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龍體欠安

度宗皇帝對賈似道的過度依賴,使滿朝上下,隻知有賈似道,而不知有皇帝,但不管多麽混賬的朝廷,總還是會有一些清醒的人的。

在檢討樊城、襄陽失敗的事情上,有一個叫陳仲微的言官,他的祖先是江州義門陳氏,到他這一代遷居江西高安,他是理宗朝的進士,曾在一些地方任職,算是有些資曆的老臣了,他給度宗皇帝很誠懇地上了一道奏章,特別講到:

“誤襄者,老將也。夫襄兩有所虧。方今何時,而在廷無謀國之臣,在邊無折衝之帥。監之先朝宣和未亂之前、靖康既敗之後,凡前日之日近冕旒,朱輪華轂,俯首吐心,奴顏婢膝,即今日奉賊稱臣之人也;強力敏事,捷疾快意,即今日畔君賣國之人也。

為國者亦何便於若人哉!

迷國者進慆憂之欺以逢其君,托國者護恥敗之局而莫敢議,當國者昧安危之機而莫之悔。

臣嚐思之,今之所少不止於兵。閫外之事,將軍製之,而一級半階,率從中出,鬥粟尺布,退有後憂,平素無權,緩急有責,或請建督,或請行邊,或請京城,創聞駭聽。

因諸閫有辭於緩急之時,故廟堂不得不掩惡於敗闕之後,有謀莫展,有敗無誅,上下包羞,噤無敢議。

是以下至器仗甲馬,衰颯厖涼,不足以肅軍容;壁壘堡柵,折樊駕漏,不足以當衝突之騎。號為帥閫,名存實亡也。

城而無兵,以城與敵;兵不知戰,以將與敵;將不知兵,以國與敵。

光景蹙近目睫矣!

惟君相幡然改悟,天下事尚可為也。轉敗為成,在君相一念間耳。”

那意思很清楚,就是要度宗皇帝和賈似道都要反省,首先要自我承擔樊、襄二城失敗的責任,要求皇帝和賈似道都要改過自新,尤其最後數語擲地有聲。

這封奏章也是先到了賈似道那兒,賈似道未置可否,直接呈給度宗皇帝,度宗肯定是看懂了,但也沒有說什麽。看了看賈似道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不悅之色,於是對陳仲微說:“你這不是危言聳聽麽?看來這樊城、襄陽失守的責任都是我與師臣的,你們這些人就沒有一點責任?那置身戰場的將士都是無辜者?真是一派狂言!”

好在度宗皇帝也沒有混賬到要將陳仲微置於死地,隻是以書生不了解戰事為由,將陳仲微貶為江東提點刑犾,以示薄懲,但這件事同樣在朝中引起了寒蟬效應,許多人從此更是不敢出聲。

戰事一日比一日急,賈似道再也不敢整日待在葛嶺的半閑堂廝混了,盡管很快到了花甲之年。

度宗皇帝形式上已親政將近十年,早過了而立之年,正是一個有作為的皇帝大顯身手的時候,可在這宮中長大的度宗皇帝從小就被那史書上講的帝王血案嚇怕,對曆朝曆代皇朝更替的慘烈故事心懷恐懼,自他登基以來,那蒙古人就從來沒有讓他安寧過,尤其想到當年徽宗、欽宗皇帝被金人擄走之事,感到這個皇帝不好當,生怕有朝一日那蒙古人也如金人擄走徽、欽二宗一樣,兵臨臨安城,將自己擄走了,那可慘兮兮了。

他越這樣想,關於邊城蒙古人的消息就越多,戰報越密,正是應了俗語說的那句話,越擔心什麽就越會發生什麽。

可是他對那些守邊將士一個都不認識,隻有賈似道才熟悉那些人。

此時駐守各地的戰將不是與賈似道年輕時一起抗擊過金兵的,就是賈似道後來推薦的新人,這也是度宗不得不依賴賈似道的原因之一。慢慢地,就形成習慣了,以至到了完全離不開賈似道的程度。

也算是形勢比人強了,賈似道到了此時,哪裏還敢再來先前那種以辭職要挾度宗皇帝的做法,隻能根據各地戰將分布的實際情況,調兵遺將。

由於長期的怠政,此時,卻又到了無將可調之時。

度宗與賈似道兩個人都是急急如熱鍋螞蟻,不知如何是好。

賈似道畢竟還是老辣一些,多少也有一些戰爭經曆和軍事常識,雖然自私與狹隘使他的心眼被堵,麵對國家如此危局,他又怎能無動於衷呢?

