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權相末日

那兩個轎夫想賺這腳錢,笑著說:“爺,您看這老人家這麽一大把年紀了,反正他自己出錢,您就讓我們抬著他走吧。”

鄭虎臣知道那兩個轎夫的意思,停了一會兒,說:“這樣的話,也不能讓他這麽便宜了,你們把那轎蓋掀開,讓他也曬一曬。”

兩個轎夫笑說:“這個可以做!”

於是把那轎蓋掀開,抬著賈似道在烈日下曬著,這個時候,賈似道哪裏敢出聲,頂撞了那粗人,到時連轎都不讓坐,那不是很慘了嗎?發配路上,長途慢慢,什麽事都可能發生,既然倒台後那麽多人落井下石,難保不有人想置自己於死地者,既然當初可以讓他人毒死吳潛,那別人為何不可以用同樣的手法對待自己呢?

想到這裏,他打了一個寒戰,那種自保的警惕之心油然而生。

鄭虎臣看到賈似道被那轎夫抬著,晃著,曬得腦門直冒汗,笑著走到賈似道旁邊說:“賈丞相,不,賈團練,這裏的太陽可比臨安要毒辣些?”

賈似道知道怎麽應對都是受辱,幹脆不出聲,隻顧自己擦汗,顯出一副很狼狽的樣子,他知道,這正是那粗人要的效果,他也就配合著演給他看,畢竟自己吃的鹽比那粗人吃的米還多,過的橋比他走的路還多呢。

轎夫累了,停在了一處蔭涼處。

賈似道走出轎,吹著外麵的野風,感到舒服了許多,臉上竟露出一絲笑容。

鄭虎臣走到他麵前:“賈丞相,嗨!我怎麽老改不了口呢,不,賈團練!”

賈似道畢竟老奸巨猾,他知道這個粗人肯定要借機羞辱自己,笑著看著他,也不出聲,心想:我看你還能出什麽招。

鄭虎臣說:“聽說你在臨安西湖北麵的葛山建了一座半閑堂,那半閑堂的日子可好過?”

賈似道並沒有真正看出這個被他當作粗人的人的真實用意,心想他盡管是個監押官,畢竟也是朝廷命官,一路上要借機羞辱,那就由著他唄,加上沒有了仆從的旅途終究還是有些寂寞,於是配合著鄭虎臣的好奇心:“那半閑堂啊,可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水,人來人往,真是熱鬧極了。”

鄭虎臣:“聽說你常在那裏找人鬥雞?鬥雞有意思麽?”

賈似道也想趁此戲弄一下鄭虎臣:“說到那鬥雞呀,可有意思了呢。真沒有想到,雞那扁毛竟也好鬥,尤其那好鬥的公雞,見到同類就鬥!”

鄭虎臣:“你身為宰相,在朝中掌那麽大的權,還有時間看鬥雞?”

賈似道:“我不是看鬥雞,我自己玩鬥雞呢。宰相又怎麽樣?宰相不是人啊?七情六欲我照樣有,老百姓喜歡的我都喜歡。”

鄭虎臣:“老百姓喜歡女人,你也喜歡?”

賈似道笑了:“你這後生崽,哪個不喜歡女人,是個男人都喜歡女人的,難道你不喜歡女人?”

鄭虎臣被他這麽一逗,竟也笑了起來:“你看看你那一頭白發,說到女人就這麽高興起來了,難怪那度宗皇帝玩女人玩死了,都是你教壞他的。”

賈似道沉默下來,不再發聲。

賈似道可能認為鄭虎臣隻是出於一時的好奇,故意對他這個落難宰相嘲弄或刁難,並沒有想到他們之間會有宿怨,為了討好鄭虎臣,他讓那倆轎夫走了,自己一路也走起路來,沒有辦法啊,現在身不由己,雖是六十多歲的人,也隻得硬著頭皮走啊,甚至有時候,為了消除沉悶的氣氛,他還主動講些朝中的見聞或笑話。

行到一處山嶺,山上開滿了一種野花,是梔子花,香氣撲鼻,賈似道和鄭虎臣情緒都不錯。

賈似道望著滿山花景,對鄭虎臣說:“這花呀,可以入詩,比如說這梔子花吧,自古就有很多人寫過。”

鄭虎臣:“賈丞相,噢,不,我又叫錯了,賈團練,你也懂詩?”

賈似道很不以為然,看了鄭虎臣一眼:“哈,我的詩詞可不比一般人差,想當初,我也是靠自己的文章考取進士的。”

鄭虎臣一聽,覺得很好笑,因為在他聽到的事來看,這賈似道完全是因為他姐姐賈貴妃的原因才當了大官,沒想到賈似道竟考取過進士,聽起來很新鮮。他問:“既然你說這梔子花有很多人寫過,說來聽聽,都有哪些人寫過?”

