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江州侑酒
新年元旦，才是新皇帝改元的第一天。
為了表示對大行皇帝尊重，盡管度宗去世的當天，趙顯就登了皇位，但當年還算是度宗皇帝那個年號，隻有第二年才是新皇帝的年號，紀元德祐。
所謂紀元，那是指一個新皇帝即位的開始，常有“一元複始，萬象更新”的意涵，而紀元的年號也是有講究的，“祐”出自《易》經，其有“自天祐之”的話，後人解釋為“祐者，助之”，“德祐”就是往代皇帝的高德將有助於新皇帝把江山鞏固，在這個時候，用這樣的紀元，其用意是顯而易見的，也就是臨安城裏的君臣還做著永續大宋江山的美夢。
新皇帝改元，慶祝自然是少不了的，那些還留在臨安城裏的文武官員們依例入朝向新皇帝道喜道賀。
這一天，臨安城裏的天氣晴好，不似那年度宗皇帝登位時下了雪，西子湖正呈現著“水光瀲灩晴方好”的一片美景。
賈似道心情不錯，從半閑堂前的私家碼頭坐了船，過了西湖，然後坐轎先到皇宮，在崇政殿拜見了五歲的皇帝趙顯，謝太皇太後和全太後依然是垂簾坐於趙顯兩旁，與諸大臣共敘新春佳話。
盡管戰雲籠罩在臨安的上空，但這個時候，大家都挑好話說，心中無論多麽恐懼，臉上也總還是表露出愉快的笑容，互道祝賀，互道珍重，喜氣洋洋。
那又長了一歲的小皇帝趙顯這一天最為開心，全過程都笑嘻嘻地，穩穩地坐在那皇帝的寶座之上，這場景，還是令人感到溫馨愉快的。
伯顏率領的元軍可是沒有任何鬆懈，盡管在漢族謀士的建議下，春節前後數天暫緩了對各城池的進攻，但謀劃未嚐一日停止。在呂文煥、劉整等宋室降將的參與下，加緊了對整個宋朝統治區域內的作戰規劃。
他們首先考慮的是忽必烈提出的，既要占領土地，更要臣服人民的策略，盡可能多地爭取宋軍將領的投降，因為當時元軍已經從西、北、東三個方向對宋室江山形成了包圍態勢，西南甚至可以從雲南、廣西對湖南、廣東等地構成威脅，勝負之勢已成定局。
漢陽、鄂州落入元軍手中之後，伯顏想到的第一個招降對象就是黃州的守將陳奕，當時不知道如何與陳奕建立溝通渠道，伯顏把那些降元的宋將一個個叫來，詢問有關陳奕的情況。
原鄂州都統程鵬飛說：“陳奕曾立有戰功，是一位儒將，但是，現在的情況他應該也清楚，孤軍難撐。”
伯顏：“這麽說來，你與他有舊誼？”
程鵬飛：“有舊誼說不上，他官位比我高，資格比我老，但以往因為要互相增援，我們有過接觸。”
伯顏：“既是這樣，我想給他寫一封勸降信，你可不可以為我送到他那裏？”
程鵬飛猶豫了一下：“可以。不過，我不敢保證他會接受我的勸降。”
伯顏：“如果他能歸降，我可以讓他管治更多的地方，讓他做這沿江大都督。”
程鵬飛：“這倒是個很誘人的職位，但我想，主要還是取決於陳奕對整個局勢的判斷，因為陳奕是先朝舊臣，他是理宗皇帝時期的臣子，與賈似道的資曆差不了多少，對朝廷讓賈似道一人獨斷，也多有不滿情緒。現在我軍已逼近黃州，要看他對內、對外情勢的判斷，不過，以我的直覺，陳奕這個人還是比較理性的，不是那種莾撞之人。”
於是伯顏寫了封很誠懇的勸降信，並承諾，如果陳奕能率黃州來降，就讓他做沿江大都督。
程鵬飛懷著不安的心情，拿著伯顏的親筆信，叩開了黃州的城門，陳奕見他是前來勸降的，當時就給他一個下馬威，讓他從兩行將士架起的刀陣中進入到軍帳裏麵。
陳奕威嚴地坐在軍帳主座，喝問程鵬飛：“大膽程鵬飛，自己投降元軍，認賊作父，難道還要來勸我投降不成？”
