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蒲氏降元

泉州自唐朝以來,海外貿易發達,成為東南沿海最有名的國際化港口,尤其是宋朝,許多阿拉伯人聚居於此,並融入當地社會生活,成為非常活躍的一個社會群體。

蒲壽庚家族是從海道而來的阿拉伯商人,他們先是在廣東的廣州從事貿易,在他的父親蒲開宗時來到泉州,並在這裏定居下來,成為有名的富商。

蒲壽庚本人曾任泉州市舶提舉,是專門管理當地對外貿易的官員,後來因為協助官員擊退海寇對泉州的騷擾有功,官至福建安撫使兼沿海都置製使,成為宋廷在福建的地方大員。

陳宜中曾經在福建為官,對蒲氏家族有一定了解,他很清楚蒲氏家族的商人本質,他們最為在乎的是自己的利益能否得到保護,家族的事業如何能夠得到延續,對於宋皇室不可能有這些死心塌地追隨幼主的大臣們的一片忠心。

現在元軍已經進入福建,雖說蒲氏在元軍圍困臨安時,沒有接受元軍派來的使者的勸降,那時,福建遠離元軍主力。

現在情況已是不同,宋室君臣一旦上岸,恐怕就不能自主,有可能受製於蒲氏家族,蒲氏以宋室君臣向元軍輸降,這功勞可就大了,趙宋皇室的血脈也就此斷送。

陳宜中想的事情自然比一般人要深遠一些,他所在的位置決定了他必須有非常縝密的思考,但他又不能把一些話講得那麽直白,聽到蒲壽庚主動提出,請皇帝和諸臣上岸,楊太後沒有急於表態,實際是把決定權交給做宰相的陳宜中。

陸秀夫看了看陳宜中,見他若有所思,又麵無表情,看了看那正在等待回應的蒲壽庚,說道:“皇上從海道而來,一路海上風浪顛簸,立即登岸,恐龍體受驚,可稍歇數日,待蒲大人將岸上一切安排妥適,再登岸駐蹕,徐圖未來複興大宋之偉業,蒲大人以為何如?”

陳宜中借機說道:“陸大人所言甚是。蒲公不辭辛勞來船上見駕,忠心可嘉!但皇上和太後、衛王從福安撤離,一路海道而來,正可暫在船上稍歇數日,待蒲公將城內安排妥當,再登岸不遲。”

蒲壽庚可能也猜到這隻是一種托詞,看這情形,宋室君臣並無在泉州登岸之意,或者說,對在泉州登岸還存有疑慮。

在皇帝趙昰所在大海船的中艙,蒲壽庚與大家交談之時,江萬載、楊亮節和張世傑三人靜靜地來到船的後艙。

江萬載:“蒲氏在泉州勢力太大,元軍早就在打他們的主意,從今天的情況看,泉州是肯定不能登岸的,以我之見,我們得想辦法把這蒲壽庚留在船上,然後以皇上之命,派一員上岸,安撫當地官民。”

楊亮節:“蒲氏在泉州經營時間太長,以我之觀察,其對大宋之忠誠與否,還很難判斷,據說早在元軍圍臨安的時候,曾派人來泉州說降,但蒲氏家族沒有降元。”

江萬載:“此一時彼一時也,商人重利輕義,自古皆然,我們必須提防!”

張世傑:“隻是找個什麽理由把蒲壽庚留在船上呢?”

江萬載:“就說皇上和我們諸大臣希望他留下來,詳細了解泉州情況,並研究如何在泉州上岸建立可持久立足的皇帝行在,這樣把他留在船上兩三天時間,如果他願意留下來,我們就盡力維護好他,看他是否能盡心盡力與我們一同謀劃。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一方麵可以真正了解他的內在想法,另一方麵,另派一些探子上岸,偵察當地的一些動靜和岸上其他地方的消息,三天之後一切平穩,我們便登岸長駐。”

張世傑:“這個方法倒是穩妥,隻是這個蒲壽庚可不是省油的燈,他會那麽老老實實相信和配合我們嗎?讓他在舟中停留兩三天,這可能嗎?我懷疑留他一天恐怕都留不住。”

楊亮節:“不妨試一試。我到簾後去向太後說一說。”

江萬載:“萬一蒲壽庚不答應怎麽辦?能否把他強扣在船上?”

