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餐

對我來說,回憶是一樁丟人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我是個饞癆。

村上不管誰家來了親眷,買了肉或殺了雞,煙囪裏竄得歡快、油鍋裏唱得激昂的晨光,我一定很守信用地依偎著他家的門框。香氣西氣東輸,口水南水北調。他家若有小把戲,必拿我當四類分子,惡狠狠地盯著。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女主人終於受不了了,搛一塊骨頭塞我嘴裏,說:走吧走吧,滾遠點!我並不計較,拐到牆角,小心咀嚼。

盒子槍、花狗他們不也跟我一樣?我們不過是兵分幾路罷了。

一日三餐叫人無精打采:早上煮山芋,晚上山芋湯,就中午一頓吃米飯,還沒菜,一碗蘿卜絲一碗醬,一百年不動搖。沒菜是因為沒地種菜,自留地大都充了工作了“旱改水”。雞生了蛋也不敢吃,必須統統拎到供銷社,公家低價收購。這是任務,與交公糧類似。

那時,我就喜歡家裏來親眷。舅舅們不會來,他們就在本村,來了也是抽根煙拔腿就走。二姑爹離得遠,輕易不來。大姑爹可以來。大姑爹來了,奶奶再怎樣愁眉苦臉,兩個荷包蛋總是要煎的;大姑爹再怎樣狼吞虎咽,一星半點難免會剩。然而大姑爹也很少來。大姑爹,你又不是大姑娘,一天到晚躲在家裏繡花啊?你到外裏透透氣不好嗎?俗話說“貓子洗臉要來人”,意思是如果你家的貓做了類似於洗臉的動作,那你家今朝必有貴客登門。然而我家的小花貓幾乎天天都“洗臉”,怎麽就不靈了呢?看來迷信不能信,唯心主義害死人!

沒辦法了,我就盼著生產隊會餐——這才是實實在在的希望!

到了三秋,晚稻進了倉,會計的算盤劈裏啪啦一響,說:隊長,今年超“綱要”!楊隊長一拍胸:明朝晚上,勞動力加餐!

作者:路過繁華 時間:2013-05-20 15:51

暫停啊。啥叫“旱改水”?啥叫“超綱要”?弄得跟古文似的。

作者:嘻哈努克 時間:2013-05-20 16:01

樓主滿頭大汗了,我就越俎代庖吧。幸好我也是那個時代過來的。

“旱改水”指旱田改水田或旱穀改種水稻。

《綱要》指《1956年到1967年全國農業發展綱要》。《綱要》要求:從1956年開始,十二年內,糧食每畝平均年產量,在黃河、秦嶺、白龍江、黃河(青海境內)以北地區,由一百五十斤增加到四百斤;黃河以南、淮河以北地區,由二百零八斤增加到五百斤;淮河、秦嶺、白龍江以南地區,由四百斤增加到八百斤。所以在我的家鄉,畝產超八百斤俗稱“超綱要”,畝產超一千六即為“超雙綱”。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2017:10

有勞你了,嘻哈努克!

一看你的名字就曉得咱是同齡人,西哈努克親王麽!

還有賓努親王、恩威爾·霍查、尼古拉·齊奧塞斯庫、西麗瑪沃·班達拉奈克夫人、比蘭德拉國王、艾什瓦爾雅王後……那些名字,鏗鏘悅耳,耳熟能詳,像咱家的七大姑八大姨!

啊,明天!

明天,成了我們翹首以待的藥引子,也是今夜無人入睡的病根子!

一夜無話。

第二天雞叫時,幾個婦女就到七裏外的丹陽街上買菜。我們也起早到村東頭候著。候著候著,太陽冒頭了。盒子槍說那一片雲像是太陽淌的口水。花狗說不像,像一塊肥肉。

太陽比鋤頭把子還高了!她們怎麽還不回來?我都要瞌睡了!

忽然,眼尖的一聲尖叫:來了……來了!

同誌們的目光“刷”地轉向正前方——可不是來了!

她們哼哧哼哧地來了。

我們呼啦啦躥上去圍個水泄不通。

當真買了不得了的菜哩!芹菜、冬瓜、豆腐,還有肉!毛主席萬歲!——還有一個羊腿子!

