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計窮還印

饒州城破之時,江萬裏正在芝山寓所,守將唐震殉國的消息傳來,他很清楚擺在自己麵前的兩條路,一是向元軍投降,聽從他們的擺布,以自己的名義寫安民告示,二是以身殉國。

當時他的學生陳偉器正在身邊,江萬裏拉著他的手說:“大勢不可支,餘雖不在位,當與國為存亡。”

正在這個時候,又傳來他的弟弟江萬頃在與元軍作戰中,被元軍支解,心中悲憤,噴湧而出,江萬裏縱身跳入止水。

這時,外麵已經傳來元軍的吵嚷之聲,家人也不入水相救,反而一個一個隨著江萬裏跳下去。

一家數十口人,迅速沉溺於止水,元軍進到寓所之內,看到江家人都跳到水裏,也不相救,任其淹沒。

很快,這些人都消失在水麵,沉到水底,到第二天的時候,隻有江萬裏一個人的屍體浮出水麵,那少數沒有跳水的家人將他的屍體打撈上岸,草草在附近找了個地方埋葬。

臨安城裏,謝太皇太後收到江萬裏殉國的消息,一個人痛哭了一場,然後以皇帝的名義,追贈江萬裏為太傅益國公,後加贈太師,諡文忠。同時,也給在饒州殉城的唐震追贈,諡忠介。

江萬裏的死訊傳到身在揚州的賈似道那裏,畢竟曾經身為同僚,他哀歎了半天,也是無計可施。

賈似道知道元軍攻占臨安是遲早的事情,非常擔心發生當年在汴梁的徽、欽二宗被金人擄走這樣的事,把賈正等幾個近身幕僚找來商議,應給臨安的謝太皇太後提出遷都的建議。

說是遷都,準確地表達,應是遷皇帝在臨安的行在,因為自高宗皇帝設行在於臨安以來,沒有一個人不承認宋朝的都城是在汴梁的。

賈似道以總督的名義,向各地軍民發了一道命令,要求大家到海上迎接皇帝。

已65歲的謝太皇太後收到賈似道的奏章,內心當然是沉重的,知道戰局的危急,可是一想到這新皇帝才5歲,如果一旦動遷,龐大的皇家隊伍更可能成為元軍追擊的目標,與其那樣,還不如堅守臨安,如果臨安守不住了,那還能往哪裏奔逃呢?於是自作了一回主張,堅決拒絕了賈似道關於遷都的主張。

可是,這滿朝上下都是賈似道的人啊,在賈似道領兵上前線時,為了保證朝政的正常運轉,謝太皇太後曾一度任命王爚和章鑒為左右丞相,王爚很清楚自己隻是個掛名丞相而已,曾經力辭,但謝太皇太後沒有同意,他隻好硬著頭皮當了這個左丞相,現在賈似道給謝太皇太後上書遷都,他也堅決支持謝太皇太後的意見,力主堅守臨安。

可是,負責皇宮保衛的殿帥韓震是賈似道的人。

韓震聽說賈似道上書遷都的事,見被太皇太後否決,他自己又上奏了一本,提出遷都意見。

謝太皇太後到這個時候卻沒了主意,於是讓朝中諸臣議論。

王爚身為左丞相,名義上是諸臣領袖,加上太皇太後,可是臨朝稱製的主事者,卻做不了主,王爚深知事已不可為,因而靜靜地離開了臨安,不辭而別了。

雖是元軍進逼,但臨安城裏還有國子監的太學生,這些學生本來是在臨安讀書,準備考舉人再考進士的,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年輕學子,他們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卻有一腔關注國家大事的熱血與雄心。

他們聽說朝中發生了遷都的爭議,積極地站出來,給謝太皇太後集體上了一道奏章,要求不能遷都,應該堅守臨安。

特別講到:“陛下移蹕,不於慶元,則於平江,事勢危急,則航海幸閩。不思我能往,彼亦能往,徒驚擾,無益。”

