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
如果我可以給這本書起個乳名,那我就叫它“炊煙”。
炊——煙——
這兩個字,任何時候,隻要念一遍,就渾身發熱,秒變“暖男”。
炊……煙……
想著它,寫的時候便有了正在“生火做飯”的感覺。
久違了,炊煙!
隻在鄉下,隻在兒時,隻在夢裏。
城裏飄**的,從來就不是奶奶的炊煙,全是PM2.5。
念初中的辰光,學校離家十裏。下午放學,長征似的。翻過兩道山崗,眼尖的就能看到家了——遠處,山腳下,村莊掩映在大片金燦燦的油菜花裏,寧靜得像一幅油畫。忽然,畫麵抖了一下,一家、兩家、十幾家的煙囪裏爭相冒出了白煙,有的奔放,有的婀娜,有的火急火燎,有的若隱若現。真好啊,很快就要到家了,到家就能吃到飯了!那時,我們雖不至於歡呼雀躍,卻立刻神采奕奕步履矯健了。
(“神采奕奕、步履矯健”,曾是領袖的專屬形容詞,今朝冒險為自己破費一次。)
炊煙,是劈啪作響的柴火化作的一縷香魂,是黃金屋般的草房上升起的一朵祥雲,是寡言少語的村莊發出的一聲呼喚,是近鄉情怯的遊子收到的一封家書……
作者:再回首雲遮歸途 時間:2013-05-18 09:30
搶個沙發先。
這小文章寫的、小情抒的,好有文藝範兒!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1809:40
謝謝跟帖。
可你這一打岔,我的思路亂了。
文藝範兒、學生腔、鄉土氣息、草根味……無所謂,愛誰誰。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我那親愛的媽媽,已白發鬢鬢。
過去的時光難忘懷、難忘懷,
媽媽曾給我多少吻、多少吻……”
還有人記得朱曉琳麽?我記得。她是個歌星,曾風靡一時。她比我略小,成名作就是這首《媽媽的吻》。
朱曉琳是有福的,她有親愛的媽媽。
還有個歌唱家同樣有福,她陪伴著“白發親娘”——
“你可是又在村口,把我張望?
你可是又在窗前,把我默想?
你的那一根啊老拐杖,
是否又把你帶到我離去的地方?……”
我也有媽媽。我媽今年七十九了,依然一頭秀發。她每天都來看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星期三她不來。她看了我的課表了,曉得那天上午我有四節課,下午要改作業,課外活動還要開會,校長要訓話、要洗腦,經常到六點半都打不住。累,躺下幾近植物人。所以媽不來,她心疼兒子,想讓我多睡一會兒。
她每次來,我都傾囊而盡,給她買不少好吃的——丹陽的萬字糕、薛鎮的餛飩、蕪湖的傻子瓜子、南陵的明心糖以及合肥的麻餅(央視的人鼻子尖,嗅覺靈敏,早把這些搬上了“舌尖”)媽吃得很香,笑得很開心,臉上的皺紋比專家還深刻。
她要走了,我送她。
送她到村西,上大路,路的那頭是一望無際的山,風吹草動,暮靄沉沉。或者,送她出小區、過馬路、上天橋,又一座彩虹橋。她揉了一下眼睛,說:“你家去吧,我認得路了。”她揮一揮手,帶走了滿天的雲彩……
媽,星期三你也來,好嗎?我沒事,我想你。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親愛的媽媽,她墳上的茅草,枯了又發,黃了又青!兒子有個小小心願——寫一本書,燒給她,送給四處逃散的鄉親們。
“四處逃散”?是的。何方村不存在了,遺址都找不到了。哪一天我要是祖墳冒青煙獲了什麽獎粉絲們想去我老家菜園子裏拔幾顆蘿卜扯幾個辣椒都不可能了。一條高速公路巨蟒一樣從村中央呼嘯而過,它叫“馬上高速”——馬鞍山至上海的高速。2012年8月8日,“馬上高速”全線貫通。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吵得大鬼小鬼都不得安生。西山上原來有一片墳地,各種戶型都有,現在已夷為平地。人類在那裏建了一個加油站、一個便利店和一個廁所。南來北往的男男女女就在老祖宗頭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
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會忘了——從前,這裏有一個村莊,住了好多人,上演過好多故事,精彩的,狗血的,吵吵鬧鬧,兜兜轉轉……
作者:夏天的蘋果汁 時間:2013-05-18 10:22
敢問樓主是位大叔?
