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推桌子這件事不賴汪臘梅。
工作後就住在鳳村中學的鄭為國是下午回家的,回家是為了跟鄭毅任和汪臘梅商量人生大事:他要放棄鳳村中學的教師職位,報考省城教院!
中風之後漸漸康複的鄭毅任的情緒變得不可控,鄭為國剛把意思表達出來,他就順手扔了手邊的茶碗。在他殘存的智慧中,鄭為國要去考教院,繼續深造,就是要跑!孤山油布傘廠捉襟見肘,老本所剩無幾!鄭毅任無處籌錢,孤山油布傘廠要支撐下去,隻能滿足工人,鄭毅任隻能腐敗,批假條子拿錢分給工人回家過年。拿了錢的工人給鎮裏的輕工局寫了一封舉報信,鄭毅任一時撐不住,就中風了!事實是,鄭毅任沒有從傘廠拿回一分錢!但,人家舉報批假條子是事實,病了也活該!好不容易從病中掙紮出來的鄭毅任因沒有貪汙而恢複了廠長身份,一氣之下,自己申請病退。心裏那個酸還沒有稀釋,鄭為國又在他的傷疤上撒一把鹽,居然辭職!在鄭毅任看來,鄭為國壞,他知道事情不妙,要跑,他不管這一家老小!他不管祖宗基業了。所以,鄭毅任推了桌子。鄭毅任推了桌子其實是不抵事的,鄭為國還是參加了省城教院的招生考試。
鄭為國從省城回來那天晚上,鄭毅任又暴躁了一回,摔碗、摔茶杯,鄭毅任說:“挫黴,你還真的不當老師了!”
鄭為國說:“爸,您不能不講理,人生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退了,就完蛋了,吃飯要緊。”
鄭毅任說:“隻想吃飯是畜生,人不是畜生,人要為理想活著!莊子說過‘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鄭為國說:“爸,你錯了,那不是大理想,那是一種絕對的人生觀!隻為向天的、宏大的、虛幻的欲望,你、我都無福承擔,我們得活著,人生就是‘稻粱謀’。是的,書本是要我們有理想,如果從理想的角度來認定人生,人人都得為自己的理想付出代價。您堅持您的理想,您認為困難是暫時的,那就放下包袱,自力更生,做好吃苦的準備,迎接嶄新的未來。不要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
鄭毅任氣瘋了:“你就是叛徒,在革命戰爭年代,你受不了重刑!沒有理想,毛主席是怎麽打敗蔣介石的?有理想,有信念,紅軍才爬了雪山,趟過草地,勝利到達陝北,勝利到達北京。”
鄭為國說:“爸,毛主席的手下有將近20萬的軍隊,爬了雪山,趟了草地剩下火種5萬人。咱家就五個人,你覺得可比嗎?談理想也要講形勢是不是?在當今的改革大潮下,市場決定一切,油布傘是時候退出曆史的舞台,您還是回家種田,暫時解決溫飽問題吧。”
父親叫囂道:“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麽?我辛辛苦苦培養你讀書難道就是解決溫飽的?油紙傘這麽好的東西是能說扔就扔掉的?不,決不,你小子看著,30年河東30年河西,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不準拉攏三子,我老鄭家的油紙傘就傳給三子,吃屁臥風,我也要把油布傘幹下去。我就不信了,全天下的人都是瞎子,看著好東西不要,要那破鐵骨傘!”
鄭為民認為父親簡直“厚顏無恥”,父親因為大哥沒有跟他學徒,一直背後嘲笑大哥是“百無一用的書生”,說什麽“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現在遇到困難了,又想大哥幫他解困。
鄭為國笑了笑:“爸,您堅持您的理想吧,反正您有繼承人了,您就讓我做叛徒吧。您不要用您的理想來綁架我,您已經綁架了三子,您就不要綁架我了,都聽您的,還有出路麽?”
鄭毅任喪了,為了麵子也為了震懾,又摔了幾個杯子。
鄭為民覺得父親被現實嚇呆了,鄭為民想:“做油布傘不是一件壞事。放棄學業就是為了好好做傘,要吃飯更要好好做傘,傘是雨具,隻要下雨,傘還是能賣掉的!”理論歸理論,就在鄭為民自以為是地認為油布傘廠還有前途的時候,雷就來了。
那天,黎明來得焦躁,天地狹小,空氣熱重。鄭為民一路小跑著去雨傘廠,全身汗濕。天氣異常,漫天的瓦塊雲上都擦了胭脂似的,血紅,刺眼。雨傘廠的曬場上都是人,一個廠的工人都聚集在一起,這真是破天荒,他們有的是日上三竿才來,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早?氣氛不對。
“三子,我不幹了,拿不到工資,我一家老小吃什麽?你把前三個月的工資結給我,我不幹了。”
人群一片嘈雜之聲,嘈雜聲裏是一眾的附和,大家嚷嚷著,有的聲音大,有的聲音小,熱汗一下子匯成洪流,摧枯拉朽而下,把鄭為民淹沒了。鄭為民傻了,他找不到解決的辦法了。鄭為民想死,直著眼睛看了看,四周隻有人,沒有繩子和池塘,極端的無奈。雨傘廠是有點資金,一點點可憐的周轉資金,學父親,做假賬,給工人,雨傘廠隻能倒閉,不給工人,雨傘廠也隻有倒閉了,怎麽辦?
