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鬆和阿葉離開了楊柳村,在拖拉機的晃晃悠悠中到了蓮都村,坐上了去西安的汽車。阿葉帶著從來沒有過的欣喜心情一路小跟著,曬黑的臉上滿是憨厚的笑容。

不知過了幾天幾夜,從未出過遠門的阿葉,隻知道下車吃撒,上車睡覺,出門的興奮勁早已不在。這天阿葉正糊裏糊塗的睡得正香,阿鬆從臥鋪上起來,朝窗外望了望,搖醒了阿葉。

“到嘞到嘞,總算到站嘞,我的媽呀。”說罷,啊的一聲伸了個懶腰。

睡眼惺忪的阿葉托著行李踉踉蹌蹌地跟在阿鬆的後麵,走向站口。一塊“安邦汽車站”的牌子下,站著一個人,身穿軍綠色上衣、深藍色布褲,一雙鋪著厚塵的皮靴,老遠就向阿鬆擺手,“阿鬆,到了哦,哈哈,坐車坐暈頭了吧。”說完爽朗地一笑。阿鬆把一個棉被包扔到來人的手裏,“謝茂才,真沒想到你小子會來接站啊,看來晚上有好酒好菜招待哦。”阿鬆把手搭在來人的肩上,邊說著話邊往外走去。熾熱的日頭耀的剛睡醒的阿葉睜不開眼,這個塵土滾滾的世界著實是超出了阿葉的想象,外頭的世界許是不像老家那樣都是青山綠水的,喉頭隻覺得幹渴。

來人正是阿鬆口裏說的朋友,三十多歲的人,黃卷的頭發,幹風吹慣的臉上,一笑百褶起,潔白的牙齒不相稱的露著。三人出了站口,雇了一輛六輪拖拉機朝火車站開去。

“阿葉,快叫謝師傅。你別看他笑嘻嘻沒調數的樣子,他可是我們泰順石雕的前輩嘞。”

“謝~師~傅~好~”顛簸的土路讓阿葉說的話斷斷續續。

“哦好好,年輕真是好啊,可以出來見世麵嘞。我在你這樣年紀的時候,還貓在老家學手藝。”在突突的拖拉機馬達聲中,阿葉側著耳勉強聽清,茂才扯大了嗓子卻嗆了一口黑煙。

一行人坐上前往紫雲的綠皮火車,一路上說笑自用泰順的方言蠻講,鄉調貫耳,旁人側目。火車越往前開,之前的黃土坡卻不見了蹤影,隨之而來的是青山綠水,一條青綠色的漢江靜靜地流淌著。靠著車窗的阿葉看著這美麗恬靜的風景,似乎又回到了家鄉,回到老父親身邊。長途汽車的疲憊早已抖落幹淨,對岸鬆林邊的“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大字牌子被風雨洗刷的有些白裏透著紅。

“阿爹和哥嫂他們都好吧……”阿葉下意識地望著兩手的新繭喃喃自語。

“各位旅客,列車即將停靠大米河火車站,請準備下車的旅客帶好隨身物品。”車廂裏廣播的聲音喚回了思緒飄向老家的阿葉。阿鬆背著行李跟在茂才後麵,三人先後出了火車站。站外停著一輛藍色的三輪拖拉機,躍馬牌的標誌特別醒目。

“來來來,都坐上,我們的采石場就在前邊的鎮子裏,叫洞溪鎮。”

“茂才叔,這個紫雲縣跟我們泰順縣真像啊!就是比我們多了一條江。”阿葉興奮地說。

“是是,還真想不到,陝西還有這麽好看的地方,跟我們江南差不多了。以前沒來過陝西,以為到處都是黃土高坡溝溝坎坎的呢。”阿鬆笑著接茬。

謝茂才隻管開車,轉過臉笑笑。前麵有個頭上係著羊角汗巾的老漢趕著幾頭黑豬占了車道,茂才扯著嗓子喊上:“哎喲老表哎,你咋個趕豬的嘛 ……”硬摁了幾聲喇叭,三輪車吭吭吭的擦過豬身向前開去。老漢翹著旱煙嘴,木然地望著卷塵而去坐著車鬥裏同樣木然的阿鬆和阿葉。

