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戀時光1
那晚,汪木生與玉緣開車回家,各路神仙都拜訪一遍。
汪木生問:“李長明要的錢怎麽辦?”
玉緣說:“這些黑官,就知道伸手要,真他媽不是東西,40萬?做夢吧?他買官幹嗎花咱們的錢?我的忍受力是有限度的,我忍無可忍了,我就是不給他,他願意怎麽著就怎麽著吧,工人們得辛苦多少個日日夜夜才掙這些錢啊,還不如用來多給工人們發獎金呢。”
“自古以來就是這樣,隻求他別給咱小鞋穿,比啥都強。”
“要說做生意,我並不是不感興趣,可是這裏三層外三層的關係我受不了。我平生頂不願意看別人臉色,仰人鼻息,對別人俯首稱臣。太沒意思了。做人做得沒了尊嚴還有什麽用?要不,咱就把公司賣了,不再幹了。”
“你不該意氣用事,如果現在賣了公司,我們也夠吃也夠花,但這是事業,那種四平八穩在**頤養天年的日子,恐怕我過兩天就受不了了,人生需要忙碌,需要挑戰,要不,活著有什麽意思呢。”
“這種生活有什麽好?我常常感覺不出生活的意思來,隻是感覺累,從精神到身體的累,我真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躺上幾天,有時,我真想往黃斌那小房子裏去沉澱幾天,可是我又不喜歡他,唉。”
“每個人都有情緒不好的時候,都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想法,關鍵是大的方向要正確,要有一種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
“爸,你總這樣說,你的說法也是正確的,可是,給他錢是犯罪,人情永遠不會大於法律,我們做事要有分寸,一點不能越過法律的界限,否則,一旦掉進泥潭裏,就會越陷越深,再沒有出來的道理,我們不能和他成一根繩上的螞蚱,他這樣黑,不定蹦躂幾天呢。”
“真的不怕他嗎?”
“不怕,我們弄不好可以去賣瓜子,我拉得下臉來,錢不是什麽好東西,掙太多了等於廢紙,我們不能往監獄裏去。”
汪木生點了一支煙,一陣長長的沉默……他放在股市的錢一路地賠下去,那個幫他炒股的孫躍文是肖易榮的老鄉,這個孫躍文起初是在這一帶賣染料,掙了不少錢,1999年縣城有了股市交易大廳,他就迷上了炒股,生意也不做了,現在,整天在股市裏泡著。孫躍文說還得往回撈撈,若現在停手,就真的賠了,若堅持下去,沒準哪天就撈回來了。肖易榮很信服這個孫躍文,汪木生也就聽了他的。
遠處,流火閃動,一串串地幽幽地飛過去,月光很好,可是路況不好,汽車有些顛簸,才剛修了兩年的路,已經出現了不少坑,又一豆腐渣工程。
木生輕咳一聲,對玉緣說:“玉緣啊,你大了,這事由你決定,你說怎麽著就怎麽著,有什麽後果我都不會怪你,我們不談這些了。”他稍微喘口氣又接下去“你以後還是要對紫煙好點,夫妻之間多溝通,不是我說你,你弄得名聲不好聽,我在人前也沒臉啊,我們家是非常傳統的家庭,你也不小了,不要隻顧玩,你讓我怎麽向紫煙的父親交待啊。”
玉緣沉悶地說:“爸,無論公司裏的事,還是我個人的事,我都會有分寸的。”玉緣心中不舒服,提起家事,他就氣,他想起了肖易榮,父親有什麽臉說他呢。
“你應該把過去了的事忘記,我對不起你,但你也不能背一輩子包袱啊,這讓我和你媽也不好受。”
玉緣握了方向盤的手一顫,鬱悶地說:“別提以前的事。”
汪木生從背後觀察著玉緣,心想:他還是那樣。本來要繼續講下去的話又咽回去了。
在這月朗星稀的佳夜,許多往事沁了寒露,濕濕地流進人的心裏,本來以為錦繡繁華的生活已經把它衝散了,可是它們又會不失時機地無形地聚攏來。往事如鬼,它糾纏人的一生,玉緣搖搖頭努力不去想,可是雪寧那張明媚的笑臉一次次在他眼前閃現,刷也刷不掉,洗也洗不掉,像一塊白布染了色。
記憶是個折磨人的東西。其實這麽多年他每天都在心底默念著那個名字,有誰了解他心底的波瀾?他總是努力鎮定自己的心,然後慢慢抬起頭來看,看發生在身邊的人和事,人們都好好的,為什麽他和雪寧不能?他應該恨誰呢?