張世傑:“這可不行,如果這老家夥不答應,我們真也沒有辦法。強留在船上的話,一旦消息走透到岸上,蒲氏家族在當地的勢力必將起疑心,到時候,我們反倒被動了。”

楊亮節:“這麽說來,我們對他隻能以禮相待,好言慰留,如果實在留不住的話,那也隻能聽之任之了。”

三人靜靜地回到中艙,其實這個細節,蒲壽庚已經注意到,但他裝作沒有在意。

為了避免引起蒲壽庚的懷疑,楊亮節並沒有去到簾後向自己的姐姐說些什麽,而是直接對他說:“蒲大人在閩廣,深孚眾望,實為大宋南天一柱石也。”

蒲壽庚:“我蒲氏三代,受大宋皇恩,理應為大宋效力。今年早春,元軍圍臨安之時,元軍元帥伯顏派了一員親信來到我這裏,要我在泉州起兵反宋,與他們遙相呼應,這樣的事我是做不出來的。”

楊太後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應該有個態度,說道:“蒲將軍忠義可嘉!”

蒲壽庚:“生活在大宋的天空下,本應做大宋的臣民。”

楊亮節:“蒲大人真是深明事理者。不過,我有一提議,現在元軍向福建進逼得緊,為了更好地謀劃皇帝駐蹕泉州之事,我等希望將軍能在舟中稍留數日,與我們一起籌劃皇帝和太後、諸臣入駐泉州之事,不知意下如何?”

蒲壽庚一聽,內心一驚,這不是軟性扣留自己於舟的說辭嗎?其實,陳宜中、陸秀夫也聽出來了,知道是他們三人剛才去尾艙商談的計謀。

整個船艙裏沉靜了好一會兒,大家都在等蒲壽庚的回答。

蒲壽庚果然老辣,緩緩地說:“臣來時匆忙,家人以為我到督府處理公務,並不知道我來船上見駕了,容我先回府告知家人,即來舟中與各位大人共議國是。”

張世傑這個時候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是宋軍船隊的實際總指揮,他如果堅持要把蒲壽庚留下來,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他本想說,隻要派一位差人到蒲府告知一聲即可,但覺得還是有些不妥,他當時判斷,這蒲壽庚當前還沒有對宋不利的跡象,元軍進攻的重點是在福安,泉州受到元軍的威脅還沒有那麽急迫,蒲壽庚應不至於做出對宋室君臣不利的事來,心想,既然老人家不願留在舟中,那就不要勉強,於是主動解圍道:“這樣也好,蒲公今日可先回府上,明日再來舟中共議。”

張世傑的話已出口,楊太後隻得順著說道:“蒲愛卿一路辛苦,親至舟中探望我母子,忠心可嘉,愛卿今日可先回府,明日再來共議大事。”

蒲壽庚:“臣遵旨!”同時向在場者一一拱手拜別。

江萬載和張世傑兩人把蒲壽庚送上岸。

蒲壽庚一離開港口,頭也不回,來到碼頭之上,他的數位隨從正在那裏等候,大家見他麵色凝重,問道:“可見到皇上?”

蒲壽庚接過一匹快馬,輕聲地說了句:“先回府再說。”一躍而上,向著城內奔馳而去。

張、江二人看到蒲壽庚和他的隨從絕塵而去,以直覺感到情況不對,立即回到皇帝趙昰船上的中艙,向大家報告了看到的情景。

陳宜中:“趕快行動,看來這泉州是一刻也不能多留的,我們這麽大的船隊,如果那蒲壽庚一旦有變,後果不堪設想,立即出港他往。”

江萬載:“事不宜遲,確實應該馬上撤離這是非之地。”

楊太後一點辦法都沒有,隻得下旨:“依丞相之主意,出港他往!”

於是,由陳宜中、楊亮節、江萬載負責組織在泉州外港的宋軍船隊離港,而張世傑則以皇帝的名義向停在泉州港內的各國商人下令征集船隻。

那些外國船隻不明情況,見宋軍官兵到來,都隻能聽其所為。

一時間,張世傑把停在泉州內港的所有船隻全部征用,作為宋軍船陣的壓陣船隊。

張世傑當時主要是這樣想的,征用這些船隻,不僅可以補充宋軍的船隊力量,還可以讓蒲壽庚無船可用,即使想叛宋,也沒有船隻到海上追擊。

另外他還有一種想法,那就是既然宋帝不在泉州登岸,元軍已經進入福建,福安已落入元軍之手,這泉州遲早也保不住,絕不給那元軍留下任何船隻,以免留下後患。

張世傑的做法太突然,蒲壽庚剛在家中吃過晚飯,即有許多商人跑到他的府上告狀,說自己的商船被宋軍強行征用,蒲壽庚大為惱火,立即將自己的謀士和親信召到府中,商議應對之策。

有人建議立即追擊宋軍,有人建議派人去向元軍投降,蒲壽庚畢竟老謀深算,他說:“我沒有負宋,是宋有負於我。既然內外港之船都被宋軍征去,我們再別征船去追擊那麽龐大的宋軍,無疑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這也正是張世傑敢公然這樣大膽妄為的原因。宋軍走了就走了吧,天海茫茫,我就不信,他不能在福州立足,不想在泉州上岸,難道廣東那邊就有他們立足之處?據我得到的消息,廣州也已落入元軍之手,張世傑他們是沒有歸路的。那就由他們去吧。”

某將:“難道我們就這樣被他們欺侮?一點反擊的力道都沒有?”

