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報到

有時,火車站是人們出行的起點,有時卻是終點;火車站的外表很不相同,有的典雅,有的氣派,有的雜亂,有的整潔,但卻都有著站台和鐵軌,有著售票窗口和出入站口,區別的隻是大和小、多與少的問題。

鐵路係統的人也都穿著製服,這點讓雲娜覺得很親切,很有認同感,雲娜也是穿製服的,準確點說,是軍服。

在沒有高鐵而飛機出行還是奢侈的年代,普通列車便是人們出行的首選,尤其是這種跨越省份的長途旅行。

隨著火車駛入相似的站台,一天一夜的旅程也行將結束。

對於列車員來說,這個行程不過是將相距上千公裏的兩個站點連接了起來,是例行的365天工作中的一個片段;而對於雲娜與她的同伴們來說,卻是將舊的生活翻篇了,丟在了千裏之外,是跨越了生命中的一個裏程碑,未來的日子將在這個新的站點之後展開。

昨天中午上車前的那一幕,不過是24小時前的事,卻遙遠得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記憶——空間距離的拉長是可以改變人們心中對時間的感受的。

這群軍校畢業的高材生,正值青春的年紀,即將奔赴國家的四麵八方,這所有著“中國西點軍校”之稱的學校,高質量的生源及教學質量,保證了他們都有一個不錯的光輝前程,然而,離別的不舍,還是讓他們忍不住“執手相看淚眼”,他們穿著同樣的綠軍裝,絮絮告別,訴到動情處,便在站台上抱頭痛哭,依依惜別,招來了別的旅客的側目,但當事人根本不會在意這些。

四年的朝夕相處,情誼不是一般大學生所能有的:他們在一起哭過笑過摸爬滾打過,一起流過汗掉過肉起早貪黑奮鬥過,訓練場上走過正步,實驗室中合作過編程,各項比賽中既互相支持又暗暗較勁,平常生活中為了追求心愛的女孩而在隊長麵前相互打著埋伏。他們度過了人生中最真誠的歲月,分享了永不回頭的火熱青春。

有人唱起了“戰友”:綠軍裝的背後,我們都感同身受,即將離別的戰友,我們一起把眼淚流。

那衝出喉嚨的吼唱,蓋過了鳴笛聲。

車開後,送別的同學仍站在站台上,長時間地揮手,淚眼中凝望遠去的車廂,在外人看來像是在拍一場煽情的電視劇一樣。

雲娜是車上的一員,隨著車子緩緩駛離了這座南方的城市,她的心情就像個新嫁娘一樣:雖然對未來充滿著期待與興奮,有種迫不及待的衝動,但受周圍環境的感染,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些傷感的。

在這邊的四年,她和戰友們不停地咒罵著這座城市夏季的多雨炎熱和冬季刺入骨髓的濕冷,為天天的內務檢查而煩惱,與糾察鬥智鬥勇,為期末的考試而熬夜讀書,數著日子盼著畢業離開,從種種規章製度與紀律中解脫出來;但此刻真的離開時,腦海中卻留戀起冬季下晚自習時,宿舍樓前翻騰著的小火爐上炸出的臭豆腐的味道,還有夏季的周末與朋友在大排檔前嗦著炒螺螄的愉悅,同學們一起春遊秋遊時對異性朦朧的好感,實驗中躲過老師一起偷偷下載電影看的快樂。

如今快樂與煩惱都將遠去,還有那無須直麵瑣碎生活的青蔥歲月。

成長就是不斷地離開舊的地方,就像蛇蛻去束縛身體的舊皮一樣,然後來到一個更大更新的世界。

一起分來的共有三個人,分別是電子工程係的顧雲娜,自動控製係的陳瑋和計算機係的張宇航,他們以前在學校時互不認識,但此刻共同麵對即將開始的行程,還有未知的新生活,大家在心理上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上海,這個在中國總是與首都相提並論的城市,蘊含了一種無法抵擋的魔幻魅力,在雲娜成長的曆程中,幾乎被身邊的長輩們神化了。

它代表著一種理想生活,時尚,先進,幸福,與這個名字相連的產品則是名牌與品質的保證,是最好的不言而喻的廣告。

有了這個心理基礎,當雲娜和新認識的朋友一起,夾雜在大包小包、各色服裝口音的人流中來到出站口時,心中溢滿了興奮,像劉姥姥初入大觀園一樣,迎著撲麵而來的花團錦簇的世界,聲、色、光、電的刺激一起襲來,兩隻眼睛頓時不夠用了。

周圍的一切在她眼中都被神化了,不僅是林立的高樓大廈、色彩繽紛變幻著的廣告牌是大城市的標誌,就連擁擠的通道與圍在身邊討錢的小孩子也是大城市的象征,耳朵中滿灌著各種叫賣聲與大喇叭的公告,還有人用問詢的目光攔住人流,操著濃烈的當地口音的普通話問:“要住店閥?”

