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文盲

這年七月一日正是香港回歸,我從黑白電視機裏看到了回歸的視頻。

那天下著雨,陰沉沉的,屋外一片爛泥地,還淌著水,雨下了一整天,讓人鬱悶。

我家是瓦房,難免漏水,屋外下暴雨,屋裏下起了毛毛細雨,從瓦縫裏滲進來,若是下起中雨,屋裏多地漏雨,我媽到廚房拿來桶和盆,把漏點接上,大小盆都用上。

牆根在下雨時已然上潮,雨水落在盆裏,水濺到了地麵濕漉漉的,偶爾走過還得小心,以防在泥地上滑倒,留下長長的滑痕。

我媽發現床頂上在漏雨,慌忙把被子揭了,然後在廚房找來盆子接住,連綿陰雨,被子濕了是難得幹的。

我媽見廚房內的盆子已經用完,無東西可以接水,而屋外的雨下得有些猛,又增多了幾個漏點,不可能在下雨時就上房揭瓦,把破瓦給換上,有些瓦被風吹動,稍有了間隙,這才開始漏的,我媽拿來一根長竹竿,就在屋裏頂著瓦邊,緩慢挪動著瓦,把一個個漏點給堵上。

山牆上有個點漏得大了,牆上都有水流過的痕跡,我媽扶著竹竿,將那重疊的瓦移動著。

我在屋內看著我媽用長竹竿小心翼翼地撥弄著瓦片。

“等天晴了,我就把屋頂上的瓦撿撿,有些檁子都發黴了,我都不敢往上站。”我媽說道。

“媽,我睡的房間也在漏雨。”

“你怎麽不早說,漏在**了?”我媽問道。

“在床角漏,沒在正中間。”

“那也不行,水一濺都在**了,你趕緊去把被子揭了,若是打濕了,你晚上睡哪?”

“我這就去揭被子,應該還沒打濕。”

我媽拖著一根長竹竿,擺弄著竹竿的角度,不讓竹竿的尾部掃到那盞煤油燈。

我媽將竹竿抬起,看著漏點,順著瓦片用竹竿推,把瓦稍稍移位,那個漏點就堵住了。

在另一個漏點上,我媽使的力大了些,瓦是挪動了,上麵的空隙就大了,漏的雨反而更大,漏出白光,能看到天呢,我媽慌忙移動著瓦,堵住原先的點,讓其恰到好處。

屋外還是白天,屋裏黑漆漆的。

我媽提著針線簍走到了門邊光亮處,提了一把椅子坐了下去,我媽說:“給你們兩兄弟一人做一個枕頭。”

我媽就拿著剪子剪著老紅色的布,這布是種老式布,我扯了扯布,很是結實,這種枕頭夠我們兄弟倆折騰,我們還能拿著枕頭對打,也可以做拳擊的沙包,枕頭裏麵裝著穀殼子,手也打得不疼。

我媽用白線在枕頭上繡了一朵簡易的花,那白線是折了化肥編織袋的線。

“思念,你把年月日這三個字寫出來,我把時間繡在枕頭上。”我媽說道。

“好的,我給你寫。”我從書包裏拿出練習本,從文具盒裏拿出圓珠筆,把字寫在了紙上。

“思念,給我穿針,天太暗了,我有些看不見,你們眼睛好。”我媽喊著我,手裏拿著針線。

我拿過針線對著光亮,“媽,是穿單根還是雙根?”

