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縱論天下

文天祥比陳宜中年輕六歲,初名雲孫,字宋瑞,一字履善。自號文山、浮休道人。江西吉州廬陵人,在孩提時,看見學宮中所祭祀的鄉先生歐陽修、楊邦乂、胡銓的畫像,諡號都為“忠”,即為此高興,羨慕不已。說:“如果不成為其中的一員,就不是真正的男子漢。”曾在江萬裏主持的吉州白鷺書院讀書,選中貢士後,換以天祥為名,改字履善。

他二十歲即考取進士,在集英殿答對論策。當時宋理宗在位已很久,治理政事漸漸怠惰,文天祥以法天不息為題議論策對,其文章有一萬多字,沒有寫草稿,一氣合完。宋理宗皇帝親自選拔他為第一名。考官王應麟上奏說:“這個試卷以古事為借,忠心肝膽似鐵石,我為陛下能得到這樣的人才可喜可賀。”寶佑四年(1256年)中狀元後再改字宋瑞。不久,他父親逝世,回家守喪。

開慶初年(公元1259年),元軍伐宋,宦官董宋臣對皇帝說要遷都,沒有人敢議論說這是錯的。文天祥當時入朝任命為寧海軍節度判官,上書“請求斬殺董宋臣,以統一人心”。因不被采納,自請免職回鄉。政局多變,後來官至刑部侍郎。董宋臣升為都知,文天祥再次上書一一列舉他的罪行,也沒有回音。因此出外任瑞州知州,改遷江南西路提刑,升任尚書左司郎官,多次遭台官議論罷職。

文天祥多次被斥責,援引錢若水的例子,三十七歲時退休。鹹淳九年(公元1273年),起用為荊湖南路提刑。因此見到了原來的宰相江萬裏。兩人因白鷺書院而有師生之緣,江萬裏平素就對文天祥的誌向、氣節感到驚奇,同他談到國事,神色憂傷地說:“我老了,觀察天時人事應當有變化,我看到的人很多,擔任治理國家的責任,不就是你嗎?望你努力。”

鹹淳十年(公元1274年),文天祥被委任為贛州知州。

德祐元年(公元1275年),長江下遊告急,臨安受到元軍逼迫,情勢危怠,謝太皇太後詔令天下勤王。文天祥捧著詔書流涕哭泣,派陳繼周率領江西的英雄好漢,同時聯絡溪峒蠻,派方興召集吉州的士兵,各路英雄豪傑群起響應,聚集兵眾萬人前往臨安入衛京師。他的朋友製止他說:“現在元兵分三路南下進攻,攻破京城市郊,進迫內地,你以烏合之眾萬餘人赴京入衛,這與驅趕群羊同猛虎相鬥沒有什麽差別。”

文天祥答道:“我也知道是這麽回事。但是,國家養育臣民百姓三百多年,一旦有危急,征集天下的兵丁,沒有一人一騎入衛京師,我為此感到深深地遺憾。故知不可為而為之,希望天下忠臣義士相繼奮起。依靠仁義取勝就可以自立,依靠人多就可以促成事業成功,按此而行,大宋江山可保。”

文天祥性格豁達豪爽,平生衣食豐厚,聲伎滿堂。到這時,痛心地自我貶損責罰,把家裏的資產全部捐作軍費。每當與賓客、僚屬談到國家時事,常痛哭流涕。

德祐元年(公元1275年)八月,文天祥率兵到臨安,擔任平江府知府。當時因為丞相陳宜中沒有返回朝廷,所以沒有受到派遣。十月,陳宜中至,於是派遣任職。朝議中剛剛擢升呂師孟為兵部尚書,封呂文德為和義郡王,想以此向降元的呂文煥示好。呂師孟更加傲慢驕橫、放肆。文天祥上疏誅滅呂氏家族,並提出一些改善朝政的建議,朝議以文天祥的議論疏闊,難以實行,因此,他的上書沒有結果。

德祐元年(公元1275年)十月,文天祥到平江,元兵已從金陵出發進入常州。文天祥派遣他的部屬朱華、尹玉、麻士龍與張全援助常州,行到虞橋,麻士龍戰死,朱華率領廣南軍隊,戰於五牧,被打敗,尹玉也打敗了,爭相渡水,扒張全軍中的渡船,張全的士兵斬斷他們的手指,都淹死了,尹玉率領殘兵五百人夜間發起戰鬥,到第二天早晨全都戰死。