接站的是個上尉軍官,中等個子,沒戴帽子,平頭,身體板正,相貌普普通通,舉手投足都帶著受訓後軍人規範的痕跡。

雲娜想,如果長相也有個標準的話,他的鼻子眼睛肯定也會按國標來精準定位的。

他左手舉著牌子,一見到雲娜她們走近,右手便揮著齊步走的姿勢,迎了過來,上前逐一握手,噓寒問暖:“路上辛苦了,這一路還順利吧?”

他聲音不高不低,語調親切得恰到好處,表情也是流露出平易和關切。

上尉帶他們來到停在廣場前的一輛中巴車上,那裏已經坐了一個女生了,軍裝掛紅牌,看來也是一個剛畢業的學生,短發,卻燙著一個像蘑菇頭一樣的蓬鬆發型,眉毛細細彎彎,看見了雲娜她們,既不打招呼也不微笑,白淨的臉上寫著無言的矜持與淡淡的傲氣。

雲娜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除了自己的學校,還有很多別的軍校學生。

她的第二個反應,就是好奇蘑菇頭的打扮與軍校中難得一見的白皙皮膚。

軍校中很少見到這樣的女孩子,因為學校裏是不允許燙發的,難道她是藝校生?軍校室外訓練比較多,除了天生的曬不黑,女生中很少有皮膚特別白淨的,她是如何保持的?

她光著腳穿了一雙白色的高跟鞋,配上深色的軍裝,顯得顏色特別出挑,軍校是禁止穿淺色高跟鞋的,更不能光著腳穿,她怎麽這樣公然違反條令?

這個女孩雖然也是一身軍裝,但卻有著不露痕跡的改變,可是真要指出哪裏不對,卻又指不出,也許是腰身緊了一寸,也許是裙子往膝蓋上退了一點點,不過她整體看上去,的確成功地去掉了雲娜她們身上的那種土氣。

可能是我軍在建軍之初便被冠以“土八路”的名號,便索性將“土”的路線一走到底吧,雲娜每次穿上軍裝照鏡子時,經常無可奈何地這樣自嘲了。

她雖然也覺得軍裝有股“土”味,卻也沒認真想過如何去除這股味兒,因為她總感覺穿上軍裝就不代表她自己了,而隻是代表一個符號而已,代表著龐大的體係裏的一個分母。

雲娜還沒體會到,她來的這個城市,女人最終極的追求便是“洋氣”,最怕沾上的邊就是“土”,去商場試衣,服務員最愛掛在口頭上的奉承話就是“老洋氣的”,她做好了適應這個城市生活的準備了嗎?

上尉拿出花名冊,一個個點名過來。

“吳穎。”

“到!”

“顧雲娜。”

“到!”

“陳瑋。”

“到!”

“張宇航。”

“到!”

每點一個名,上尉就抬頭認識一下。

“你們三個同一學校來的,想必相互間很熟了,介紹一下,這個是信息學院的吳穎,比你們早半個小時到,將來你們都是同事了。”

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轉到了蘑菇頭的身上,她麵無表情地對著麵前的空氣點了點頭,算是跟大家打過招呼了。

上尉對司機說:“小陳,開車吧,人到齊了。”

車子便在人流與車流中緩慢地殺出了一條道,雲娜興奮地看著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打量著市容市貌,暗暗在心中讚歎著,大城市就是不一樣,想到以後可以在這樣的城市中生活,成為小時候大人們口中豔羨的“上海人”,她就抑製不住心底的狂喜。

雲娜長著一張圓圓的的臉蛋,上麵灑有幾點雀斑,配上她大大的眼睛,透著一種單純的漂亮,目光清澈淳樸,此刻正發著光,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沒有不好看的。

