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朝堂戒禁

有些人生活到一定程度,實際就成了一種符號,即使已死去,他的屍體,甚至與他有關的某個物件,一句話,也可能被另外的一些人將其作用發揮到極致。

這種情況在古今中外,都發生過。

賈似道縱橫宋末政壇數十年,曆事三個皇帝,而且都受到極度信任,幾乎被委以所有朝野大權,這使得他的死活已經不是他個人的事了,而是有可能演變成一次重要的政治事件。

在鄭虎臣受命作為監押官監押送賈似道從福建往廣東去的同時,臨安的朝政發生了巨大的變局。

原來被賈似道架空的左丞相王爚現在坐了賈似道的位子,出任平章軍事,統籌和指揮全國的抗擊元軍事宜,陳宜中和留夢炎兩個人分任左右丞相,同時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

這種權力架構是怎麽回事呢?

平章軍事權力最大,他可以不受朝廷左右丞相節製,直接聽命於皇帝,而左右丞相為百官長,主要負責國家行政事務,兼了樞密使的職位,便可以參與軍事決策,負責為各路軍將提供保障服務和進行督軍助戰。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實際上就是一種戰時內閣形式。

王爚、陳宜中、留夢炎三個人皆為理宗朝的進士出身,屬於文人參政,他們都曾與賈似道共事過,做過賈似道的下屬,也曾在政見上與賈似道有過分歧。

尤其陳宜中,曾經於理宗朝在太學讀書時,與黃鏞等太學生上書彈劾權臣丁大全,受到責罰,時稱“六君子”,但理宗後期、度宗朝,賈似道聲勢日隆,陳宜中曾一度與賈似道走得很近,也正因此而得到迅速的提升,官至宰相。

當賈似道在蕪湖被元軍打敗後逃到揚州,交上都督之印,陳宜中懷疑賈似道死了,於是上書要治賈似道的罪,這樣一路走來,賈似道終至被貶往嶺南。

賈似道在途中被鄭虎臣謀殺的事傳到臨安,臨安城裏便因此發生了一次很大的爭執。

陳宜中對福王趙與芮暗中縱容鄭虎臣在路途上暗殺賈似道的情況並不知情,當賈似道的死訊到達朝堂時,陳宜中大為震驚,認為鄭虎臣擅殺賈似道,違背了謝太皇太後憐惜老臣的一片苦心,加上陳宜中對賈似道態度的前後冰火兩重天也讓一些朝臣感到不是很爽,陳宜中借鄭虎臣暗殺賈似道這件事,想讓大家看到他對人對事態度不偏不倚的一麵,將鄭虎臣抓捕入獄,並以擅殺朝廷命官的罪名,治了鄭虎臣一個死罪。

寫到這裏,也許有人問:“那個選派鄭虎臣為監押官的福王趙與芮這個時候怎麽不出麵救他呢?”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還得從趙與芮的身世說起,趙與芮是理宗皇帝的親弟弟,他與理宗皇帝本來都是一個基層保長的兒子,因宋寧宗時期的史彌遠弄權,把本為民間子弟的理宗派人帶到宮中做了寧宗皇帝的養子,然後,史彌遠又借處於彌留之際的寧宗皇帝之命,廢掉了原來也是皇帝養子的太子,把作為皇子的理宗立為太子,並登皇位,這樣,同胞兄弟的趙與芮就成了皇帝的弟弟,被封王。

理宗皇帝因個人生理方麵的問題,親生兒子早夭後便沒有了兒子,於是把趙與芮的兒子作為養子,立為太子,登上皇位,這就是度宗皇帝,誰知度宗皇帝隻活到35歲便命歸西天,於是由度宗皇帝的未成年的嫡子趙顯做了皇帝。

這樣說來,趙與芮還是當今小皇帝生物學意義的親爺爺,因為度宗已過繼給理宗皇帝,那謝太皇太後就成了趙顯的倫理上的祖母了,故而隻有她才有臨朝稱製的權力,而趙與芮反而隻能作為皇帝的親戚來對待,這就是為什麽趙與芮不能攝政,而由謝太皇太後垂簾聽政或者臨朝稱製的原因。

