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三宮北遷

伯顏在動身北上之時,先派了一位官員,快馬送了一道奏表到大都的皇帝忽必烈那兒,告知收降臨安的消息,他在奏表裏這樣寫道:

聖人之兵仁而威,無遠不服;天下之勢離必合,有險即平。

方期四海之會同,豈許一江之限隔。

捷書屢至,慶頌交馳。

欽惟皇帝陛下,至德體元,中華開統,美化既東西之被,兼愛無南北之分。

弗圖小邦,輒拘使節,誘納我降將,盜據我曆城,雖就鯨鯢之誅,尚遺蜂蠆之毒。

蠢爾三苗旨率,命予群後徂征,一鼓而定荊襄,再駕而降鄂嶽。開黃麵縛,江地心歸。鐵翁之堅城自摧,金陵之王氣何在。

楚地六千裏,不勞秦將之增兵;錢塘十萬家,已見吳王之納土。

偽將悉朝於國下,幼君遐竄於海中,方知恃險之差,應悔求和之晚。

臣叨居牧寄,喜聽凱音。矧曾充載筆之臣,尢當述集勳之事。

駿奔效命,正海內一家之時;虎拜揚休,上天子萬年之壽。

這個奏章裏,特別提到“中華開統”。

中華民族這個概念是近代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過程中出現的。

在伯顏的這個奏章裏出現“中華”一詞,應該是古代王朝官方文書裏較早出現這一概念之處。

中國古文獻常以“華夏”代指中原。

什麽意思?

也就是元朝的君臣認為,大元王朝才是中華正統王朝的延續,把南宋朝廷比作古代南方的少數民族“三苗”。

以“秦將”自喻,也體現了伯顏以中原正統自居的思想。

“華”始於中國上古五帝之一舜的名字“重華”。

舜登帝位後,人們以舜的名字稱呼人民為“華”。“華”作為中國人的稱呼從此流傳下來。

“中華”一詞,在曆史文獻中,始見於晉代裴鬆之注《三國誌·諸葛亮傳》。

唐朝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頒行由長孫無忌領銜撰文的《律疏》(《唐律疏議》),其中,對其卷三《名例》的“中華”一詞釋文如下:“中華者,中國也。親被王教,自屬中國。衣冠威儀,習俗孝梯,居身禮儀,故謂之中華。”

1901年,梁啟超發表《中國史敘論》一文,首次提出了“中國民族”的概念,在“中國民族”的基礎上,1902年梁啟超正式提出了“中華民族”。

1905年,梁啟超寫了《曆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一文,從曆史演變的角度分析了中國民族的多元性和混合性,並作出結論說:“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實由多民族混合而成”。

元朝君臣以“中華”自居,反映了忽必烈建立的大元王朝已經成為多民族上層貴族的聯合政權這個實際情況。

有意思的是,在宋室君臣的官方文獻裏,反而沒有見到“中華”這個概念。

後人枉斷“崖山之後無中華”,不知從何說起。

忽必烈聞奏,自是高興。即命人到途中去慰問伯顏及諸將。

無論是全太後及幼主,還是那負責護送的元兵,都沒有在路上耽誤,隻是在動身之時,有些年紀老邁的宮人聽說太皇太後留在臨安,便不肯隨全太後及幼主北上,而希望留下來陪著謝太皇太後,這個時候,謝太皇太後自己也做不了主。

全太後更是不會做主,作為一位母親,她全部心血隻是希望自己的兒子在這個過程中不要再受到傷害,至於什麽江山社稷或什麽名節,全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任由那些宮人們哭鬧,經負責護送的元將阿喇哈、董文炳商議,同意了那些想留在臨安的宮人們的請求。

在臨安起身之時,被脅迫與全太後、幼主趙顯一同北上的人中,太學生徐應麟一家人堅決不肯北上,認為自己受宋室恩典,不能為宋室守護江山,本來就是一種屈辱,而這次北上,一定會受那元朝人的侮辱,客死他鄉,讓屍骨都沒處安放,於是與自己的兩個兒子徐琦、徐鬆和女兒元娘一同跳井自殺,這也耽誤了些許時間。

