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事還要從頭講起。
雖然我早已理不清千頭與萬緒。
出麵試錄取結果的那天,剛好也是我的生日。
但在這個輔導班裏,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盡管已陪他們過了好幾個生日。
近年來我不愛過生日。
我沒有告訴他們的事多著呢,比如,其實我是一個小說作者。
他們覺得我奇怪,我常不愛和他們一起吃飯。
讀大學的這四年,習慣了獨自吃飯,我的世界中就再容不下他人。
從前我並非如此,大學開始之後,我顯然變得有些沉鬱。
或許因為我深知,擁有再多也不知為何種意義。
我喜歡人已是八年以前。
從八年前的某一天起,我學會了用寫小說來填補這種大量而空寂的時間。
從此我開始冬眠。
與言情小說為伴。
我一貫認為,從那時起,我徹底失去了愛人與接受愛的能力。
雖然,我才22歲,今年。
錄取結果告訴我,我沒能通過這場麵試。
寥寥的錄取姓名中,沒有我的名字。
輔導機構的教室內已經開始沸騰,我從這沸騰的背景板中走出,歸於寂寞平凡。
身後的歡呼聲漸漸模糊消散而去,我步出輔導班所在的大廈,呼嘯的北風席卷著冷空氣而來。我的羽絨服帽子上軟弱的白絨毛,被吹到毫無反抗之力。
站在馬路邊上,我呆呆地盯著車來車往。
這個地方是二環東路,上麵鋪設有一座高架橋。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高架盯著橋,盯著車子來往穿梭,眼淚洶湧不能止息。
怎會這樣?
我再一次失去了一個“好”的工作機會。
轉眼我已大學畢業快一年了。
可我現在沒有工作,什麽都沒有。
我寫小說已八年,書迷卻越來越少,以至現在根本沒有人閱讀,也沒有哪怕一條的評論。
我大學的專業學得蠻不錯,但是為了全力以赴寫小說,我已經決定放棄了。
我失去了愛人與被愛的能力。
我什麽都沒有。
我的大學就是在省師範大學讀的,如今我仍舊待在濟南。
此時此刻,我又該去哪裏。
明日就是元宵佳節,正月十五,整個濟南,最常見的連鎖便利店“統一銀座”,玻璃門大大敞開著,塑料喇叭裏叫賣著元宵,元宵,袋裝元宵買一送一。
轉了一圈之後,我又回到了寢室。
我打開筆記本,雙手開始敲擊著鍵盤,在昏暗中開始寫小說。
明日是正月十五。
所以,今天是正月十四。
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快樂,李汐。
我痛苦地閉上眼——我不需要任何人給我過生日,也不需要生日禮物。
當下,我最需要一份安穩的工作。畢業之前,父母便建議我考編製了,以至於我的時間全被考編占據,沒有時間寫作,漸漸我也覺得我首先應該考取一個編製工作,才能夠有時間有心情寫作。
再就是,滿足父母的願望。
他們一開始就不同意我寫小說,後來我騙他們說再也不寫了,之後我就痛苦地隱瞞他們到現在,就像見不到陽光的肮髒事似的。有時偷寫的時候,我都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麽。
在電腦上打字,在碎紙片上寫,在本子上寫……從開始後,我也曾無數次試圖過停下來。
可是,我卻根本無法使自己真正停止。
輔導班到此結束,我收拾行李,乘坐大巴回了老家。
走出汽車站,我呼吸到清淵的空氣。
為了這次考試,我已有好幾個月沒有回來。
雖然從高三起,便前前後後在濟南待了六年,濟南是大城市,但相比濟南,我還是更喜歡清淵一點。
因為清淵有那個人的存在。
濟南是一座沒有愛的城市——對我來說。
隻有身在老家此地,我才能深切感受到他的存在。
我不知他有沒有像我一樣回到清淵,我多麽希望是。
還在讀大學時,我有時候故意站在清淵最熱鬧的街頭,寒假春節的時候是,暑假的時候是,小長假的時候也是。
我因此見過了許許多多,很久未見的熟人,隻再沒見過他。
我以為我不會倦的,可後來也倦了——他本就是個不愛出門的人,我怎能希望在熱鬧街頭與他相遇?