什麽是“火紅的年代、鮮花盛開的村莊、勇敢的人們”?
看不懂了有沒有?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1810:30
看來樓上是個小朋友。
《火紅的年代》《鮮花盛開的村莊》以及《勇敢的人們》都是上個世紀70年代非常流行的電影,分別是國產的、朝鮮的和阿爾巴尼亞的。
作者:廣闊天地一剩男 時間:2013-05-18 10:45
此帖十分懷舊,鑒定完畢。
樓主這樣寫,當有嘲諷的意味。用老話講,你這叫“含沙射影”。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1810:50
各位少安無躁。今天星期六,我可以多寫點兒。
借用大美女林誌玲嗲嗲的話發一個廣告——來我這裏,有你好看。
家在何方。
與哈姆雷特的“To be,or not to be”不同,“家在何方”根本不是個問題。看到了麽?沒有問號,隻有句號。
那個村就叫“何方村”。
之所以叫“何方村”,是因為村上兩個大姓:何、方。各有三十多家。另外還有些小姓:馮陳褚衛、蔣沈韓楊,攏共不到二十戶。
(我家姓蔣,我叫蔣曉圖,屬兔,小名叫小兔子,“郭本龍”是筆名。我為何要用這個筆名呢?說來話長,又一個故事了。跑題了,打住。)
我就像一隻“走地雞”(南方不少酒樓所標榜的)在何方村土生土長,直到十五歲才離開它去上大學。
我爸也是在這片土地上成長起來的——他七歲就來幫人家看牛了,我奶奶以及兩個姑媽一並“隨遷”。她們在周邊打散工,這家做一天那家做半天,飽一餐餓一頓的。大姑媽後來嫁到了大石巴村。二姑媽一生多舛,兩次改嫁,沒活到五十歲。
我沒見過我爺爺,姐也沒見過。聽說他是個篾匠,半吊子手藝,在家總也待不住,像一隻擺不穩的葫蘆,身上有幾個錢都塞給大官圩的師娘了。算了,懶得講他。
上高中時,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到了一張“當塗地圖”,勉強找到了何方村。我算了一下,它位於東經118°31′,北緯30°33′。
熟悉地理的朋友很快就意識到那裏靠近南京。恭喜你答對了。實際上何方村離南京不到八十裏。據我爸的師傅馮大爺介紹,他的父親年輕時販過魚,每天雞還沒叫就起身,從石臼湖邊挑一擔魚出發,水淋淋地一路小跑到中華門。這時抬頭看天,太陽才和屎耙子一樣高,秦淮河邊那些懶女人才開始刷馬桶。
你出了中華門往南走,兩袋煙的工夫就能撞見山了。群山連綿如人頭攢動又如波濤洶湧,那便是馬鞍山了。馬鞍山是一個統稱,每座山又各有名號,磨子山、麻山、喬木山、龍王山等等不一而足。馬鞍山很低調,高的不過海拔三百來米,矮的則近似土包子。倘若能航拍,從一千五百米高空俯瞰,你就會發現,群山的形狀酷似以往雜貨店裏摞在一起的簸箕,而何方村,則像一條臥在簸箕口的大青蟲。
作者:嘻哈努克 時間:2013-05-18 11:20
如今啊,鄉愁是一根長長的網線。
樓主所寫情況屬實。見民國《當塗縣誌》(點校本)第43頁:“當塗東北多山,磅礴逶迤,氣勢雄厚。”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1811:30
謝謝嘻哈努克!
關於家鄉的山,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散文,還得了獎。“華東地市報散文大獎賽”二等獎。現附在後麵。那時年少,難免稚嫩,各位多包涵。
少年最愛是青山
環村皆山。
山生下來就是個大塊頭,屁股特別沉,每天不是坐著就是躺著。
山都是些不懂事的小把戲,一窩蜂擁到了房前屋後。
山是我的發小,一天天跟我廝混在一起,攆不走,轟不跑。
放了學,急急地撂下書包,操起長竹竿,如同揮舞了指揮刀,威風凜凜的。鵝,學了公社幹部的模樣,從容不迫地踱著方步。
山坡上掛著一壟一壟山芋地,地溝裏,青草正嫩,那便是鵝的主食了。一到這裏,鵝便一點一點散開了。我們自由了。
牧鵝少年中,我讀初一,他們才念三、四年級。選個領導,不用差額,舍我其誰?每每此時,我便開始發號施令:小侉子,你帶人去撿幹牛屎,等一會當柴用。花狗,你們想辦法弄點山芋來。剩下的,撿石頭,我來碼個灶……他們一一得令而去。漫山遍野都是我的兵啊!
