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賜第葛嶺

清明節前的寒食日,賈似道帶著幾個隨從泛舟西湖,然後登上湖岸的一座小山,順著山徑探幽訪春,不時地在路邊看到一些墳頭散落著些紙花,插了些柳條,有些墳頭則孤零破落,無人打理,想到自己剛剛為死去的理宗皇帝修陵之事,心生感慨,他命從人到湖邊折了些柳條,插在了那些荒墳野塚之上。情不自已地自吟自詠起來:

寒食家家插柳枝,

留春春亦不多時。

人生有酒須當醉,

青塚兒孫幾個悲。

同行者皆言:“相爺真是個性情中人,此詩詠懷抒情,正道盡了人間的生死至理。”

賈似道笑而不語。

此時的賈似道心境還算清楚,這首詩裏,暗含了他對大宋江山的擔憂和自己人生的不可預測感,危機意識藏在了文字的背後,才會有“人生有酒須當醉”的感歎,他以為別人無法感受到他的用意,也就自我欣賞起來。

一天早上,在府中吃過早餐,賈似道把賈正叫到跟前,很客氣地說:“賈正,你說說看,現在每次入朝,皇帝一口一聲師臣,太後也對我那麽尊重,這本是無上的尊榮,可是滿朝的文武大臣,每個人見了我都畢恭畢敬,客客氣氣,口口聲聲‘周公周公’,可誰都不願意與我多待一會兒,誰都不願在我麵前多說一句話,我這比皇帝還孤獨啊!”

賈正:“相爺能清醒看到這些,這真是我賈門之幸啊!俗話說:功高震主呢,相爺既然感到了危險之所在,何不趁此急流勇退,也好平安落幕呀。”

賈似道:“我倒是這麽想過,可是滿朝文武,多是我的門生故舊,他們中許多人希望我執掌朝綱,當今皇上,你也知道,他其實是不堪擔江山社稷之重任的,可他是與理宗皇帝血脈最近的親侄子,你說皇位不由他繼承又能由誰繼承呢,他是命中注定的皇帝呀,這能怪我麽?再說皇帝過了弱冠之年登基,就沒有太後垂簾聽政的道理和先例,而且謝太後這個人向來明哲保身,在後宮尚且謹小慎微,更是從來不想招惹外朝之事,這是滿朝上下都知道的。好了,這樣弄來弄去,所有的事情都到了我這裏,我也無解呀!”

賈正:“也不是完全無解,相爺可在這朝中或外放官員中物色一位或幾位德能相稱的大臣,補齊宰執之位,然後您慢慢放手,讓他們去主理各項事務,輔佐皇上。這樣一來,您自己掌朝的事後繼有人,別人還會把您當作真‘周公’呢。”

賈似道:“賈正啊賈正,虧你跟了我這麽多年,你說人心隔肚皮,滿朝文武,不是有能無德者,便是有德無能者,更多的是無德也無能的人呢。我掰著指頭數過,那些文人,一個個酸酸的,道理能說一大堆,搞起私人小圈子比那些武人更有甚者,那些武人,一個個草包,有奶便是娘,你翻開史書看看,有哪一個朝代有我大宋朝的降將多啊。我們大宋朝啊,真正是所謂的文人怕死,都主張投降,武人愛財,個個唯恐天下不亂,都想發戰爭財。你叫我在這些人中去物色接班者,真是糊塗!”

賈正:“是啊,國家沒有人才,這是天不佑大宋啊!”

賈似道瞪著大眼:“放肆!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賈正嚇了一跳,回轉身自己給自己做了個鬼臉,他很清楚,賈似道雖然在眾人麵前很威嚴,但對自己偶爾的失言並不會太計較,有時候還樂意別人抬杠,因為在朝堂之上,沒有人能與他平等說話。身在高位的人,有時也會為找不到一個平等交流的人說說話而苦惱呢。賈正這麽想著,甚至還暗暗自我得意起來。

賈似道見賈正不再言語,沉吟了很久,突然說道:“臨安非久留之地,我還是要回到越州去!”

