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狹路相逢

香港。九龍。長沙灣。GRT集團大樓28層。

冰冷的會議室裏安靜之至,仿佛一根繡花針掉在地上也能聽得見。

靜默片刻,華南區總監麥克洪亮的聲音再次響起:“JDB決定明年年初就把單全部轉給GV(GRT的一大競爭對手)了。少了一個大客戶,恐怕集團明年的營收不容樂觀。我希望業務部能再加把勁兒,爭取在今年年底之前找到新的合作夥伴。”

隨後,麥克看向薛凱文,向他提問今年驗貨部的情況。

薛凱文把昨天下午李麗娜和馬莉向他匯報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今年旺季,廣州和深圳還和以前一樣,很多驗貨員一天之內就得跑兩家甚至三家工廠。至於新進的一批實習生,畢竟還處於學習階段,我們暫時隻安排他們每天跑一到兩家工廠,這樣他們也能有足夠的時間消化。”

麥克點了點頭,隨後又道:“那麽,等過了旺季,驗貨員的排班又會是怎樣的一個情況呢?”

薛凱文如實答道:“往年季節性產品大概在八月底就出完貨了,旺季過後驗貨員會輕鬆很多,不一定每天都有下廠安排。”

麥克“嗯”了一聲,卻看向了並排而坐的李麗娜和馬莉:“我看了各部門的人頭數,發現驗貨部電子電氣組無論是驗貨員還是工程師,都要比紡織組和玩具組多很多啊……”

李麗娜聽懂了麥克意有所指,卻聽馬莉搶先用蹩腳的英語發音說道:“麥克,我們組裏沒有養閑人。不過,公司做的每一個決定,我的組員們都會理解的。”

李麗娜想到了近來態度囂張的朱麗葉。朱麗葉在GRT工作多年,人脈頗廣,想來她早就打聽到了這個消息,所以今年才會如此反常,三天兩頭出言頂撞上司。倘若繼續留下她這顆“老鼠屎”,隻怕也是不利於GRT發展的,還不如遂了她的心願。斟酌了一會兒,李麗娜擠出一抹微笑,答道:“麥克,我的想法和馬莉一樣,謝謝。”

會議結束後,薛凱文將李麗娜和馬莉留了下來。

“今年,集團給我們部門電子電氣組下達的名額是兩人,賠償金大概是N+2。”薛凱文頓了頓,說,“我考量了一下,總不好讓深圳或廣州一下子裁掉兩個,會弄得人心惶惶,所以我打算……你們組裏有沒有平時表現不盡人意的員工?”

一時間,會議室裏鴉雀無聲,唯有牆上掛鍾的聲音提醒著大家,寶貴的時間正一分一秒地流逝。五分鍾過去了,馬莉有些坐不住,一邊心不在焉地把玩手裏的圓珠筆,一邊悄悄地用兩眼餘光看向李麗娜,仿佛期待著李麗娜可以先她一步做決定。

終於,李麗娜遂了她的願,慢條斯理地回答道:“我倒是有一個人選。今年,我的組員朱麗葉工作態度不太端正,也常常在團隊裏傳播負能量,長期下來不利於團隊的發展。綜合以上考慮,我認為裁掉朱麗葉比較合適。”

薛凱文點了點頭,隨後看向馬莉,問:“馬莉,你這邊呢?”

“我的組員表現得都很不錯,這對我來說真是一個天大的難題啊,哈哈。”馬莉尷尬地笑了幾聲,說,“剛剛您說,賠償金是N+2,對吧?那……要不就把我們組裏經濟比較困難的傑西卡裁掉吧!她也在我們組裏幹了12年了,賠償金14個月的工資,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

薛凱文的嘴角抽搐了幾下,片刻,鄭重地說:“行,你們回去之後就找她們聊聊吧,最遲過完這個旺季就要辦好所有手續。走吧。我手頭上還有一些工作要處理,就不送你們了。”

剛走出GRT集團大樓,馬莉在手機裏翻出崇光百貨的宣傳海報,說:“麗娜,今天崇光百貨打折,你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李麗娜搖了搖頭,說:“我就不去了,沒有什麽想買的。況且我有個親戚住院了,我現在得趕回去探望她呢。”

話雖如此,當李麗娜來到關口時,還是走進了美妝店。

晚上八點,當林舒珊一臉疲憊地走出醫院,忽然有一輛紅色的北京現代朝她按了兩下喇叭。

“麗娜!”舒珊驚愕地呆了兩秒,隨即對李麗娜打了聲招呼,便三步並作兩步地朝她走去。

李麗娜搖下車窗,把副駕駛上的一袋護膚品遞給林舒珊。“這是我去香港出差順便給你帶的。未來兩個月你會比較辛苦,要做好心理準備啊!”