她的鼻子是圓圓的,嘴唇稍有些厚實,皮膚是健康的褐色,兩頰上透著年輕女子特有的淡淡的紅潤,胳膊與腰身都是圓鼓鼓的,手背上還有幾個圓潤的小坑,是一個還沒有褪去嬰兒肥的女孩子。她的頭發剛剛過肩,在腦後紮了一個硬硬的小刷子,這還是趁著快畢業了,學校管理不那麽嚴格了,才留起來的頭發,有點像她的性格,有幾分倔強不羈。她一身軍裝,兩肩上的紅牌牌紅得鮮豔,這是出行前專門換上的新肩章,帽子橫放在腿上,穿著一雙短絲襪,配著深褐色的涼鞋,這才是合乎條令的穿法。

上尉轉過身來,先自我介紹了一下:“我姓齊,是政治部人事科的幹事,這個是我們部隊的番號,我們是個保密單位,以後到單位後還會給你們專門的保密培訓,現在先給你們提一個要求,以後在外麵隻能報部隊的番號,不能說某某部某某局,記住了嗎?”

“記住了!”畢竟是軍校出來的,回答整齊劃一。

雲娜回頭看了一眼陳瑋和張宇航,這種神秘感又給她增加了幾分興奮,看得出來,兩個男生也是一樣的激動。

“現在你們算是都報到過了,具體小單位還沒有分,按照局裏安排,你們先來這裏參加一個崗前集訓,集訓結束再分到各處。你們幾個都是軍校出來的,就不用再軍訓了,過幾天還有幾批地方大學生,他們還要到西部基地去軍訓三個月。現在先回單位統一安排住宿,明天早上9點,集中坐車到集訓大隊去,聽明白了嗎?”上尉話語也是幹脆利落。

“明白了。”

“行了,也沒別的要說的了。最後歡迎你們來到我們單位,希望你們將來都能在各自崗位上建功立業。”

雲娜她們幾個不由得鼓起了掌,車上的氣氛也活潑了些,雲娜偷偷看了眼吳穎,她的表情也鬆活了些,不再高冷了。

車子慢慢駛離了火車站附近的繁華地段,沿著一條平直的公路向前開,樓層逐漸地矮了下去,視野變得疏朗開闊起來,雲娜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的風景,“這就是上海,我以後就要在這兒生活了。”

自從知道分配去向後,雲娜的興奮勁就在不斷地膨脹中。

不過是十來天前的事,那天的情景她記得清清楚楚,現在回想起來卻恍如隔世的感覺。

“領錢了,領錢了!”班長從外麵進來,大聲而豪氣地宣布。

雲娜這才意識到,今天28號了,每月的這天發津貼,但這次也沒有以往的開心了,還有幾天就要畢業了,而她的分配去向到現在還不知道,偶然聽到別的同學談論工作,她幾乎焦慮得都要發狂了,隻好掩耳盜鈴一般不去想這件事。

她心不在焉地過去班長那領了錢,比以前要厚得多,原來這不再是津貼,而是完全意義上的工資了,這也意味著,她的四年軍校生活已經結束,她將真正從一個掛紅牌的學員變成一個掛軍銜的軍官了。

按理說,應該是很激動的,長這麽大,第一次拿這麽多現金,以前無數次想象過,人生領的第一筆工資要如何花,可是,分配的事情,沉得像暗黑的夢,壓得她隻分神了兩分鍾去開心一下,便又跌入無窮盡的煩惱中了。她隻有不時地提醒自己,主動從暗黑的夢中爬出,不要被壓垮。

剛畢業的軍校生,工資是600塊。

“雲娜,剛才隊長讓你過去隊部一下。”班長發完工資,對雲娜說。

那一刻,雲娜感覺心髒像駛在頂點的過山車,完全地停了下來,半分鍾後,便一呼而下,失重到找不到安放它的位置了。

太在意的事情,因為怕聽到壞消息,所以,想知道結果的迫切心情和怕知道結果的膽怯心理,不相上下。

不過,煎熬的時間太久,她也早已把最壞的結果放在心中掂了好多遍,此刻壓抑住狂跳的心,她讓自己盡量地表現坦然,並準備了幾句得體而又大度的話,以掩飾自己麵對壞消息時可能的失控:如果改變不了結果,那就不要讓不理智的情緒落入別人眼中。