我想我恐怕更愛海。從小人書《海島女民兵》以及高爾基的《海燕》中,我知道了海。蒼茫的大海、藍色的海浪。海燕像黑色的閃電。海灘上,五光十色的貝殼、“嗚嗚”作響的海螺……如果我能親眼目睹一回大海,那該多好!我會跟隨老船長他們一道出海。一網上來,鱗光閃閃。說不定還能抓到特務!狗特務嘴裏一顆大金牙,那是發報機!武裝到牙齒了。那我立功受獎的機會就到了……
可是,我的眼前隻有山。
已經能聞到誘人的香味了。小侉子還翹著屁股往灶裏吹風,煙熏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淚。
毀了灶,山芋黑包公似的呼嚕嚕滾出來。我們一人一個分了,哧溜哧溜吃了,畫出一嘴的胡子。
鵝,早已溜得無影無蹤。慌張去找。找到了,擋回來,讓它們吃個飽。趁鵝嗉子還脹著,快遞一樣送它們回家。大人一看,還好,就饒了你。你千萬嫑耽擱,最好一路小跑。鵝的消化功能太強了,俗稱“鵝漏子”,幾泡屎一丟,嗉子就會癟下去,你前功盡棄。
鵝,怎麽越來越瘦?直到有一天,十二隻鵝突然拍拍翅膀從山頂上飛了起來!當時我嚇得麵無人色,連滾帶爬衝下山。幸好它們已在家門口的池塘裏軟著落。
因為這“天鵝”的故事,我被撤職了,竹竿交給了妹妹小青。媽罰我去砍柴。我二話沒講,我還能留在山上。
一段時間以來,我對海的向往超過了對山的依戀。後來我又接觸過許多有關海的作品:《老人與海》《海的女兒》,以及王濛的《聽海》、鄧剛的《迷人的海》,甚至朱明瑛的《大海啊,故鄉》、關牧村的《海風輕輕吹》……海上有日出、海市蜃樓,也有暗礁、風波。出一次海,會經受平日難得的鍛煉,會增添在人生路上搏擊的勇氣。然而,長期以來,我與大海緣慳一麵。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我的家鄉隻有山,縱有千萬個愚公披星戴月還是移不完的山。
砍柴並不苦,隻要看山的不來,砍一擔柴輕輕悄悄——亮霍霍的鐮刀掃過去,茅草像死刑犯一樣應聲倒了一片,以右手為圓心畫出一個扇形。再掃一刀,再倒一片。兩片摞上,就有一捆。砍柴就這麽便當。
有時候,茅草欲倒未倒,竄出一隻兔子,一溜煙跑了。虛張聲勢地追它一截(其實是送他一程),無功而返。心裏那個懊惱,甩了鐮刀,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歎氣。
有時候,鐮刀欲收未收,拱出一隻刺蝟,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趕緊伸出鐮刀按住,騰出另一隻手從腰間抽出稻草,捆它個五花大綁。回去吧,殺了刺蝟,叫媽媽吞了刺蝟心,聽說能治胃疼哩。
還會采到一捧毛栗子,還會逮到一隻不知名的小雀子……
若是累了,管它什麽地方就仰麵朝天地躺下吧!放心好了,一點也不髒,頂多沾幾根草,一撣就掉。眯一會兒吧,朵朵白雲飄過,送來陣陣濃蔭……
讓人著迷的山呀,我其實離不開它了!
我似乎悟出來一點什麽了——海,可能有點像仰慕已久的明星;山,才是血濃於水的親人!而且山海之間,情與貌,略相似。在我看來,海,是山在奔騰,是運動中的山;山,是海在小憩,是夢中的海……不是嗎?
這連綿的山啊!正入萬山圈子裏,一山放過一山攔。山對山相看不厭,山牽山情同手足,山圍山眾星捧月,山抱山慈母心腸。我於是對山傾注了雙份的愛。
春風吹過,山成了彩色的世界。綠的草,深綠淺綠,濃淡相間;紅的花,紫紅粉紅,爭芳鬥豔。還有白的黃的,你追我趕,讓人目不暇接。
春天是最輕鬆的,不用砍柴,柴還沒長老;不用看鵝,鵝還沒換毛。星期天一到,我們就相約著去挖草藥。
山裏的小把戲誰不認得草藥呢?三片葉子對生的,是桔梗;葉子圓圓的,叫馬齒莧。還有百部、黨參……隻要上了山,山就不會虧待你,下山時,必有滿滿的一竹籃,小心墜斷了你的籃子吧。
趁天好,洗幹淨,或者刮了皮,攤在篩子裏,放到房頂上,曬幾個大太陽,就能賣了。
每當我從那異香撲鼻的藥店裏出來,總掛著一臉自豪。我就要用自己掙來的錢買一本小人書了。那是大山的饋贈啊!
