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
都說那年頭是“吃大鍋飯”,其實是“喝大鍋粥”。隊長吹哨子大搖大擺,會計晃裏晃**夾個工分牌。輕巧事情個個削尖了頭去搶,重活髒活鬼都喊不來。社員們一肚子牢騷,出工不出力。恨不得那太陽剛冒頂就一頭栽下去,巴不得生產隊明朝就散夥、倒門框子。
那辰光,收音機很稀奇,一個隊一個高音喇叭,拴在村中間一棵大樹上,從早吵到晚。翻過來搭過去就那幾個樣板戲——“這樣的好書記人人誇不夠”。“八年了,別提他!”“沙老太休得要想不開”。“你爹不是你的親爹,奶奶也不是你的親奶奶”。“搶東西?我還要搶人呢!”“打不死的吳清華我還活在人間”……吳清華還活著,旁人都要瞌睡死了。
無聊,沒勁。有沒有稍微來勁的事?能不能找點吃的?
打賭。
賭什麽?就地取材,五花八門。你猜,迎麵來的那人褂子上有幾個口袋?誰誰誰家的大肚子媳婦昨天剛生了,你猜是男是女?你猜,《龍江頌》裏的江水英嫁人了沒有,是不是招親?……
輸了怎麽辦?好辦。這副撲克牌你馬上拿去。這根皮帶子馬上解給你。今朝的工分馬上挖給你。更多的是吃的。一包“江淮”,十根油條,二斤花生米,等等。
印象最深的,是大表哥宏生跟豁耳朵打賭。
豁耳朵死壞。他從小就壞。他不但壞,還孬廢。他要是不孬廢,小辰光就不會從樹上倒栽蔥栽下來,還被樹枝戳了一下,撕豁了一隻耳朵。
作者:嘻哈努克 時間:2013-05-21 15:20
“廢”,方言,民國《當塗縣誌》(點校本)第881頁:“小兒頑皮放肆曰‘廢’。”“孬廢”一般指“廢”得離譜、極端。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2115:30
那天天很冷。好像還沒過二月二。
那天,豁耳朵挖了滿滿尖尖的一擔塘泥,要宏生去挑。
豁耳朵挑釁道:隻要你掙起來,再走三十步,六十塊臭幹子!
臭幹子招來不少人,看把戲一樣圍了個水泄不通。
幾個人過來仔細端詳那擔泥,如電視台“鑒寶”。
這塘泥,青灰色,半幹不稀,方正光滑,像如今小孩的果凍,更像我來南方後才吃到的“龜苓膏”。
其中一個直搖頭:“這一擔,不輕得很,三百斤往上跑。”
另一個勸道:“宏生,嫑逞能了,你掙不起來的,大意還閃了腰。”
我也在一旁為大表哥捏了一把汗。
大表哥自有主張,他想試一試。
他脫了棉襖,又脫了紗褂子,都甩給了我,隻剩下一件棉毛衫了。
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沫,蹲下,撿起扁擔,頭一歪,扁擔落在肩上。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咬住下嘴唇,眉毛一擰,竟徐徐站了起來!
眾人歡呼著,閃開一條路——他要往前走了!
頭兩步,他不太適應,有些踉蹌,隨後就穩了,一步比一步穩,一雙大腳踩得神州大地咚咚直響。
大表哥,贏了!他放下擔子,用衣袖擦了汗,嘴角露出微笑。
再看豁耳朵,成了霜打的茄子。
男子漢大丈夫,每句話都是板上釘釘。豁耳朵硬撐著,喊來貨郎子:“六十塊幹子!”說完掏出一卷毛票,解開橡皮筋,抽出好幾張,回頭冷笑道:“脹死你!”
大表哥說:“你放心,我早上就吃了點山芋,早變成屁了!”
