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錢塘觀潮

伯顏等人沿著錢塘江岸緩緩騎行,他忽然扭轉頭對緊隨其後的孟祺說:“當初宋高宗趙構被人擁立為皇帝,自己的父親與兄弟被金人擄去,他本可以振衰起弊,重整旗鼓,借此收複舊河山,為何要跑到杭州來建行在,還要改個名字,叫作臨安,這是自欺欺人,還是做給別人看的?”

孟祺:“這就是人的私心在作怪,因為中原皇室,常把國家權力當作自家的私產,趙構本來就是徽宗皇帝庶出,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因為金人將汴梁城內的全部皇室都擄走了,隻有趙構還有皇帝的血統,被那些本來也不是什麽大臣的人擁立,如果趙構真要從金人手中奪回自己的父親和兄弟,他還能當皇帝嗎?再說了,那些擁立趙構的人,如果前朝的宰相們都隨徽宗、欽宗放回,高宗的擁立者們的身份與地位將放於何處?自古以來,為了皇權,宮廷不斷上演著血案,現在還要把兩個被金人擄走的皇帝要回來,那樣的話,國家不被金人所滅,趙構的朝堂也要先互相殘殺起來。”

伯顏:“說得有理,看來中原人常把個人的權利看得比國家與民族的命運要高呢,所以中原王朝,沒有外患,必有內爭。”

孟祺:“其實,高宗把皇帝行在定在臨安,本來就是一個失策。”

伯顏一聽,很感興趣,停住馬頭,對孟祺笑著說:“說來聽聽。”

孟祺:“高宗被擁立時,宋室還擁有黃河以南大部分江山,可是他竟要到杭州這裏來建行在。杭州自古為繁華之地,早在先秦時代,已為東南形勝,特別是兩晉時期,五胡亂華之後,江南便成了人們爭相聚居之地。唐末五代以來,雖然國家不幸,戰亂多發生於中原,杭州總體上還是安定的,在宋平江南過程中,這裏的城池幾乎沒有遭到破壞,基本上是和平歸降,所以,城池完好。”

孟祺稍停了一下,繼續說:“宋高宗之所以把這裏當作皇帝行在,有這個因素。殊不知,這杭州自兩晉以來,便算是個煙花之地,文教發達,武功不興,那個高宗本人,書還是讀了一些,也寫得一手不錯的書法,隻是胸無大誌,更不會考慮父兄被擄之屈辱,雖說把杭州改為臨安,將其定為皇帝行在,那後麵繼位的皇帝更是沒有膽識,重振舊河山了,把理論上的行在變成了事實上的首都。”

伯顏連連點頭:“孟先生要是早生數年,成了那臨安皇帝的朝臣,那我們今天也就無法來這錢塘江邊了。”

孟祺:“那倒不一定。在亂世,有理想的英雄就會到民間訪賢求能,周文王訪薑太公、劉備訪諸葛亮就是這種情況,而在太平時期,魏晉以前,要有地方賢能的推薦,才能被皇帝征召,而隋唐以來,國家開科取士,如我等要走仕途,需經考試才能取得功名,才會被朝廷所用。”

伯顏:“以孟先生的才學,要考那宋朝的進士,應該沒有問題。”

孟祺:“這很難說呢。”

伯顏:“難怪有人說高手在民間呢。”

當日天氣不錯,伯顏一行沿著錢塘江邊,看著向海麵不斷擴展的江麵,也是各有各的心境。

伯顏又轉向董文炳:“那次陳宜中策劃逃往海上的情報我們是收到了的,我們也布置了重兵到江口來截獲他們,聽說幸好是那天謝太皇太後使了性子,所以沒有跑成,要是他們真的那次想從錢塘江外逃,說不定會被我們攔截在這錢塘江口,他們早就葬身魚腹了。由此看來,凡事皆有定數啊。”

董文炳:“丞相所言極是。謝太皇太後這個人本來就不理朝政,她都是相信外朝的臣子們,誰知那些臣子惡性不改,即使在大敵當前,也要忙於個人算計,老為那些個人恩怨耿耿於懷,互相攻訐,而不是相互支持,不懂那互相拆台,大家下台,互相補台,好戲連台的為官為政的道理,這是臨安君臣麵對的最要命的問題。”

伯顏點了點頭,董文炳繼續說:“現在大家都把責任推給賈似道,還有陳宜中,可是自寧宗皇帝之後,那些皇帝就沒有一個做得像樣的。理宗朝竟然先後出了史彌遠、丁大全、賈似道三個權臣,度宗皇帝更是在賈似道多次辭官的情況下求著人家主持朝政,甚至還上演了一出君拜臣的醜劇。這些情況的發生,與其說是臣子的問題,倒不如說問題的根源還是出在皇帝那兒。其實,這些皇帝也很無辜,他們本來就不是當皇帝的料,命運卻把他們放在了一身而係天下萬民禍福的高位,無德無能承擔起他們的責任,隻能靠那些權臣。現在這幼主即位,也是皇室無人,陳宜中跑回老家去了,謝太皇太後甚至還寫信給他的母親,把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人強逼來主持朝政,這也不能說全是陳宜中本人的錯啊。當時如果不是他們出來主持局麵,又會是怎樣呢?還會有別的權臣的,什麽樣的時代,就出什麽樣的君臣,這正是所謂的時勢造人。”