其時,還有一些宮中繡女聽說要到北方去,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害怕自己遭到異族的侮辱,也有逃跑的,也有跳井自殺的,還有用繡剪刺喉或割脈自盡者,隻是那些逃跑的宮女根本就跳不出宮門,因為所有的宮門都被元兵把守住。

折騰了不少時間,全太後不得不出麵安撫同行之人,對大家說:“你們對朝廷的忠心我們娘倆感受到了,隻是事已至此,我們還是聽天由命。大元皇帝既懷仁慈,大家就與我娘倆一同北上吧。”

全太後以往從來不出麵說話,這次終於向著眾人講話了,這對同行者是一個很大寬慰,那些原來對北上很抗拒的人也都平複下來,心想,她貴為皇太後,而且幼主貴為一朝天子,都可以北上,那我們這樣一般的臣民,隨同北上,又有何妨呢。

就這樣,全太後、幼主趙顯,還有兩位親王福王趙與芮和沂王趙與猷、度宗皇帝的生母隆國夫人黃氏、駙馬都尉楊鎮、朝臣謝堂、高夢鬆、劉褒然和在臨安讀書的太學生們,都作為全太後與趙顯的隨從人員,元軍名為護送,實為監押,靜靜地離開臨安,踏上北上之路。

這裏麵有一個有意思的現象,那就是隨兩宮(全太後和皇帝)北遷的成員中,有當時在臨安太學讀書的太學生,這些人本非皇家成員,忽必烈卻把他們列入北遷人員中,顯然與當時元朝對儒學和人才的重視有關。

元軍將領做了很嚴密的謀劃,臨安城裏的老百姓對全太後與幼主趙顯的離開,一點感覺都沒有。

伯顏從瓜洲派來打聽消息的人在途中與護送全太後和趙室幼主的這支元軍相遇,了解了實情,即回帳向伯顏報告。

伯顏在諸幕僚陪同下,與全太後、宋室幼主趙顯見過,並好言安慰道:“大元皇帝聖德仁慈,必厚待你母子,你們不必害怕。你們看看,我們軍帳中有許多你們宋室原來的舊臣,他們都受到我們的優待。”

全太後命趙顯跪拜伯顏,要他代表皇室感謝伯顏的不殺之恩,被孟祺攔住了:“幼主是代表宋室到大都去拜見大元天子的,丞相受天子之命護送你們母子去大都,如果幼主跪拜伯顏丞相,這會陷伯顏丞相於不義。”

伯顏認為孟祺說話很有道理,說道:“這大禮,你到大都給我們大元天子行去。”

伯顏讓押著全太後及宋幼主的隊伍走在前麵,自己在後麵壓陣。

雖然打了個“天下太平”的旗幟,但他一路上仍是異常警惕,讓元軍把宋室君臣嚴嚴地圍在中間,緩緩北行,不敢讓沿途州縣和城池知道有宋室君臣路過,很擔心在這時局初定之時,發生意外,一旦有別有用心之人,把宋室君臣劫持,號令天下,誰知道會發生什麽突發事件呢。

伯顏一生征戰,遇事本來就很老成,加上他身邊那些謀士都是經他反複考驗和選拔過的精英,各項謀劃都很周全。

全太後和兒子趙顯一路上主要是坐船,由運河順水路北上,當時正是春天,河水充足,元軍還派了一支隊伍在陸上沿途同往,水陸監護,總體還算平順。

身為駙馬的楊鎮心事最重,他一直在惦記著益王和廣王的安全,但由於有元兵監視,他從來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益王和廣王的事,心裏隻是默念,總想從元兵的議論中得到一些相關的消息,又不敢主動問及。

有一次,他聽到身邊的兩個元兵在談論,元兵甲說:“丞相這次回大都,皇上一定要重賞的,到時我們這些將士少不了也要受到獎賞。”

元兵乙:“丞相這次本要繼續去追那兩個逃到福建和廣東的宋室兄弟的,可是皇上認為丞相一路征戰很辛苦,命他先回大都受賞,把那征討福建、廣東的事暫時放一放,或許將來另外派別人去也有可能。”

聽到這,楊鎮暗暗舒了一口氣,心想益王和廣王暫時應該是安全的。

幼主趙顯聽到岸上的吆喝或爭執聲,禁不住用手指著問他母親道:“他們為什麽要爭吵啊?”