“單根。”

我把線先是含在嘴裏,讓分岔的兩根線聚成一根,然後看著針眼將線穿過去,我把穿好的針線遞給我媽。

我抬眼看著屋外,此時細雨朦朧,偶爾望見有村人戴著鬥笠,扛著鐵鍬走向田野,他們外披著白色塑料布,把黑色長褲的褲腿挽至膝蓋,露出白白的小腿,赤著腳丫在泥地裏行走。

我看見了我爸,他打著傘來了,將自行車靠在屋簷下。

“坪壩遭水災了,我家的廚房倒了一間,做酒的器具丟了,大門衝跑了一塊,酒壇子也倒了,幾口存糧食的缸也破了,水齊了我的肩。”我爸狼狽地說。

“家裏糧食還在吧?”我媽焦慮地問。

“我先前把穀搬到樓梯上,酒潑了一些,先給我做飯,我都餓了。”我爸說道。

“坪壩地勢低,這半個月都在下雨,這天啊,一幹就幹死,一淹又淹死。”我媽走進了廚房。

“好在我回去得及時,我家的那頭母豬趴在豬圈門上,沒被淹死。後門框被水拉垮了,要請木匠做,家裏損失嚴重,床沒有漂跑,橫在了房裏,那個門就那麽窄,床是不容易漂出去的,隻是幾把椅子不見了,家裏僅剩三把椅子了,廚房倒塌了,鍋碗瓢盆全部跟著水走了,做酒的作坊也倒了。”我爸沮喪地說道。

我媽把飯做好,我爸扒了兩碗飯,就急匆匆地騎著自行車去坪壩了。

“媽,坪壩被淹了嗎?”我問道。

“坪壩地勢低,兩條河又交匯,這月下雨的時間又長,難免會淹。”

“我們這會不會淹?”我問道。

“我們這地勢高,就是把坪壩淹到屋頂,也淹不到我們這。”我媽說道。

我見雨停了,我的肚子也有些餓了,我赤著腳往屋外走。

“這在下雨,你到外麵幹什麽?”我媽問道。

“雨停了,我去園子裏摘西紅柿吃。”

“別把黃瓜藤子踩破了,到時黃瓜麻。”我媽提醒道。

“知道了。”我就走進我家屋側的菜園,菜葉都被雨水洗過,我走到一排西紅柿藤前,藤子用竹棍支著,青澀的西紅柿掛在藤上,顯得沉甸甸的,我看著些發青的西紅柿,隻要西紅柿表麵帶紅的,就可以摘來吃。

第二天,屋外依舊下著雨,我媽在做另一個枕頭,我看到我媽依舊在繡日期。

“媽,今天是7月2日了,你就繡個2日吧,那個枕頭是我哥的,也好分。”

我媽不理睬我,依舊低頭一針一線地縫著。

待我媽把日期繡完,日期還是1日,我媽沒有采納我的意見,認為7月1日更具有紀念意義。

我與堂妹思蓮大兩歲,在家時經常和她一起玩耍,二媽早年就病死了,我二伯也沒再娶,思運沒讀完初中就和二伯出去打工了。

思蓮圓臉,留著一頭長發,由於隔我兩歲,身高比我矮些。

那天思蓮在我家玩,我閑著無事,見她轉身,就扯了她的頭發,她沒紮著粗的麻花辮子,隻是一根紅皮筋紮著長發,我隻是扯了其中一根。

思蓮尖叫了一聲,顯得很是疼痛,頭也往後偏,異常生氣的樣子,然後生氣地罵。

我知道作弄她,用手扯她頭發,是我的不對,是有些內疚的,而她卻罵我的媽,我就有些惱火了。

“思蓮,我就扯你的頭發,你就罵我媽。”

“誰讓你扯的,我就罵了。”

“你再罵一聲試試,我打死你。”我用手指著她,並威脅著她。

思蓮不懼威脅,嘴也不饒人的,傲慢地罵了一句。

我是惱羞成怒,不教訓她,怎麽泄我心頭之恨,我跑過去就飛起一腳,把她踹翻在地,她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然後爬了起來,準備來打我,她哪是我的對手,我隻是輕輕一推,她就倒在牆角,她打不過我,隻好哭哭啼啼地回家去。

在吃中午飯時,我奶奶就喊思蓮回家吃飯,沒見思蓮回,也沒聽見思蓮應聲,隻好在屋前屋後找尋,不斷喊著思蓮的名字,可就是不見思蓮的影子,不知她躲哪去了。

我媽上午時在棉花地裏鋤草,她扛著鋤頭回家,見我奶奶在四處找尋思蓮,問其緣由,我奶奶就告知是思念打了思蓮,思蓮不知跑哪去了。

我媽回到家,就把鋤頭放在牆角裏,就開始質問我。

“思念,你打思蓮了?”