我對大表哥有信心。他力大無窮,飯量更驚人。我見過他喝粥。一碗下肚,去灶口盛第二碗,盛滿了往回走,邊走邊喝,還沒到堂屋,碗空了。又掉頭去盛,又在路上喝了個碗底朝天。一來二去的,屁股還沒落板凳,鍋底朝天了。
大表哥抓起一把稻草擦手,披上棉襖走向牆角。我緊隨其後。
小牛、花狗,你們來幹嘛呢?他是你們的表哥麽?你們這幫跟屁蟲。
大表哥在避風處坐定,開吃。
他把兩塊幹子疊在一起往嘴裏送,喉結上下,活塞一樣。
他一定吃得很香,眯著眼,品酒似的,嘴裏發出清脆的聲響。
二十塊。三十塊。
四十五塊。還剩最後十五塊了!
我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的口水像雨後的小溪就要漫出來了。我不覺得醜,我才八歲,為什麽不能淌口水?
表哥,大表哥,大大的表哥!你忘了是哪個替你抱棉襖的了麽?你忘了是哪個從頭到尾支持你為你呐喊助威的了麽?你忘了哪個是你的親眷了麽?是我是我還是我啊!夏天,你在樹下乘涼,躺倒了就喊:“小兔子,快去拿一把扇子!”小兔子不就是我麽?如果,你能勻幾塊讓我嚐嚐……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有點淚汪汪的了。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多年以後,我讀到孟浩然的詩,首先想到的便是今朝這個場景。)
他依舊不看我。
我開始恨他了。什麽大表哥,呸,大頭就是了!
漸漸地,大頭吃得不順暢了,每咽一口都要費好大的勁。他兩隻眼睛睜得溜圓,頸子一抻一抻的。
“小兔子,快,幫我,舀點水來。”
做你的大頭夢吧,我才不去。把你肚子脹破了才好哩,脹死了才好哩!我們書上就有——“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
“小兔子,你聾啦?”
見我裝聾作啞,他隻好接著吃。
不曉得臘梅從哪塊冒了出來,端一瓢水,遞過去。
同時,她小聲說:“你慢點吃,嫑噎死個。”
我離得最近,聽得清爽,也看得仔細,講一句不怕犯法的話,臘梅那一刻的眼神,很像石油工人“滿懷深情望北京”。
大頭咧嘴笑了笑,接過,咕嘟咕嘟,牛飲水似的。
臘梅不是豁耳朵的妹妹麽,她為什麽要幫她哥哥的對手呢?
有人起哄了:“拳頭往外打,胳膊朝裏彎,她弄反了吧?”
另一個人就說:“沒弄反,你不懂,這兩個人,有點門道。”
那人真糊塗了:“啊?莫非,他兩個……不大對頭啊?”
另一人就說:“你個呆子,才曉得啊?八百年前就不對頭了。”
臘梅臉紅了,橫他一眼:“放屁打嘴!”
那人一聲怪叫,接著有人幾聲怪笑。
豁耳朵也奇怪,對妹妹叫道:“你……你漢奸啊你?”
臘梅轉身,瞪眼道:“你把他噎個好歹,哪個負責?”
豁耳朵不吱聲了。
大頭也不理會,接著吃,像堵漏。
五十一塊。五十二塊。
他的吃相越來越難看,像一隻鵝脹了嗉子。
五十七塊。
“大頭,你不會脹個三長兩短吧?”
五十八塊。
五十九塊了!
那邊忽然亂哄哄的,原來是豁耳朵媽聞訊趕來了。
她拿了掃帚追著兒子打,嘴裏還“毛毛踏踏”(方言,指爆粗口)的:“你個討債鬼,啊!你個敗家的,啊!有兩個?錢,你就成燒包啦你!”