汪木生看不清玉緣的表情,但能感出他情緒的波動,這融融的夜色裏太靜了,往事會趁了這虛空鑽進來,他心裏有些不舒服,說:“玉緣,我來開吧。”
“不,我沒事。”
“開慢點。”
“知道。”
玉緣把車速放慢了點,他依然年青,但商場上的幾年曆練,使他知道了啥時需要謹慎,他和父親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必須時刻注意安全。木生正在接電話,聽內容,知是小花打來的,問他們到哪了。木生讓他們先睡,說一個小時後就到,他故意把時間說長了點,為的讓她們不要惦記,小花電話中說玉潤他們回去了,汪木生問,怎麽沒留下他們,小花說,他們哪是留得住的人,走就走吧,木生唔了一聲,便掛了電話。
往事如車窗外的燈火,一串串地閃現出來,那裏有快樂而青澀的青春年少。玉緣的青春就定格在了那,那些畫麵裏是由一個叫雪寧的女孩子組成的,她不會哭,也許在玉緣認識她的年月裏,她太年少了,臉上隻有燦爛,還沒學會哭,他們的路上隻有天真和純潔,像粒粒珍珠,如今他都能隨時揀出一顆來,在手心裏握一會兒,然後再慢慢地鬆開手,讓那晶瑩的珍珠繼續在歲月裏淌。
這一淌就是十年。他的大女兒都6歲了,9月份已正式入了小學一年級。
在這中秋的夜裏,乳白色的月光瀉下來,透過車窗,可以看到那一晃一晃的圓月,一晃而過,可又總在眼前,揮不去,趕不散,如離愁,如別恨,如歌如泣。
……
十幾年前,也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木生的公司剛建起來,那時,正是國家鼓勵民營企業大發展的時候,他從銀行貸了500萬。宏利公司貸了有300萬。其餘各企業所貸款數不均,也有膽小貸個三兩萬的。呼啦啦一下子,在這個鎮上起了幾十家大大小小的公司。小鎮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汪木生蓋了廠房,買了機器,招了幾百個工人。雖說那錢是公家的,但時間長了花起來就像是花自己的錢,腰也粗了,挺得也直了。突然地就變了個人似的,賺錢不賺錢的,那氣魄在,仿佛那些錢都是他掙來的,他像個英雄似的了。汪家的孩子們也開始過上了富貴人的日子。看得村裏人眼紅眼熱的。也沒辦法,誰讓你們沒那個膽量呢?說實在的,那個時代,還真掙了些錢。但貸款是沒及時還,就那麽年年地拖著。各家都這樣。
許多的農民,就那麽地成了老板。一夜之間不知自己是誰了。後來有一個詞,叫他們暴發戶。極恰當。
那時緣潤公司蒸蒸日上,是全縣數一數二的公司,汪木生經常在電視上介紹經驗,引導人們致富,許多領導幹部都知道他(汪木生就是在那段時間結交了時任縣委書記的袁橋)。
那時鎮上的外地工人大概有一萬多吧,多是四川的,河南的,山西的,安徽的等等,他們一傳十十傳百的扯了老鄉來這裏打工,這種打工的生活,對他們也是新鮮的,好玩的。離了那死氣沉沉的家鄉,靠了打工掙錢花,那是挺好的事。遠離了父母,偷偷在外麵談個戀愛,挺美的事。或者上當了,受騙了,挨打了,受氣了,也是隻有自己知道。那些改革初期的打工妹,打工仔們,大都會把這打工的日子當成自己青春裏一道傷痕的。他們大都是帶著痛苦離開這裏。當時的針對打工仔的法律是不健全的,他們的利益得不到維護,許多人,其實是沒拿到或沒拿夠工資,黯然回家去了。
說起那個自由戀愛,那時候經常有這樣的事:一對青年男女工人搞對象了,為了避開大家,來到玉米地裏親熱。在這玉米地的邊上啊,就藏著警察呢,現在說來,多是協警吧。這些警察立馬跑過來:“怎麽回事?賣**嫖娼嗎?跟我們走吧,去派出所……”
“我們沒幹什麽,我們為什麽去派出所呢?”那男女就嚇壞了,有理也不知怎麽解釋了。
“不去?那好,拿200塊錢罰款,放了你們。”
“大哥,我沒錢啊,工資還沒發呢?”