哦——哦!我們激動得不知所措。

楊隊長過來,老鷹叼小雞似的將我們一個個拎到一邊:走走走!這些菜,被你們的口水醃得不能吃啦!他又扭頭對她們說:你們快去搞吧!

那天中飯,我(我們)吃得最少、最馬虎、也最心平氣和。

太陽剛偏西,稻場上便掃一遍又潑了水,一溜擺開六張涼床。我們七八個小把戲就在空地上翻跟頭,像是練習自由體操。

菜,一盆一盆端上來了,熱氣直噴。我們再也無心玩耍,自動圍成幾個圈。啊——沁!誰無意中打了個“沁”,我們就接二連三地打了起來。

作者:嘻哈努克 時間:2013-05-20 17:40

“沁”,諧音,指噴嚏。當地還有這樣的說法:誰打了“沁”,就說明有人在背後念叨、議論了他。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2017:57

老爺家先吃。老爺家最硬氣,一個小把戲也不帶。他們甩掉褂子。他們眯起眼。他們隻呷了一小口酒就夾了一大筷子菜。他們嘴巴張得太大,像要吃人!

媽媽們怎麽還不來呢?我們心急如焚。

花狗腳打屁股地跑去催,說就來就來。

媽媽們終於來了。她們一個個裝模作樣地擦手、理頭發,又解下圍裙前後左右地拍打。她們一點也不餓麽?

幾個來遲了的老爺家被安插在這一桌。他們不大高興,一張張胡子拉碴的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這一桌沒上酒,坐倒了就吃飯。太不像話,我們敢怒不敢言。

媽媽們舍己為人,幫我們盛好飯又去搛菜,還不好意思地跟那幾個老爺家打招呼:我們不講禮了。你看這幾個小把戲多會吵,一個個像是從餓牢裏放出來的!我們索性拿起筷子指點江山:我要吃這個!那個!

菜蓋滿了飯碗,我們被趕出來。便在四周蹲成奧運五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天擦黑了。是個黑月頭。

有人端來幾盞罩子燈,還有一盞風燈。

那邊有個醉了的男人在唱。一聽就曉得是沈萬三。他老婆去年下半年沒了。九天裏,挑“大寨田”,土都凍酥了,塌方,其他人逃出來,撿回一條命,他老婆卻輸在起跑線上,先扒出來一截腸子。

作者:嘻哈努克 時間:2013-05-20 19:02

樓主,我應該比你癡長幾歲,我退休了。我不喜歡打麻將。今年春節,兒子回來幫我搞好了網絡。再過一會兒,我就要跟我遠在武漢的大孫子視頻了!小家夥一歲半了,早就會叫“爺爺”了。

你寫的這些我再熟悉不過了。你寫吧,注釋的事,我盡力而為。

當地重男輕女現象比較嚴重,表現在稱呼上,一直尊稱成年男性為“老爺家”,“誰的丈夫”則是“哪家老板”。而已婚婦女卻被說成“馬馬家”,“誰的妻子”便是“哪家馬馬”,“娶媳婦”叫“抬馬馬”。似有貶義。也許是我想多了。

“九天”,數九寒天。

所謂“大寨田”,就是在土薄石厚的山坡上,挖起石頭,用所挖的石頭壘起一道道堤埂,又像是矮牆,中間空的部分,從別處拉來土填上,成為“人造田”。在那“農業學大寨”的年代,村村都修“大寨田”,這是上級下達的任務。這樣造出來的田地,一是缺水。那個地方一年下不了幾場雨,從山下翻水上去談何容易。二是缺肥料。路遠坡陡,往地裏送糞很困難。三是基礎差。所填的土是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的,為了應付差事,所以隻填了薄薄的一層土,下麵全是碎石,一場雨澆下來,水土流失,上麵坑坑窪窪的,根本不能耕種。

又,沈萬三是明代的一個超級大富豪,放到現在,絕對能進福布斯排行榜。當地有許多他的傳說,比如他得了一個聚寶盆,不管將什麽東西放進盆內,都能變成珍寶。

你們村的這個社員也叫“沈萬三”?太有喜感了。是你虛構的吧?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2020:27

還真不是我編的,真有其人。

窮則思變。這名字應該寄托了他父母的理想吧?

