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故土難留

賈似道的幕僚翁應龍這時也逃到臨安,陳宜中向他詢問賈似道為何隻派人送來都督印,而無一言半語,人在何處?

翁應龍表示不清楚,更不知賈似道人在何處。

陳宜中感覺不對勁。因為他知道,翁應龍是賈似道非常信任的幕僚,而且常隨身備顧問,賈似道許多謀劃都有翁應龍的參與,連這翁應龍都不知道賈似道的下落,那這老家夥肯定是死了,如被敵軍殺死,一定會有戰報,有可能是自殺或被自己手下幹掉了。

陳宜中把自己的幕僚叫來商議對策,大家一致認為,這正是可以利用的好機會,那元朝人不是說對賈似道不滿嗎?加上一連串的失敗,臨安朝野對賈似道的不滿情緒也與日俱增,正好可以趁此,順應民意,借賈似道的屍骨為當前的局麵打一針強心劑。

於是,陳宜中親自擬了一道奏章,建議朝廷誅殺賈似道。

一可以緩解元軍將領的情緒,降低元軍攻宋的合理性,因為元軍針對的目標賈似道已經沒有了,元軍再要對宋進攻就是以強欺弱,不會得到民心的支持;

二可以平國內民憤,讓賈似道把老百姓對整個朝堂的不滿統統帶走。

當然,陳宜中也不止於隻彈劾了賈似道,他也在理政的具體措施上,廢除了一些賈似道推行的受到社會多方詬病的土地收歸國有,實行重稅等政策,把一些從富家大族收歸國有的土地發還給相關地主,減除一些不合理的稅收,這樣,希望在民間收回一些人心,以便做好持久的抗元準備。

陳宜中畢竟年輕一些,當時正值盛年,做事還是表現出了一定的魄力,這一點,正是謝太皇太後欣賞和信任他的原因。

賈似道可是個老狐狸,深知曆代宮鬥的無情,他在督軍離開臨安之時,把臨安城內最重要的禁軍安排忠於自己的韓震負責,以防自己在前線,臨安朝堂發生變化與意外。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遭遇那麽大的失敗和困難。

所有的指責都指向了他,這是他不能控製的。

陳宜中對賈似道的為人比較了解,他覺得要想清除賈似道在朝廷的影響,剪除他的黨翼顯然是有必要的,因而,進行了一次非常周密的謀劃,以商談國事為名,把韓震請到自己家裏,讓預先安排好的刀斧手將韓震誅殺,取得謝太皇太後支持,另外安排了自己信任的前來臨安勤王的老臣江萬載出任禁軍都指揮使。

江萬載是誰?江西都昌江萬裏之弟也。

這一次行動實際上是一次與賈似道劃清界線的行為,讓原先那些認為陳宜中是賈似道同謀的人改變了看法,也讓謝太皇太後看到了陳宜中這個一介書生辦事果敢的一麵。

謝太皇太後得知賈似道並沒有死,又覺得陳宜中的奏章說得也有道理,但她對賈似道還有一份顧惜,說:“賈似道勤勞三朝,我很不忍心因為他一朝失算,就把他治以重罪。”因而,把賈似道從前線召到臨安,罷掉了他的平章都督之職,給了他一個醴泉觀使的閑職。

曾經架空了三代皇帝,一朝權力旁落,那也是很悲催的事,一連串的陣前戰敗,更讓賈似道自己失去了底氣。

於是在謝太皇太後的支持下,陳宜中大刀闊斧,試圖以賈似道的倒台為契機,重振朝綱。凡是賈似道主政期間創設的弊政一律革除,把國家侵占的公田發還給地主,讓他們帶領租戶耕種,並結合當前的戰局,招募守衛家園的兵士,把那些被賈似道整治而被貶外地的官員,都官複原職,回到自己原來的崗位。

給賈似道加害的吳潛、向士璧等人恢複官職、名義,把翁應龍發配外地充軍,將廖瑩中、王庭、劉良貴、陳伯大、董樸等依附賈似道的這些人,全都貶官。

一個人的倒台與國家的戰敗有類似的情形,那些在國子監讀書的太學生們又一次出動了,他們根據自己的判斷,認為必須徹底清算賈似道,才能振衰起弊,收複人心,才有可能讓國力強大,有可能與元軍做有效抵抗,因而給謝太皇太後上書,要求誅殺賈似道,以謝天下。

一道奏章接著一道奏章上,謝太皇太後還是心有惻隱,不忍心對賈似道那麽恩斷義絕。

賈似道自己也知道民意對自己不利,現在國家造成這樣的局麵,數十年主持朝政的自己當然難逃罪責,可說什麽都晚了,自己年事已高,他知道一旦被誅殺,那要清算他的人可多呢。不管謝太皇太後迫於什麽壓力如何處置自己,保了老命,也就可以讓家族不受毀滅性清算,這是他自己盤算的,於是主動給謝太皇太後上書,要求革去自己一切職務,在前線指揮作戰失敗,都是那夏貴、孫虎臣諸人所連累,他沒有想到將呂氏家族分駐於襄陽、江州、安慶等軍事要地是致命的錯誤。