趙與芮本來就不熟悉朝政,以皇親身份被封王,對朝廷的事當然就沒有權力過問,那選派鄭虎臣監押賈似道的事,因當時剛好找不到合適人選,他也隻是做了推薦,誰都不知道他有什麽想法,當時的情況也容不得謝太皇太後想那麽多,便采納趙與芮的建議,安排了鄭虎臣做監押官了。

被趙與芮當作一枚棋子的鄭虎臣,這個時候卻得不到福王趙與芮的保護,因為,賈似道雖死,他在朝中的遺威尚在,趙與芮絕對不敢暴露自己縱容鄭虎臣暗殺賈似道的事,畢竟他沒有親口下令暗害賈似道,鄭虎臣也就不可能牽扯到他,大家做事,都在心照不宣之間,當然他也沒有權力,隻得由那陳宜中和謝太皇太後將鄭虎臣處死,自己則置身事外。

陳宜中等人見賈似道已死,也落得做個順水人情,建議謝太皇太後以皇帝名義下了一道聖旨,允許賈似道歸葬自己的家鄉,並把原來沒收的賈家的家產都發還給賈似道的家人。

謝太皇太後甚至還對陳宜中說:“賈似道曆事三朝,存心忠厚,這個情況,我比你們清楚。”還想給賈似道身後賜個什麽嘉名,陳宜中認為不妥,那樣會讓那些對賈似道心懷不滿的人心寒,於是作罷。

至此,一代權相賈似道的故事才算講完。

在臨安謝太皇太後和陳宜中等忙著為賈似道的事折衝之時,長江下遊正發生瘟疫,老百姓又病又餓,到處都是死人。

元軍統帥伯顏進到建康,把宋朝人放在倉庫中的糧食分發給老百姓,同時,安排那些隨軍醫生為老百姓看病醫治,這樣暫時和緩了一些疫情。

身在大都的元朝皇帝忽必烈考慮到夏季長江漲水,不利北方軍隊南進,派人到建康下達旨意,建議伯顏率軍就地休整,等夏季酷熱高溫天氣過後,江水退去,到秋天涼爽的時候再向南推進。

伯顏找來諸將商議,大家都認為,元軍一路從長江中遊往下遊進發,勢如破竹,而且在長江南岸已向南推進了不少,士氣高昂,要想把那臨安的朝廷消滅,必須趁勢而進。於是寫了一份奏章急送大都,其中寫道:

百年逋敵,已扼其吭,少爾遲迥,奔播海島,後悔無及。

什麽意思呢?也就是說,那宋朝與元朝是多年的敵人,我們元軍現在已經把這個敵人的咽喉卡住了,如果我們讓他稍微喘過氣來,他們就有可能逃到那海島之上,海疆萬裏,我們元軍到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忽必烈認為伯顏的意見很好,當即再度派人到建康,命令伯顏率軍繼續前進,並將元朝的行中書省駐於建康。

忽必烈除了命伯顏作為南征宋朝的元帥外,還命伯顏作為元朝的丞相,行中書省就是丞相管理百官的機構。

可見當時忽必烈就有平衡中央首腦機關的構想,其目的已經非常清楚,那就是要把宋朝的疆域納入元的版圖。

伯顏接到命令,當即與阿術做了分工,他命阿術駐兵揚州,與博羅歡、塔出等人,在那裏將淮河流域的宋軍與江南宋軍切割開來,他自己率領四路人馬往臨安方向進發。

王爚作為平章軍事,從當時的局勢考慮,命令浙江提刑劉經駐守吳江,兩浙轉運使羅林、浙西安撫使張濡駐守獨鬆關,山陰縣的縣丞徐垓、正將鬱天興駐守四安鎮,重新起用趙淮為寺丞,駐守銀樹東壩。

吳江就是後來的蘇州,獨鬆關位於安吉縣境,是臨安通往建康的西北關口,四安鎮在後來的南通市境內,銀樹東壩是連通江蘇、安徽的兵家必爭之地。

元軍已經迫近臨安。

這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已經辭官閑居於家鄉溧陽的趙淮,字元輔,號靜齋,因他的叔父前朝丞相趙葵賜宅第於溧陽,即居於此。