雲娜來到隊部,隊長開門見山地說:“你家是南方的,我們政策的原則是就近分配,正好有個名額去上海,離你家比較近,就給你了,希望你將來到了新單位,好好努力,發揮自己所學特長,建功立業。對了,分配去向沒有最後宣布之前,還是要先保密,不要到處去說。”

雲娜忐忑的心,一時都轉不過彎來,這個結果太出乎意料了,她很怕去到一個基地,鑽到山溝溝裏與世隔絕,所以隻要能去個二三線城市,找個不出名的軍校,當個教員就很滿意了。哪裏想到大上海在向她招手,這不是有一個天大的餡餅,硬要往她頭上砸嗎?誰曾想到?誰敢想到?

雲娜的家是在南方的一個小城,父母都是在當地的事業單位當個小辦事員,家裏還有個弟弟,當年的她就知道隻有讀書一條路,才能走出那個逼仄的小屋,走到外麵更廣闊的世界。從小到大,她的成績都特別好,一路讀著能夠讀到的最好的學校:初中時,英語競賽拿過全市第一名,被保送到市裏最好的高中,青春的年紀,穿著陳舊土氣的外套,住在8人一間的宿舍中,唯一能帶給她自信的,就是優異的成績。

她拚命地學,高考時,分數線過了重點好幾十分,填報誌願時,班主任知道她家的情況,建議她填報軍校,這樣可以免學費,免生活費,畢業後包分配,而且當個軍官,不用擔心發不下工資。班主任說這個話,是因為當年小城市中經濟不景氣,就連教師公務員,工資都拖欠嚴重,有些縣市吃財政飯,縣長市長上任後的主要工作就是到處找錢發工資,更不用說像雲娜家這樣,父母都在普通事業單位,每個月能發個兩三百元吃飯的錢就不錯了。

雲娜也不懂,但是她心底還有一點點軍人情節,想著穿上軍裝也挺不錯,走在街上很神氣的,於是就填了軍校。

凡是想報考軍校的,在考試前都做過專門的軍事體檢,雲娜是在填報誌願後,又跑去了市體檢中心,按要求重新補做了體檢;後來提前錄取,通知書下來後,又到省城做了一次全麵的體檢;入學後,所有新生又做了一次體檢——這軍校對身體要求得可真嚴格。

轉眼間,四年時間過去了,她對軍校,也從最初的向往、神秘而變成了平淡、厭倦,圍城效應,待久了便想出去了。

其實基地什麽樣,她心裏也沒有絲毫概念,也從不曾去過,隻是高年級的師兄師姐們和父母長輩們總是將那個地方描述成非人間一樣,搞得她也聞之膽寒。

雲娜硬是花了十幾分鍾,才明白過來剛才隊長的話究竟意味著什麽,她像喝多了酒一樣,頭腦中暈暈忽忽,雙腳如踏入雲中,高一腳低一步地走回到宿舍。前幾天還是滿天的烏雲,前途模糊,心情低落不已,轉眼間便是這金光大道鋪在麵前,耀得眼花。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收拾行李,就是一個人狂喜,讓這份巨大的快樂慢慢地消化一些。

當地方院校畢業生們開始瘋狂地來往於各招聘會時,軍校生們則是在漫天飛舞的謠言和惶恐不安的情緒中,奔走於校、係、隊組織的各種畢業宣傳中,滿耳灌輸著的是“到西部去”“到基地去建功立業”,私下裏各顯神通地鑽天入地尋找各種門路,焦灼地等待著隨時被隊裏或係裏叫去談話,直至最終畢業分配命令的下達。

這時雲娜反倒有些羨慕那些剛剛實行雙軌製的地方院校了,剛剛放開的分配體製,學生可以先自己去找工作,最後由學校來統一兜底,總會有一個單位來接收的。

分配,毫無疑問對軍校畢業生來說極為重要,是決定他們將來後半生命運的時刻,因為部隊的特殊管理,一旦分到哪個地方哪個單位,無論是繁華都市還是深山孤島,個人是沒有去與不去的權力,而在那時的眼光看來,去一個地方很有可能就是終身製了。