阿鬆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眉頭蹙起,但又說不清楚為什麽。

車子停在了江邊,戴著鬥笠的船老大大聲地向茂才揮手,“陸上的客人快些嘞,開船咯——”換坐鐵殼船渡過漢江,岸邊早有一輛拖拉機等在那兒,拖拉機在土路上顛簸了一段後,在一排青磚的二層小樓前停下。一個坐在門口石凳子上長的四方臉的人迎了上來。

“黃毛,人接回來啦。”四方臉含著一根水煙鬥咕嚕著。

“常哥,接回來嘞。休息呢,都沒事吧?”茂才拉完手刹,拍了拍土。

“沒得事,有俺大哥罩著,有啥事麽。”取下煙鬥的常彪撇著嘴說。

茂才領著阿鬆和阿葉,掀開厚厚的門布簾走進了小樓。屋裏煙霧繚繞,一張木桌子邊圍著十餘個人,正亢奮地玩著牌九。

茂才走到坐在靠牆的一個穿花襯衫光著頭的人那,輕扯一下那人衣袖說:“武哥,這倆就是我朋友,從江南帶來的雕刻師傅。”花襯衫叼著煙,手裏搓著兩張取到手的撲克牌,瞥了一眼阿鬆和阿葉,“哦哦,好,黃老師,你安排他們住樓上,跟你一起住好嘞,你們江南人呀嫩氣,沒啥事的話,明天開工,工錢照算。”“好嘞,謝謝武哥周全。”阿鬆遞上一包“西湖”牌香煙,武哥邊拿牌邊接下,嘴裏“嗯嗯”算是打了招呼。

茂才領著阿鬆和阿葉蹬上石頭做的樓梯,上了二樓東邊間,取下行李。房間不大,倒是挺整潔。門外走來一個高個女子,穿著黑色的土布褲子,塞進褲腰的白色的確良襯衣,把渾圓的胸勾勒的顯眼,一邊走一邊顫著。

“阿才哥,你回來啦。這是你老鄉吧?”女人自顧進了房間,把陽台外收到的衣服掛在牆邊的繩子上。

“誒,春香,房間是你幫忙收拾的?辛苦嘞。”茂才憨笑著說。

“才哥客氣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唄,我哥這麽說的。”春香說笑著朝門外走去。

阿鬆賠笑著,一邊打開行李,一邊瞪眼推了把還直愣愣看著門外的阿葉。阿葉相信他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女子,五官標致,身材高挑,瘦而不骨,烏黑的短發隨意地編著,細細的眉毛下,嘟起的下眼皮托著兩個亮閃閃的大眼睛。阿葉紅著臉站起身向窗外望去,遠處平靜的漢江無爭地流淌著,對岸一列火車嘩噠噠的駛過。

樓下傳來轟隆咣當的嘈雜聲,桌凳翻在了牆根。一個捧著臉咧嘴的男人被怒氣衝衝的武哥扯著領子拉到了門外。茂才起身下樓去,阿葉正要跟上,被阿鬆一把拉住:“人在生分地,勿要管閑事。”

“你他媽了巴子的,敢在爺這耍詐,活膩歪了吧,啊?”

“武哥,我沒沒沒耍詐,你看這牌的花色一樣的。”男人被推搡的後退了幾步。

“一樣?天下的撲克牌都一樣,有不一樣的嗎?啊?”武哥向前逼去。

“武哥,我今晚攏共贏了十三元,全都不作數成嗎?求求你放過這回,下回不敢再……”男人把褲袋裏的錢悉數掏出捧著。

“還有下回?贏?你這是偷。老子早就看你不對勁兒啦,你知道嗎?你家祖墳冒藍煙啊你把把都大呀?花腸子別在爺的地盤上混。”說著向那男人的臉扇去,左手伸去把錢接過。

“滾。”常彪朝那背影使勁兒啐了一口。

“散了散了哦,今天來了新師傅,明天工地還有好多的活要幹嘞。”常彪提高嗓門喊著,四方的臉如同骷髏般。圍觀的人在默然中陸續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