“打了。”我如實說道。

“你平白無故地打她幹什麽?她一個女孩子,又是你妹妹,你比她大,她喊你一聲哥,你白大的。”我媽大聲說道。

“她罵你。”我怯怯地說道。

“她罵我什麽?你說啊。”

“她罵……”

“她罵就讓她罵,我身上又沒少塊肉,她無緣無故地會罵我嗎?肯定是你惹到她了。”我媽追問道。

“我先扯了她頭發,她才發火的。”我低著頭小聲說。

“你手癢是吧,手癢就去田裏扯草。你打思蓮幹什麽?她從小沒媽,多麽可憐,她爸和哥都在外麵打工,要是把人弄丟了,你二伯和大哥回來,他們還不打死你。”我媽不斷對我說道。

我站在原地,淚眼汪汪地接受著我媽的訓斥。

“你怎麽打她的?打得重不重?”我媽又問道。

“我隻是用腳把她踹倒了,扇了她一巴掌。”我說道。

“一個男的打女的,跟你老頭一個德性,我再看見你打她,我打死你。”我媽用手揪著我的耳朵。

我不敢抬頭看我媽的臉,我媽大聲嗬斥著:“你還不快去找,找不回來人,你就別回家吃飯。”

我愣在原地,思蓮成心要躲,周邊這麽大,起伏的山崗,一片片的樹林,望不到邊的田野,星羅棋布的池塘,一個溝坎,一個草叢足以藏身,我上哪去找。

在吃完中午飯時,我往前麵池塘走,刻意看到思蓮家,見思蓮在門口玩,我心中的石頭落了地。

我擔心思蓮沒回,或是離家出走,若是找不見人,我媽必會狠揍我,好在她回來了。

在這兩天時間裏,我和思蓮沒在一起玩,我也沒去她家,兩人不經意間遇見,四目也不相望,頭扭向別地,我們也不說話。

第三天後,思蓮和村裏的一名女孩到我家來,我顯得有些突然,思蓮先開口了。

“思念哥,我家廚房門口有條蛇,你快去打。”思蓮驚慌地說。

“蛇大不大,它有沒有跑?”我問道。

“蛇不大,是條花蛇。”思蓮說道。

我靸上涼拖鞋就跟她走,我其實是很怕蛇的,有蛇也不敢打,避之還不及呢。

記得有次中午放學回家,在離我家不遠的石階側,我就見到手指頭粗的一條細蛇,我的神經緊繃,頭皮還發麻,嚇得站在原地,不知邁那條腿。

我就大聲喊:“媽,有條蛇。”