賈正自是不敢再多言。

度宗皇帝收到賈似道乞歸的奏疏時,沒有感到太多的意外,因為賈似道經常在他麵前表示隱歸山林之意,他預感到這一天遲早要到來,他不是思考賈似道離開後怎麽整治朝綱,更不是主動與朝中其他大臣多接觸,多了解,因為,度宗皇帝隻認識賈似道,與他有過私人接觸和溝通,而對其他文武大臣都很陌生,都隻是在朝堂之上見過,根本就沒有私交,故而總是思考著如何挽留這位“師臣”。

度宗皇帝把賈似道乞歸的奏疏自己留住,這一次,並沒有去向謝太後求助,他要做一次敢作敢為的明君,因為賈似道沒有離開臨安,他相信以自己的誠意,是可以挽留住這位“師臣”的。

謝太後對此,自是一無所知,沒有聽到有關外朝爭執的消息,也就以為他們君臣相安,國泰民阜了,因為這是她最期望的狀態,作為後宮領袖,她身正影正,采取無為而治的做法,內朝當然也是一片祥和氣象。

這次挽留賈似道的做法,全是度宗皇帝自己拿主意,是他登基以來做得最有主見的一件事。

他先是指派朝臣到賈府宣讀自己的旨意,要求賈似道要以大宋江山為重,以天下百姓為念,並抄錄了前朝範仲淹《嶽陽樓記》中的名言,要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分君憂,解君愁。

賈似道一聽,這聖旨擬得不錯啊!原來度宗皇帝並沒有他想得那麽懦弱和無能呢,竟然被感動得流了眼淚,口口聲聲:“皇上聖明啊,皇上聖明啊!有明君如此,也算是宋室之幸!”

那傳旨大臣把賈似道的話傳回給度宗皇帝,度宗皇帝得意極了。

可是想了一會兒,度宗皇帝又沉下臉來,對傳旨大臣說:“愛卿,你說師臣向來足智多謀,他這是不是在迷糊我,讓我對他放鬆警惕,有朝一日,他還會與上次那樣,不辭而別跑回越州去啊?”

賈似道與度宗皇帝二位一體的關係,在朝野人所共知,傳旨大臣順著度宗的意思,歪了歪嘴,回道:“嗯,這很難說。”

度宗皇帝打起精神說道:“師臣啊師臣,這次我是絕不會讓你的如意算盤打響的,絕不會讓你偷偷跑回越州去。”

於是傳旨各部,要求每個部晚上派一位侍郎以上官員留宿賈似道的門外,如發現賈似道偷跑出去,必須加以阻止和挽留,如果攔不住,就要進宮報告,度宗要親自前往勸慰。

事情做到這樣,賈似道還能說什麽呢?他也不敢再在這件事上搞出出格的事來,免得朝野非議。

不過度宗皇帝還是不放心,於是在早朝時對賈似道說:“師臣不必多慮,有你掌朝,我放心。從現在開始,我希望您每個月給我講授曆代經文、史書三次,這樣,我也能保持與您經常交換意見,另外,每日早朝確實沒有必要,有些大臣無事找事,搞些雞毛蒜皮的事來,弄得大家都不舒服。我的想法是,從現在開始,您本人不必每天來早朝,考慮到您要休養,您可三日一朝,可以吧。如果,屬於你的職權範圍的事情,平時,你就直接在相府處理得了。”

這可是給賈似道開了個先例,這種禮遇有些是打破了常規的,度宗皇帝以為自己在處理這件事上,表現出了一個君主的英明決斷,與後宮妃嬪們閑聊時,把自己挽留住賈似道作為一大成績,很是得意。

賈似道有一次與度宗皇帝談到,自己家鄉的越州的山水如何如何秀麗,自己非常留戀那裏的山山水水,特別是可以約上二三好友,唱和山水之間,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在朝為官,真是身不由己,有時還遭大臣妒恨。

度宗皇帝也不是完全的傻子或白癡,由於兩人彼此互知根底,他當然聽得出來賈似道話裏的意涵。

度宗皇帝:“師臣不要再想那越州山水的事啦。你看這臨安,哪裏又沒有好山好水呢,前朝那個蘇學士不是說過嗎?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單這西湖之景,就足以怡情冶性。這樣吧,你自己在這臨安周邊察看,選一山水優雅之所,再建一新的府第。平日裏,有重大軍國之事,你我君臣在宮中共商,而太平無事之日,你可約上二三好友,住在新府第內,寄情山水,這樣,既有君臣之歡,又有山水之娛,兩者得兼,不亦樂乎?”