“工資沒發?那先借去。借不來,你就跟我進去。先關你幾天再說。你們這不是搞對象,是賣**嫖娼。”
這工人垂頭喪氣,甚至痛哭流涕,在派出所人員的押送下,回到廠裏,找工人們借錢,等發了工資再還。
這就是那個時代,工人若有個什麽事,沒人給做主。說起來是外地的,派出所當然也欺外地的。那時候的老板、工人、警察甚至整個社會是缺乏一種法律意識的。對打工仔這個新興事物也沒有什麽法律支持。簽勞動合同,那是十年之後的事了。有多少工人幹活中沒了一條胳膊,卻隻得到公司幾百元的補助啊。
同時,他們還受著當地人的歧視,他們是下等人。這種精神上的折磨會比肉體上的折磨更痛苦。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時候的打工仔。他們的青春和汗水留在這裏,帶走了身體和心靈的傷痕。
九零年,17歲的湖南姑娘雪寧跟了娘來這裏打工,20歲的玉緣正讀高三,那個星期天,他去公司的籃球場和工人們打籃球,看到了這個拿著水盆打水的高挑姑娘,他從沒見過那麽清澈的眼神,如秋天的湖水,能令任何浮躁的心瞬間沉澱淨化下來,也令他心波**漾。
她和她的母親都在車間幹活,每天工作12小時,黑白兩班倒。那天正好是她白天歇息。她沒有睡覺,而是洗衣服。
“你們上班累不累啊?”玉緣沒話找話。
“還行,幹慣了就沒事了。”她笑了,那麽單薄的身材,楚楚可憐。說著帶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話。
“你為什麽不上學呢?”玉緣問完這句話,又覺得唐突。
“噢。”她隻輕應了一聲,並沒解釋原因,對這個陌生青年問她也覺得不好意思。端著盆就走了。
玉緣莫名地笑笑,他覺得那女孩子的一顰一笑都是那麽讓人回味。
我讀書有什麽用呢?這麽好的女孩子卻沒書讀。其實玉緣知道來公司裏的工人,許多都是從非常落後的地方來這裏上班,生活非常苦的,有飯吃已覺得很好了。他忽然地心生悲憫,這是從未有過的一種情感,很為這個女孩子沒書讀而憤憤不平。
高考完了以後,玉緣就住在公司,因為,在家裏沒意思。在這裏可以和工人一起玩籃球,當他又碰到雪寧的時候,他就像個熟人似地跟她說話。他發現,熟悉了以後,雪寧也是很活潑的。她愛笑,每說一句話都是笑著的。
“你讀完初中了嗎?”
