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還有三天才到周末,萱紫這幾天下班就回到家中,隨便泡碗方便麵,或者幹脆吃點水果,然後就坐到電腦前。她是一個想做什麽事,就要做好、做到底的人,自從那天淩晨突發奇想地想寫篇小說,她像著了魔,白天不忙的時候,那件淡紫色的、繡著綠色羽毛的孔雀旗袍,總在她腦子裏閃來閃去。萱紫上中學的喜歡看小說,在校報上還發表過小詩小散文什麽的,因此認識了那個人。
萱紫這幾天斷斷續續地寫道:
汪父動用了他所能動用的所有人脈,將汪學弘送進了由盛宣懷籌備的“南洋公學”。汪學弘入學不到半年,正巧趕上學校裏發生“墨水瓶”事件,一百多名學生要求集體退學。蔡元培先生十分同情學生,不願意他們學無所成就各奔東西,向公學當局據理力爭,要求考慮學生的合理要求,但未能奏效。他便憤然辭職,率領退學學生離開了學校。汪學弘入學時本在政治班學習,因為這次學潮,南洋公學的辦學方向由政學轉向實學,原設政治班停設,汪學弘開始學習商科。
就在學潮期間,汪學弘和二個要好的同學,去徐匯路上的一家館子吃飯。那天衡山路上的法國梧桐枝葉蔓延,生生把烈日擋在了視線的外麵。席間有同學說蔡先生在這次學潮中本該勸阻同學們不要激進,畢竟能上這所大學不容易,汪學弘卻不這麽認為。他用筷子敲打著桌麵,憤然說道:“我不這麽看,聽國文班的同學說,那個郭老師因為一個空墨水瓶放在講台上,就對同學們大發雷霆,大聲責罵同學們不尊師重道,還恐嚇同學們,讓他們相互告發,這樣的老師哪還有一點師長風範,我們也是有尊嚴的。”他頓了頓,眼睛裏流露出仰慕的神色,繼續道:“蔡先生才是真正的好老師,我要是在國文班,也許也會退學的,追隨蔡先生是學生之幸。”
他們的談話,吸引了鄰座的幾個女學生。汪學弘感到有人在注意他,順著目光往鄰桌看去,這一看不要緊,汪學弘的眼神兒就被黏住了。
鄰桌坐著幾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什麽。紫萱靜靜地坐在飯桌的最裏側,看到汪學弘在看她,從脖子根兒開始瞬間泛起紅暈。她匆忙收回注視他的目光,低下頭,快速用筷子夾起離她最近的盤子裏的馬鈴薯塊。馬鈴薯塊被她的筷子夾碎了,沒送到嘴裏都掉在桌子上。紫萱窘得臉更紅了,恨不得把臉埋起來。學弘不禁笑了,仔細打量起紫萱的模樣,隻見她燙著流行的短發,沒留劉海的額頭飽滿光澤,眼睛不是很大,也不是很雙很雙的眼皮,黃油般不是很白、如瓷般細膩的膚色,襯著不挺的鼻子和略薄的嘴唇,身著淺藍色白碎花布旗袍,肩上披著淺藕色紡線外搭。
汪學弘就這樣愣愣地看著她,那兩個同學後來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見。坐在旁邊的同學推了推他的肩膀,大笑起來,湊在他耳邊說,“學弘,看上那個女孩了吧,長得和我們的班花差不少呢,黎琳對你可是有點意思。”汪學弘被同學的搖晃搖醒了,訕訕地笑了笑,“別亂說,我和黎琳都沒怎麽說過話。”說著說著眼神又不自禁地向紫萱瞟去。
汪學弘和紫萱相遇那天並沒有發生什麽故事。汪學弘礙於兩個同學在場,不敢主動和紫萱搭訕,其實沒有同學在場,學弘也是不敢隨便和女孩搭訕的。幾個女孩吃完飯就離開了飯店,學弘看著紫萱的背影悵然若失,但終究想不出相識的辦法,隻得作罷。
晚上躺在**,紫萱的身影在學弘眼前晃來晃去,學弘恨起自己來。今天遇見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是哪所學校的,上海這麽大,人海茫茫,今生恐怕再也不能相遇了。為什麽我就不能大膽地上前問問她的情況呢,看她的樣子對我也是頗具好感的。那一夜,學弘第一次失了眠。當初他在國文班的好友約他一起退學,一起追隨蔡先生,以後一起修習國文,他不是沒動過心,但一想父親不會同意他的決定,退學後的前途又很渺茫,思來想去終於還是決定留在學校。可如今就連和文史搭邊的政治科也不能繼續學習了,而是學習最不喜的商科,他開始後悔。