賈似道沒有想到度宗皇帝還能說上一套又一套,感到這個自己向來不看好的皇帝還是有些自己的主見的,非常開心,應道:“皇上有如此襟懷,微臣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於是,帶著風水師,踏遍臨安城郊,最後在西湖邊上的葛嶺,選中一處山水溫潤之地,再建一處相府。

葛嶺在西湖北麵,相傳晉朝時期葛洪曾在這裏煉丹,是一處養生寶地,後人將其地稱為葛嶺。

度宗皇帝為賈似道葛嶺再建府第而下了一道專門的聖旨,將該地永久賜於賈氏,並命有司撥付銀錢,賈似道鳩工庀材,大起樓閣亭榭,依山借湖,在葛嶺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郊外府第。

這個時候的賈似道,剛過知天命之年,雖得度宗皇帝無限寵幸,但卻有著醉生夢死的想法,竟然感慨著人生時光的短暫。度宗皇帝賜他葛嶺再建府第,不僅沒有讓他安心朝政,反而更縱容了他的享樂思想。

葛嶺府第建好後,賈似道先後延請和尚、道士輪著前來做法事,以給自己和家人做壽的名義,進行各種娛神活動。賈似道為了標榜自己愛好清雅,將葛嶺的這處府第取名為半閑堂,那意思很清楚,就是不希望自己整天為國家大事忙碌,能有一半時間用於享受生活。

其實,他沒有想到,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作為當朝的唯一宰相,度宗皇帝和謝太後又是那麽信任和依賴他,朝堂之上,都是他賈似道一人說了算,而從四川沿長江往東,數千裏江山麵臨著與蒙古人的對抗,他能閑得了嗎?

但賈似道自己卻是認真的,為了表現自己沒有篡奪大宋江山的個人野心,故意縱情山水,這本是他的原意,現在半閑堂建好之後,置身於這麽豪華的府第,他還真是生出“白雲蒼狗”的感慨,有了及時行樂的真想法,搜花覓柳,日聚豔姝,甚至進到妮庵寺院,但凡有三分姿色,必令仆役召入第中,有時以做法事為由,看上了,就留在了府中。

有一次,賈似道進入內朝時,看到一位姓葉的宮女,二八年華,渾身透著青春少女的風韻,從那裝扮看,估計是剛從民間招進宮的繡女,他命跟在身邊的賈正向度宗皇帝身邊的太監王公公打聽,這王公公見是賈似道的家臣來向自己打聽那宮女的情況,嚇得不知所措,好在那賈正也是明白人,知道主子這樣做確有不妥處,也就沒有難為王公公,令人意外的是,這一幕被正在後宮與全皇後聊天的度宗皇帝看到了,等賈似道他們離開後,度宗皇帝私下問王公公:“剛才那賈正與你所談何事?”

王公公猶豫著,不想說出真情:“也沒有說什麽,隻是剛才賈相爺遇到一個宮女,隨便問了句是不是新來的。”

這度宗皇帝在有些方麵可不傻呢,他想,那戰國時期的楚王為什麽要問周天子那鼎有多大啊,不就是有問鼎天下之心麽?這賈師臣為什麽要問那宮女是不是新來的呢?這樣的事以往從來沒有發生過呀,自理宗朝以來,賈師臣進入內朝那可是經常的事情啊,遇到宮女無數,從來沒有問過什麽呀。

度宗皇帝心中暗暗高興,心想這賈師臣是不是對那宮女有意思呢,反正她也是新選的繡女,何不做個順水人情,我江山社稷的命脈都可以托付給他,何惜一新選的繡女。於是對王公公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王公公一聽,皺了皺眉頭,什麽也沒有講,他一個太監還能做什麽呢?隻得照著度宗皇帝的意見,當日安排兩個太監把那姓葉的繡女送到葛嶺的半閑堂。

這可樂壞了賈似道,特把葉氏女安住在單獨的一處小樓內,自己日日與葉氏女把酒言歡,甚至想著,這可是沾了皇宮地氣的玉體啊,自是不免生出一些自豪來。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賈似道變得越來越縱情糜爛生活了。

度宗皇帝自己本身也是一個享樂主義者,他隻想做自己的皇帝,最主要的是不能斷了自己的香火,要把皇位傳給自己的親血脈,他所作的努力僅此而已,江山社稷,在他看來,這都應該是大臣們的事,尤其這賈師臣,更應該把朝綱擔起來,他之所以很多事情遷就賈似道,也是希望能用自己的信任與真誠,換得賈似道對朝政能用心用意,知恩圖報。