“讀完了。我沒考上高中,也不是沒考上,我根本沒考,因為考了也沒用,沒錢上。我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前兩年我爺爺奶奶也跟著生病走了。我們欠了好多債,我和我媽就出來打工了。”
玉緣很難過,他覺得在他們生活的這地方,還沒這麽慘的。
“如果你願意讀書,我可以借給你課本,也可以教你啊。”他都不明白他為什麽說這些話,怎麽能說這些話呢?讓她放下工作,他養著她讀書嗎?還是隻說說而已呢?
雪寧笑了,不好意思地說:“我得上班,我哪有時間學呀,再說了,我也不想學了,就認識那點字,也挺好的。我讀書時成績也一般。那個數學我就學不會。”又是笑。
“噢。”
“但我會畫畫,我有時間我給你畫幅畫啊。”
“你會畫畫?”玉緣一驚喜,他想,他沒看錯,這樣透靈的女孩子,是應該會些跟她般配的東西的。
“我們那裏水塘很多,有荷花,我從小就非常喜歡,我經常在水邊上畫畫,我給你畫幅荷花吧。”
“好啊。我覺得生活在那有山有水的地方一定非常好。我們這裏不行,風多土多。”
“哈,這裏也挺好。都是平原,我還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她的笑是那麽甜,像那藍天上的嫋嫋白雲**過去。
那時,玉緣的臉上正長了許多的青春痘,雪寧悄悄從野地裏找來些節節草,又找來些什麽草,把它們的汁擠出來,用麵調好了,裝在一個小瓶子裏,讓玉緣在臉上塗。
她晚上得上12小時的班,白天不休息去給他找草弄藥。這讓玉緣很感動。
“快抹好了吧,很管用的,要不,你上了大學,讓人笑話……哈。”
“我上了大學,不會忘了你。”
雪寧就笑。
那是他人生的第一個承諾。
……
玉緣的手機響了,把他的思緒拉回來,他的嘴角仍掛著淺淺的笑,他的腦子太亂了,他沒聽清電話中是誰,或許他聽出了是紫煙,但因為沉浸在另一幅畫麵裏,沒能及時反應過來,他連問了兩句:“你是哪位?”電話裏傳來紫煙氣憤的聲音:“我,袁紫煙——”。
“嚷什麽嚷?我快到家了,再有五分鍾就到,已進入咱們鎮了,到燕京大酒店這兒了。”說完,他就掛了電話,其實,紫煙在說完我是袁紫煙時就掛了電話,兀自生著氣,玉緣都沒聽到那頭的電話掛了,隻是還說了那下麵的話。
木生說:“紫煙著急了吧?”
玉緣說:“別管她。”
車停在了自家門前。張師傅開了門,玉緣放下車,洗了澡,小花問他還吃飯不?他說不吃了,他心中惦記寶寶,小花說寶寶和秋月已經睡了,寶寶能從1數到100了,玉緣聽了禁不住眉開眼笑,眼前立即閃出寶寶一臉的壞樣,小花說,一家子就寶寶讓人看了痛快,玉緣說,秋月帶孩子還可以吧?小花說還行,玉緣便不言語了,在他心裏,秋月的側影有些像雪寧,隻是側影而已,如果她隻長了一個側影該多好,可她偏偏有轉過身來的那一麵,說著,小花就給木生端了一碗湯圓進去。玉緣便朝樓上走來,挑簾子進了臥室,他看見呆呆坐在**的紫煙,恍惚是另一個人,他閉閉眼睛,不是,她怎麽會是她呢,這麽多年,他一直想把她當成別人來對待,可是,不是就不是,這是事實。
紫煙冰冷著一張臉,沒理他,側過身躺下去。
他看見**有本書,翻到封麵看了看,揶揄道:“長學問了?喲,還《紅樓夢》呢,什麽時候這麽高雅了,跟秋月學的吧?真是近朱者赤啊,一點不假。”
紫煙轉過身來,說:“我是沒學問,你有學問,你若上完了大學就更有學問了,是不是?”