我爸媽比我能接受這個結果多了,或許他們早已預想過這個結果。
其實我也可以厚著臉皮在家裏待著,偷偷開始我的小說寫作,隻是我的小說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瓶頸。
我手頭的幾個小說,隻有其中一本古風小說我想要寫下去,但是這本小說需要極其熟練的筆法和極大的知識麵,以我現在的水平根本就沒有可能把這一本進行下去,我根本控製不住它。
至於其他的小說,我覺得沒有寫下去的必要,但也沒有任何新作的靈感。
其實就是“眼高手低得嚴重”罷了。
我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隻是什麽都不知道了,我想要重新回到濟南,卻知道自己連在濟南找一份工作都難,大四的時候就是如此。
但還是想重新試一試,於是我和父母講了,我想要去濟南工作,他們也對我考上公職失望了,同意我回去濟南找一份新的工作,但他們特別叮囑我,要找一個和我大學專業相關的工作,他們說我總是朝三暮四,卻有意忽略掉我對於寫作的堅持。
之前在濟南的輔導班待了那麽幾個月,其實相當於被囚禁。住在宿舍裏,平時也不讓出去,我以為那樣的放手一搏,今後回到老家,可以一邊輕鬆工作,一邊寫小說。
我又回到濟南。
這次回來,我告訴了阿春,上次我沒有告訴任何在這裏的同學。
因為我壓力很大,大到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我的壓力是如此之大。
阿春是我高中的同學,因為高三的時候同在濟南的畫室畫畫,我們之間的革命友誼相當深厚。
她騎著電動車來接我,她家在濟南開幹果店,離汽車站極近,隻有一站地。
我坐上電動車後座,跟她回了家。
阿春去上班後,我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地點顯示濟南。
掛掉電話之後,我懵了半天,然後坐在床邊久久不敢相信,這個電話就是我投遞簡曆的唯一一家雜誌社打來的。前天我隻是試著投了一下,我連想都不敢想真的會有回複。
電話裏的那人講,之後會把公司地址和麵試時間都發來。
我不敢置信地呆坐很久,才緩過神來。
其他的公司都還沒有任何的消息。
幾分鍾後,我收到了該雜誌社的郵件。
我查找了一下“千佛山東路17號凱森大廈”,地圖立刻迅速將位置鎖定到千佛山東路……怎麽感覺這個地方這麽熟悉呢?我縮小了地圖一瞧,天呐,原來就在曆山路與經十路的路口附近。
曆山路與經十路的路口,我再知道不過了。
因為師大的後門就在這裏,而這一站的公交站牌就是公交大站——“千佛山”站,我大學時候太常坐車到這裏了。
最令人驚訝的是,阿春上班的美術培訓學校,也在這個路口。
晚上阿春回來,我把這個地址給她看。
阿春當然也不敢相信。
“阿汐。”她頭一次這麽認真:“一定要進去,然後我們就能一塊下班了。”
我嚴肅地講:“我也想進去,這絕不單單是我們兩個可以一起上下班的問題。”
第二天我去參加麵試,按照地圖的導航,我從曆山路與經十路的交叉路口,走上了一段上山的小斜路,這條斜路出人意料的長,高高的綠樹,地麵是平坦的瀝青路,兩旁是白色的矮牆。
我在濟南好像還從未見過這樣的路。
穿過這條長長的斜路,繼續向前走去,我來到山東工藝美院的校門,導航卻提示已到達,我迷迷糊糊地在原地轉了幾遭,都沒找到所謂的“千佛山東二路”,我嚴重懷疑這個手機導航出了問題。
這個地方太不像濟南了,反而像南方,極幹淨又極靜謐,四周都是足以遮天的綠樹。
我歎了一口氣,很顯然,自己是迷路了。
打過昨天那位負責人的電話後,我才知道要沿著剛剛看到的望佛酒樓,繼續向上走。我總覺得奇怪,以前我實習的時候參加過那麽多麵試,但沒有一個環境如此好的。
這樣想著,我便找到了這個大廈,隨電梯來到七樓,前台小姐姐告訴我702編輯部的位置,我向那個房間走去。
一個36歲左右的矮個男子接待了我,他讓我先在辦公室角落裏的一處座位坐下,他要去看一下我帶來的簡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此時此刻,我聽著辦公室裏此起彼伏的打字聲,我覺得太有安全感,這才是屬於我的地方。
無論如何。
我在心裏默想,我必須留下。
胡思亂想了一陣兒,我一抬頭他又過來了,對我說:“先了解一下我們的雜誌吧,我讓他們把雜誌拿來。”
我點頭,他便去往另外的座位了,對著一個正在工作的人說話,那人便起身,手裏抓著一本雜誌。
我抬起頭,感受到強烈的氣場,隻見一個身穿灰色毛衣的男生朝這邊走來。
我忽然察覺他臉容瘦削,劍眉耀目,眉宇間極其深刻,鼻梁挺拔至極,而眼神深不可測。
他的神情是嚴肅的,他就這樣,什麽都沒說,沒有看我一眼,也沒有把雜誌遞給我,他隻是把手中的雜誌放在我眼前的桌麵,便轉身走掉。
如此冷淡的一個男人。
他轉身便走掉了,我卻無法忽視這個人。
我低頭看向雜誌。
這本雜誌的名字叫《探索日》。
他們隻是注明了《探索日》雜誌社招聘,根本沒有說明是哪本雜誌招人,他們公司的雜誌太多了,什麽《Clouds》《雲霓》《居之家之》等,但現在,他們隻給了我《探索日》這本雜誌。
想到這裏,我才忽然反應過來。
天哪!不是吧?