林舒珊不敢伸手去接,卻注意到李麗娜還穿著GRT的工作服,心想她該不會連飯也沒有吃就直接過來送東西給她吧!心裏一驚,慌忙說道:“麗娜,您吃過飯了嗎?要不我請你吃點東西吧?”

李麗娜說:“那我們去附近的沙縣小吃吃點東西,待會兒我還打算上去探望你媽媽。”

路上,林舒珊有意向李麗娜提起昨日朱麗葉對她提出的“建議”。倒不是真為加薪,而是想讓李麗娜知道這件事,且以李麗娜對朱麗葉的了解,她必然能為自己想到如何拒絕朱麗葉的辦法。

李麗娜想了想,最終還是對她隱瞞了朱麗葉正有離開GRT的想法。“她之所以這麽做,大概是看我總是偏袒你,心裏不高興吧。對不起,是我疏忽了——要不,你明天幹脆騙她,說你打算離開GRT了。”

林舒珊聽罷,不得不對李麗娜的才智欽佩有加。“是呀,都打算離開GRT了,自然就不會對薪水抱有多大期望了,”林舒珊沒有多想,由心稱讚道,“對了,我今天還把這件事對史蒂芬說了。”

李麗娜驚詫地睜大了雙眼,說:“舒珊,人言可畏,在辦公室裏你可千萬別對誰都講真心話,除非他跟你的關係特別好,好到可以談真心話的地步。”

林舒珊反駁道:“可是,他沒幫朱麗葉說話……況且,以前您也說過,史蒂芬這人不錯的。”

李麗娜搖了搖頭,說:“我隻知道他工作態度不錯,但他私底下和誰交情深,我也是不清楚的。而且,沒幫朱麗葉說話並不能說明什麽,如果你是他,在那樣的情境下,你會幫朱麗葉說話麽?”

林舒珊不由害怕了起來,聲音也跟著發顫,“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李麗娜安慰道:“你也不用太緊張,我剛剛說的話也隻是忠告而已。我對史蒂芬的了解並不深,也可能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因為,我曾經被我自以為和我關係比較好的同事出賣過……”

林舒珊不安地攪動碗裏的雲吞,愁眉苦臉地說:“看來,我現在隻能祈禱史蒂芬是個好人了。”

“除了朱麗葉教你發郵件這件事,你還跟史蒂芬說了什麽?”李麗娜試探性地問。

“沒有了。”林舒珊停止了攪拌的動作,說,“我沒有跟集團裏任何人提起您和舅舅的關係。”

李麗娜輕輕地拍了拍林舒珊的後背,說:“現在部門裏很多人都認為我偏袒你。倘若你把這層關係說了出去,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第二天,當林舒珊準備好說辭,卻發生了一件讓林舒珊感到奇怪的事——今日,朱麗葉不再催促她給麗娜發郵件,反而一個勁兒地給不同的人打電話。

林舒珊沒有刻意偷聽朱麗葉的說話內容,隻是,因兩人的座位挨得實在太近,林舒珊不巧聽到了朱麗葉樂嗬嗬地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我可都聽說了啊,昨天他們在香港開會,為的就是裁員!不過,我猜怎麽著他們也得過了旺季才行動吧!”