全太後:“這世上,不愛爭吵的人是很少的,當皇帝不用爭吵,但這個皇帝的位子可是很多人想坐呢。那些民間的百姓,他們會為了一點點私利爭吵的,因為隻有爭吵,才能維護自己的利益。”

趙顯顯然聽不懂母親的話中之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做皇帝一點都不好!”

全太後:“這是天命,被你碰到了,做皇帝肯定有好的地方,要不,怎麽那麽多人想做皇帝呢?”

趙顯:“他們誰想做讓他們做去吧,反正我是不想做這個皇帝的。”

全太後:“皇帝不是誰想做誰就可以做的。再說了,你現在已經不是皇帝了。”

趙顯:“那些長胡子的大人們怎麽還叫我皇上呢?他們那麽老,還要向我下跪?搞不懂大人們在搞什麽名堂?”

全太後:“現在懂不懂都一個樣,你生在帝王之家,命中就要遭此劫難。”

這時,隻見岸上幾個小孩在追逐嬉鬧,歡笑聲傳過來,趙顯十分羨慕地看著他們,說了一句令人頗為辛酸的話:“真想生在老百姓的家裏!”

這話讓與他們同船的人都聽到了,全太後已是泣不成聲,謝堂也是老淚縱橫,有些大學生更是號啕大哭!

趙顯一下子懵在那兒,他像個犯錯的孩子,瞪著大眼睛,搞不懂這些大人們演的是哪出戲。

全太後與幼主趙顯船上的哭聲傳到伯顏的船上,伯顏大吃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隻見一個元將跑來,在伯顏的耳邊如此這船說了一通。

伯顏當即命人把全太後與趙顯和那些宋室大臣們分開,不讓他們在同一條船上,全太後與趙顯身邊隻留了一位太監和兩個宮女,其餘人員都分散到元兵的其他船上。

船行過山東,由於北方河水淺,不得不改換轎、馬,原來打算讓全太後與幼主趙顯各坐一頂轎子,可那趙顯死死抓住母親的衣服,他看到這麽大陣仗,非常擔心,從此母子一別便無可見麵之時,那種想保護母親的天性可能更勝於他想讓母親保護自己的想法,雖然年齡小,以這兩年來經曆的事,簡直恍如隔世,他有這麽一種預感。

大家都不敢拿主意,請示伯顏。

伯顏說:“既是幼主不肯離開全太後,那就讓全太後與幼主同坐一轎也無妨。”

於是,全太後抱著趙顯,坐在轎中前行。

在快到大都的時候,伯顏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問同行的孟祺:“噢,我想起來了,那謝太皇太後還在臨安城裏,現在怎麽樣了呢?”

孟祺:“據言謝太皇太後一直臥床未起。”

伯顏:“這樣不行。自宋幼主嗣位以來,謝太皇太後臨朝稱製,軍國大事都是主事者,現在這樣放在臨安,我還是不放心,既然她一直起不了床,也還沒到垂危之時,還不如把她接到大都來,我們可以奏明大元皇帝,讓太醫幫她醫治,也可以讓宋室臣民感受到我們大元皇帝的聖德。”

孟祺:“丞相有此仁愛之心,誠可貴也。確實是這樣,謝太皇太後畢竟是宋室的主事者,那全太後一直沒有管過朝政,把謝太皇太後接來大都,隻要大元皇帝以禮相待,指派太醫精心醫治,確實可以獲得宋室天下的人心。”

