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破鏡重圓
在係統裏審批完林舒珊休假申請的三天後，李麗娜一手捧著鮮花，一手提著果籃來到了人民醫院。
在昏暗狹小的電梯裏，看著屏幕上的數字越來越靠近目的樓層，李麗娜的手心不覺出了一把汗。如果隻是一個普通下屬的家長，她當然不會如此費心，也不會如此緊張。有些事，有些情，有些人，縱然看似已經斷了，她卻也還是很想再努力爭取一把。
“叮咚”，電梯門緩緩打開，李麗娜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故作從容地踏步而出。
看到李麗娜來訪，林舒珊不敢置信。相處了好些日子，林舒珊一直覺得李麗娜對她關愛有加，卻哪裏會想到，李麗娜自從見到林舒珊後，竟曾私底下找人事部的同事調出過她的檔案呢？
“麗娜，你來了？”說話之人，卻是病懨懨的林母，“謝謝你，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林舒珊詫異地看著兩人，沒想到她們竟然認識！
“姐姐，您好，我現在是舒珊的同事。得知您身體抱恙，我就不請自來了。您要多注意休息，多保重身體。”李麗娜微微一笑，順手將鮮花和水果遞給了林舒珊。
“你看起來不太精神呢。工作還是那麽忙嗎？”林母客套道。想想也是，自己的女兒不也每天加班加點的嗎？
“我現在加班比以前少了。”李麗娜別過臉去，刻意回避她們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許是近日太過心煩意亂，李麗娜夜夜失眠，閉眼時滿腦子都是當年與劉旭光的恩愛與矛盾。時隔三年，她一直欠他一個解釋。而現在，她忽然很想還這個債。至少，她要讓他知道，為什麽當年自己工作到流產了也不願離開GRT。
因為，在GRT裏，有的人為了生活，有的人為了曆練，而她——卻是為了報恩。倘若十年前薛凱文沒有破格錄用她，或許就沒有現在的她。
這時，林母趁李麗娜不注意，悄悄朝林舒珊招手，在她耳邊說了些話。
林舒珊點了點頭，一邊掏出手機，一邊說：“媽媽，麗娜是我的領導，雖然她現在加班少了，但壓力大著呢。”一想到那個不懷好意的“超級瑪麗”，林舒珊就替李麗娜感到難過，在一家大企業裏當中級管理層，上有大領導，下有小團隊，中間還有若幹個牛鬼蛇神沒準哪天會給她設套。在這樣的環境下，要想站得住腳，真是不容易。
十分鍾後，提著兩盒盒飯的劉旭光氣喘籲籲地趕了過來。
“姐姐，剛才聽舒珊說你病情……”話音未落，劉旭光注意到站在牆角的李麗娜，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很好！”林母用曖昧的目光看著他和李麗娜，噗嗤一聲笑了。
“哼！不帶你們倆這麽騙人的！”劉旭光又羞又惱，氣呼呼地把盒飯塞給了林舒珊，一邊為林母掖好被子，一邊說，“這位小姐，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大駕光臨，沒有買您的飯。”
“你買了兩盒盒飯，正好我和舒珊一人一盒，你倆出去吃。”林母得意一笑，整個人立時精神了不少。
“姐，醫生說了你不能吃盒飯。”劉旭光哭笑不得，腳步卻不自覺地往李麗娜的方向移動。
林舒珊看著靦腆的兩人，調皮地吐了吐舌，壞笑道：“我媽不能吃，我可以吃。舅舅，你就聽我媽的，快跟麗娜出去吧，這裏沒你的事了。”
劉旭光甩了甩手，不耐煩地說：“一邊去，吃那麽多也不怕長胖。”
李麗娜勉強擠出一抹微笑，大方地朝劉旭光伸出手去，說：“您好，我叫李麗娜，是林舒珊的同事。”