程鵬飛算是見過世麵的人，見陳奕架勢越足，他便越不害怕，心中已有幾分把握：“陳將軍，您也是曆事三朝的老將，想一想，現在是什麽時候了，賈似道還在西湖葛嶺的半閑堂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你看看這元軍將領，一個個士氣高昂，這是兩重世界兩重天啊。是的，我是投降了，可是，如果我不投降的話，那漢陽、鄂州被圍，你將為離那裏最近的守將，卻觀望不前，不能救援，難道就沒有責任嗎？為什麽你沒有去救援？不是您不想去吧，不是您沒有認識到漢陽、鄂州失守對整個大宋江山根本的動搖吧？為什麽你按兵不動？因為您很清楚賈似道的為人，如果救援成功了，他會說是他指揮得當，如果救援失敗了，他一定會說是您在沒有得到他的指令下擅自出兵，定要追究您的責任不可。你們曾經同僚，難道你不知道賈似道的為人麽？”
陳奕一聽，沉默良久，命那些刀斧手把架著的刀山撤了。
程鵬飛知道有門道了，於是進一步勸說：“陳將軍，江山社稷是趙宋朝廷的，可這黎民百姓是天下蒼生啊，您可知道，我們不是不明白以身殉國可以成就英名，但兩軍對陣，做出最大犧牲的究竟是誰呢？是那些手無寸鐵的黎民百姓啊。難道我不知道到您這裏來勸降的危險麽？我都想過了，再說，這個時候，我們又是為了誰去做這無謂的犧牲呢，新即位的小皇帝還奶香未幹，他能知道麽？那謝太皇太後和全太後都是女流之輩，向來不問外朝之事，沒有武後之才，如何能承接起管理這個國家的責任？以陳將軍之智明，難道不清楚這些麽？”
陳奕讓程鵬飛把伯顏的勸降書遞給自己，拆開看了半天，當即回信，表示為了黃州城裏的百姓生命，願意獻圖冊。
什麽意思？
那就是表示願意接受勸降的意思。
那個時候投降，一般的儀式就是守將把當地的地圖、人口情況登記造冊，雙手交給受降官就算完成，並沒有其他的受降協議或儀式。
陳奕自己降後立即發揮影響力，當即給蘄州知州管景模寫了一封勸降信，還給自己任安東州知州的兒子陳岩也寫了勸降信。
當時沿長江中遊的許多城池都是當年呂文德和呂文煥的舊部，這呂文煥一出麵，整個長江中遊的城池基本上都望風而降，忽必烈作出的勸降策略被伯顏在這一帶很順利推行了。
湖北全境城池被攻破的攻破，被勸降的投降，消息傳到臨安，賈似道更加驚慌起來，立即下令把人在江州的呂師夔召回臨安，讓他參與都督府的作戰謀劃。
呂師夔是誰？
他是已經去世的呂文德的兒子，降將呂文煥的侄子，呂文煥以襄陽降元後，因屬三代以內近親，呂師夔一度請辭，曾有人建議要誅呂文煥九族，這呂師夔按理也應在被誅之列，可是賈似道不僅沒有誅殺他，還讓他在臨安城裏管著負責皇宮保衛的禁軍，因前線告急，前不久才把呂師夔派往前線，現在，呂文煥在湖北勸降了許多守將，賈似道竟然要把呂師夔找來參與核心軍事指揮。
呂師夔雖然知道自己父親呂文德與賈似道的交情，也了解他們家族許多人的官位都是賈似道安排的，但他更知道賈似道為人複雜多變，當時，叔叔呂文煥降元時，許多人聯名要誅滅他呂氏家族，現在戰爭打成這樣，如果自己回到臨安，一定是凶多吉少。
接到賈似道的命令後，呂師夔堅決不肯離開江州前往臨安赴任，與江州宋將錢真孫商量投降元軍，主動寫信給伯顏，表示願將江州獻給元軍。
伯顏一看，可高興了，本來還在尋思，這江州該如何拿得下來，沒有想到呂師夔竟然主動要求投降，而當呂文煥告訴伯顏，呂師夔是他的侄子時，伯顏更是信任了，於是回信，表示可以接受呂師夔以江州來降，不過，既然是投降，那就請呂師夔下令全城軍民，夾道歡迎。
迎接伯顏入城時，正好下雨，伯顏先在城外停留數天，天晴後，呂師夔和錢真孫下令全城軍民，列於街市兩側，歡迎元軍入城。
伯顏任命呂師夔為江州知州，呂師夔當日在庾公樓設宴款待伯顏。
宋時，江州有多處景致，其中最有名的有三處，一是當年宋江醉酒題反詩的尋陽樓，二是唐朝詩人元稹因白居易的《琵琶行》而寫《琵琶亭詩》的琵琶亭，三就是這處庾公樓。
庾公樓臨江而建，氣勢雄偉，相傳是晉朝名臣庾亮所建。
庾亮是一位美男子，鎮守江州時，看到該處風景秀美，是觀江景的好地方，於是建樓於此。但這座樓是不是庾亮所建，已無可考，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該處確是江州城內觀江景的絕佳之處。