於是,伯顏派人送信到臨安,要求把病**的謝太皇太後禮送到大都,與全太後、幼主趙顯一起舉行拜見忽必烈的大禮。

臨安城裏的謝太皇太後雖然人在病床之上,但心緒從來沒有安寧過,她一直在想著,全太後、幼主趙顯被元軍押著北上,到了那元朝的朝堂之上,元朝的君臣會怎樣對待他們呢?千裏路遠,他們會不會不適應北方的生活啊,她更想到益王和廣王,這兩個孩子現在身在何處呢?又有哪些大臣與他們在一起?元兵什麽時候會追尋到他們,到時候會怎樣呢?一想到這裏,她的頭皮就發麻,於是命李公公給她準備紙筆,寫了一封信,叫李公公送到元軍手中,讓他們派人送給益王和廣王,要他們收信之時,即刻降元,以保性命。

可是,她並不知道,此時益王和廣王身邊已聚了許多宋室大臣,他們正準備重新立益王為皇帝呢,這勸降信哪裏能送到二王手中。

謝太皇太後,在寢宮裏望著室內熟悉的場景,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一個英俊少年,身著黃袍,坐在崇政殿的寶座之上,下麵群臣邏拜,這時,另一個少年,膀闊腰圓,押著一個蒙古著裝的老將,推倒在那皇帝寶座之下,群臣齊聲怒吼:“伯顏老賊,你也有今日!”

那著黃袍的少年分明就是趙顯,那押著伯顏進殿的少年分明就是益王趙昰呢。

怎麽沒有人垂簾聽政,自己身在何處?謝太皇太後一覺驚醒,原來是南柯一夢。

隻見那張公公和彩娥、彩鳳正站在床頭垂淚,謝太皇太後預感到有什麽事要發生,半直著身子坐起來:“怎麽了?外麵怎麽那麽吵嚷?”

張公公:“元軍說,要太後北上大都,去見大元的皇帝。”

謝太皇太後:“不是說好了麽?等我能起床的時候就去大都,朝見那大元皇帝。再說了,少主就是我們的一國之君,由全太後陪他去行禮不是就可以了嗎?”

張公公:“我們也搞不明白,他們現在派了數十人在慈寧殿外,聲稱,如果太皇太後不能起床,那就連床一起抬往大都。”

謝太皇太後不再說話了,她沉思了好久,然後用很平緩的表情對張公公說:“去吧,你去告訴那領兵的將領,說我實在無法起床,他們願意連床一起抬往大都,那就請便吧。”

張公公走到慈寧殿外,對著元兵將領說:“太皇太後實在無法起床,各位如果一定要連床一起抬往大都,那就請便吧。”

負責押護謝太皇太後的是一個都統,姓那。

那都統帶著士兵來到謝太皇太後的床前,對她說:“伯顏丞相派人來臨安請太後北上大都!”

謝太皇太後坐在床頭,對彩娥和彩鳳說:“你們跟我這麽多年,吃了不少苦,我已是風燭殘年之人,你們自己撿些宮中之物,各自謀生去吧。”

彩娥、彩鳳隻是哭泣。

那彩娥開聲道:“我們從小被送入宮中,也不知親人在哪裏,侍候太後慣了,我們出宮去也不知往哪裏去啊。”

那都統:“伯顏丞相說了,慈寧殿的所有仆從,都隨太皇太後北上,以便侍候太皇太後起居。”

謝太皇太後:“也罷,那你們就隨我北上吧。”

謝太皇太後知道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任憑那些元兵把自己抬出,這時,她腦海裏忽然回想起十多年前,理宗皇帝去世,度宗皇帝即位的第一年元旦,想到那天晴空萬裏,突然來了個天狗食日,想到那令人心驚肉跳的鍾鼓聲,強起半身,最後將這自己住了數十年的慈寧殿掃視了一遍。

謝太皇太後被抬離慈寧殿,離開臨安,沿著運河北上,元軍同樣作了精心安排,沿途軍民,沒有人知道。

元軍很有意思,直接用一條大船把謝太皇太後的病床裝了起來。

當時在慈寧殿服務謝太皇太後的大小臣工有70號人口,元軍也一同驅著他們隨謝太皇太後北上。

謝太皇太後被抬出慈寧殿的時間正是午時,那司天監傳來報時的鍾聲,鐺——鐺——鐺——慈寧殿內留下了一片寂靜。

在出臨安城門的時候,謝太後分明聽到從那不遠處傳來幾個孩子的聲音:

月兒彎彎照九州,

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婦同羅帳,

幾家飄零在外頭。

謝太皇太後躺在**,聽到最後那句:“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零在外頭。”獨自垂淚。

船沿著運河北上,因為正是春末,天氣晴好,一路上風景秀麗,運河岸邊還不時傳來雞鳴犬吠之聲,還有拉纖船夫的聲音,甚至岸上人們的爭吵和叫賣聲。

她有時坐起身,看到那山野春光,長期壓抑著的心情總算舒暢了一些,忽然有一天,她對彩娥和彩鳳說:“你們扶我下床吧。”

果然,謝太皇太後竟然可以下床在船上活動開來,那都統得知消息,也很高興,命看護的元兵要多加小心,並叮囑不要讓謝太皇太後單獨靠近船舷邊,以防不測或意外。

謝太皇太後是何等之人,經過這兩年的許多事,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隻管後宮事務的母儀天下的皇太後了,她可是臨朝稱製,對大宋江山承擔了整整兩年全責的非凡女子了,她對元軍對自己的提防一清二楚,因而很知趣地配合著,總想盡量不給任何人帶來困擾。

這樣,一路北行,也算平順。

全太後與趙顯在四月底的時候到達大都,並沒有立即安排他們拜見忽必烈,而是與群臣同被安排在會同館,所謂會同館原是元朝接待藩國使臣的地方,是禮部下屬的接待機構,元朝君臣認為宋室君臣還未向大元皇帝行跪拜大禮,暫時以藩屬待遇待之,算是一種禮遇。

數天後,護送謝太皇太後的隊伍也到達大都,有意思的是,謝太皇太後自被連床一起抬上北上的船後,一路風光秀麗,她的病竟然不醫自好了,這是她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所以護送她的隊伍行速也就很快了。

先前謝太皇太後派往大都的祈請使團成員到郊外迎接宋室三宮,吳堅和家鉉翁領班現身,大家跪地哭迎。

吳堅向謝太皇太後、全太後和趙顯說道:“臣等有辱使命,不能保存江山社稷!”

謝太皇太後:“眾愛卿平身!”

她望著站立的一班舊臣們,發現沒有見賈餘慶和高應鬆的身影,問吳堅:“賈餘慶和高應鬆呢?”

吳堅:“賈大人不服北邊水土,一到大都生病了,不久便不幸去世。”

謝太皇太後歎息一聲。

吳堅繼續說:“高應鬆意誌決絕,不食大元之物,絕食身亡。”

謝太皇太後哭著說:“事已至此,高愛卿何故做此下策?”

聽者垂淚。

謝太皇太後與全太後、幼主趙顯祖孫三輩人在元朝大都的會同館相聚,自是少不了一番悲喜。

伯顏雖然是押送宋室君臣的主官,但他始終與宋室保持適當距離,按忽必烈的旨意把宋室君臣安排在會同館的時候,伯顏則住到自己在明德門的官舍,與家人相聚。

由司天監和禮部的官員根據天象設定,宋室君臣拜見元朝皇帝的大禮安排在五月一日舉行。

這一天,大都城裏一派喜氣洋洋,如過節一樣,皇宮內,更是張燈結彩。

在禮儀官的引導下,謝太皇太後、全皇太後、宋幼主趙顯等都早早起床,來到都城西門外五裏的草地上。

全太後帶著幼主趙顯站立一邊。

宋朝皇室一班人,包括謝太皇太後、福王、沂王、隆國夫人、諸大臣站在一邊。

向著早就布置好的一個紫錦罘賬,把那作為宋室的家廟,在禮儀官的指引下,跪拜,算是向宋室的列祖列宗報告要降元的事了。

接下來,他們被帶到皇帝忽必烈的寶座前,由謝太皇太後帶頭,全太後和趙顯長跪拜叩,每個人都拿著一件由臨安皇宮帶來的寶物,奉送給忽必烈,忽必烈命禮官一一收下。

福王和謝堂等朝臣則用宋朝拜見皇帝的禮儀,跪拜,並山呼:“皇上聖明仁慈,萬歲萬歲萬萬歲!”