難道是《探索日》這本雜誌招人麽?
若事先知道是《探索日》招人的話,我是堅決不來的,因為《探索日》實在是太出名了。
像我這種一無工作經驗,所學專業又完全不相符的人,怎可能做得來《探索日》呢?
這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嘛。
我的臉頰發燙起來,我似乎有些麵紅耳熱,我對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感到羞赧!
我把臉躲到雜誌後麵,偷偷觀察這個地方。
我能不能自行離開這裏?
悄無聲息的。
然而,我在他們這裏已有案底。
“麵試過程中膽小跑路”。
這事怎麽聽都是可以上新聞版麵的那種。
我本以為,我要麵試的,不過是公司旗下最不出眾的雜誌。
我低頭看起雜誌來。
不愧是《探索日》,這種高端的科普雜誌我連讀都讀不很懂,更別說讓我做這種雜誌了。
我似懂非懂地看下去,也看完了幾篇文章。
一刻鍾後,那位風衣平頭男子又來到我麵前,帶我去了會議室。坐下後,他真誠地開口:“我是你剛剛閱讀的這本雜誌的主編,我姓餘。”
原來他就是這本雜誌的主編!
我呆呆地看著麵前這位看似平平無奇的平頭男子,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是給我們‘知天’這個欄目組招的人,我們《探索日》因為一共有四個欄目,所以編輯也往下分為了四個組,這次招你呢,就是因為‘知天’這個欄目組一連走了兩個人,現在隻剩組長一人。”
我的心沉了下去。
竟然真的是《探索日》這本複雜的科普雜誌招聘編輯,而不是其他雜誌。
“你也知道,現在紙媒不景氣嘛,之前走的那兩個編輯也很有發展前途,但他們一定要走,紛紛跳槽到互聯網行業去了。”
“啊?”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從《探索日》這麽厲害的科普雜誌,跳槽到其他行業去了?
說跳就跳的嗎?
他開口問我:“這本雜誌你也看了,感覺怎麽樣?有沒有看過類似的科普雜誌?”
“呃……我以前就看過《探索日》。”我實話實說。
“咦,你竟然看過我們的雜誌?”
我不僅看過,我還買過呢!
“嗯,我還買過。不過是高中時的事了。”
“還買過!”平頭餘大吃一驚,並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他的表情與動作誇張之極。
我呆呆地看著他。
這位主編不會是來搞笑的吧?
《探索日》這麽出名的雜誌,我沒有買過看過,腦殼一定是出了問題。
他繼續講:“我剛才在網上搜索了一下你的小說。”
“啊?”這次輪到我大吃一驚。
“我覺得你寫得挺不錯的,所以雜誌的工作也應該會很上手。”他反問我:“你覺得呢?”
我當然更覺得是了。
我點頭:“我覺得我可以勝任編輯這份工作,有不會的我可以學,我學習能力很強的。”
“是了。”他滿意地點頭:“你還有什麽要求嗎?”
“我——”我頓住了。
不對啊,這裏可是探索雜誌社,對於一個簡曆裏幹幹淨淨的新人來講已高不可攀,怎還問新人有什麽要求?
我連忙搖頭否認:“我沒什麽要求。”
他又立刻問:“那你有什麽想問的嗎?”
“啊?”
我該問的剛才都已經問了呀,薪資我很滿意,工作內容他也已經回答了我。
我怕我問得太多了,於是我趕緊搖頭。
沒了,真沒了。
在我們四目相對,沉默數十秒之後,他終於先開口:“今天就到這裏吧,希望我們可以再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