有一個叫袁說友的文人曾登庾公樓，寫了一首描繪當時景象的詩：
危樓千尺俯江津，天外飛帆點點勻。
作此雄觀真壯士，奈何猶說汙人塵。
可見其景致之美。
兩位美女款款而出，不僅歌聲悠揚，而且眉目含笑，隨兩個打扮嬌豔的美女身後的則是一群舞女，緩緩緊隨。
這是怎麽回事呢？
原來這是呂師夔專門為討好伯顏而安排的。
這個呂師夔曾在臨安城裏掌管一段時期禁軍，應該說是受到重用，如果不是戰爭情況緊急，他應該是守在臨安的。因為他父親呂文德的原因，呂師夔才一步步爬上了這麽高級的官位，可能是受他父親的影響，為人處事非常地現實，在奉命趕前線指揮作戰時，他特地在臨安城裏趙姓的宗族裏尋覓美女，帶到江州上任，誰也不知道他竟是早存了降元之心的。
當然也有人說，他這是在使用美人計，因為找皇室宗族的女人才會有對元軍將領的深仇大恨，如果這伯顏要是中了這個美人計，輕則如戰國時期的西施那樣，用軟辦法把這伯顏的命送了，重則可能這兩位美女會近身將他給結果掉。
但曆史是沒有假設的。
呂師夔陪著伯顏入席，席下有樂人奏樂。
伯顏問道：“你們南人在這麽緊張的戰鬥中，還帶著樂隊奏樂？”
呂師夔：“是啊，大家都這樣。”
伯顏：“可見，宋朝如何不崩潰。”
把酒換盞之間，突然聽到一曲動人的歌聲從簾帳掀開處，隨著兩位紅巾翠袖的美女飄然而出：
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別乘一來，有唱應須和。還知麽。自從添個。風月平分破。
伯顏是一個懂得漢語的人，他問呂師夔：“這是誰寫的詞？”
呂師夔：“四川眉山蘇東坡所寫《點絳唇》一詞。”
伯顏：“隻可惜這蘇東坡不生於今日。”
呂師夔：“蘇東坡如果生於今日，元帥當以何待之？”
伯顏：“讓他為我養馬。”
呂師夔很是不解，怔怔地看著伯顏。
伯顏很是得意地說：“你們宋朝啊，就是被這幫所謂的才學之士給毀掉的。”
呂師夔越聽越不靠譜，傻笑著，給伯顏倒上一杯八分滿的酒。
伯顏一飲而盡：“國家強盛，靠幾個讀書人是吹不出來的，老百姓要吃飯，生兒養女，哪有工夫去吟唱那些風花雪月的東西。再說國家吧，你們的老祖宗秦始皇做得是對的，獎勵耕戰，焚書坑儒，那才是真正的能讓國家強大者。”
呂師夔本想說，秦始皇因為得罪讀書人，橫征暴斂，才致秦國速亡的。
還未等他開口，伯顏說道：“也許你們會認為秦始皇因為焚書坑儒才讓秦朝短命的吧，其實我們不這樣認為，如果不是趙高和李斯搞小動作扶了那個不爭氣的二世祖，而由立有戰功的那個秦始皇的大兒子扶蘇繼位，秦國就不一樣了。所以，秦朝的短命與焚書坑儒沒有關係。”
呂師夔越聽，身上就越冒冷汗，給伯顏再倒了一杯酒。
伯顏又是一飲而盡：“書生誤國，這在中原曆史上已是早就由曆史事實說明了的。隻有老百姓勤耕和勞作，隻有國家的兵強馬壯，國家才能強大，那些所謂的才學之士，隻尚空談。空談誤國，實幹興邦，這是一條萬古不變的真理。蘇東坡這樣的人，就應該讓他養馬，這樣他就不會想入非非，唱那什麽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了。人間都這麽多疾苦，還有閑情問什麽青天？”
呂師夔到這個時候，覺得自己應該插個話，笑著說道：“元帥所言極是。”
伯顏：“蘇東坡一生空談，又是好色之徒，走到哪裏都留一筆風流債。”
呂師夔一聽，伯顏連這個都知道，真是厲害，連說：“這倒是真的。其實啊，在這江州鄰近的都昌縣就有一個關於蘇東坡的風流故事。”
伯顏：“說來聽聽。”
呂師夔：“在都昌縣，流傳著一首蘇東坡寫的詩。”
伯顏：“怎麽寫的？”
呂師夔示意站在一旁的趙姓美女，讓她唱出來，隻聽那美女輕袖慢舞，扭動腰身，然後輕啟朱唇，唱道：
鄱陽湖上都昌縣，
燈火樓台一萬家。
水隔南山人不渡，
東風吹老碧桃花。
曲調悠遠綿長，伯顏聽了，笑了起來：“想必這蘇東坡是在這都昌縣遇到了一個叫碧桃花的美女了！”