蒲壽庚:“非也,臨時組織船隊去追擊他們,肯定沒有勝算,但我們可以做我們有把握的事。”

於是蒲壽庚下令關閉城門,將城內所有與皇室有關聯的一切官員、宗親全部抓起來,一時間,整個泉州城內,到處都在抓人,老百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全都處於恐慌之中,一夜之間,共抓獲三千餘人,全部斬殺,然後與泉州知州田真一同向元軍投降。

蒲壽庚的投降及泉州的失陷,讓陳宜中和張世傑等感到既慶幸又憂心。

幸者,因沒有在泉州登岸而逃過一劫;憂者,泉州不可立足,那何處又可登岸呢?

離開泉州外海,張世傑命親信嚴守後陣船隊,自己乘一扁舟趕往中陣的皇帝趙昰所在的主船。

其時,正好陳宜中、楊亮節、江萬載、陸秀夫、俞如圭等也在那裏議事。

皇帝趙昰穿著黃袍端坐正中,身後有一簾,簾後為其母楊太後,五歲的衛王趙昺平時是不參與朝政的,這次也例外地陪坐在一側,氣氛凝重。

黃門官奏報:“報!樞密副使張世傑到!”

楊太後:“宣張世傑見駕!”

張世傑衣不解甲,進到船中,向著正中的皇帝趙昰跪拜:“臣張世傑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趙是:“張愛卿平身!”

張世傑站起身,向在座同僚一一點頭示意。

陳宜中:“我們已經知道蒲壽庚降元的消息了,你們後陣情況如何?”

張世傑:“一切安好!蒲壽庚還算知趣,並沒有派人來海上追趕我們,泉州這些海上商人,雖然多經風浪,但並無海上作戰經驗,他們自己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如果不自量力要到海上來與我們作戰,那可不是我們的對手,在離開泉州港時,我就把最有戰鬥力的隊伍留在最後,準備迎擊,還好,他們沒有趕來。”

陳宜中:“這也是托了皇上的福氣。”

江萬載:“最主要是我們現在該到哪裏去?據我所知,廣州幾經反複,近日又陷於元軍之手。嶺南之地,向與中原隔膜,隻有廣州,為百粵都會,本有五嶺險阻,但元軍已過梅嶺,又破廣西,嶺海無完土。”

楊亮節雖為國舅,但不諳國事與征戰,他的內心一直在那裏抓狂,不知說什麽好,他所想的主要就是自己外甥和姐姐還有在另外一條船上的家人的安全,他多數時候在一旁聽著,當然,他更多的是信任陳宜中和江萬載。對於陳宜中的信任源於陳宜中在朝臣中的威望,而對江萬載的信任則主要源於當初太皇太後的秘密托付之情。

陸秀夫:“福州、泉州當初即為太皇太後安排給皇上和衛王的駐地,現在兩地皆失,粵土又不安,海天茫茫,難道隻有遠走海島一途?”

陳宜中:“非也。這麽多的軍民,哪有這麽大的海島可容?再說,堂堂大宋朝廷,我們如何能放棄那些在元朝統治下的同胞呢?”

陸秀夫:“丞相所言甚是!隻是我們現在得有一個具體的目標和方向才是。”

陳宜中:“以今之情勢,可能潮州比較合適。潮州離泉州不遠,東西有山可阻元軍從福建過來,而且與在汀州的文天祥可呼應,那裏到廣州又比較遠,元軍入粵不久,對嶺南複雜的地情、民情還不熟,廣東的老百姓對大宋還有深厚感情。如果能在潮州立足,至少能對大陸腹地盼望官軍的百姓來說,還有再燃希望的盼頭。不要說海島不能容納我們這麽多人,就是可以容納,我們遠離大陸,也失去了立朝之意義。”

江萬載:“丞相所言甚是,我們可以考慮去潮州。”

楊亮節、張世傑也都同意把潮州作為前方的目標。

這個時候,陳宜中突然跪拜在皇帝趙昰麵前:“臣陳宜中有事奏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皇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衛王千歲千千歲!”

陳宜中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在場者弄得一頭霧水,一個個迷迷瞪瞪,皇帝趙昰和衛王趙昺也瞪大眼睛。

簾後的楊太後更不知發生何事,但經曆了這麽多事情,她很快平靜下來,她深知,不管發生什麽事,自己作為當朝皇帝的代言人,一定不能亂了方寸,作為百官之長的宰相陳宜中,向來穩重,他今天這異樣的表現,一定有其原因,溫婉地說:“丞相不必多禮,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