賈似道:“你們這些在縣裏當小吏的,讀書不多,我告訴你,諸如南朝的謝朓、唐朝的杜甫、李商隱、本朝的楊萬裏、梅堯臣啊,好多人都寫過呢。”

鄭虎臣一聽賈似道說自己讀書少,心中很是生氣,但一想,一路上也把這老頭折騰得夠嗆,於是平複了一些,說:“那你誦讀一二來聽聽。”

反正路上也無聊,平日裏哼慣了小曲的賈似道借此也哼上一曲,是唐朝韓愈的詩作《山石》,他用杭州越調誦讀起來: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

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

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

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

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鬆櫪皆十圍。

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譏!

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賈似道唱得有板有眼,聲音委婉動聽。

鄭虎臣一聽,笑了起來,沒有想到曾經為百官之首的三朝宰相,威風八麵,卻有這雅興,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當賈似道帶著很輕柔的聲線誦讀到最後一句時,鄭虎臣也想表現一下自己並非無知,脫口而出道:“這不是那韓愈的《山石》嗎?”

賈似道笑道:“正是!”

鄭虎臣:“隻是我有一事不解。”

賈似道看著他:“說來聽聽。”

鄭虎臣:“這分明是梔子香,那韓愈為什麽要說梔子肥呢?”

賈似道突然來了精神,覺得是自己發揮才華的時候到了,很得意地說:“這呢,其實涉及到寫詩和用詞的技巧,首先,從詩的用韻來說,用‘肥’字,與全詩的押韻有關,其次,在寫詩詞時,有一種修辭手法,叫作通感,這‘肥’表現的是視覺,其實與嗅覺是相通的,通感,你懂吧?”

鄭虎臣聽得一頭霧水,忽然覺得賈似道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並不是他平日聽到的草包,問賈似道:“我有點不明白。”

賈似道:“聽不懂就說明你讀書不夠,你還這麽年輕,要多讀書,你看我這麽大年紀了,有時間還讀書呢。”

鄭虎臣這個時候想,你這老賊,死到臨頭還不自知,還勸人讀書。他看到賈似道興致不錯,又借機戲弄道:“聽說賈團練在那半閑堂也是日日歌舞,那你今天是不是也唱一曲你平日裏與那些美妾們唱和的曲子來聽聽。”

都到這份上了,這賈似道一想,不樂白不樂,興趣一來,用杭州調唱了一首唐朝詩人王建的《雨過山村》:

雨裏雞鳴一兩家,竹溪村路板橋斜。婦姑相喚浴蠶去,閑看中庭梔子花。

六十多歲的老男人,賈似道是那種很有特質的男中音,他拖著長長的尾音,輕飄地,甚至故意轉了幾個音,一波一折,將這首七絕唱得可謂令人遐想無限。

鄭虎臣問:“這是哪朝哪代人寫的?”

賈似道:“我就說嘛,年輕人要多讀書吧,要不你怎麽會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人寫的呢。我告訴你,這是唐朝一個叫王建的詩人寫的,詩名叫《雨過山村》。”

鄭虎臣:“人家說的是閑看庭中梔子花,可我們現在滿眼看到的花都開在山野裏。”

賈似道收起笑容:“是啊,要是能閑看庭中梔子花,那該多好啊!”

鄭虎臣暗笑,心中想:你現在才這麽想啊,誰都可以選擇閑看庭中梔子花,唯有你賈似道不可以,享盡了人間繁華,耽誤了天下蒼生的幸福安康,想閑,沒門!要看梔子花,那就抓緊在這兒看吧。

又是一路行進,有一天,他們投宿在一古寺之中,賈似道發現一道牆上有一首詩,突然停住腳步細看,鄭虎臣也湊上前,隻見那牆上用正楷端正地書寫著一首長詩,題為《謝世詩》,感覺很奇怪,跟著賈似道輕吟起來:

伶仃七十翁,間關四千裏。

縱非煙瘴窟,自無逃生理。

去年三伏中,葉舟遡梅水。

燥風扇烈日,熱喘乘毒氣。

盤回七十灘,顛頓常驚悸。

肌體若分裂,肝腸如擣碎。

支持達循州,荒涼一墟市。

托跡貢士闈,古屋已頹圮。

地濕暗流泉,風雨上不庇。

蛇鼠相交羅,螻蟈聲怪異。

短垣逼閭閻,簷楹接尺咫。

凡民多死喪,哭聲常四起。

妻或哭其夫,父或哭其子。

爾哭我傷懷,傷懷那可止。

悲愁複悲愁,憔悴更憔悴。

陰陽寇乘之,不覺入腠理。

雙足先蹣跚,兩股更重膇。

擁腫大如椽,何止患蹠盭。

**邪複入腹,喘促妨臥寐。

脾神與食仇,入口即嘔噦。

膏肓勢日危,和扁何為計。

人生固有終,蓋棺亦旋已。

長兒在道塗,不及見吾斃。

老妻對我啼,數仆環雪涕。

綿蕞斂形骸,安能備喪禮。

孤柩倚中堂,幾筵聊複爾。

骨肉遠不知,鄰裏各相慰。

相慰亦何言,眼眼自相視。

龍川水泱泱,敖山雲委委。

雲飛何處歸,水流何處止。

悠悠旅中魂,雲水兩迢遞。

朝廷有至仁,歸骨或可覬。

魂兮早還家,毋作異鄉鬼。

讀到最後,隻見落款處署名為“宣州吳履齋”,賈似道默然良久。

鄭虎臣知道,這吳履齋就是故丞相吳潛啊,那個被賈似道貶到循州,又派心腹設法毒死的昔日同僚啊!