呂師夔：“正是正是，都昌人都是這麽說的。”
伯顏：“這就是你南方人的想法，一個名人把自己家鄉的美女占有了，還津津樂道？”
呂師夔：“嘿嘿，是這樣的。”
伯顏：“由此可見，你們宋朝人，不僅是那賈似道和朝廷不爭氣，你們這些老百姓啊，思考問題也都是自**自樂，國家如此，如何不敗？趙氏立宋以來，一迫於遼、夏，二敗於金，現在到我大元來一統天下，你們就沒有自己反省過嗎？都認為是外族入侵的原因嗎？”
呂師夔：“這個？我們真還沒有想過。”
酒過數巡，伯顏一聽這音樂，一看這麽些美女，當時就清醒過來，他正告呂師夔：“呂將軍，我是奉大元天子之命，興仁義之師，問罪宋廷，你怎麽能用女色來蠱惑我呢？難道我從北方那麽大老遠地率領數十萬將士南來，就是要獲得這些美色嗎？”
呂師夔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他本以為伯顏會高興的，甚至會提出要將這兩個美女送給他，事先他已經與那兩個趙姓美女講好。
伯顏時值盛年，剛近不惑之年，本應是喜好女色的時候，出呂師夔意外的是，此時的伯顏全部身心都在要征服整個宋朝，直取臨安，對女色根本提不起興趣，反而把呂師夔訓斥了一頓。
呂師夔暗自吃驚，心想，自古有言，英雄難過美人關，元軍中有如此智勇的將領，如何不士氣振作，這與呂師夔在臨安城裏見到的那些朝臣，包括賈似道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在伯顏的強烈要求下，呂師夔隻得讓那些歌舞女樂全部撤走。
在整個酒宴過程中，伯顏都是在與呂師夔、錢真孫探討有關攻打臨安的事，這使得呂師夔對伯顏更是敬重。
在呂師夔以江州降元過程中，有些宋軍將領自感抗元無望，不想投降元軍，有的逃走了，有的則自殺了，當壽昌失守後，壽昌守將胡夢麟寓居江州，聽說呂師夔以江州降，自己無法阻攔，自殺殉國。
當然，江州周邊的一些州縣，聽說江州降元，便也跟著仿效，南康軍的守將葉昌、德安府的知府來興國、六安軍的守將曹明等，都主動派人到江州拜見伯顏，表示願意降元。
一時間，江州一帶又多陷入元軍手中。
元軍一路從襄陽，下鄂州，陷江州，直指臨安。
宋朝的整個軍力都集中在長江沿線。
在這樣的背景下，元軍另一路由劉整做先鋒的隊伍準備趁虛渡江，直搗臨安，伯顏沒有同意，他的意思是希望他親率的這支隊伍從長江中遊順江而下，與在江蘇、安徽境內的元軍同時到達長江下遊，然後集中精力攻打臨安。
這對想立功的劉整來說，感到憤憤不平，認為伯顏阻擋了自己立功的機會。
伯顏命劉整率軍攻無為軍，可是，無為也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地方，宋朝的地方建製，在一些重要的軍事要衝設置一種叫軍的機構，無為軍就是安徽無為縣所在地。
很有意思的是，呂文煥做先鋒的這一路，無論是強攻而下，或是勸降，一路都很順，消息傳到劉整那裏，劉整認為這是伯顏故意不讓他搶了攻占臨安的頭功，作為一員武將，他根本無法吃透元軍當時對宋作戰的整體態勢，也不明白元朝皇帝一開始就不太想在征討臨安時任憑軍隊隨便殺戮，希望能相對溫和地對待臨安城裏的幼小皇帝和年事已高的太皇太後，以免過度刺激宋朝遺老遺少的激憤。
其實在發布南征總動員時，忽必烈就私下向伯顏交待，希望他能親自率軍占領臨安城。
劉整是個行武出身的人，想立功直奔臨安沒有得到允許，攻打無為軍又沒有成效，呂文煥那邊卻不斷傳來進軍的好消息，一時不忿，心火內焚，便一命嗚呼，氣死在無為城下。
江州失陷，宋軍差不多全麵動搖，安慶知府範文虎也效仿江州的呂師夔，奉表降元。
但範文虎手下有一個通判，叫夏琦，卻堅決不肯降元。
那麽，這夏琦的結局到底會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