伯顏:“對了,你這麽一說,我又想起了當初我們征宋的諭旨了,我們的皇帝,當時采取的策略,就是沒有批評臨朝稱製的謝太皇太後,也沒有把矛頭指向那個還在穿開襠褲的幼主,而是直接指向當權的賈似道,這樣看來,我們在宣傳方麵也是找準了切入點呢。”

孟祺:“這一招實在高。因為謝太皇太後雖臨朝稱製,但基本上自己沒有什麽特別主見,也未傷害過他人,所有朝中決策,都是任由大臣去做的。那幼主當然更是無辜,他除了穿上那身龍袍,其他實在也做不了什麽。大元把矛頭對準賈似道,可以說,正是點中了臨安朝堂的軟穴,把三朝以來人們累積的對賈似道專權的不滿激發了出來,這可能也是許多外將不戰而降大元的一個重要原因。”

伯顏:“隻是現在還有那麽一些人,他們又在策劃擁立什麽益王,廣王,你們對此有何看法?”

孟祺:“這些策劃擁立者,各有盤算,有人是真的對宋室有感情,希望憑籍福建、廣東的萬裏海疆,以宋室為號召,凝聚那些還沒有歸順大元的地方的人心,也不排除有些人,趁此亂世,以宋室為旗號,行個人之野心。”

伯顏:“說得有道理。我很想趁此南去,繼續與他們決戰於海上。隻是大都的皇帝下詔,要我親自護送宋室三宮北上大都。”

這時,遠處天際突然傳來一種沉悶的響聲,伯顏等人駐足靜聽,隻聽那響聲越來越響,忽然間,如萬馬奔騰,伯顏覺得奇怪,自己身為這裏的主帥,原來駐在錢塘江邊的軍隊他已經命令北返了,城裏都是一些早就安排好的接收將士,哪來的這聲音呢?

正遲疑間,隻見那錢塘江口,一排巨浪,如雲牆一般,奔騰而來。

董文煩:“丞相,快跑,錢塘大潮來了!”

於是放馬奔逃。

伯顏等人也緊隨其後,放馬逃去,但那潮水實在太猛烈,伯顏等人的馬還是被那潮水的頭浪打到,好在逃得還算及時,馬匹並未被巨浪卷去。

伯顏諸人逃離那危險之地,駐馬回看錢塘大潮,尤其看到前天自己駐軍的沙灘此時已成汪洋一片,伯顏:“好險啊!要是我們的軍隊還在那裏,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呢。”

董文炳:“這是天意。那大潮自是要等我軍離去,才敢出現。”

伯顏深深被那錢塘大潮的壯觀場麵所吸引,看著潮浪拍打著堤岸,情不自禁地放聲吟著唐朝詩人羅隱的《錢塘江潮》詩:

“怒聲洶洶勢悠悠,

羅刹江邊地欲浮。

漫道往來存大信,

也知反複向平流。

狂拋巨浸疑無底,

猛過西陵似有頭。

至竟朝昏誰主掌,

好騎赬鯉向陽候。”

董文炳:“元帥好有興致,隨口即來這麽有豪情的好詩!”

伯顏很得意:“你啊,帶兵打仗可以,對詩文似乎不太懂。這哪是我的詩,這是唐朝那個叫羅隱的人寫的詩。”

孟祺:“羅隱雖然是個道士,從他這首詩看,年輕時也曾滿懷豪情壯誌呢。”

伯顏興致正濃,一邊看潮,一邊隨便聊著他們即興的話題。

在宋室的皇宮裏,卻是另一番景象。

謝太後年事已高,經過前段時間的折騰,身體虛了很多,又一天到晚與朝臣商量降元保住皇帝趙顯性命的事,心力交瘁,一病不已。

謝太皇太後以為自己時日不多了,她從內心不想離開這個她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臨安,因而命自己身邊一位萬戶侯趙興祖多次到伯顏軍帳中說明謝太皇太後生病的事。

謝太皇太後對趙興祖說:“我朝基業三百餘年,沒有想到會在我手裏敗送。”

趙興祖:“太皇太後不必自責,這或許是天意。咱們宋室向來仁慈寬厚,愛民如子,隻是那文武百官,各懷私心,文人愛財,武人怕死,漸成風氣,非太皇太後之過啊。”

謝太皇太後:“是啊,我也知道,積重難返,這都是多朝積累下來的問題,我們一時也解決不了,隻是被我們碰上,這也許就是天命啊。”

趙興祖:“既是這樣,太皇太後也不必那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再說我們的幼主尚未成年,他又有什麽錯呢?”