“小妹妹送飯下田衝。

一碟子韭菜二碟子蔥。”

沈萬三唱著唱著哭了起來。

我們悶頭吃。聽聲音像有七八隻小貓組團啃魚頭。可惜沒有魚。想到平日裏吃嗟來之食的羞辱,我們倍加珍惜。

媽,我要吃菜!花狗率先跑回去,粗瓷碗扛過頭頂。

媽,菜!我們恍然大悟。

媽媽們一邊接過碗,一邊假裝生氣地罵我們“戀菜”。

那幾個男人氣鼓鼓的了。眼睛更鼓,像青蛙。

“天上布滿星,

月兒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

訴苦把冤伸。”

沈萬三哭了一輪接著唱。

他一句句拉長了唱,喉嚨呼嚕呼嚕響,比哭還難聽。

“媽,我怕。”小侉子說。

小侉子媽喝道:“你吃你的!”

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這一回我們特別認真,菜在嘴裏嚼了又嚼,才極不情願地咽下;每根骨頭吸了又吸,才依依不舍地拋出去——早有條狗伸長了舌頭跳起接住。

接下來又泡湯。各種湯把一碗飯淹成一碗醬,很齁。我們渾然不覺。革命者死都不怕,還怕齁麽?

“人家丈夫團圓聚,

孟薑女的丈夫造長城。”

沈萬三唱了一半就吐了。

宏生表哥和豁耳朵等人七手八腳,架著拖著,把他弄回了家。

我們端起每個盤子往碗裏倒,還有用勺子剮的,剮得人心如刀絞。

不曉得吃了幾碗。

起風了。風吹到身上涼絲絲的,一股土腥味。我打了一個嗝。

唉,要是明朝還這樣子,多有勁啊!

你發夢吧!他們哈哈笑我。

我沒笑。我很嚴肅地想:我長大了,一定當隊長,好好學大寨,年年超綱要,天天搞會餐。

第二天,天才麻麻亮,我們就像什麽地方失了火似的提著褲子“散蹦子”(方言,指撒腿快跑),直奔茅缸(廁所),一路屁滾尿流。

拉肚子了,夜裏來過幾趟了。

作者:廣闊天地一剩男 時間:2013-05-20 21:25

樓主,你真是廢寢忘食啊。

我說過,我在你們那兒下放過。條件十分艱苦。我們十幾個知青被集中安置在大隊的農場裏,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晚上,無所事事,就想弄點吃的。大家商議了一下,派幾個男知青出門,女知青在家洗鍋燒水做準備。一般都是跑到老鄉的自留地裏,觸景生情,有什麽弄什麽,菜瓜、山芋、花生,都行,我們不挑,也不貪。要是想搞點大葷,難度就大了。 有一年一個冬夜,伸手不見五指,實在饞得夠嗆了,決心去偷一條狗來。有人獻計獻策,說是用鐵鉤串上熟山芋,另一頭係上尼龍繩,攥在手裏。狗吞山芋的時候你就使勁往回一帶,狗嘴裏既吐不出象牙也吐不出鐵鉤,還發不出聲。鐵鉤進一步紮進了狗的腮幫子,甚至喉嚨,越紮越深。這和釣魚一個道理。關鍵是要快,速戰速決。都說這個辦法好,躍躍欲試。那天的活動我參加了,去的就是何方村。正下著雪,北風嗚嗚直叫,我們一行人頂風冒雪,像是去“智取威虎山”。不巧趕上隊長的兒子結婚,熱鬧非凡。那陣子想必狗們的夥食有了明顯改善,肚子裏油水很足。狗何等勢利,狗眼看人低,對我們扔出的山芋不屑一顧。它非但不感恩,反而狂吠不止。終於驚動了主人,出來用手電筒晃我們。我們趕緊扔了繩子,搓搓手,說我們是來鬧房的。那人感慨:“你們這幫小把戲啊!來就來嘛,放著好好的大路不走,偏要翻牆頭!”我們嘿嘿地笑,跟著進去了。最終,那天狗肉沒吃成,每人抽了一包“東海”。哦,對了,那天婚宴進行到最後,還打起來了。這事,你還有印象麽?

作者:古道西風瘦馬 時間:2013-05-20 22:07

樓上,你也不分個段,黑壓壓一片,讓人看得好吃力……

你這是拒絕讀者的節奏啊。其實你寫的也有味道。

1.3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2114:35

“剩男”,你說的隊長兒子結婚的事我當然記得,後麵會寫。看來你真在那塊待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