他稍事穩定了自己的情緒,重新布防各地。

隻是到了這個時候,整個元宋戰爭的格局已完全發生變化,宋軍之敗勢,稍有見解者皆可預料。

賈似道對此當然也有感覺,可是,在這家國變局的十字路口,他又不能無所作為。

襄陽失守,首都臨安的安全就成了國家防務的重中之重,為了加強對臨安城的防護,不得不重新啟用剛被他因追襄陽失陷之責而罷免的李庭芝,讓其出任淮東製置使,兼任揚州知州。

調派夏貴為淮西製置使,兼廬州知州。

起用一個叫陳弈的人為沿江製置使,兼黃州知州。

賈似道自以為這樣便可以解臨安之危,並以此向度宗皇帝吹噓說:“這樣布局,實際上給臨安加了三道屏障,皇上大可以晚上安睡。”

度宗皇帝雖然昏庸,也不至於到了沒有一些基本的是非判斷能力的程度,他已經預感到國家的危局正在到來,作為一國之君,這榮華富貴享受不了了,一人而係千萬百姓之幸福與安危,麵對複雜的內外環境,他早就六神無主,賈似道說什麽就是什麽,並嘉勉道:“師臣年輕時就駐守邊城,對守戰之事了如指掌,這正是先帝委以重任的原因。現在你這樣設置三道屏障,保臨安不受那元朝人的侵擾,甚是恰當。”

其實這君臣二人正犯了病急亂投醫的禁忌。

忽必烈稱帝以後,早把統一天下,消滅宋朝作為最重要的國策,渡江南向,早就成了不可改變的態勢,賈似道這個時候將四川將領加強防守長江中上遊的攻戰謀略放置一邊,而把主要精力放在長江下遊,顯然是不妥的,因為,這無疑是引火燒身,把本可以在遠方抗敵的戰場引到離臨安最近的地方,這是一種目光短淺的做法,一種沒有大局思維的作戰思路,在策略上就犯了兵家大忌,所以這宋朝的敗亡,有人說是天數,其實也是有人謀的因子在其中的。

賈似道雖然自理宗後期到度宗皇帝時期,受到兩任皇帝的寵幸,甚至到了度宗皇帝完全委以朝政的程度,但到了這個時候,不僅國事不能讓他再在半閑堂悠哉遊哉,家裏的事情也是紛繁複雜,那些妻妾美姬爭寵且不說,賈母的病危就讓他夠辛苦的了。

老太太此時已經八十多歲,在那個時候也算是高壽了,鹹淳十年,賈母終於一命嗚呼,賈似道要做孝子,回到越州為他的母親治喪,為了示以恩寵,度宗皇帝親自給賈母加封,派了一支聲勢浩大的儀仗隊,前往越州祭奠,滿朝文武都放著國家大事不管,紛紛前往越州拜祭賈母,在出殯的那一天,遇上狂風暴雨,這賈似道自己在雨中哭得甚是傷心,那眾朝臣竟然也在雨中跟著哭了起來,沒有一個人敢離開那傾盆大雨,到附近避一避。可見賈似道當時的威權。甚至還有朝臣附和道:“這個時候,下這麽大的雨,說明賈母福大,上天為其送行。”

賈似道死了娘,按照當時的製度,是要回鄉守孝三年的,可是當時正是國家不幸之時,不僅邊城連連告急,而且度宗皇帝因長期在內憂外患的驚恐中度日,又加之深居後宮,**過度,竟也是病入膏肓。

朝中無人可用,那謝太後本已年邁體衰,向守婦人之道,不想幹預朝政,到了此時,她也明白,自己要是插手,那必將死於賈似道之手,這時的朝廷,形式上是趙家的,可滿朝上下,哪裏不是賈似道的眼線,尤其度宗受賈似道脅迫處理胡貴妃兄妹這件事,更讓謝太後明白這賈似道實際已完全掌控了度宗皇帝的命脈,在這樣的情況下,賈似道不來個“黃袍加身”,那已是很對得起趙家了,因而,以度宗的名義,下了一道聖旨,要求賈似道奪情返朝,主持國家大政。

度宗皇帝得的什麽病呢?風流病。

度宗皇帝很怕自己會遭遇伯父理宗皇帝那命運,僥幸得了皇位,卻是無子可傳,因而在任太子的時候就留意男女之事,希望自己的血脈能延續,加上掌朝之後,不斷麵對賈似道等在他看來屬於能臣的臣子們辭職的要挾,又是那蒙古人不斷地搞搞震,經常弄得邊城告急,讓他生活在恐懼中。