買什麽書呢?我早就計劃好啦!就買《消息樹》,就買《向陽院的故事》!《小兵張嘎》《小雁齊飛》也行啊!
多謝了,好心的大山!
作者:天空之城 時間:2013-05-18 12:10
看過了,小文章寫得萌萌噠,像“讀者”,又像“新概念”。
作者:楓葉飄零007 時間:2013-05-18 12:30
樓上,您的話我不敢苟同哦。樓主的“山之戀”,一往情深。
我老家也有好多山。我如今漂在青島。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我咋就沒想到山與大海的關係呢?佩服!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1815:40
村裏綠樹成蔭。樹是雜樹,榆樹楝樹、桃、杏、梨、棗,各家各戶想栽什麽。村口就有十幾棵木槐,一字排開,像是民兵列隊歡迎上級領導(木槐又叫國槐,高而粗,不長刺。長刺的叫洋槐)。某一年夏天,幾聲炸雷響過,冒出兩股青煙,兩棵槐樹轟然倒地,卻咽不下這口氣,留戀人間,匍匐到塵埃裏,長成了我們的坐騎。
樹們撐起的天棚下,臥著一個大碾盤,如一張圓床。早年間它被用來碾米磨麵,朝九晚五,暈頭轉向。後來通電了,有了碾米機和加工廠,人們嫌棄它了,她老伴石滾子也在一個黑月頭跟誰私奔了,至今下落不明。
高位截癱的樹和中年喪偶的碾盤從此成了我們的玩伴。
我們整日在那塊盤桓,從早到晚,風雨無阻。吹牛、打仗、躲貓貓、過家家……不一而足。每年入夏,小把戲們怕熱,也為了省布,個個都不穿衣裳,開展天體運動,儼然一群裸官。那些赤誠相見肝膽相照的日子在我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騎樹的,屁股泛綠,淺綠或墨綠,有如胎記;在碾盤上玉體橫陳的,屁股上留下一道道轍,似搓衣板,資深屁股則像手風琴。所以要判斷一個男性是不是來自何方村,無需檢查身份證,也不用人臉識別,一個簡便又可靠的方法是:扒了褲子,直接驗屁股。
作者:古道西風瘦馬 時間:2013-05-18 16:22
看到這裏,笑噴了!屁股的事,真的假的?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1816:33
當然是真的!
凡事總有例外,比如秋水。秋水雖也是正宗何方人,但其曝光率比好多女明星都低。我算幸運的了,隻見過兩三次。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秋水的臀部麵如滿月。
秋水既是我們的異數,也是驕傲。
作者: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時間:2013-05-18 16:40
樓主好勤奮,一天打了這麽多字。
你寫的這個,濃濃的鄉情撲麵而來,親切得讓人心慌!
你快點寫秋水的故事吧!他那麽獨特,應該是個靚仔吧?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1817:08
你此刻看到的,卻是上個世紀70年代的風景。
何方村南北走向,南低北高,東低西高。我家位於村的西北角。那是多麽崇高的地位——誰家有個雞飛狗跳,盡收眼底。
那時的何方村,主幹道就是一條泥巴路,晴天塵土飛揚,雨天黃湯四濺。(想起海子的詩句:活在珍貴的人間,泥土高濺,撲打麵頰。)還有冒著熱氣的牛糞,黑玫瑰一樣綻放著。都是草房,灰黃而不輝煌,自卑地趴著,一如其主人。忽見村中央,一幢瓦房異軍突起,那就是著名的“何家老房子”了。馮大爺說這房子比他還老哩!如今它年久失修,房簷的瓦掉了一排,椽子出頭了,如同老人豁了門牙。牆上的石灰脫落得東一塊西一塊,又像哪個起了牛皮癬。房子呈“回”字形,中間一個大廳一個天井,四周是房間,鴿子籠一樣安插了七八戶。盒子槍家原是其中之一,後來小把戲們漸漸長大了,鴿子籠住不下了,隻好另外蓋了草房搬了出去。他家還沒喬遷的時候,我們常去老房子玩耍。彈玻璃球、扇紙片、跳房子、講故事——最有味道的是下雨天,雨點敲打著明瓦地磚,滴滴答答的,仿佛好幾個小把戲一起撒尿。那晨光,我們迎風撒尿三尺遠,一個個的像一排迷你的高壓水龍頭!