我正要拔腿去那邊看熱鬧,身後又“嘩”的一聲——
大頭吐了一地。
作者:廣闊天地一剩男 時間:2013-05-21 17:53
嗯,有畫麵感,如身臨其境。
作者:嘻哈努克 時間:2013-05-21 19:31
先解釋一個詞:門道。一般指做事的門路或方法,方言裏還有“毛病、花樣、問題”的意思,要看語境。
在開頭,樓主寫道:“衛二娘的大兒子叫二萬。二萬從小就好賭,口袋裏的彈子和煙盒都是贏來的,長大後更是憑借此技藝娶妻生子。”
現在,我來湊個熱鬧,說一個段子。
話說那二萬天賦異稟,四十分、推牌九、二八杠等無師自通、無一不精。那時候,人窮,政策緊,誰也不敢公開賭博。田間地頭,茶餘飯後,隻不過打幾把“爭上遊”“雞心配”,來一點花生米。
可這些對二萬來說太不過癮了。他也是技癢難熬,抑或藝不壓身,他開始出門到外村尋找對手和業務了。他這樣做也許是響應了老人家的號召: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有一天晚上他應邀來到大石巴村。大石巴的黃老五在業內也很有名。黃老五帶著他們上了山,來到看山佬大嘴狼的草房內。黃老五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副麻將。那時候麻將不像現在這麽普及,二萬還沒玩過,可能都沒見過。黃老五跟旁人玩過,輸了不少。今天他就想欺生,想扳本。黃老五上場就用激將法:“二萬,看看,這叫麻將,你不敢了吧?”二萬果然中計:“有什麽不敢的?隻要你教我,我現炒現賣,照樣跟你玩。”黃老五說:“好,你個小把戲有種!”
二萬果然聰明,不一會兒就掌握了大概,就說:“差不多了,開始吧。”黃老五說:“痛快!那我們先擲骰子,排座位。”另外兩個人也是老手,個個躍躍欲試。
真是冤家路窄,二萬坐在黃老五上手。不到一個小時,黃老五就輸了三十八塊,這在當時算個數目了。黃老五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百思不解:日鬼,你怎麽就學會扣牌了呢?我也沒教你啊?(“日鬼”:方言,指特別奇怪、詭異。)二萬笑而不語。
到下半夜,二十圈過後,黃老五把家裏的半倉稻都輸了。二萬說:“明朝一早,我就喊人來挑,放心,我會給你留下做早飯的米。”黃老五嘟囔道:“你碰上狗屎運了。最後一牌,一把定勝負!怎麽樣?”二萬說:“不來了,你沒錢了。”黃老五說:“小狗日的把我看扁了。”二萬說:“實事求是嘛。”黃老五說:“你怎麽曉得最後一牌一定是你贏呢?萬一我贏了呢?”二萬說:“你贏了,前裏的欠賬一筆勾銷。要是你輸了呢?”黃老五眼都紅了:“好,我還真不服這口氣了!我要是輸了,把女兒嫁給你,行不行?怎麽了?我女兒巧珍,體體麵麵的,配不上你啊?”
二萬見過黃老五的女兒巧珍。那姑娘,水色好,曬不黑,一年到頭總是一紅二白的。他不禁喜出望外了:“真的?你做你女兒的主啊?”黃老五說:“我做不了主?那還了得?翻了天還差不多!再說了,誰贏誰輸還不一定哩!”
二萬說:“那好,洗牌!擲‘猴子’開門!七八一十五,抓牌不用數!”
二萬起手就抓了三趟牌。幾個來回過後,黃老五打出一張“二萬”,二萬輕輕地把牌推倒了——獨釣一個“二萬”,還清一色、通天、不動手!這對黃老五來說卻是一個晴天霹靂,他像一個飽滿的氣球被針紮破了……
至於噩耗傳來巧珍又哭又鬧後來認命了歸於平靜了等等這裏就按下不表了。後來,二萬當真和巧珍結了婚。令人嘖嘖稱奇的是,二萬結婚之後就戒了賭,金盆洗手,洗心革麵。從此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
1.4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2214:10
謝謝嘻哈努克!你寫的是版本之一。二萬顯然吹牛了,如果當時真有這麽大的陣勢,民兵指揮部還不派人抓了他?真相恐怕隻有他們自家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