在這個集體中,個人被無限地壓縮,隻是龐大的國家機器中的一個螺絲釘。

軍人,從入伍的那一天起,便被反複灌輸著這種服從的思想,久而久之,服從命令便成了下意識的行動,作為個體,這是一種失敗的教育結果,作為整體,卻是一種成功的引導模式,它最終創造出了整體的巨大戰鬥力。

自願或被迫放棄個體的思想與情感,對國家來說是偉大的道德,而被迫後卻仍不肯放棄的個體,則會隨時感到無盡的痛苦。

這不,是軍人的無奈,也是軍人的偉大之處。

最終分配的去向會在畢業離校的那一天,以命令形式宣讀,在此之前,按照要求,是不允許透露一絲消息的。

但實際上,大家全都已經心知肚明了,現在一見麵,相互聊的都是誰誰分到什麽地方去。

有時很奇怪,越是上麵要求保密的事,私下裏越不是個秘密。

收拾完行李,打包,宣讀命令,集體托運,基本上在一兩天內,同學們便會各奔東西了。

整棟樓中,除了畢業班,別的人都走光了,所以離別的空氣,肆無忌憚地占據了所有的樓層。

最後一天上午的9點,所有人都按通知,最後一次來到了隊部的水房,那裏原本擺放的乒乓球台早就搬走了。

隊長也有幾分傷感,大家靜靜地站著,區隊長喊了口令後,轉身向隊長敬禮:“報告隊長,隊伍集合完畢,請指示!”

隊長回了個禮,說:“歸隊。”然後轉向隊伍,注視了一會充滿朝氣的熟悉麵孔,行了個軍禮,這才緩緩地說:“講一下。請稍息。”

這時,雲娜才從心裏覺得有些傷感了,以前要麽處在未知的煩惱中,要麽處在已知的興奮中,憧憬著新生活,倒忘了,開始新生活的前提是要先結束舊日的生活。

她偷偷地瞄了一下周圍的同學,同學們也都各自回避著目光,隨便注視著一個點,四年來的朝夕相處,一起出操,上課,訓練,做實驗,考試,平日雖不覺得有什麽,乍然要分開,確有幾分難舍的。

隊長講了兩句惜別的話,突然有些講不下去,於是喊區隊長來,帶大家先唱首歌。區隊長起了個頭:“向前向前向前——預備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

同誌們整齊步伐奔向解放的戰場,

同誌們整齊步伐奔赴祖國的邊疆……”

一首原本雄壯的軍歌,愣是被大家唱出了柳永的“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的悲情味道來。

隊長本意是想控情,結果變成了煽情,忙過來也不多話了,直接念起了分配的命令。

一共有十三個人去了基地,隊長插了幾句話,簡單地將今年去基地的人與往年作了一個比較,說明自己為了減少去基地的名額,如何在係裏幫大家據理力爭。

無論宣傳的力度有多大,調子拔得有多高,年年分去基地的名額都是最讓隊長們頭疼的事,一旦搞不好,很可能激起矛盾,甚至鬧出人命的事也有,所以年年畢業前夕,隊長們個個壓力山大啊。

於是每到畢業季,隊長們總要長時間摸底試探,反複地找人談話做思想工作,以記功記獎提前授銜優先考研等等優惠條件以及服從組織安排聽從分配等軟硬兼施的手段,來換取他們“主動”去基地。

這真有些黑色幽默般的扭曲,擺在台麵上時,從上至下都表示以去基地為榮;私下裏時,從下至上卻拚了命地將這種榮譽往外推。

命令念完,就是給那些去基地的同學們佩上紅花,發獎狀紀念品,這些同學的表情也很平靜,看來今年隊長的確做了不少細致入微的工作。

最後,隊長發表演講:“同學們,如今四年的軍校生活即將結束了,我很高興看到你們每個人,都從剛入校時的自由散漫的高中生,經過部隊這個大熔爐,再通過你們自身的努力,成長為一名合格的軍人,一個合格的畢業生。我是陪了大家四年的,我還記得許多人剛來報到時的樣子,那時你們大多都是還在父母身邊撒嬌的孩子,看看你們現在,個頂個都是好樣的,站在一起就是一個能出戰鬥力的部隊。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呀,現在你們都要各自奔赴新的工作崗位了,用你們這四年裏學到的本領去建功立業,去創造屬於你們的未來,我在學校等著你們立功的好消息。”