兩手相握的那一刻，李麗娜終究悸動了，隻聽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您好，我叫劉旭光，是舒珊的舅舅。”
在林舒珊和林母的催促下，兩人終於離開了病房。一路上，劉旭光和李麗娜並肩走著，卻相顧無言。直到進入了密閉的電梯裏，劉旭光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
鼓起多少勇氣才踏進林母病房的李麗娜，卻在這一刻，想臨陣退縮。直至電梯門再次打開，兩人走出醫院，李麗娜指著不遠處的長椅，幽幽道：“旭光，我們到那邊去坐坐吧，我想對你說一個故事。”
從前戀愛時，李麗娜並沒有對劉旭光說起她的往事，一來是因為往事堪憂，不足為他人道，二來也是擔心劉旭光會看不起她。而今，兩人已經分開，李麗娜倒也不再顧慮了，將自己從輟學到如今的所有經曆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對不起，當初在你流產還不肯辭職的時候，我誤以為你野心大，重視工作多於感情……”劉旭光完全沒有想到李麗娜這個小身板竟然經曆了這麽多不如意的事，回想起自己曾經對她的誤解、傷害，劉旭光真想抽自己兩巴掌。
話音剛落，劉旭光猛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想辦法補救，笑嘻嘻地說：“此情此景，我想點一首歌，你唱給我聽，可以嗎？”
哭得梨花帶雨的李麗娜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他，抽噎道：“什麽歌？”
“那英的《一笑而過》。”劉旭光故作輕鬆地說，“會唱嗎？歌詞是‘你傷害了我，還一笑而過，你愛得貪婪，我愛得懦弱’……本來我想唱歌逗你開心的，但一時間我也想不到其他的歌，但想想我唱這首歌好像反了哈，還是你唱給我聽比較合適。”
李麗娜破涕為笑，揮起拳頭朝他打去，“沒正經的。”
這時，劉旭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擒住了李麗娜的手腕，瞬間，兩人的笑容僵住了。頃刻，隻聽劉旭光含情脈脈地說：“麗娜，對不起，我們複合吧。”
李麗娜怔住了。這一幕，她不是沒有幻想過，可當夢想終於實現了，她卻感到很不真實。
“你不點頭，是因為不肯原諒我？”劉旭光急了。
李麗娜心情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次決堤而出。她顧不上滿臉的淚水，如搗蒜般連連點頭，隨即，她被一股力量拉進了溫暖的懷抱……
第二天，上班路上，林舒珊看到李麗娜神清氣爽的樣子，猜想昨天她和舅舅肯定破鏡重圓了，心情也變得格外好。卻不知這幾天，朱麗葉對林舒珊恨得牙癢癢的，因為林舒珊請假，就意味著她得加班。
終於，當林舒珊出現在朱麗葉麵前時，朱麗葉沒好氣地說：“舍得回來了？”
林舒珊懶得生氣，點了點頭，小聲地說：“不好意思，家裏出了點兒事。”
這時，李麗娜緩緩而至，對朱麗葉說：“原本安排林舒珊去東莞實驗室學習的，沒想到她家裏出了點意外。朱麗葉，這幾天得辛苦你，給她培訓一下JDB的測試變更。”
朱麗葉氣不打一處來，說：“哎，公司給她培訓機會了，是她自己浪費了這次機會，怪誰？”
李麗娜臉色鐵青，說：“我希望你能明白一個道理——要是她沒學會，她修改的每一份IR都可能存在錯誤的風險，到時候你承擔的壓力也會更大。你現在把她教會了，以後不就可以放手把IR交給她了嗎？”