張全不發一箭,逃跑退卻。元兵攻入常州,占領了獨鬆關。文天祥以為張全貪生怕死,見死不救,一度要追究張全的罪責,陳宜中、留夢炎詔令文天祥,棄守平江,退守餘杭。

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正月,文天祥擔任臨安知府。不多久,謝太皇太後主持降元之事,陳宜中不願承擔降元之責,張世傑對朝廷不戰而降無法理解,陳宜中以母喪之名離開臨安回到家鄉溫州淇澳,張世傑率所屬水師退守定海。謝太皇太後任命文天祥為樞密使。

不久,擔任右丞相兼樞密使,作為使臣到元軍中講和談判,與元朝丞相伯顏在皋亭山針鋒相對爭論。伯顏發怒拘捕了他,文天祥與他的侍客杜滸等十二人,於夜間逃入真州。

苗再成出來迎接他,相談投緣,認為即使臨安失陷,各地還有許多城池由宋將堅守,天下事還有可為者。

揚州守將李庭芝認為文天祥勸降來了,密令苗再成殺掉文天祥。苗再成在與文天祥交談中感到他不是前來投降的,而且抗元決心很大,不忍心殺他,派士兵二十人沿路護送至揚州,四更鼓響時抵達城下,聽等候開城門的人談,製置使李庭芝下令防備文天祥很嚴密,文天祥與隨從聞言震驚,東逃入海道,遇元兵,躲入四圍土牆中得以免禍。

然而,因為饑餓而走不動路,向樵夫們討得了一些剩飯殘羹。

走至板橋,元兵又來了,眾人跑入竹林中隱伏,元兵搜索,抓住杜滸、金應帶走了。

虞侯張慶眼睛被射中了一箭,身上兩度挨箭,文天祥兩次都未被發現,得以脫身。

杜滸、金應拿出身上的金銀送給元軍,才被放回,雇募二個樵夫抬著坐在籮筐裏的文天祥到高郵,泛海坐船至溫州,追隨二王。

在溫州,文天祥得到益王在福州登極的消息,內心甚是激動,於是帶著身邊幾個隨從迅速奔來福安府。

陳宜中正與皇帝趙昰談論周公輔成王的故事,得知文天祥到來的消息,當即建議趙昰立即接見文天祥。

楊太後與趙昰以為要到垂拱殿去見文天祥,準備更衣備儀仗。

陳宜中道:“隻文天祥一人,不必上殿,在內廷備儀仗可也。”

楊太後命太監幫助趙昰整理衣飾,備儀仗,在內廷端坐,陳宜中站立於旁。

趙昰看了看簾後自己的母親,再看了看陳宜中。

陳宜中點了點頭。

趙昰已不需其母代言道:“宣文天祥入內廷見駕!”

太監依次往外傳:“宣文天祥入內廷見駕!”

一層層往外傳,文天祥本來穿戴整齊,由江萬載陪同站在垂拱殿外,聽聞皇帝宣他入內廷見駕,大感意外,與江萬載對望了一眼,江萬載為他高興,點了點頭,示意他入內。

文天祥跟著傳事的太監進到內廷,見到隻有皇帝與陳宜中二人,另垂一簾於皇帝身後,知道是楊太後,他沒有多想,跪倒在皇帝趙昰麵前:“罪臣文天祥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趙昰:“文愛卿平身!”

文天祥站起身,拱手向著陳宜中:“天祥見過相爺!”

陳宜中:“文大人能來,這是我們大家都很期盼的。一路艱辛,忠心可嘉!”

楊太後從簾後傳出聲來:“文愛卿一路辛勞,實屬不易。此處沒有別人,卿可將路上見聞講與皇帝聽聽。”

於是,文天祥將自己如何在元軍中與伯顏鬥智鬥勇,逃離元軍之後受到揚州等處守將之誤解事一一說來,趙昰如聽故事一般入迷,但真正的聽者則是陳宜中和楊太後。

文天祥講述完畢,楊太後:“文愛卿一路辛苦,當此離亂之世,朝中正需你這樣的忠貞之臣。千裏而來,又經曆了這麽多磨難,你先休養些時日,候旨調用。”

文天祥與陳宜中對望了一眼,陳宜中點頭,文天祥:“臣遵旨!”

隨即退出內廷。

來到垂拱殿外,江萬載還站在那裏等他呢。

江萬載迎上前去:“怎麽樣?見到萬歲了麽?”

文天祥把自己在內廷見皇帝的情況向江萬載述說了一遍。

江萬載:“恭喜文大人!賀喜文大人!”

文天祥:“江大人,喜從何來?”