算是認了新皇帝了。

第二天,忽必烈在那草地上,設置了一百餘桌的酒席,每張桌子都用黃色綢緞鋪設,所有碗筷都是金黃色的,全是皇家氣派,忽必烈讓自己的皇後、妃子們也一同赴宴。

忽必烈、皇後、貴妃和元朝諸王個個升帳,坐在臨時搭起的寶座簾後。

謝太皇太後、全皇太後、趙顯及宋室群臣,再次每個人都手持一件寶物,穿戴整齊,站立台階之下。

那禮官一聲令下:“宋室君臣拜見大元皇帝之禮開始!”

一個個倒身下拜,趙顯原來隻接受過別人跪拜,從來沒有拜過別人,全太後也算用心,自那元軍進入臨安後,便多次訓練他行跪拜之禮,因而在全皇太後的示意下,很乖巧地拜得有模有樣。

拜完之後,他們把禮物捧在手上,忽必烈命禮官收了,當場賞給與自己一同升帳的皇後、貴妃與諸王。

當日酒宴,宋室君臣也參加,大家吃是吃了,有的也喝了,但那種心情,與元朝諸君臣相比,那可真是天壤之別。

由於南北生活習慣不同,酒席上有很多臨安君臣未見之食物,有那膽小的動也不敢動,有那膽大的見什麽吃什麽。

趙顯雖然年幼,但他母親全太後一直教護著他,他每吃一樣東西,都是由母親全太後先嚐過,再夾給他,實際上,這樣做的意義不大,但作為一個母親,她很自覺地就這樣做了。

五月初三,又是一場禮儀,那就是忽必烈親自祭告自己的列祖列宗,告以宋朝已滅,海內混一,算是江山一統了。

在當時,整個元朝君臣都沒有特別在意宋室二王在福建、廣東的活動,在他們看來,隻要臨安降元了,那宋朝就不存在了,至於益王、廣王的問題,不過是收拾殘局而已,連長江這麽大的天險都可以克服,將來嶺海隻要派一支軍隊前去,即可**平。

這場元朝皇帝祭告列祖列宗的場麵更加宏大,司禮官先是念了一道祭文,告以四海一統,天下太平之事,接著行禮。

謝太皇太後、全太後、趙顯等,都列隊邏拜。

三天過去之後,第四天才是宋室君臣在皇宮朝見忽必烈的時候。

忽必烈當場下旨,任命趙顯為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大司徒,封他為瀛國公。

這是什麽意思呢?首先是任命一個官職,也就是說,那五歲的孩子不要再做什麽國君了,做大元帝國的一個高官就可以了,當作一般臣子使用,這隻是具有象征意義,並不需要真正履職,加封一個瀛國公,那是讓他有一份俸祿,以便有生活方麵的保障,這個任命和加封是伯顏提出的建議,伯顏當然也是聽從了他自己身邊的謀士諸如孟祺諸人的意見的。

因為當時,在元軍中有許多宋室降將,隻要給宋之幼主適當的尊嚴,大家也就不會感到太過意不去,不必為自己降元的行為有過度的自責或負罪感。

忽必烈給趙顯下了一道聖旨:

上天眷命,皇帝聖旨。

諭宋國主:

昔我太祖聖武皇帝,睿謀雄斷,奄奠諸國。惟彼東南,鹹修臣職。

昔爾宋與金鄰,逮至於金,接我疆場。

彼國常遣使於我家,尋即殄絕,俾失結好,實爾自造。

乃者師已濟江,仍且按兵,複遣使以理往諭,時爾順令歸款,事豈不殊?

及兵壓臨安,方出請降。論以國典,固無寬宥。

然爾國政,悉出權臣,若爾母子,初無所與。

朕既知之,複以罪譴,加爾母子之躬,固所不妒忍。

況爾舉朝來覲,嘉乃是心,而優渥之令可不伸乎?