待李麗娜走後，朱麗葉盯著林舒珊的後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回想起李麗娜先前安排實習生做修改IR的工作，還有林舒珊在培訓考試中拿了高分，如今想來恐怕絕非偶然。雖然朱麗葉也承認林舒珊勤奮好學、踏實肯幹，也很樂意將手上的工作推給她，但卻絕對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把工作交給她！李麗娜這樣安排，人家豈不認為她這個高級工程師的工作就連區區一個實習生也能完成？既然李麗娜三番四次幫助林舒珊，那麽，她朱麗葉也隻好奉陪到底了！
“舒珊。”朱麗葉一改往日的態度，輕喚著她的名字。待林舒珊轉過頭來，她便柔聲說道，“坐到我旁邊來吧，我教你怎麽修改測試點。”
整個教導過程，朱麗葉都特別有耐心，總是等林舒珊記好了筆記，她才接著往下講。林舒珊悄悄揚起了嘴角，心想：“麗娜出馬，果然不同啊！”
“舒珊，問你一件事兒啊！”剛結束完教學，朱麗葉忽然對她盈盈一笑。
林舒珊茫然地看著她，卻聽她說：“我一個親戚的女兒啊，跟你一樣剛畢業，也想進來當驗貨員。她想了解一下工資，你方便告訴我嗎？”
林舒珊記得入職當天HR曾提醒她，工資是絕對保密的——可是……可是朱麗葉是她的領導啊……
林舒珊覺得，說了最多也就被HR怪罪，可不說的話——於她卻跟死路一條沒什麽區別！糾結了好一會兒，林舒珊決定實話實說：“我的月薪是2500塊，但據說每個人的薪水都不一樣的，所以，‘2500’隻是一個參考值。”
說完，林舒珊就後悔了，自己果然還是太年輕了啊，直接說每個人的薪水都不一樣不就好了麽。
“2500！”朱麗葉驚訝地重複了一遍，“這也太低了吧！”
林舒珊剛想回答“還好啦”，卻又聽朱麗葉問：“舒珊，我記得你家是住在龍城廣場地鐵站附近吧？”
林舒珊點了點頭，卻看見朱麗葉已經上深圳地鐵官網查詢從龍城廣場到公司的票價和用時了。
“天啊！預計需用時1小時46分52秒！舒珊，你真的太不容易了！”朱麗葉激動地握著林舒珊的手，“舒珊啊，你說你每天光坐地鐵就得花20塊錢，一個月就沒了600塊錢了！還得扣五險一金呢！來這兒上班還得倒貼吧！大概HR看你沒有工作經驗，就故意壓得這麽低！舒珊，我真的太同情你了！”
朱麗葉的這番話讓林舒珊啞口無言。回想起上個月少得可憐的實收工資，當天轉了一筆生活費給爸媽，充完公交卡，竟已所剩無幾了。而現在，媽媽病倒了，這2500塊錢，就更不算什麽了。
“哎，舒珊，我說，要不你向麗娜提出加薪吧——你寫郵件給她，抄送給我，正文貼上深圳的消費水平作為依據。從前我們公司有也同事寫過這樣的郵件，最後領導也認為她的薪水確實太低，就真的給她漲了500塊錢呢！”
林舒珊搖了搖頭，說：“我不敢，還是按照公司的規章製度來吧。”
朱麗葉說：“你不懂，我們這裏加薪根本趕不上通貨膨脹的速度。如果你沒有晉升的話，每年普調5%到7%。你可以算算，明年你能拿多少錢工資。”
林舒珊聽罷，心裏也有一絲動搖。驀地，她回想起當初是朱麗葉麵試她的，難道朱麗葉真的不知道她的工資嗎？這會不會是個陷阱？如此一想，林舒珊不禁脫口而出：“朱麗葉，請問當初您為什麽會招我啊？”
朱麗葉一愣，說：“你說你願意加班啊！”
林舒珊“哦”了一聲。她也知道自己學曆不高，專業不對口，能進GRT是個奇跡。她萬萬沒想到，能來這裏實習，僅僅是因為自己在麵試時說可以接受大強度的加班。
隨後，朱麗葉想到了什麽，慌忙解釋道：“哎呀，雖然是我麵試你的，可你的工資是李麗娜決定的。”
良久，林舒珊幽幽道：“朱麗葉，謝謝你！我今晚一回家就馬上計算數據！”
直到林舒珊回到座位，朱麗葉才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心想：“李麗娜最討厭的就是和自己談錢的員工。小妹妹啊，你終究還是太年輕了……”
這時，史蒂芬給林舒珊發來了短信：“你家裏出什麽事兒了？不要緊吧？要不，中午一起去吃好吃的？聽說吃甜食可以讓心情更美麗。”