謝太皇太後對前線情況並不清楚,她認為賈似道所言也有些道理,於是以皇帝的名義給李庭芝下了一道命令,讓他給些金銀財物,放賈似道回到他的家鄉越州去為他的母親守孝。

這本是一個非常照顧賈似道的善後安排,可是,這賈似道身在揚州,雖交還了都督大印,卻一直留在軍中,不肯離去,大家不知道賈似道究竟想幹什麽。

重新複職的王爚給謝太皇太後上書,說:“似道既不死忠,又不死孝,乞下詔嚴加譴責!”

謝太皇太後這個時候已經完全沒了主意,這邊朝廷內大家為賈似道的事天天找她,那邊關於元軍迫近的消息卻是一個接著一個,謝太皇太後隻好按照王爚的建議給賈似道下了一道責令離開揚州宋軍的詔書。

賈似道這才起身前往紹興府,有意思的是,這個時候,賈似道家鄉的父母官卻翻臉不認人了,當看到賈似道帶著隨從到來,竟緊閉城門,不讓他進城。其實,這紹興知府啊,很清楚這個時候的賈似道是人人喊打的角色,誰接近誰就會成為眾矢之的,躲還來不及,哪裏還敢放他進城呢?一旦放入城內,那以什麽規格接待呢?反正要得罪,幹脆就得罪個徹底和痛快吧。

王爚比賈似道年長14歲,比賈似道出仕早,曾與賈似道同朝共事多年,賈似道當丞相時,他曾任參知政事,是僅次於丞相權力的官職,彼此都有較深的了解,他深感利用賈似道倒台之機讓人們重拾對臨安朝廷信任的重要,再一次來到謝太皇太後前,對她說:“我們大宋自立國以來,權臣弄國,造成這麽大的災禍,沒有一個人有賈似道這麽嚴重的,不管朝野重臣,正人君子,向皇帝言事,皇上通通都可置之不理,這賈似道更是堵塞言路,一人獨掌朝綱數十年,危害實在太大了,給國家造成這麽大的傷害,怎麽處置他都不會過分啊!”

謝太皇太後與以往後宮垂簾聽政者的狠毒有些不同,她是一個心慈之人,所謂的婦人之仁,在她處理賈似道這個問題上,是有所表現的。

這種現象很有意思,以往宮廷女子在為人處世上個個都練就一身心狠手辣的心術,而這個謝太皇太後偏偏是個宅心仁厚之人。

她很清楚,雖說賈似道三朝專權,這也不全是他的錯,自己的丈夫理宗皇帝、丈夫的侄子度宗皇帝也是有錯的,而到自己臨朝稱製,完全屬於意外,小皇帝才五歲,讓他如何擔責,重用賈似道也是迫不得已,現在事情發展到這地步,賈似道自己應該也沒有料到,盡管朝野對賈似道一片喊殺之聲,謝太皇太後還是心存不忍,近於壓力,隻得下了一道詔書,將賈似道貶官三級。

既然他的家鄉人不接納他,那就給他安排另一個地方養老吧,於是讓他去婺州居住,婺州就是後來的金華,那裏離臨安其實是很近的,謝太皇太後對賈似道的安置一直很厚道。

可是,婺州老百姓不幹了,他們聽說賈似道要來自己這個地方居住,於是在沿途用長條布寫著反對賈似道到婺州的話,如“賈似道誤國害民,殺之以謝天下!”“賈似道引狼入室,罪在不赦!”“婺州是一塊幹淨的土地,不要奸相賈似道!”等,表示要將賈似道驅趕出境,決不允許在婺州這塊土塊上稍停片刻,賈似道帶著自己的隨從,一路走著一路看,心中在滴血啊!

沒有想到自己竟會有這麽一天,想當初,在朝堂之上,那是何等威風,可是說一不二啊,皇帝、太皇太後、太後,哪一個不要給他薄麵三分呢?而此時,卻找不到一塊落腳之地。

賈似道一路疲憊,好不容易帶著仆從來到建寧府,這已是福建地界了,他也不敢向官府報到,自己找了一處安靜的山裏停了下來,寓居於當地一個山寺之中。

謝太皇太後對賈似道的處置一直未能平息朝野對他誤國的憤怒,有鑒於此,監察禦史孫嶸叟等數人又聯名上書,認為對賈似道的處理太輕,不足以平息民憤,必須要加大清算力度,尤其對賈似道的餘黨,必須鏟除幹淨。

