二
不該退學?不退學不行!在鄭為民看來,父親像隻老貓日夜睜著眼睛挑釁,你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喵嗚”一聲,嚇你一身冷汗。更加無望的是,那隻老貓精神頹廢,是有病的,讓人時刻擔心他會在一聲“喵嗚”聲中倒下,心裏受不了,幹脆,退學,接受學徒的新生活。
第一天上班,天氣有些不情願。那天,天亮得比平常似乎晚一些,因為下霧。霧鋪天蓋地,世界小小的。鄭慧智看見鄭為民在場基上刷牙,他刷得很慢,仿佛鋸木頭,木頭還是老木頭,鋸子沒有修齒,鋸子在木頭裏艱難行走,刷了很久,才結束。汪臘梅早早地將早飯端在桌子上了,早飯還是千年不變的酸菜、饅頭就稀飯,仰仗著鄭毅任的公家身份,一家子已經很偉大地吃到麵食——黑饅頭、黑麵條,為了節省,汪臘梅從不買富強粉,三級粉做的饅頭就是黑的。吃著黑麵饅頭的鄭為民發現了新大陸,眼睛睜得溜圓。鄭慧智好奇地伸頭看了看,原來,那碗稀粥裏漂浮著一個白色的、橢圓形的東西,雞蛋!那雞蛋若無其事地在稀飯裏沉浮著,鄭為民的手抖了一下。鄭慧智知道,他又在心裏哭了。為什麽要獎勵他一個雞蛋呢?雞蛋一直是大哥的特權,大哥考大學走了,雞蛋就成了別人家飯桌上的佳肴。鄭慧智的心裏開始發酸。是的,男孩是她的心頭肉!自己就是個多餘的,這樣想著,情緒泛濫,泛濫出堤了,眼淚忍不住了,鄭慧智不由得向汪臘梅投去幽怨的一瞥,這一瞥裏的汪臘梅滿頭花發,鄭慧智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口氣:她也是需要憐愛的人!她之所以將雞蛋放在三哥的碗裏,是因為她無力將三哥送入學校,這違背了她的本來願望,她覺得對不起三哥!鄭慧智這樣想時,淚水泛濫,隻得仰頭一口喝光了稀飯。
鄭慧智想多了,實際很簡單,作為老鄭家的二兒子,汪臘梅從來沒有把鄭為民當回事,她的心都在鄭為國身上,如今,這個老實忠厚的兒子替鄭為國承擔了一切。汪臘梅感動了,內疚自己沒有像母親愛惜幼崽那樣愛護過他,因內疚滋生出愛他、憐他的情緒,因此早餐加了一個雞蛋給他。鄭為民也把稀飯一口喝下,用筷子一下插進雞蛋,然後一口吃掉。汪臘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一口吃掉雞蛋,說明三子對學徒生活充滿信心。轉而一想,不由得又愁上心頭。
鄭慧智要求和鄭為民一道出門,一直以來,兩個人都是一道出門上學,今天還是一樣不變。走了一會兒,兄妹倆就分開了。鄭慧智向學校走去,鄭為民向雨傘廠走。鄭慧智的心裏哽了一下,不忍回頭。世界還在大霧中,山川樹木、草木蟲魚,一切都在大霧中,她們一小截一小截地展露自身,小心翼翼,仿佛是膽怯,剛露出臉,又很快隱身而去,又仿佛是不信任,猶疑、膽怯、害怕。鄭慧智惆悵得很,這惆悵漸次沉澱為顆顆水滴垂掛在劉海上,鄭慧智不由自主地大哭起來。路上,不時露出個人,露出費解的神情,瞬間隱去。鄭慧智很想拽住某個人嘮嘮:“三哥去學做傘去了,不讀書了,不畫畫了”。但,鑽出濃霧跟鄭慧智碰了麵的人很冷漠,打過招呼後,很快就隱身了,他們隻願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中。有的人甚至連招呼都懶得打。當然,打招呼,不過是為將來埋一個茶蛋,沒有人理會鄭慧智的心情。這大霧就是為了把人捺入孤獨的境地,讓你沉思苦想生活現狀。鄭慧智看著大霧浪**的空間,不久領悟了:你的事天大,但與我無關,我還愁著惱著煩著,我跟誰說。鄭慧智安靜了,安靜了的鄭慧智寂寞上頭:三哥怎麽樣了?扭頭向三哥的去路看了一下,三哥已經沒有影子了,不,是大霧吞噬了三哥!鄭慧智的頭瞬間痛暈,因此一天都沒有好心情。
下午放學,剛踏上場基就被鄭為民攔住了,鄭為民站在場基上這樣對鄭慧智說:“今早晨真孤單,差點被大霧淹死了。”鄭為民還說:“一早到雨傘廠,除了房子,什麽都沒有,隻能站在空****的車間裏大哭了一場,無所事事地站在車間很久,也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冷得要命,於是打掃廠區,掃了一身的汗,然後將家夥什拿出來,擺放整齊,才終於見到工人們,他們從霧裏跨進車間,一臉的煩躁與不甘。”他說這話的時候,眉頭皺了一下,鄭慧智不明白他為什麽皺眉頭?但鄭慧智想:太寂寞、太惆悵?於是鄭慧智沒心沒肺地說:“你後悔嗎?”鄭為民說:“後悔啥?”說完話的鄭為民發了一下呆:“四兒,你好好讀書吧,我是不指望了,我得做傘!”他說完又發了一下呆,仿佛預見了什麽,未來?遙遠的未來?孤獨而遙遠的未來?鄭慧智心裏難過:三哥真可憐,從現在開始,三哥就必須孤獨了,他還小啊!他該怎麽麵對那霧氣浪**的日子。不過他就是個悶驢,會習慣孤獨,誰叫他答應跟爸爸學做傘呢?做傘必定孤獨,孤獨是可怕的,在鄭慧智看來,孤獨是條大尾巴狼,最終要把人吃掉,鄭慧智決不會和大尾巴狼在一起。
真的,從那天開始,鄭為民更加沉默寡言,老化成樁,孤獨打敗了他。鄭慧智心裏可憐他:是的,是窮,大家夥沒有一家不窮,但都快樂著,沒心沒肺的。
太陽朝孤山跑去,餘光灑滿長寧巷,這條東西走向的巷子是鳳村鎮最古老的巷道,整條巷子都是老式馬頭牆的房子,向西,最後一家是雨傘廠,三進三間,向東第一家是鄭家的三間土牆房屋,有點像巷道的門房,低矮、萎縮。
太陽下去了,巷道熱鬧了,謝了花的丁香像色衰的夫人站滿一條巷子。巷子裏的張三李四都端著飯碗靠著丁香樹,東家長,西家短,說著說著,還憤慨;還有人說著說著,撂下飯碗就掰手腕,有人力大,一下將對方撂倒,於是哄堂大笑;有人趁亂一頭紮進別人家的廚房,悠然地將人家的菜一股腦地夾進自己碗裏……但,鄭為民從來都待在家裏。他心裏委屈?按理,他大可不必退學做傘!該承擔祖業的是鄭為國,他是長子。鄭為民到底吃錯了哪門子藥?一定要走退學做油布傘這一步,家裏是窮,大家都窮,一條街上的孩子都在上學。他沒有必要退學做傘,隻能說他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