村東南起手第一家是秋水家。秋水爸就是韓木匠。韓木匠念過私塾,會背《三字經》和《增廣賢文》。秋水是個“獨蘿卜”。他家三口人,裏外收拾得很清爽。(秋水長大後,好多事都被他弄得拖泥帶水,這是後話。)
第二家是衛二娘家。衛二娘是個接生婆,村上的丫頭小把戲,都由她連拉帶拽弄到人間,誰也逃脫不了她的魔爪。
衛二娘,你實話告訴我,活著有什麽好?一年到頭的,挨餓、受氣、吃苦、遭罪。你倒好,像領導剪彩一樣剪開我們的臍帶,撂下剪子呼嚕呼嚕吃一碗溏心蛋就甩手不管了。你太官僚主義了。——“你把我引到了井底下,割斷了繩索你就走啦,你呀,你呀!”
衛二娘的大兒子叫二萬。二萬從小就好賭,口袋裏的彈子和煙盒都是贏來的,長大後更是憑此技藝娶妻生子。
衛二娘養了一窩雞,其中一隻堪稱名模——它全身的毛油黑發亮,與在電視上做洗發水廣告的那誰有一拚。此刻,一隻公雞正蹲在它背上樂不可支。鄉親們把家禽幹那事稱作“挽水”,其來曆未曾考證,就覺得這種說法有詩意,很文雅。那公雞可不文雅,翅膀呼扇呼扇,嘴裏嘰嘰咕咕,含糊地說著“我會對你負責的”。衛二娘一眼認出那**賊來自隔壁盒子槍家,氣就不打一處來,忙抽出墊屁股的一隻解放鞋丟過去,罵道:你個小流氓!小流氓功敗垂成,狼狽逃竄。
盒子槍,以及他的堂哥豁耳朵、堂姐臘梅,都是何氏家族響當當的人物,都將載入何方村的史冊。
再往北,就到楊隊長家了。楊隊長家門前好敞朗,比得上天安門廣場。門前有一座“忠字台”,對應了那紀念碑。“忠字台”遠看像個小亭子,其實就是一堵牆,卻也飛簷翹脊。我爸花了兩天半砌好了它。剛刷的石灰水還沒幹透哩,小學羅校長就迫不及待地拎來一桶紅漆,大排筆飽蘸了,刷了兩排字,看上去血淋淋的——
“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
“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羅校長雖有意模仿了,怎奈力不從心,魂不附體。
膽大的人就直說了:你寫的嘛東西啊?像鬼畫符。
起先,社員們必須每天在這塊早請示、晚匯報,唱語錄歌。後來不時興了,就慢慢熄了火。這一塊高地就被我和我的小夥伴們收複了。
說到楊隊長的女兒楊蘭英,那可是個大明星,方圓十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是她的粉絲。山寨的每每淹沒了正版的,鄉親們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反而不怎麽了解另一個“蘭英”——郭蘭英。
作者:硫鐵礦之飛魚 時間:2013-05-18 19:20
偶遇這個帖子,有些陌生,卻又如此熟悉。
這裏麵的好多人,名字似乎是真的,這會不會有安全隱患?
從前,楊隊長的女兒,真的這麽有名麽?
她的故事,能否寫得更詳盡一點?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1819:28
謝謝提醒,後麵我應該會寫吧?