趙淮看到元軍南侵之勢,在家鄉召集義兵,屯聚糧草,以抗擊元軍。這次被朝廷起用,納入國家正規軍的布陣,可見當時形勢之嚴峻。

很快,鎮江守將逃走,由統製石祖忠率城降元。

統製在宋朝是一個戰時官名,也就是平時,一些地方州、府、縣是沒有這個官職的,到了戰時,才設置這樣一個帶兵的官職,其品銜並不固定,主要與其所在的行政區域相對應,一般比相對應的主官低一到兩個級別,也就是說,當時,鎮江的知府和通判都沒有出麵,而是由排名第三的統製負責向元軍投降的。

元軍接著攻打無錫。

無錫知縣阮應得也是一介書生,在強大的元軍進攻下,他知道鎮江已經降元,但仍然率領城內有限的兵力進行了堅決抵抗,結果全軍戰敗,阮應得不願降元,投水而死。

在臨安已經找不到懂軍事、會打仗的人主持軍事了,平章軍事王爚隻得讓張世傑總督督府管轄各路人馬。

周邊城市的戰報一個接一個報到臨安。

繼無錫之後,常州知州趙與鑑逃走,一個叫錢岩的人出麵把常州獻給了元軍,西海州的安撫使丁順也以城降元,建康郊外的廣德軍守將令狐概以城降元,各地非戰敗即投降。

消息匯總到樞密院,在樞密院任職的官員一個個都驚魂不定,自知末日將至,同知樞密院事曾淵子、左司諫潘文卿、右正言官季可、兩浙轉運使許自、浙東安撫使王霖龍、侍從陳堅、何夢桂、曾希顏等數十人,全都不辭而別,帶著家人逃離臨安。

簽書樞密院事文及翁、同簽書院事倪普兩個人最有意思,他們不僅不辭而別,而且暗中請自己在朝中任職的好友向謝太皇太後上書彈劾自己,希望謝太皇太後免掉自己的官,以便賦閑逃走。事實上,他們的奏章還沒有上到謝太皇太後那兒,他們已經帶著家人離開臨安,謝太皇太後接到彈劾他們的奏章後,試圖把他們找來安撫,已經找不到人了。

一邊是前線吃緊,一邊是朝官逃散,謝太皇太後感到非常氣憤,她沒有想到,國家到了這地步,而滿朝文武竟然是這樣一種表現,她非常清楚,這個時候,她再也不能如以往那樣,事事依托朝臣,必須自己拿主意,要表現出趙家大家長的態度給大家看,於是憤然以自己臨朝稱製的名義下了一道非常特別的詔書,張貼於朝堂之上,對眾朝臣提出戒禁,嚴禁大家臨陣逃走,要求各在朝官員謹守職責。

詔書的內容是這樣的:

我朝三百餘年,待士大夫以禮,吾與嗣君,遭家多難,爾大小臣工,未嚐有出一言以救國者。內而庶僚,畔官離次,外而守令,委印棄城。耳目之司,既不能為吾糾擊,二三執政,又不能倡率群工,方且表裏合謀,接踵宵遁。平時讀聖賢書,自許謂何?乃於此時作此舉措,生何麵目對人,死亦何以見先帝?天命未改,國法尚存,其在朝文武,並轉二資,其畔官而遁者,令禦史台覺察以聞,量加懲譴!

這詔書在崇政殿百官經過處張貼,朝臣們議論紛紛,但是,還是繼續有朝官不辭而別。

張世傑受命督軍,還算盡職,得知廣德軍降元的消息,他派自己手下的將領閻順、李存前去奪回廣德,他很清楚,元軍一旦占領廣德,獨鬆關就成了元軍的攻打目標,臨安必危,同時派謝洪永進軍平江,李山進軍常州,以便把元軍力量分散。

閻順曾一度奪回廣德軍。

軍,在宋代其實是一種建製單位,它是與州、府平級的機構,一般在有軍事戰略地位的城池設置軍,作為軍事戰略布局。

然而,宋軍無法從根本上扭轉戰局,元軍一步步向臨安靠近,臨安的局勢越來越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