這本來與謝太皇太後的意見一致,因為,他也想到皇帝弱小,孤兒寡母,經不起戰亂和漂泊,謝太皇太後讓群臣討論這些太學生們的上書,於是遷都的事也就停止了爭議,大家都覺得應堅守臨安。

建康降元,江南大片領土都被元軍占領,臨安受到嚴重威脅,謝太皇太後再次以皇帝的名義給大宋版圖內的軍民下發了勤王的詔書。

那些守將們一個個都觀望不前,前次那種望風而來的局麵已不再出現了,隻有老將李庭芝派了一支軍隊前來臨安護駕,謝太皇太後很高興,特地在皇宮裏又拿出許多銀子獎勵這支隊伍。

這個時候,張世傑也來到了臨安城外,參知政事陳宜中認為這張世傑本來是降元的河北士紳張柔的侄子,因犯事投宋,雖然也曾在長江沿線積極抗元,但他畢竟是北方人,誰知道他是真心護駕還是另有異心呢?

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已經到了無將可用的時候了,怎麽辦呢?為了考驗張世傑的忠誠,陳宜中把張世傑原來帶來的隊伍劃給了他人帶領,而另外安排了一支隊伍給張世傑,張世傑也不計較,欣然受命。

還有兩個重要人物,一是江西提刑文天祥,一個是湖南提刑李芾。

兩人曾經因為不買賈似道的賬而被貶在外,這個時候,他們都不計前嫌,收到臨安告急,謝太皇太後頒發的起兵勤王命令後,文天祥廣會江西豪傑,並動員了溪峒山的蠻族人一萬多人,前來臨安救援,李芾也召集了三千精壯之士,派將領來到臨安。

文天祥在率兵前往臨安時,他的一位朋友試圖勸阻,對他說:“現在元兵分三路向臨安進發,已經攻破建康,快到臨安近郊了,你帶著這一群臨時湊起來的民兵,雖然人數有近萬人,但他們根本就沒有戰鬥力,你這不是驅群羊去與猛虎搏鬥嗎?”

文天祥說:“事是這麽個理。隻是現在國家麵臨如此困局,大宋朝養育人民百姓三百餘年,一有戰事,征天下兵為國效力,卻沒有人去響應。我感到這是很令人深感遺憾的事。這個時候大家都不去,那皇上還有人保護嗎?所以,我知道我的力量有限,也要帶兵前去。這樣號召天下忠臣義士集結,也許會有眾多響應者。到時候,也難說不可以集思廣益,大家齊心協力,或者這大宋的江山社稷也還有可以得到保護的一日。”

勸者無語。

文天祥本來也是一個豪爽之人,受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平日裏聲伎滿堂,到了這個時候,他將家裏的那些奴仆或者遣散,或者編入軍隊,把家裏的財物全部用於募兵之用,出發之前,他對著眾將士沉痛地說:“樂人之樂者憂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又何嚐不是說給眾將聽的呢。

然而,臨安城裏又鬧起了官荒,王爚溜走後,謝太皇太後為了表示挽留他的誠意,那個左丞相的位置仍讓他占著,希望他能回心轉意,入朝擔責。

章鑒卻不幹了,心想位子空在那裏等那個逃跑的王爚,卻不肯給堅守崗位的自己,讓自己這個右丞相來做那左丞相,心生不滿,看到眼前又是這個局勢,於是腳底抹油,也不出聲,跑掉了。

謝太皇太後實在沒有辦法,賈似道帶兵在外,滿朝上下竟找不到一個願擔責的人,找個人當宰相都這麽難,於是下詔,讓身為參知政事的陳宜中同時兼樞密院事,也就是兼了最高的軍事長官,這樣,朝中大權就暫時由陳宜中掌握了。

正在這個時候,那個被賈似道多年前扣留的元朝議和使者赦經的弟弟赦庸奉忽必烈之命,前來臨安索要赦經,當時郝經還被扣留在儀真,忽必烈非常重視郝經被扣這件事,與郝庸同行的還有元朝的禮部尚書中都海牙。