江萬載:“按禮,皇上接見臣屬應在正殿,今日文大人卻到內廷,這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禮遇啊!而且陳丞相與太後同在,他們一定能聽到和感受到你對朝廷的一片忠心,當然可喜可賀!走,到我府上喝酒去!”

文天祥隨江萬載前往江府休整。

文天祥剛離開內廷,楊太後隔簾問陳宜中:“文天祥的脾性我也有所聽聞,但現在在這樣的世道,他這樣忠誠的臣子還真是難得。陳丞相對他有何安排?”

陳宜中:“臣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文天祥在臣離開臨安後被太皇太後授予右丞相之位,他曆盡千辛萬苦而來,必有適當安排方可。”

楊太後:“右丞相李庭芝何時可來福安就職?”

陳宜中:“已派人送聖旨去揚州,可是因為戰事吃緊,他一時無法前來福安府就任右相之職。或者可讓文天祥先就右相之職。”

楊太後:“正與他先前任職相當,也不負他千裏而來。”

陳宜中:“多難興邦,重在人才。文天祥一向有宏大誌向,當年他考進士時關於時局的那篇文章,洋洋萬言,談的都是國家興利除弊的事,臨安陷入危局時,他不僅從江西率領萬人入衛臨安,而且提出的策略也不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隻是他因為長期在地方任職,對朝廷全局的情況不熟悉,故而給人的感覺有些書生意氣。經過近期這麽多磨難,如果他能調整一下自己的脾性,與新朝同心同德,任右相可也。”

且說文天祥隨江萬載到江府,江萬載為他設酒宴接風,兩人把酒共話離別之情,講到江萬載的哥哥江萬裏和弟弟江萬傾為國殉難之事,不禁傷心落淚。

江萬載試圖轉移話題:“世事難料,誰知會至今日!我曾經以為那元朝人會與金人一樣,不會在南方長期留下來,哪裏想到他們竟有一統天下的雄心。與那金人很是不一樣!”

文天祥:“說實話,我當初也低估了這元朝人,但以我被扣押在元軍這段時期的觀察看,這些元人與他們的祖先有很大差別,他們不隻會騎馬射箭,確有統治天下的誌向。我在伯顏軍帳中聽到這麽一件事情,元軍將領率軍出征,都不帶家屬在身邊,那伯顏進入江州時,呂師夔曾收買兩位趙氏宗室的美女,試圖獻給伯顏,伯顏認為有範蠡獻西施的嫌疑,當場拒絕了。”

江萬載:“是啊,老實說,在這方麵,我們那些宋將卻做得不夠好。伯顏在進入安慶和蕪湖時,當時不少宋將,身邊都帶著自己的小娘在身邊,這樣怎麽能打得了仗呢?”

文天祥:“我在伯顏帳中,還聽到一件事,據說伯顏的妻子因思念他,來到他的軍帳,那伯顏沒有把妻子留下,而是及時地送往後方,這與我們那些守將形成鮮明對比啊。”

江萬載:“我們有些守將,明明是戰火連天,還想著自己的小家和不忘享受生活,那些元軍將領,一上戰場,便置生死於度外,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文天祥:“我大概總結了大宋敗亡的三條教訓:一是時運不佳,客觀地說,自太祖開基以來,國家的內部治理,總體上是成功的,武人幹政、宦官弄權、外戚篡權這三大曆史毒瘤在本朝是控製得較好的,因而文教發達,經濟繁榮,百姓安居樂業,周邊安定,海國向往,所不幸者,唐末藩鎮割據,五代分治,以致北方夷族坐大,遼、金、西夏對抗於前,蒙元興起於後……”說到此處,文天祥停住,望著江萬載。

江萬載舉起酒杯:“來,請文丞相先飲一杯!”

文天祥一飲而盡:“三宮北遷,新朝已立,我已不是丞相了,江都統還是稱我之名號好了。”

江萬載自飲一杯:“文大人不必謙讓!您說有三條教訓,還有兩條呢?”

文天祥:“第二條嘛,就是朝廷對那些為官者太厚道、太放任了。”

江萬載:“這個怎麽講?”