王淩菲說:“你們不要起哄好不好,你們把老廠長整病了,又來欺負三子,也太不仗義了。”
有人大聲說:“老廠長都不幹了,我們也不幹了。”
這是個什麽意思,看不起我?鄭為民感覺被蜂子蜇了,它們還在聚集,嗡嗡地來了,帶著長矛和毒液。
王淩菲生氣了:“借口,都是借口,一切都是借口。老廠長身體不好才病退。你們也有病?你們不敢逼老廠長,礙於老廠長的麵子?非要這麽說?沒必要,你們耍陰招,把老廠長逼生病了,然後找三子要錢走人。”
鄭為民當然知道,父親焦黃的臉就是明證,父親瘋了一般撞孤山就是明證,他們何嚐放過父親?鄭為民終於理解了父親。是的,這油布傘廠的生死是我老鄭家的事,所有的苦都應該是老鄭家人承擔,不難為外人。鄭為民的頭腦清晰了:給錢吧!母親說,把眼光看遠點,就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廠要保住,他們要走就讓他們走吧,不讓他們走,他們會燒掉雨傘廠的。
王懷義說:“三子,你不用怕,他們走,讓他們走,我們幾個老的不走,跟你幹,不就是現在有點困難嗎?我們挺得住,好歹我們都是大集體的工人。”
鄭為民看了看王懷義,又看了看他旁邊的幾個老工人,心裏歎了口氣:“淩菲,你到信用社把錢提出來,發給他們吧。”王淩菲點了點頭:“哥,你放心,我也跟著你幹,不光是我爸。”
太陽漸漸隱去,烏雲聚合,雨傾盆而下,工人們蜂擁入車間,在暗黑的車間裏,他們不再嚷嚷,人群一下子屏聲靜氣。等待是焦慮的,王淩菲落湯雞一般地出現在雨傘廠大門口時,人群開花。鄭為民有些痛心,痛心的鄭為民說:“大家排隊,一個一個地去領錢。日子還得過,要走的不會留。”
日子其實很難過下去了,牆倒猢猻散,鄭為民的心裏滾燙,吃不下,睡不著已經好久了,出路,出路,沒有。那天暴雨,暴雨梨花一般在地麵綻放,收拾好所有的家當,鄭為民發現,想回家基本是不可能的,雨太大,得過了這陣雨。身後幾個老人,一臉漠然。雨傘廠除了幾個老人,就隻有王淩菲了。廠房破敗不堪,工具鏽跡斑斑,他們和身後的幾個老弱病殘的工人營造了一副破敗的景象。暴雨傾盆而下,鄭為民感覺到的是前途未卜。大雨澆得空氣更加沉悶,鄭為民抬頭看了看雨流如注的雨棚,心裏破出萬千河流,山洪摻和著暴雨形成汪洋大海,從廠房後奔瀉而出。一場雨,一場司空見慣的夏季暴雨將鄭為民的心理防線擊潰。鄭為民很想躺在雨地裏,任雨澆灌,所有的毛孔都無助,需要安撫。鄭為民怔怔地站著,一道閃電劃開蒼天,雨更加狂暴,密集成簾、幻化成針,直插地麵,根本無處插腳。
雨傘廠向不可收拾的境地發展,破敗的雨傘廠尤顯冷清,幾個老工人也陸陸續續地不來上班了!是的,早有預見,不是都姓鄭,不是都姓王,今天張三沒來,明天李四沒來,人在一個個地減少。
王懷義看不過去:“三子,沒什麽大不了,這雨傘廠就我跟你、淩菲也能支撐下去。”
鄭為民連忙說:“叔,沒事,人各有誌,不能勉強,有您在就行。”心卻無法聽從勸說,心硬成秤砣,向下、向下、再向下。夜黑風高,羊墜懸崖,無處求告,無法掙紮。
絕望之外的絕望是雨傘廠隻有六七個人,廠房破舊、空**,鄭為民看了看王懷義、王淩菲、狗子他們,忽然想下跪,但不能下跪。誰都可以對雨傘廠不管不問、棄之不顧,留下來的是恩人,無以報答,心碎、心痛,不能用下跪來難為他們,他鄭為民要做的是不讓他們失望,但不讓他們失望的方法卻不知道在哪裏?他鄭為民應該把雨傘廠盤活,但盤活的錢已經發給了跑路的工人了,就是這麽悖理。
是油布傘跟著父親喪,還是父親跟著油布傘喪呢?鄭為民呆了!父親那麽喪,那麽瘋情有可原,不是天上下雨,人家就肯定買老鄭家的傘,鐵骨傘好看、輕巧、便於攜帶,關鍵是新產品,人都是喜新厭舊的。不是父親喪了,是油布傘喪了,父親跟著油布傘喪。父親希望大哥扶持他一下,父親老了,瘸了,腦子不夠使喚,找不到竅門了,父親認為大哥聰明、有招,肯定能解決油布傘的問題,一直以來,大哥都幫著父親出謀劃策,現在大哥考了教院,要去幾百公裏以外的省城,父親害怕了,父親不好意思求大哥,他需要大哥體會一下他的難處,他認為大哥聰明,能體會到他的心思,但大哥沒有體會,大哥不知道,行將就木的父親的無奈、無助、無法可想。江河日下、冰川襲來、大廈將傾、山川要塌,父親無法可想,父親愛著那油紙傘,他希望一大家子都跟他一樣,為了油紙傘,啥都不顧。母親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母親燒一桌子的好菜,替大哥向父親賠罪?不,是請父親放下油布傘,過正常的家庭生活。母親反對父親的方式溫和,她不想捅父親一刀,她想給父親一個臉。鄭為民明白了,母親並不是因為自己,因為自己成為孤山油布傘廠的廠長而慶賀,也不是為了慶賀大哥考中了省教育學院。明白過後的鄭為民長歎了一口氣,那氣歎得沉重,無助,無奈,還有後知後覺的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