度宗皇帝根本想不到賈似道的心裏始終在想一件事:自己不管多努力,這江山還是姓趙,他不可能會有趙太祖那黃袍加身的機會,再說,自己也從沒有想過這事。

這君臣二人,雖為一體,也是各想各的事,各做各的夢。

賈似道自在葛嶺建了半閑堂後,不僅未能如度宗皇帝所願更加安心朝政,反而是慢慢將朝政荒怠起來。

先是每隔5天,從半閑堂前坐船過西湖入城,在城內的都堂府略事休息,把各方送來的各種公文和外國往來文書拿來翻一翻,按往例寫上自己的處理意見,由僚屬們送往各個衙門,重要的就送到度宗皇帝那裏,這公文往哪兒送,也全由賈似道說了算,如果有彈劾文書,賈似道是要特別細看的,不管是否與自己有關,如果是關於其他朝臣的彈劾奏章,他同樣認真對待,首先要看這個被彈劾的人與自己是否有關,然後還要根據自己的印象,或者親自批示處理意見,交有司查處,或者批個參考意見,呈給度宗後帝下達聖旨,其實度宗皇帝對這些大臣都沒有賈似道了解,基本都是朱批“如議”的字樣。

這樣過了一段時期,國家也沒有什麽特別大的事情,賈似道覺得老往城裏去也沒什麽意思,反正是批公文,幹脆就將這些公文讓幕僚們送到半閑堂來,大概看一看,有些就讓僚屬們代辦了事,自己樂得在半閑堂遊娛快活。

有一次,一個狎客看到賈似道正在鬥蟋蟀,當著他的麵說:“相爺,這就是您的軍國大事啊!”

賈似道笑著說:“什麽軍國大事,那些狗屁軍國大事哪有這有意思?”說著,摟著狎客的脖子,笑得前仰後翻。

賈似道是一個心防很重的人,在半閑堂雖然整日快活,或者沉湎女色,或者把玩古董,或者鬥蟲鬥雞,但他對自己的安全始終保持高度警惕,他曾與人們談到三國時期的曹操,他說,曹操為了保命,不讓別人晚間靠近自己的營帳,傳言說自己夜間有夢中殺人的習慣,果然有一天,曹操睡覺時被子滑落床下,身邊的侍衛上前去拾被子,被曹操手起刀落,結果了性命,曹操故意裝作不知,繼續呼呼大睡,第二天醒來,看到床下倒著一人,故意大吃一驚,問別人這是怎麽回事,以此警告身邊人,夜間不要靠近他睡覺的地方。

賈似道說到此處,很是得意,對曹操所為,那是敬慕得不得了。

在半閑堂,賈似道也設置了多重門禁,要求不管什麽人進到裏麵,都要一層一層通報,即使是皇帝派來的朝臣也不例外。

有一日,賈似道的一位寵妾的哥哥來到半閑堂,找賈似道談點事,這位妾兄常進出半閑堂,是個熟麵孔,門卒認得他,因而沒有向裏通報,直接放他進到裏麵。

當時賈似道正在古董樓裏與一狎客把玩古董,看到前院一個人走過,他應該是看清了那人的身影,故意輕聲地對站在身邊的賈正說:“那是什麽人,這麽莽撞,也不通報一聲就直接闖了進來,家法從事!”

其實呢,賈正也看清了那人是賈似道那寵妾的哥哥,可跟隨了賈似道幾十年的賈正心領神會,找了幾個家丁,把那寵妾的哥哥綁了個嚴嚴實實,扔到一個早就為犯事者準備的火坑裏,那寵妾的哥哥大聲喊叫起來。

賈似道當然聽得明白,但他還是對賈正說:“你問問他,他到底是什麽人?”

寵妾的哥哥報上姓名,賈似道立即命人把人從火坑救出,可是已被燒得焦頭爛額,苦不堪言。

賈似道先是好言相慰,並當麵嚴責門卒為何不報?

門卒垂立在旁,不敢出言。

然後讓人立即把妾兄送往醫治。

這樣一來,賈似道既沒有得罪那寵妾和妾兄,又借這莽撞的妾兄的臉麵警告了方方麵麵的人員。其圓滑歹毒,可見一斑!

一日,賈似道正在半閑堂與一美妾遊戲,春日方晴,兩人興起,竟進到香帳之中滾起床單來,正在興頭之上,突然傳來度宗皇帝的聖旨,賈似道本想沒有什麽大事,完全不理門外賈正的聲音,與那美妾繼續親昵著,被翻紅浪,更加來勁!沒想到,度宗皇帝連派了三批人前來宣他進宮。這是往日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他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立即更換朝服,帶著賈正諸人,先是坐船過了西湖,立即換轎,也沒有去城裏的都堂衙門,而是直奔崇政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