文天祥:“可以好好理一遍,您看看,元軍一路征戰,大宋城池,從襄陽以降,雖有潭州、饒州等地的悲壯抵抗,更多的是如江州、安慶這些重要城市的不戰而降,伯顏和阿術從長江中遊一路順江而下,沿途諸將望風歸降,甚至他們元軍統帥也無法預料到會有如此順利,什麽原因?朝廷平日裏對這些文臣武將太過寬容,以致他們整日沉迷於歌舞升平,用太多精力於官場上人際關係的結網,不用心在勵精圖治上,一旦敵軍壓境,便失去應對的能力,這些平日裏建立起來的官場關係網便成了元軍勸降的助推器,元軍可以那麽大片大片地讓宋室江山不經血戰便納入版圖,這是一個血的教訓!因而,國家治理中,官場關係網一旦形成,不僅在太平時期會成為腐敗的毒瘤,而且遇戰爭,更會成為投敵賣國的本錢!將來之治國者,不可不引以為戒者!”

江萬載舉杯一飲而盡:“痛快!平日裏你我每次見麵都那麽匆忙,今日難得有這麽好的機會暢所欲言,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想,後人如有人能看到您這一席話,那也是一定會深思的,尤其那為國之主政者。”

文天祥:“這都是血的教訓!是我們失去江山之後才能明白的,要是有人在失去江山之前能認識到這些,早采取預防措施,江山永固也就不是什麽傳說了!”他自飲一杯。

江萬載也不敬酒了,興頭一來,還是自顧自喝:“好!三條教訓,文大人已經兩條,還有一條呢?”

文天祥:“這第三條嘛,是最緊要的一條!”

江萬載:“最緊要的一條,有這麽神秘嗎?文大人,您就別賣關子了,說來聽聽。”

文天祥:“這一條,是我用一生思考的結果,是絕對的血的教訓,是我總結中華數千年曆史得到的結論!”

江萬載:“有那麽高深嗎?快說來聽聽!”

這個時候,兩個人都有些酒意。

文天祥:“這第三條教訓嗎?就是以天下為私!”

江萬載:“自周公、孔子以來,大凡心懷天下者,都向往上古三代時期公天下的時代。秦漢以來,世道變了,曆朝曆代,視天下為私器。”

文天祥:“即以本朝而論,高宗皇帝在靖康之役後,重建朝綱,本來是大有功於天下的,可是,因為太在乎自己的皇位,以致沒有與金人決一死戰之決心,不得不處處被動。至寧宗皇帝,史彌遠專權,亂了朝綱,理宗皇帝出身於草莽,也因太在乎帝位導致理國四十年而不能有大作為,尤其當時金人與蒙古人之間出現衝突時,沒有抓住時機,被動受製,從此國家便一蹶不振!”

江萬載:“是啊,這些事情,現在回過頭來看,是非成敗,非常清楚,可是當時那些人哪裏會想到這些。由此看來,公與私是緊密相關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所謂公者,其實是大私,常人以為的私不過是小私而已,公與私是分不開的,就如皮與毛的關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世人看不清,常將公私對立起來,隻看到那些毛頭私利,而不顧大局。”

文天祥:“這個教訓告訴世人,即使治理國家,隻在乎自己的私利,而不能天下為公,禍之所生,不在自己身上,也便會危及子孫。說實在話,在內廷拜見皇帝時,我真的很心酸啊!還有那被伯顏押到大都去的幼主,他也是無辜的呀,一個六歲的孩子,本來應該是追逐嬉戲的年華,卻要去那裏受到元朝君臣的羞辱。再說這裏的皇帝和衛王,一個七歲,一個五歲,千裏奔逃,從臨安來到福安,是多麽無辜啊!現在,他們想成為平民百姓都不可能呢。”

這一天,文天祥與江萬載一直暢談到深夜。

第二天五更醒來,江萬載穿戴整齊,前往垂拱殿上朝,江萬載問兒子江鈺:“文大人醒來否?”

江鈺:“一路艱辛,還在沉睡。”

突然有人來報:“報!皇上宣文天祥上朝!”

江萬載迅速跑到文天祥休息的房間,把睡得正沉的文天祥搖醒:“快,文大人,快起來!”

文天祥翻轉身,看到江萬載那慌張的樣子,嚇了一跳:“什麽事?這麽慌張!”

江萬載:“皇上宣你入朝!”

文天祥:“宣我入朝?我穿什麽朝服啊?”

江萬載:“現在還講得了那麽多?你就穿你的丞相服去唄!”

文天祥:“這可不行,左丞相陳宜中,右丞相李庭芝,都已安排好了,我再穿這丞相服上朝,不是被人笑話嗎?”

江萬載:“有什麽好笑的,這年頭還講這個,有什麽朝服穿什麽朝服,你就穿這丞相服去!顧不了那麽多了,快點洗漱,穿戴整齊上朝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