我媽聞聲而動,拿著一把鋤頭就趕了過來。

等我媽來到我身邊,蛇鑽進石縫,不見了蹤跡。

我媽用鋤頭撥弄著石階邊上的蒿草,也沒見到蛇。

“場子上的蒿草太深了,要砍了,天氣幹燥悶熱,會有蛇隱藏在嵩子中,要是咬到人,就不得了,先回去吃飯吧,我下午來砍蒿草。”我媽提著鋤頭回。

到下午我放學回時,場子上空****的,蒿子及些雜草被清除,一眼看過去,場子上幹淨空**,蛇無地藏身。

我大著膽子到得思蓮家,見得過道上的一條蛇,果真不大,它還在原地。

我拿起牆角的一把鋤頭,躡手躡腳地向蛇靠近。

思蓮和另名女孩站在空場子上,遠遠地看著。

待我靠近蛇時,鋤頭能夠打到它,我對著蛇就掄起了鋤頭,然後用力砸下去,鋤頭砸到蛇身,蛇扭身就逃,沒等我再次舉起鋤頭,蛇就鑽進土牆地基的縫隙裏。

“思念哥,打死蛇沒?”思蓮焦急地問。

“沒打死,讓它跑了,沒打中蛇頭,讓它鑽到地基的小洞裏去了。”我無能為力地說。

牆底地基用石頭砌成,難免留下坑洞,有些老鼠做窩。

思蓮從屋裏舀出一瓢水來,我就往小洞裏灌水,試圖將蛇從洞裏逼出來,原這個辦法是行不通的,地基相連,長年幹燥,坑窪相接,這點水倒下去是不管用的。

思蓮在她親戚家玩了一段時間,回來後,就跟我炫耀起來,“我幺幺給我買了一件衣服,還給我買了一支鋼筆,這支鋼筆五塊錢,鋼筆很好寫,另一端還可以裝圓珠筆芯。”

我特意看了那支新鋼筆,鋼筆尖很細,寫出的字也很纖細。

我要讀初中了,手裏沒有鋼筆怎麽能行,我在白天時,就拿著鐵鍬去挖蚯蚓,在傍晚時,就把蚯蚓放進籠子裏,然後提著籠子去下鱔魚。

籠子雖少了些,不足十個,每天才捕兩條鱔魚,有時一條沒撈到,半個月後,積攢得多了,就把鱔魚賣了,還賣了十多塊錢,這可是我的勞動成果,我喜不自禁,常把錢拿出來數。

我媽要上街買鹽,我和思蓮就跟著去了,思蓮就指著,“是那個代銷店,我上次就在那買的鋼筆。”

我和我媽到得代銷店,店裏淩亂,牆上掛著些草帽,在玻璃櫃前站著一個中年婦人,她熱心地招呼著我們。

“我帶著伢來買支鋼筆,很快就要開學了。”我媽說道。

“我給你拿,我這的鋼筆質量都很好,有很多父母帶著孩子來買筆。”售貨員一臉堆笑地說。

“是那一種鋼筆。”我指著與思蓮買的同款的那種筆。

“那種鋼筆很貴的,我這有便宜的。”售貨員從另一個盒子取出廉價的筆。

“有多貴,又不是買不起,他就要這種筆。”我媽顯然被激怒了。

無奈之下,售貨員才從另隻盒子裏取出鋼筆來。

“我要試試這支筆好不好些。”我媽說道。

“保證好寫,一分錢一分貨,我拿墨水出來試。”售貨員從櫃子裏取出一瓶墨水,並擰開瓶蓋,還拿出一張白紙來。

我媽拿著鋼筆,蘸了點墨水,握著鋼筆的手很是笨拙,紙上留下她歪歪扭扭的字跡,是些數字,鋼筆尖還把紙戳穿了,我媽在白紙上寫出連串的數字,我都不忍心看,覺得我媽丟人了,我知道我媽不會寫出一個漢字,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在長期的勞作中,她已經忘記了漢字的模樣。

我從口袋中掏出錢來,放在櫃台上,我還買了一瓶墨水。

我跟著我媽沒走出多遠,我就看見我的筆筒上有條裂縫,是在螺紋那裏,我也沒用力擰啊,怎麽會是破的?

“媽,筆筒是破的。”我大聲說道。

“給我看看。”我媽伸出手來。

我把鋼筆遞給我媽,我媽看著筆,“我給你去換,你就在這等著我。”我媽轉身而去。

我在路旁等著我媽,見她氣衝衝地回來,“以後別在這家代銷店買筆了,她說是我故意把筆擰破的,我一個大人,又不是三歲小孩,哪會故意的,她還是給我換了筆,等我走出門後,她就問別人我是誰,旁人就說我家很早做酒生意的。”

我拿過我媽遞給過來的鋼筆,看著鋼筆有無損壞,換筆這事顯得有些掃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