回想起昨天李麗娜為她想出的推脫朱麗葉的借口,林舒珊心裏咯噔一下,目光瞬間便黯淡了下來——也是,自己資曆尚淺,更缺乏專業知識,比起其他人,自己對集團可以說毫無價值……

所以,集團決定把她裁掉,也是情理之中吧……

隻是,林舒珊沒想到,接下來的兩個月,改IR的任務竟主要落在了林舒珊和史蒂芬的頭上,這樣一來,朱麗葉變得更清閑了。相反,林舒珊和史蒂芬幾乎每日都過得像打仗一般,平日加班到十一二點也是常有的事。當然,這隻是朱麗葉私底下的安排。為了不讓領導起疑,朱麗葉還把考勤卡輕輕地放在林舒珊的桌上,小聲地對她說:“舒珊啊,麻煩你下班的時候順便幫我打個卡。”

每當這個時候,林舒珊總想聲嘶力竭地回答:“好的,朱麗葉,我一定記得幫您打卡!您放心去吧!”

但她終究還是克製住了,不是因為不敢,而是因為不想在臨別前多得罪一人。

雖然林舒珊知道自己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被踢出GRT,前段時間工作亦不像最初那般拚命,可是……因為超時加班雖然可以報銷計程車費用,但最多卻隻能報銷50塊錢,這對住在龍崗的林舒珊來說是遠遠不夠的。而當史蒂芬得知林舒珊的情況時,竟然想也沒想就提出載她回家。

這段日子,林舒珊與史蒂芬並肩作戰,每天一起奮鬥,一起吃飯,一起下班。有時候,不舍之情也會不經意地浮上林舒珊的眼眶。她開始胡思亂想,以舅舅和李麗娜的關係,可不可以走個後門,讓她繼續留在GRT呢?

不知不覺已是九月了。仿佛根本沒有過渡期,八月底一過,林舒珊收到的修改申請表就好比從一條開口向下的拋物線,從頂端瞬間滑了下去。此時,林母的病情已無大礙,已經出院回家了。林舒珊亦完全恢複了驗貨員的身份,終於過上了無需坐班的日子。

在家裏休息了兩天,林舒珊忽然接到通知,下周一和朱麗葉一起去樂視燈具廠驗貨。舒珊立即上網查詢從龍崗到鬆崗的最快捷的線路,卻不曾料想到,此趟出行不僅路途遙遠,於她,於李麗娜,卻更是一個劫……

周一早上5點半,睡眼惺忪的林舒珊摸黑掐掉了鬧鍾,卻在兩秒後突然清醒,仿佛回歸軍訓般快速梳洗更衣,檢查完背包裏的驗貨工具後,抓起桌上的工作證便匆匆出了門。

路上轉了好幾次車,一向守時的林舒珊還是遲到了。如今,樂視燈具廠已經廢除了集體員工出來迎接驗貨員的習俗,但還是安排了一個新人來為驗貨員引路。向保安出示工作證的同時,林舒珊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因為……

那個出來迎接她的人……

“你好,沒想到你在這裏上班。”林舒珊在心裏念著,正要開口,卻被一聲冷冰冰的話語打斷——

“走吧。”

剛踏入工廠,林舒珊便又見到了一個熟人——當年出門前忘關飲水機,害林舒珊櫃子裏的衣服全濕,後來還搶了她初戀男友的中國好室友陳貝!

看到兩人四目對視的樣子,朱麗葉猜到了個中一二,便趕緊過來湊湊熱鬧:“喲,舒珊,碰見熟人了?”

林舒珊朝朱麗葉禮貌一笑,說:“是的,她是我以前的同學。”

陳貝走到舒珊初戀男友的身旁,輕輕地挽上他的胳膊,對朱麗葉微笑道:“在大學裏我們仨是一個班的。舒珊,你真有本事啊,剛畢業就進了GRT這麽厲害的集團!我們這些在大學裏光顧著談戀愛的人可是望塵莫及了!”

在外觀檢查中,眼尖的林舒珊發現這批燈具的燈罩上全都有一條輕微的刮痕!舒珊毫不猶豫地在驗貨記錄表中做了筆記。然而此時,廠長卻慌慌張張地解釋道:“對不起,是我們疏忽了——這批產品是前段時間生產的次品,我已經下了命令要扔掉的,沒想到我的助理忘了這回事了!”

在更換貨物的過程中,廠長很是緊張不安,想上前去幫忙,卻又不敢把GRT的貴客晾在一邊,默然片刻,他開始和林舒珊套近乎:“聽說陳貝和您是大學同學啊?其實以前我們廠裏也有一個員工去了GRT呢!回想起李麗娜剛來我們廠裏的時候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轉眼就已經十四年了!您們認識她嗎?她最近過得好嗎?”