這種當皇帝的壓力他找不到排解的方法,於是整日與後妃們混在一起。

每次上朝,不是這個人辭職,就是那個人告狀,要不就是邊城警報,很沒有意思,身在皇位,他對滿朝臣子們之間的猜疑、妒恨與權謀,都了如指掌,但他不想去處理,覺得千頭萬緒,不好處理,統統交給賈似道去應付算了。

慢慢地,對女人的依賴也就成了他每天自我解脫的一種方法,加上後宮為皇帝選用的後妃們不僅美色,而且大家都盼著皇帝的幸臨,度宗皇帝也就**上癮了,每天排著班臨幸那些後妃們。

當時宮廷裏還有這樣一個規矩,如果皇帝臨幸了誰,誰就要在第二天帶著自己的侍女到皇帝麵前謝恩,太監就把皇帝臨幸這些謝恩後妃的日、月、時辰都記載在案,以便到時核對她們懷上龍種的真假。

度宗當朝時,每天都有後妃到他麵前謝恩,幾乎一天都沒停過,有時一天有好幾批人呢,最多的一次,一天之內有三十多個包括後、妃、宮女在內的人到度宗麵前謝恩。

正是這事,很要了度宗皇帝的性命,所謂峨眉伐性,就是這個意思,因而在他35歲的時候,本來是一個男人精力旺盛的年齡,他卻因這男女之事,形梏骨枯,元氣全喪。

度宗皇帝十年在位,一直在對朝政和蒙古人的擔憂中度過,更是在後宮沉溺於女色的自我麻醉中度過,他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末路要到了,把賈似道等大臣叫到病榻之前。

這個場景很有意思,環繞度宗皇帝床前的幾位大臣都是白發斑白者,而躺在病**的度宗皇帝,雖然頭發尚黑,臉上也沒有皺紋,但身形清瘦,已是皮包骨頭,眼神裏更沒有任何生氣。

賈似道自己也略懂一些中醫,他讓太醫走開,自己上前把住度宗皇帝的手脈,隻感到那脈象越來越沉,越來越弱,心中已預知到度宗皇帝時日無多。

度宗有氣無力地說:“師臣,朕是不是天命將盡了?”

賈似道:“陛下何出此言?皇上青春正盛,應是一時風寒,調養數日,便可恢複。”

度宗:“師臣,朕一向待您如父執,您在這個時候就不必向我隱瞞了,告訴我實話,我已來日無多。”

賈似道立即跪在病床前,其他諸臣也隨之跪下。

賈似道抓著度宗那冰涼的手:“人吃五穀雜糧,誰人沒有個七災八病,陛下隻是偶感風寒,龍體欠安,由太醫精心調治,應很快會恢複的。隻是皇上也要早做預計,現在皇後及諸妃皆生有皇子,為免外界猜疑,宜早立太子,以示我大宋江山永固。”

度宗皇帝:“我的身體我明白,師臣是先帝遺臣,一直盡職盡忠,我也沒有想到自己這麽沒有福氣,才做了十年皇帝,就病成這樣。一個人的壽夭,或許自有定數。您這立太子之議是對的,我心裏清楚。”

賈似道:“陛下千萬不要多想,依往朝慣例,早立太子,便可早安人心。這與陛下的病沒有關係。”

度宗皇帝:“我當了十年皇帝,糊塗了十年,但今天這件事,我還是明白的,師臣盡管與各位愛聊議來。”

賈似道:“多謝陛下!”

度宗側過頭來,看到幾位白發大臣都跪在床前,有氣無力地說:“師臣,你讓眾愛卿平身!”

賈似道和諸大臣:“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隨即站起身來。

度宗閉上眼睛,做休息狀,想到這山呼萬歲的場麵,自己也覺得有些諷刺,心想:還萬歲呢,恐怕一天也活不了啦!

賈似道再摸了摸度宗皇帝的手,度宗微開雙眼:“你們去議一議吧,看來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賈似道:“皇上好好休息,臣等遵旨。”於是讓太醫和眾宮女看護好度宗皇帝,並叮囑,有情況要隨時報告都堂府和太後那裏,率大臣們退出度宗的病房。

賈似道與幾位大臣回到自己處理公務的都堂府。

在封建時代,給皇帝立儲,是國家大事,賈似道與眾大臣自是不敢怠慢,大家雖各懷心事,但內心深處都因度宗皇帝的病危而深感沉重,尤其在這國家危難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