其實謝太皇太後很清楚,賈似道主持朝政數十年,大小臣僚,盤根錯節,有哪個沒有與賈似道有這樣那樣的關聯呢,這也許正是謝太皇太後不敢對賈似道用決絕手段處理的原因,但她沒有想到,賈似道被貶之後,對他的反彈力道竟然如此之大,這是大出意料之外的。

謝太皇太後到了這個時候,隻能被輿論推著走,她清楚,臨安城的安危遠比處理賈似道重要,因而將處理賈似道的意見拿到朝堂之上,交給眾大臣商議,其實謝太皇太後還有一層隱含的意思,她想借此觀察朝中的民意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情況。

國子司業方應發、中書舍人王應麟等人向她進言:“如賈似道這樣的人,不能讓他自己選擇安居之所,必須把他發配到那荒蠻之地,抄沒家產,重懲奸黨,借此以申國法!”

謝太皇太後也隻能順應民意,將賈似道身邊最盡信的翁應龍斬首,家產充公。

幕僚廖瑩中、王庭均除名官籍,發配嶺南,這兩個人都是書呆子,以為嶺南就是化外之地,連那蒙古人都不如呢,收到發配的命令,當天就喝藥自殺了。

賈似道被貶為高州團練使,把他安排在循州。

循州就是後來的惠州,那個時候,宋朝人都認為這個地方是發配官員的首選之地,當年蘇東坡就曾被發配於此。

賈似道早年把自己的政敵吳潛也是發配這裏的,當然,賈似道又設計把吳潛毒死在了循州。

在朝臣們的強烈要求下,謝太皇太後同時下旨,把賈似道的家產抄沒充公。

度宗皇帝的父親趙與芮,是理宗皇帝的親兄弟,也是當今小皇帝的親爺爺,曾被封為榮王,此時被謝太皇太後以新皇帝的名義加封為福王,他親曆了賈似道三朝以來的恃寵專權,對賈似道沒有很好地輔佐自己的兒子度宗皇帝懷恨在心,認為度宗皇帝之所以沉溺女色上癮,那都是賈似道沒有輔佐好,現在國家這種局麵,完全是由賈似道造成的,盡管掌權的謝太皇太後一再袒護賈似道,趙與芮還是想借機會把賈似道徹底除根,於是暗中募人作為賈似道前往循州的監押官,希望找機會在途中將賈似道除掉。

謝太皇太後知道賈似道得罪了很多的人,但並不了解賈似道與每一個人的恩怨情仇的具體情況,當趙與芮向她推薦,派會稽縣縣尉鄭虎臣任賈似道的監押官時,謝太皇太後便同意了。

原來這個鄭虎臣與賈似道有很深的私怨,他的父親曾被賈似道貶責,被刺配到很遠的邊境地區,刺配與發配是有所區別的,發配有時是貶官,而刺配則是因為犯罪,當年宋江在尋陽樓醉酒題反詩,那就是刺配,是要在犯人臉上刺字的。

鄭虎臣對此一直懷恨在心,現在有了這個報仇機會,他可是暗暗高興,因而迅即動身,拿著朝中任命的文書,直奔建寧府。

這個時候,賈似道正帶著仆從、侍妾數十人寓居在開元寺中。

鄭虎臣一到,當即向賈似道宣讀了朝廷以皇帝名義頒發的聖旨,讓賈似道把身邊的仆從、侍妾全部遣散,當即啟程。

賈似道身邊還帶著許多金銀財寶,他也自知前途難於預測,盡管還不死心,想著自己怎麽樣都有一些可信的人在朝中潛伏,總有一天會給他翻案的,又想,到了這麽一把年歲,元軍已逼近臨安,誰知道這世道會如何變化呢?對鄭虎臣的粗暴態度,他不敢抗拒,於是將那些帶來的財物都散給仆從和侍妾們,讓他們各自逃命。

當然,賈似道也留了一些銀子在自己身上,他知道前途茫茫,有些銀子,行事總會方便些,俗語說,窮家富路。現在他家是回不去了,但這路上還是要留些銀子的。

於是他自己雇了一頂轎子,讓轎夫抬著前行。

開始鄭虎臣一直在想著如何處置這老家夥,沒有在意,讓他由那轎夫抬著在前麵走,自己帶兩個官差在後麵行。

走著走著,鄭虎臣覺得哪兒有點不對勁,問其中的一個差人李甲:“唉,我說李甲呀,你說今天我是監押官,他賈似道是朝中罪臣,是被皇帝發配的人,怎麽我在這後麵走著,他在前麵坐著轎,好似我是他的跟班一樣。”

那李甲和張乙兩個差人向前望望,又看看曬得滿身是汗的鄭虎臣,都笑了起來:“是啊,爺,你還說得真沒錯,看起來是這麽回事!”

鄭虎臣快步走上前去,對著兩個轎夫說:“你們不要抬了,讓他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