關於李麗娜的年齡和學曆,GRT裏除了她自己,就隻有薛凱文和如今的人事經理知道了。在GRT裏,管理層的平均年齡都不低於三十五歲。朱麗葉一直覺得李麗娜看上去好年輕,還以為她工資高,舍得花錢保養,而今卻意外得知了這個驚為天人的秘密……

朱麗葉不懷好意地一笑,回道:“她很好,現在是驗貨部電子電氣組主管呢,基本不怎麽需要下廠那麽辛苦了。”

林舒珊也禁不住笑了。她一直以為李麗娜和舅舅是姐弟戀,卻原來她比舅舅還小兩歲,且隻比她大六歲而已!林舒珊開始幻想,六年後的自己,會不會也像李麗娜那般優秀能幹呢?

可惜,這樣的笑容卻沒有在林舒珊的臉上停留多久。重遇故人難免讓林舒珊不太自在,再加上那兩人時常有意無意地在她麵前大秀恩愛,令她根本無法全神貫注地工作。而稍有分神,她便會被言語犀利的朱麗葉責備。偶爾用餘光瞥見那兩人幸災樂禍的笑,林舒珊心裏有說不出的氣憤。

終於,驗貨進入了尾聲。接下來,隻需把這些貨物裝進箱子裏封好,就大功告成了。

林舒珊伸了個懶腰,臉上終於綻放出笑容。這時,朱麗葉突然把林舒珊拉到一邊,小聲地對她說:“舒珊,我家裏有些事,我必須現在就回去了——剩下的封箱工作你一個人能完成麽?”

對於朱麗葉遲到、早退的習慣,林舒珊早已見怪不怪了。雖然她表麵上是在“詢問”她,可實際上就是在命令她啊!林舒珊心裏不悅,卻隻能擺擺手,麵無表情地說:“你放心去吧,我可以的。”

林舒珊目送著朱麗葉離去,憤憤不平地一把扯開膠紙,將眼前的箱子封得嚴嚴實實的,隨後便走向了下一個紙箱。林舒珊一邊封箱,一邊有意無意地聽著老同學的竊竊私語,手速不覺放慢了……

回想起過往種種,淚水不覺浮上了林舒珊的眼眶。起初,在寢室裏,因為林舒珊和陳貝都來自廣東,她倆的感情是最要好的。而今,卻因為一個男人,讓故友重逢變成了狹路相逢。林舒珊很想問陳貝一聲,究竟值得嗎?可轉念一想,陳貝終究重色輕友,她林舒珊還是不要自討沒趣了。

心事重重的林舒珊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家。沒想到躺在**還不到五分鍾,便有一聲急促的鈴聲在她耳邊響起,瞬間就驚醒了半睡半醒的她。

“舒珊啊,趕緊上微博看看!”來電之人語氣慌張,且講話速度奇快,讓林舒珊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人是林舒珊的大學同學,平常總愛咋咋呼呼,這回林舒珊也以為是什麽無關緊要的事情,便不以為意地應了聲:“怎麽了?”

隻聽電話那頭疾呼:“出大事兒了!你趕緊上去看看!”

舒珊掛電話後,不疾不徐地登錄了微博,卻在下一秒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今天看見老板給驗貨員塞支票了,這樣一來,一次驗貨的費用就抵上我好幾年工資了吧!可惜我的好同學隻是個跑腿的打雜工,一分錢也撈不到。”末了,還發了好幾個“偷笑”的表情,並特意@了林舒珊。

林舒珊氣不打一處來,隻怕GRT的名聲受損,隨即撥通了陳貝的電話,要求她刪除微博。怎知陳貝非但不配合,還索性對林舒珊取消了關注,並將她從粉絲列表裏移除。

彼時,林舒珊還不知道集團對廉政問題有多重視,還以為給驗貨員紅包隻是工廠的一片心意。好在陳貝並沒有指出到底是哪家第三方檢測機構的驗貨員收了錢。最終,林舒珊故作輕鬆地舒了一口氣,也不甘示弱地發了一條微博,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奇葩年年有,今天特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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