謝太皇太後:“是啊,每次看到他穿著皇袍坐在寶座之上,麵對那些長了胡子的群臣議論事情,我就心如刀絞,他還什麽都不懂啊!”說著說著,謝太皇太後便自己哭了起來。

趙興祖也流著淚:“太皇太後說得也是,我每次看到幼主驚慌不定的眼神看著群臣在朝堂上爭論不休,我心裏也不好受,隻是事已至此,我們也隻能聽天由命了,望太皇太後還是要注意身體,不必傷心過度。”

謝太皇太後:“傷心又有什麽用呢。你看,平日裏那些狀元、進士,一個個有頭有臉,這都是我們皇家的恩賜啊,可是到了這生死關頭,又有幾個人能與我們同心同德呢,不是跑了,就是降了,他們都隻為自己的富貴著想,誰還想什麽江山社稷呢。”

趙興祖:“現在這世道,真是人心不古呢,投降、逃跑,幾乎成為一種風氣,你說這種情況,不是天命是什麽。”

謝太皇太後:“這些讀書人,平時人模狗樣,什麽仁義道德,忠孝節義,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可一到關鍵時候,一個個都把那聖人的教誨拋到了腦後。”

趙興祖本來是個斯文之人,聽到太皇太後說到這裏,他非常憤怒地說:“那些聖人之教,都是自欺欺人的,你看古往今來,真正能忠於主子的,多是那大字不識一個的家奴,而那些學富五車者,哪一個不是見利忘義之徒。”

謝太皇太後:“所以,我現在能理解,秦始皇焚書坑儒的用意了,那秦朝獎勵農耕和軍功,所以能把國家搞得那麽強大,可以吞並六國。我朝也曾有有識之士推行有利於振興國家的改革,那王安石就是一個,隻是王安石的改革就是因為得罪了那些讀書人,才被停下來,要是當時沒有聽那些讀書人的話,把王安石的改革進行到底,也許國家不至於到現在這地步。”

趙興祖:“我朝就是對那些讀書人太遷就了,這些人,平日裏不事農稼,不懂耕戰,整日裏風花雪月,互相吹噱、攀比、結成團團夥夥,看似惺惺相惜,實則狼狽為奸,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的男盜女娼,而國家一旦有事,最靠不住的就是這些人。其實在生活中,那些最容易背叛和出賣朋友的也都是這些人。”

謝太皇太後:“賈似道在朝中用的就是那些和他一起考上進士的人,把在外守邊城有戰功的武將得罪了,所以,導致許多人把對他個人的不滿變成投降敵國的理由,當時我主內朝,不過問外朝的事,對這種情況是了解的,本以為外朝是你們男人們的事,哪曉得度宗皇帝不僅命淺福薄,而且作為皇帝,卻把滿朝的大事都交給賈似道,當年江萬裏曾與我談到度宗為挽留賈似道而下跪的事,我當時心裏也不是滋味,他畢竟不是我的親生子,有些話我沒有辦法對他說。”

趙興祖:“有些事啊,回想起來確有定數,隻是我們現在要好好麵對現實。”

謝太皇太後:“是啊,這就是我要找你來商量事情的原因。老身實在走不動了,你也看到了,我根本起不了床,所以,請你到那伯顏帳中說明情況,告訴他,我已經同意皇帝和全太後他們北上朝見大元皇帝,但希望他們能同意我暫時留在臨安,至於他們把這改成兩浙都督府,那都是元朝的事,我們沒有意見。待日後,我能起床了,我再去那大都朝見大元皇帝。”

趙興祖來到伯顏軍帳之中,把謝太皇太後的話說了一遍。

伯顏說:“既然是謝太皇太後病得不能起床,那也可以,她可以先不去大都,但全太後、幼主和諸大臣一定要去大都行禮,方不辜負大元皇帝一片仁慈之意。”

就這樣,謝太皇太後就暫時被留在了臨安,而且允許整個慈寧殿的原班人馬都留下陪侍謝太皇太後。

伯顏一切安排定當後,自己並沒有進到宋室皇宮之中,而是率軍北返,提前駐紮在瓜洲。

這次北返,伯顏誌得意滿,特地命人製了一麵大旗,擎在元軍大旗的前麵,上書四個大字“天下太平”。

在伯顏這裏,接收了臨安君臣,平定宋室的事也就完成了,盡管他知道還有些人去福建和廣東謀劃再立益王或廣王的事,但他知道,那些地方,以往都是宋室發配官員的地方,因而,並不特別在意。

另外,忽必烈知道伯顏長期征戰在外,希望伯顏回朝,協助處理朝政大事,福建、廣東的宋室殘餘,到時另派其他人去征討即可。

伯顏這“天下太平”四字,某種程度上也是向沿途軍民昭告戰爭已經結束,正式進入大元王朝統治的太平時期。

伯顏在瓜洲休息數天,原來約定與護送宋朝幼主的隊伍在瓜洲相會,再一同北行,可是,卻遲遲未見臨安君臣的身影,他心裏有些疑惑,當即命人前去探聽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