林舒珊歎了一口氣，這段時間真的發生太多不如意的事情了。她也很想去吃甜食，可是摸摸自己幹癟的錢包，終究抑製住了心底的欲望。
林舒珊還未回複，便又收到了史蒂芬的短信。“就當陪我去吧。今天我請你，等將來你經濟好轉了，再請我，可以嗎？”
這一次，林舒珊不好推脫。
在餐廳裏，史蒂芬問起了林舒珊家中變故，對林母噓寒問暖，讓舒珊感到絲絲溫暖。想到李麗娜對史蒂芬的正麵評價，林舒珊放下戒備，對史蒂芬說起了朱麗葉今早給她提出的建議。史蒂芬臉色一沉，說：“舒珊，千萬別發，否則恐怕你以後的日子就會不好過了。”
林舒珊笑了，看來史蒂芬真的不是朱麗葉那邊的人。
“舒珊，謝謝你對我說這些。我從前還以為你總是提防我。其實，我們私底下都管朱麗葉叫‘虎大媽’。”史蒂芬說完，舉起眼前的水杯，喝了起來。
“虎大媽？”林舒珊不解地看著他。
史蒂芬說：“是呀！她就是一隻紙老虎。我們都聽過她跟她老公通電話，簡直跟隻小貓似的，大氣都不敢出！有時我真羨慕你——你雖然也歸虎大媽管，但至少不用坐班，不像我，每天都伴君如伴虎啊……”
林舒珊笑而不語，心中卻為將來能逃離朱麗葉的魔掌而甚感歡快。
晚上，史蒂芬開車將林舒珊送到了醫院門口。林舒珊趕到病房，湊巧劉旭光也在，趁母親還在熟睡中，林舒珊對他提起了今天朱麗葉讓她發郵件給領導的事。
“舒珊啊，你要是真發了那封郵件，你就完了！”劉旭光激動地說，“你想想啊，要是你的員工才進公司不到兩個月就跟你提漲工資，你會怎麽看待她？”
林舒珊堅定地點了點頭，忿忿道：“我也知道朱麗葉不安好心，可是我明天應該怎麽拒絕她呢？”
劉旭光沉思片刻，忽然眉心一皺，疑道：“舒珊，我不太明白。照理說，朱麗葉的職位比你高這麽多，為什麽偏偏要和你一個實習生過不去？”
林舒珊不慌不忙地解釋道：“早上未來舅母讓她把手頭上的工作分一些給我——可是未來舅母這樣安排，她不應該更高興嗎？以後她就不用那麽辛苦了啊……”
劉旭光被這一聲聲“未來舅母”的稱呼弄得有些難為情，剛想調侃她幾句，可一想到她現在的境地，心情也沉重了下來，連連搖頭歎道：“舒珊啊，如果她私底下把工作分給你，而你把工作做好了，那她自然會高興了——可現在情況並不是這樣啊！你今天被她的直屬領導表揚了，還安排你去做她的工作，名義上是協助，可實際上……如果你的未來舅母不是特別關照你……呸！”
“哈哈，你也承認了她是我的未來舅母！”林舒珊展開笑顏，“不過話說回來，她真的挺關照我的，在和你重逢之前，她就對我很好。前幾天去驗貨，還是她開車送我回來的呢！”
林舒珊回想起當初在病房裏不小心聽到李麗娜和她媽媽的對話，怎敢相信舅舅竟是李母口中的“渣男”！林舒珊堅信其中必然有誤會。在她的再三逼問之下，劉旭光終於把當年和李麗娜的故事告訴了她。若不是李麗娜一心隻為工作，甚至在驗貨期間不慎流產還依然不肯辭職的話，那麽她該早就成為林舒珊名副其實的舅母了吧。
林舒珊長籲短歎，整顆心裝著的都是對李麗娜的同情與憐惜，仿佛已然忘記了今日的煩惱。直至第二天，林舒珊剛到辦公室，心急如焚的朱麗葉再次提醒了她。
就在林舒珊苦於如何再次敷衍朱麗葉時，忽然聽聞李麗娜今日去香港開會了。林舒珊頓時鬆了一口氣，對朱麗葉說：“麗娜出差了，我等她回來再寫吧！”
“反正是發郵件，出差了也能看到啊！”朱麗葉仍不死心。
林舒珊微微一笑：“還是不了。我想，麗娜出差肯定很忙，也許會錯過了我的郵件呢！”
朱麗葉想了想，也覺林舒珊言之有理，況且，牽涉到加薪，還有誰會比當事人更心急呢？如此一想，便也沒有再說什麽，安心地吃早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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