大家熱烈鼓掌。

雲娜也被隊長感染了,平時總是見到隊長風風火火的樣子,講起話來粗聲大嗓,下達命令幹脆利落,如今也有這柔情的一麵。

有人低下了頭,有人眼圈有些紅了,大家的目光,全都相互躲避著。

七月的南國,悶熱異常,大家在沉默的悶熱中去隊部領回了車票。

後走的人,就去送先走的,沉寂了一段時間的校園,重新熱鬧了起來,學校的上空中,沒有風,離別的傷感,就聚集在一團,慢慢地醞釀、發酵,整個學校都醉了,大家的神經都被撩撥得極敏感,淚點也變低了。

每個係的宿舍樓前,都站著許多人,堆著行李,拎著包,有擁抱的,拉住手惜別的,抱頭痛哭的,那些去基地的人,胸前都戴著紅花,大家在敲鑼打鼓地送他們。

學校的廣播中,正在播放著“我的老班長”“我是一個兵”等歌曲,雖是平日常聽的,此一刻,突然有種不同的感覺,才明白,什麽叫戰友之情。

雲娜心頭酸酸的,默默地看著一個個送別的場麵。

下午,雲娜就在這種送別的空氣中,登上校車,告別了生活學習戰鬥了四年的學校,當車子緩緩駛出校門,雲娜不禁回頭看了最後一眼。

一切都結束了,無論是榮耀還是失落,無論是烈日下的訓練還是實驗室的操作,無論是拔草掃地除雪還是遊戲比賽,無論是開心快樂的時光還是傷心落淚的一刻,全都結束了。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既有林妹妹那種天性喜散不喜聚的人,覺得“人有聚就有散,聚時喜歡,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便有寶玉那種隻願長聚不願散的人;而顧雲娜卻以為聚便該熱熱鬧鬧地聚,散則豁豁達達地散,聚散尋常事,與其為散煩惱,不若視之為下次的聚而準備。

世間事大多如此,何須縈懷?

一個小時後,車子遠離了喧囂的都市,來到了大片菜地的郊區,駛入了一個很窄很不起眼的弄堂中,弄堂的盡頭,豁然開朗,一個開闊的大門,正中一麵國旗在飄,一個戰士敬了個禮,鐵門緩緩打開。

“這兒還是上海嗎?”幾個新來的人悄悄地議論道。

實在,實在,與心中想象,有點不符。

車子駛進去,很開闊,很安靜,院子裏基本見不到人,也許都在上班。

有一棟樓很寬大,樓頂架設了很多個拋物線形的大圓板,像一口口大鍋支在灶上,又像一張張大嘴,正對著蒼天,這個應該是辦公樓吧?

還有很多樓並不高,排列整齊,外表灰灰的,方方正正的,看上去很陳舊的樣子,陽台飄著彩色的衣服,這個應該是家屬樓吧?

車子在這樣一棟樓前停了下來,齊幹事指給他們房間,交代了幾句,便走了。

他們四人暫時先住在單位的招待所裏,這個三室一廳的房子位於一棟八十年代末的樓房中,有著粗糙的水泥階梯,綠色的踢腳線,暗紅色的樓梯扶手,白粉的牆上印著鞋印和幾塊黑斑,房間設施也很簡單。

雲娜放下行李,她和吳穎一間屋,這裏雖然與想象中的上海很不同,與奢華時尚沾不上邊,但畢竟比起學校來好多了。

他們四個人稍微收拾一下,便想出去走走,了解一下未來的工作生活的環境,吳穎雖然還是有些沉默,但畢竟還是在慢慢地熟悉的過程中。

吳穎一放下行李,便拿出了一件藍白相間的連衣裙換上了,她身材適中,但皮膚極白,又穿了雙高跟鞋,和雲娜站在一起,氣場十足。

陳瑋個子高高的,人很挺拔帥氣,臉部棱角分明,眼睛不大卻很有神,一看就是個精明強幹的樣子,隻是有些沉默寡言。

張宇航正好和他相反,個子不高,話卻不少,談吐頗為自信幽默,是一個充滿著陽光的男孩子,有他在,四個人便不會冷場,總是話題不斷,引逗得雲娜笑聲連連,吳穎也慢慢地放下了矜持,細聲細氣地和他們聊起了天。

院子不大,十幾分鍾便走了一個來回,一條雙車道的水泥路將整個院子從中間豎著劈開,南邊是辦公區,兩棟五六層樓的小樓,都有警衛站崗;北麵是生活區,設施還挺齊全,以食堂、開水房、浴室為中心,兩邊各展開了幾棟小樓,向西延伸還有一個很大的水泥籃球場及網球場、排球場,盡頭是足球場,向東延伸則是遊泳池、大禮堂、閱覽室、車庫,院牆外便是農田和村莊,牆頭上裝有電網和帶刺的鐵絲。

張宇航看了笑道:“這配置怎麽像監獄呀?標配!”