鄭虎臣故意說:“吳履齋不是故丞相吳潛麽,他的詩怎麽會在這裏呢?”

賈似道清楚,他現在走的這條路就是當年吳潛前往循州的同一條路,很可能,吳潛當年也是投宿在這寺中寫了這首充滿著悲憤與人生感慨的詩,他悲從中來,似感到有些事真是冥冥中注定啊,真沒有想到世道輪回,吳潛在這長詩中表達的對世事和身世的感慨,正是當下自己深切的同感呢,這真是現世報啊!

一路上,賈似道與鄭虎臣兩個鬥智鬥勇。

一個老奸巨猾,想著盡快趕到循州,由當地地方官接管自己,憑著在朝多年積累的人脈,他日一朝平反返朝也未可知,再不濟,由那地方官接管,他們都是朝廷命官,總不至於無端將自己置於死地,可眼前這個粗人,一會兒客氣一會兒粗暴,性格讓人不好把握,這一路上要是發生什麽不測,誰能料想得到呢?

另一個滿腔仇恨,盡管一路上也與這老家夥彼此調笑,但複仇的情緒始終縈繞於心,他想的是如何做得天衣無縫,以便向朝廷交差,尤其涉及到人命方麵的問題,很可能會引起大波瀾,這賈似道在朝中獨掌大權數十年,又哪能沒有三幾個死忠的遺孽,為此,一路上都沒有停止過如何結果這賈似道的性命這個問題的思考。

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有天晚上,鄭虎臣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位老者,麵目不清,飄然而至他麵前,用那含糊不清的聲音說:“鄭虎臣,你必須處死那賈似道老賊!否則你將遭天誅!”

鄭虎臣嚇出一身冷汗,正想討問原因,那人消失在茫茫白霧裏。

鄭虎臣醒來,再也睡不著,他反複想著那夢中人的身影,怎麽越想越似他那被賈似道刺配邊地的父親呢,於是打起精神,認真盤算著如何將賈似道處死的事。

這一天,來到南劍州,也就是後來的福建南平,一個叫黯淡灘的地方,看到江水急流而下,他把賈似道帶到江邊,對賈似道說:“賈團練,這裏的江水很清,可以洗你身上的汙濁!”

賈似道一聽,感覺不對,前些日子一路走來不是好好的麽,怎麽今天這個粗人有點不對勁啊,他警惕地看著鄭虎臣說:“朝廷隻是讓我到循州去,並未讓我自殺啊,我是朝臣,沒有皇上的旨意,我這條命還是朝廷的。”

他說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自己沒有接到皇帝要自己自殺的聖旨,二是自己作為朝廷命官,生命權隻有朝廷才能決定,即使你是監押官,也不能輕易決定一個朝廷命官的生命。

一路上,鄭虎臣一直在想如何將賈似道置於死地的問題。

行至漳州木綿庵,這鄭虎臣再也按耐不住了,自言自語說:“我為天下人殺賈似道,即使犯了朝廷的條規,雖死何恨!”

人一旦發起狠來,那很可能就不顧後果了,鄭虎臣拿定主意,在賈似道上廁所的時候,兩位差人沒有注意,他突然跑過去把蹲在茅坑上的賈似道揪起來,還沒等賈似道明白是怎麽回事,將賈似道當胸一拳,打倒在地,一個六十多歲的人,被這突然一擊,當即倒在茅坑之上,鄭虎臣這時正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腳把那倒地的賈似道踢到茅坑之內,被糞嗆死了。

鄭虎臣回到兩個差人身邊,好似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其實那兩個差人聽到了後邊發生了響聲,故意裝作沒有聽到,也不前去探看究竟,他們是當慣了差的,知道押解路上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那都由主押官負責,因而從來都是裝傻,對所有路上見聞都裝作視而不見。

鄭虎臣命他們去尋找賈似道,他們故意繞了很大彎子,才走到茅坑那兒,看到賈似道被那糞水浸著,假裝打撈上岸,發現沒了聲息,回來報告鄭虎臣。

鄭虎臣更裝作大吃一驚,罵了一句:“你們怎麽不早些尋找呢?這賈團練也是命該如此,跌入糞坑喪命,也許是天意啊!”

就這樣,鄭虎臣讓當地官府將賈似道收屍暫放,等待朝廷處理,自己帶著兩個差人回臨安交差,沒有想到,他一回到臨安,竟惹來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