陳宜中覺得這是一個向元朝示好的機會,於是給謝太皇太後上了一道奏章,建議朝廷禮遇赦氏兄弟,把他們送回元朝去。

謝太皇太後認為陳宜中所言有理,取得賈似道的配合,命令總管段佑親自護赦經出境。

到這個時候,赦經實際被賈似道扣留了十六年。

可是這赦經在北上的途中生病了,一路上受到沿途官吏和百姓的疼惜,大家都認為郝經為元與宋的議和做出了巨大犧牲,忽必烈親命太醫前往途中為郝經治病,可郝經一到大都,便去世了。

忽必烈感到非常惋惜,對宋朝扣留赦經這件事,始終讓他感到很是不爽,因而,再次下令伯顏,要求他加大對臨安的攻勢。

伯顏命令元軍往建康方向集結。

這對臨安城裏的謝太皇太後和皇帝而言,真可以說是雪上加霜。

那個曾被賈似道罵作“瞎賊”的汪立信,把家人托付給自己的愛將後,以江淮招討使的身份組織隊伍,向建康進發,但一路看到的都是宋軍的殘兵敗將,而沿江兩岸,全是元軍的旗幟,知道自己再要往前行也隻能是去送死,因而掉轉船頭,率軍回到高郵。

他很清楚,這一次元軍的矛頭一定是直接指向臨安的,但淮河流域還有一些城池被宋軍所控製,他的想法是,自己可以考慮控製淮西和湖北部分地區,或者以後宋軍在海上站穩腳跟,有朝廷在,那些被元軍強占的地區就有可能重新起來反抗,回歸宋朝,可是,賈似道敗逃的消息傳來了,那一座座城池被元軍打敗或者降元的消息傳來了,他這時才感到了徹底的失望,一個人對空長歎:“我現在死的話,還可以死在宋朝的土地上啊!”言下之意,死遲了可能想死在屬於宋朝的土地上都不可能。

汪立信在軍帳中特別設置了一桌酒席,將自己的幕僚、官、將召來,一一敬酒訣別,親自寫了一份給朝廷的奏章,表達對朝廷和皇上恩典的謝意,然後又給自己的子侄們分別寫信,安排自己的身後之事,這樣一直折騰到後半夜,客人一個個哭著散去。

汪立信一個人來到庭院裏,高唱著嶽飛的《滿江紅》: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緊握拳頭,在案幾上猛捶三下,三聲巨響,手掌爆裂,血流如注,心中一股熱血,直衝腦門,倒地而死。

汪立信的事跡傳到元軍之中,伯顏大為歎息,他說:“宋朝有這樣好的臣子,如果當初賈似道能聽汪立信之言,我們怎會這麽快就來到這裏呢,這是宋朝的忠臣啊!”

當時,元軍進到建康,抓住了正準備逃跑的金明和汪立信的家屬,有人說,當初就是汪立信給朝廷上書三策對付元朝,現在要把他的家屬統統殺光。

伯顏說:“汪立信給宋朝上書言三策,這是他作為一個臣子的本分,可惜那賈似道和謝太皇太後沒有用啊。現在汪立信自己已經死於國事,對於這樣的人,我們不能殺他的家屬。”

於是,把汪立信的家屬找來,給些銀錢撫恤,然後讓金明收拾汪立信的屍骨,安葬到他的家鄉丹陽。

建康都統徐旺榮迫於形勢,率軍降元。

伯顏進入建康之後,命人招收那些飄散各地的散兵遊勇,充實到元軍之中。

消息傳到臨安,整個臨安城裏一片慌亂。

賈似道已經完全沒有辦法了,自己根本支撐不了當前的局麵,當即把都督印派人送到臨安,交給謝太皇太後。因為沒有任何的書麵東西,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見印不見人,大家都不知道賈似道是死還是活。

賈似道向來做事謹慎,這次卻隻派人送來總督之印,既沒有給皇帝的奏章,也沒有其他相關的片言隻語,這是非常不尋常的事,謝太皇太後甚是不解,感到其中必有蹊蹺,但在這麽亂成一團的局麵下,又不便追問,她內心是清楚的,賈似道要麽身遭不測,要麽已感到力不從心或無能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