陳瑋以專業的目光掃視了一下,說:“好像沒有電啊,估計是做做樣子,震懾一下圖謀不軌的人。”

張宇航說:“費這勁,按我們鄉下土辦法,直接在牆頭上砌一些碎玻璃片,效果比這個都好。”

雲娜笑道:“我們老家也有在牆頭砌碎玻璃片的,那都是些有錢人。”又嘀咕道:“搞這些,難道這邊有很多壞人,這麽不安全?”

張宇航說:“放心吧,這防的也是那些土賊,翻牆撬鎖拎個包的人,看這麽土的地方,像采花大盜那樣的高級賊,壓根兒就沒有。”

陳瑋則還在研究:“看那邊樓那麽多衛星天線,應該是搞信號的,看這圍牆附近也沒有信號幹擾器之類的。”

張宇航笑他:“你呀,以為這是你們係的那棟實驗室大樓?連窗子都沒有,進去能屏蔽一切信號,飛機從你們樓頂飛過儀器都失靈。看多了美國大片了吧?看這防護設備,估計也就是小米加步槍年代的水平。”

吳穎看看他們,也輕聲地說:“怎麽感覺這麽落後呢,還以為上海什麽東西都先進呢。”

張宇航道:“以前在學校,就聽師兄們說,到了基層部隊,就會懷念在學校時的生活,當時還想,工作後總不至於再管那麽嚴吧,那些計算機、設備落後就落後吧,自己過得舒服最重要。”

話雖如此,四人還是感覺到了一些遺憾,好似精通了十八般武藝,卻被打發來看倉庫一樣。

來到大院門口,看到有一個軍人服務社,雲娜一見就笑了,道:“這兒掛個檢票口,可以對外賣票參觀了。一進去,時光倒流回二十年前,一下子回到八十年代初,真懷舊啊!”

可不是嘛,這兒看上去像圖片中八十年代的商店,隻是缺了笑容滿麵的服務員,可能更像現在偏遠的鄉下流行的供銷社:地麵糊著粗糙的水泥,屋頂懸個吊扇,吱呀地轉著,屋子裏黑乎乎的,一長排玻璃櫃台,裏麵擺放著毛巾香皂信封信紙等日用品,櫃台後麵坐個中年女性,穿著一件藍灰色的針織短袖衫,沒精打彩地坐著發呆,身後是木頭貨櫃,上麵的碗盆等東西都灰撲撲的。

正對大門是窄小的弄堂,大門右側則是開闊的農田。

無處可去的他們進到了服務社,這兒還有個冰櫃,裏麵隻有鹽水棒冰和兩三種雪糕,張宇航說:“來來來,挑自己喜歡的,我請客。”

吳穎一聽,便笑著接話道:“太好了,有人請客。”說著便開始研究冰櫃裏的東西。

雲娜說:“怎麽好意思讓你請,火車上已經吃了你不少東西,我來吧。”她在家裏是老大,所以性格中總有種當大姐的因子在,總喜歡照顧別人。

陳瑋勸她:“怎麽好讓女孩子請?難得他請客,下次我來。”

隨著冰淇淋的融化,四個人沸騰的心境,也慢慢平靜了下來,彼此開始由很客氣地交往到一點點地熟悉起來了。

看著西邊的晚霞染紅了半邊的天空,上海夏季的傍晚,漸起了一縷縷愜意的風,辦公區的大樓裏,陸陸續續走出許多穿軍裝的人,大部分都向食堂走去,少部分人消失在一棟棟宿舍樓中,大院的上空,現出了濕熱喧鬧的氣息。這時,一輛軍綠色的大巴車也開進了大院,直接停在了食堂的門口,車上下來許多穿便裝的男女老少,這些人應該是家屬吧?

無論如何,新生活已經開始了,未來的路,一定要好好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