兩個月後,學弘偶感風寒,燒得渾身無力,整整昏睡了一天,第二天仍未見好轉。同學看他病情加劇,把他送到離學校不遠的“徐遠祥診所”。徐醫生看罷學弘的病情,對同來的同學說,“你們先回去上學,讓他在我這觀察一天,我給他用點藥,如果燒退下去就沒事了。”
學弘強打著精神,勸同學回去上課。同學走後,他躺在病**養神,昏昏沉沉中感覺手臂有痛感,迷迷糊糊張開眼睛,一張帶著口罩的臉出現在他眼前。擁有那張臉的手,正熟練將針頭刺進他的血管,纖細的手指輕輕按在針頭入血管處,另一隻手把膠布黏在上麵,那雙含著水汽的、不太大的、眼皮也不雙的眼睛,竟是入了他很多次夢境的眼睛。學弘懷疑自己是不是燒糊塗了,做夢了,掙紮著想坐起來,那雙小手按住了他,“別動,你還高燒呢,好好躺著,我剛給你打上點滴,放心吧,徐醫生的醫術很棒的。”
學弘和紫萱就這樣再次相遇了。
紫萱比學弘大兩歲,她也不是上海人,四年前舅父把失去了雙親的她,從奉天帶到上海。到上海後先在一家教會開的醫學院學護理專業,遇見學弘的時候已經畢業,在另一家診所幫忙,薪水低不說,醫生還時不時地騷擾她。她早有辭職的打算,正巧徐遠祥學成回國開診所,經熟人介紹,她來診所工作。沒想到上班不到一周,學弘就因病出現她麵前。
不久,學弘在離診所不遠的裏弄租了一間屋子,紫萱不顧幾個閨蜜的一致反對,義無反顧地和學弘開始同居。
一天,學弘下課回到寓所,紫萱正坐那看書,學弘很好奇,什麽書這麽吸引人,每天這時紫萱早已經準備好晚飯,隻等他回來。他偷偷走過去,從背後突然抱住她,紫萱“啊”的一聲,跳了起來,看是學弘回來了,才想起沒做晚飯,抱歉地說:“你回來了,我看書忘記時間了,還沒做晚飯,你先歇會兒,我這就去做。”
學弘拉住她,親了下紫萱的小臉,“紫萱,看什麽書這麽入迷?今天我們不做飯了,出去吃,這段時間給我的紫萱累壞了。”
“今天下午我過去的同學來診所看我,給我帶來這本《女界鍾》”,紫萱搖了搖手裏的書,繼續道:“還跟我說她受不了丈夫娶了兩房小妾,想離婚。她認為這書裏寫的是對的,婦女就該和男人同等,追求自己的愛情,找一個一生都愛自己的男人。”
紫萱漲紅了臉,抓住學弘的手,緊緊盯著學弘的眼睛,繼續道:“學弘,和她比,我簡直就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有了你,我什麽都可以不要。你會愛我一生是嗎?你不會愛上別的女人是嗎?”
學弘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本來想告訴她要離開幾天,回家看看新出生的兒子,看著紫萱的眼神,這句話說什麽也說不出口了。當初和紫萱在一起,學弘並不是有意隱瞞他在家鄉已經娶妻這件事,他認為娶妻和愛她是兩碼事。如今看來,暫時不能告訴紫萱這件事了。
學弘緊緊抱住紫萱,“紫萱,我看見你第一眼,就愛上你,就像張生愛上崔鶯鶯。你想想我們的相識,隻有用緣分兩字才解釋得清,你就是我的宿命。”
紫萱看學弘剛開始有些沉吟,心咯噔了下,又聽學弘說她是他的宿命,輕輕地將頭靠在學弘懷裏,閉上眼睛,淚花就在她腮邊綻放開來。
萱紫說不清敲到電腦上的這些字是怎麽冒出來的,也說不清那天清晨她怎麽就突然有了寫小說的念頭,她隻知道她要讓這小說的名字叫“孔雀旗袍”,她要讓這小說的女主人公叫“紫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