接著是我大舅家。我對大舅沒多少好感。當年我媽嫁給我爸,他有意見。他有話也不好好說,就悶在心裏發酵。結果正日那天他倚酒三分醉掀了台子,影響極壞,被外公抽了幾扁擔。
實際上大舅是個“悶棍”,三榔頭打不出一個屁。遺傳總有變異,他的大兒子宏生就鬧出了好多動靜。宏生一米七八,戴59公分帽子,人送外號“大頭”。有人為他量身定製了單曲:“大頭大頭,落雨不愁。人家有傘,我有大頭。”
過了大舅家是二舅家。二舅家有個花狗。花狗卻是一個人,並不屬狗,是我的同年老表。
二舅家往西,有一口塘,小而深,像井,所以叫“井塘”。井塘被各種樹遮擋,藏而不露。井塘再往北是“黃塘”和“董塘”,兩個塘一埂之隔,統稱為“雙塘”。雙塘底是黃土,一點不臭,且大而平緩,是個天然的泳池。小把戲們就在這塊學會了踩水、紮猛子,收獲了無數歡樂——家鄉的池塘啊,又蘊藏了多少哀傷!(此處省略一千字。)
褚家就住在雙塘邊上。褚家女兒很作孽,小時候得過大腦炎,不太神氣,還淌口水。她的名字卻很好,美其名曰“褚明珠”。誰拿她當回事呢?更要講“掌上明珠”了。這像個冷笑話。
馮大爺也是孤身一人,住一間茅草棚子。
終於,走到我家了。
曾經,我家的房子破破爛爛、搖搖欲墜,牆上漏雨的痕跡像我愛吃的“海天”醬油。可那時,媽媽是好好的、活靈活現的。那晨光,我們很傻很天真,日子很苦很快樂。比如,吃中飯時,奶奶忽然變魔術似的端出一小碟辣椒炒雞蛋。我的天!盡管與青椒相比,那雞蛋少得就像樹林裏的螢火蟲,我也會高興得手舞足蹈,早把那“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拋到了九霄雲外。從前的我就這樣沒心沒肺。時至今日,我還是大大咧咧,並沒有學會以天下為己任……
作者:嘻哈努克 時間:2013-05-18 20:17
2/3是我們這代人最熟悉的分數,一個很吉利的無限循環小數。
有這樣一段最高指示:美帝、蘇修忘我之心不死,將複辟資本主義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第四代身上,另外,我們今天雖然過上了幸福生活,但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等待我們去解放……
又,代樓主解釋一下:當地,誰家隻有一個兒子,那兒子就被稱為“獨蘿卜”。在方言裏,“作孽”有“可憐”的意思。而“悶棍”並非古代兵器,而是指不愛說話的人,其同義詞有“悶葫蘆”“悶屁”。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1820:31
繞了一圈,挺累吧?
如果還能堅持,建議你到山上走走。看見了麽?最近的山,叫磨子山。此山遠眺形如巨大的石磨,不高不陡,敦厚穩重。幾棵矮腳樹,遍地巴根草。此山特別好爬,估計你要不了二十分鍾就能登頂。那裏視野開闊,你什麽都能看見。那裏涼快得要死。
他們都在等我,我去了。不好意思,失陪。
媽,兒子看你來了!你在他鄉……還好麽?
馮大爺、二爺爺、楊隊長、蘭英、大表哥、臘梅、豁耳朵、盒子槍、秋水、冬雲、二萬、觀音寶、小侉子、小二黑、花狗、小青妹妹以及井塘、槐樹、碾盤、老房子(排名不分先後)……一切的一切奔走相告吧,你們的小兔子回來了!
誰家的灶口,“啪”地亮起了一盞油燈?
誰家大媽,站在門口呼喚我:“小兔子!今朝起風明朝落雨,大路有水小路有鬼,你戧風淋雨跌倒打滾的,快點家來吧……”
作者:嘻哈努克 時間:2013-05-18 21:03
樓主的話讓我想起:我胡漢三又回來啦!
那時有個電影叫《閃閃的紅星》。潘冬子是一代人的偶像。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1821:12
潘冬子,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爆胎。最要命的,他還一笑兩酒窩!(那演員叫祝新運,大我一歲。)幸虧還有個胡漢三。胡漢三又醜又蠢,帶給我們歡笑和自信。他的經典台詞是:我胡漢三又回來啦!——說起老電影,我立馬成話癆。
作者:廣闊天地一剩男 時間:2013-05-18 21:25
樓主,你玩真的?現實中確有一個何方村,與你描繪的一模一樣,隻是個別人的名字改了。我曾在那裏下放,對何方村很熟悉。你這帖子,我將跟蹤下去。
作者:落葉滿長安 時間:2013-05-18 21:40
我也想問一下,樓主寫的這叫什麽?大散文、隨筆、“非虛構”?
作者:古道西風瘦馬 時間:2013-05-18 21:55
隻要閣下不是在哪個研究所搞學術的,這些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好看不好看?期待中……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1822:07
明天星期天,我可能沒法寫。我想陪老父親去大梅沙海邊轉一轉。他來海城之後,聽不懂粵語,又沒有熟人,我不帶著他,他去哪塊我都不放心。姐工作很忙,根本抽不出空。不好意思,後天繼續。
1.2
樓主:哭泣的兔子 時間:2013-05-201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