庸錫寵章,備茲異數,可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司徒,瀛國公。

宜令準此。

至元十三年六月日

趙顯跪拜,按早先母親全太後所教,用那清脆的童聲道:“聖主聖明仁慈,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下可把那忽必烈逗樂了,高興地說:“趙愛卿平身!”

全太後走上前去,把趙顯扶起。

經過四天的折騰,宋室君臣基本都累得差不多,尤其那謝太皇太後、全太後及幼主趙顯,平日裏都是接受他人跪拜的,這些天來,卻成了跪拜他人的領拜者,心中的滋味是不言而喻的。

晚上,全太後與趙顯住在一起,望著兒子熟睡的樣子,全太後想起當年隨父親駐守邊城的日子,更想起嫁入皇宮的時光,想到那早死的丈夫,心中也是滿腹委屈,可為一女兒之身,不能如佘太君、梁紅玉那樣有征戰之才為國殺敵,更何況嫁為帝王婦,許多事情都身不由己。這麽年輕守寡,本已不幸,現在卻連整個國家也丟了,這是何其的羞辱之事啊?

她暗自垂淚,三番五次翻尋那衣箱中的數尺白綾,真想就此踏上黃泉路。

可是,一再看著兒子趙顯睡得香香的樣子,幾度淚濕紅妝,此孤何托?

將那白綾在手上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突然,趙顯在夢中大叫起來:“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全太後附身下去,緊緊地摟住兒子:“寶貝!媽在這兒,你不用害怕!”

趙顯顯然被一場噩夢驚醒,他哭著坐起來,不斷喊著:“媽媽,我怕!”

全太後怕自己的淚水會影響孩子,輕輕抹去眼角的淚痕,緊緊把趙顯抱在懷裏,說道:“孩子,不要害怕,你隻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趙顯平靜下來,看到母親臉上堅毅的表情,他如犯了錯一樣,瞪著大眼睛,反過來安慰母親道:“媽媽,你不是說夢是反的嗎?我剛才夢見有人要追殺我,這說明肯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全太後:“好孩子,不要亂說話,我們現在在這裏不是好好的嗎?”

數日之後,忽必烈分別下詔,將全太後和謝太皇太後降封為夫人。

謝太皇太後被稱為壽春郡夫人。

福王趙與芮被封為平原郡公。

宋臣中,家鉉翁不接受忽必烈的封官,自願到民間辦學,後回眉州老家終老,是祈請使團成員中相對得以善終者。

吳堅病倒,不久去世,葬於京郊。

初到大都的日子裏,考慮到趙顯年齡尚小,忽必烈同意他與母親全太後住在一起。

分別給他們封官後,那些在大都的宋室舊臣還經常到全太後和趙顯這裏來問候,這使得忽必烈警惕起來,下詔命令宋室三宮要分開居住,也就是謝太皇太後、全太後和趙顯都要獨立居住,由各自的侍從服務,他們三個人不能住在一起。

全太後想到元朝皇帝已經給了兒子一個官位,且身邊有從臨安帶來的仆從,既然不能陪伴在身邊,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會不會傷害到孩子的未來,現在人都在元朝君臣的掌握之中,是禍是福,也隻能聽天由命了,好言將趙顯托付那幾個仆從,便主動提出不要夫人封號,寧願出家為妮,以還趙家一個清淨之身,忽必烈當即同意,命其在離大都不遠的正智寺出家。

趙顯身邊的仆從,離開的離開,老病的老病,數年後,也都各自散去。

謝太皇太後已經被折騰多了,自然忍受力要強些,她帶著病痛之軀,竟然在大都又生活了七年,去世時早已過了古稀之年,在那個時候,也算是高壽了。

隻是這幼主趙顯的結局,最後成了一個謎案。

有人說,趙顯後來被發配到沙漠,客死大漠,有人說他被元朝皇帝安排到西藏去出家,做了一位高僧,也有人說,那元朝皇帝念他年幼無辜,成年後,專門給他配了一位蒙古族的姑娘,生兒育女,一生衣食無憂。

因為小孩子身邊沒有親人,其實誰都不知道他最後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