玉緣一聽這,連忙說:“好,我認輸,不跟你吵,今天過節,大家安靜點。”
“誰跟你吵了?你以為我高興天天吵啊?我問你,我打電話你都聽不出來了,不知現在我跟你說話你知不知我是誰?”
玉緣一聽,說:“唉,這麽點小事,我開著車,這是夜道,我的注意力在路上,沒聽清就沒聽清,你至於這麽生氣嗎?”
“別解釋了,心裏沒有我就是沒有我。晚了也不打個電話回來,雖說我們感情不多了,可就是不相幹的人,這麽晚了不回來,我還是掛念的。你有沒有一點良心?”
玉緣看了看她,見她新換了一件白色睡衣,長長的發柔柔地垂下來,在那白色的燈光下有些晃眼,白色,青春年少的雪寧最喜歡的顏色,他心下一軟。與紫煙鬥氣的心便散了,說:“好了,我累了,我會記著你的好。袁紫煙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好人。”
紫煙麵沉似水:“你這是什麽口氣?我越聽越惡心,你幹脆直接說出來我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惡人我還痛快些,不過,我到底有什麽錯呢?汪玉緣你今天說清楚。”
玉緣一看又沒完了,他一陣心煩,加上連日來的勞累,他體力不支,心口中一陣**,他用手捂了胸口,身軀蜷成一團,大腦一片空白。紫煙見狀,嚇了一跳,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她撲過去抱住他說:“怎麽了?怎麽了?玉緣?玉緣?”
玉緣的臉色漸漸緩過來,他看了看抱著自己的紫煙,她臉上仍掛著慌亂與驚懼。他笑了笑說:“沒事,我也不知怎麽了。”
紫煙這時也緩過來,見自己抱著玉緣,馬上鬆了手,又恢複了冷冷的神情,半晌沒言語。過了會兒說:“玉緣,你不會又有了吸毒的毛病吧?嫖娼的沒幾個不吸毒,是不是又多了這樣一件本事?”
玉緣哧地笑了,說:“我有那麽好嗎?你見過吸毒的嗎?那毒癮上來是要用頭撞牆的,你看我剛才還有力氣撞牆嗎?唉,我感覺大概是有心髒病了。”邊說,他邊用手摸著胸口。
紫煙不屑地一笑:“你又不是七老八十了,還輪不到你得那病。”
玉緣看著紫煙嘴角的笑痕掠過的弧度,覺得紫煙真是個不難看的女人。他需不需要對她好點呢?瞧她剛才的樣子,那種急切當是一種真情,可她也是很強的,他們之間似乎隻有對峙,像兩座山峰,永恒地對峙著,不能屈服。各自心中的痛苦,隻能強咽下去,各自心中的柔情也要強壓下去,到底是誰的錯呢?或許當初分得清是誰,越往後越分不清了。他們各自做著孤單的夢,覺得彼此很陌生,可又在一起生兒育女,誰也不遺棄誰,這在外人看來,玉緣有錢,可以花哨一點,紫煙像所有無可奈何的女人一樣守著她的孩子們,似乎是很正常的,而事實有時又不同於人們表麵看到的那樣,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你用自己的眼光看到了,都未必是真的,你看那互相貼得很近的小船,風光旖旎的在水麵上親昵,隻要有點微風,便攪散了,而相對峙的山峰確是想離也離不了的,你看到了隔開他們的距離,你沒看到連接她們的血脈,那千絲萬縷的情感深埋在地下,有時,連他們自己也覺不到。
玉緣說:“我的一個同學前幾天去世了,突發性心髒病。我給他忙了好幾天。可惜啊。”
“你這是嚇著了吧?大概你自知作惡太多,怕得了報應吧?”
玉緣苦笑了一下:“隨便你怎麽說,嫁了我算你倒黴,也是你自找的。”說著,他伸過手去攬紫煙的腰,她的腰很細,仿佛比以前更瘦了些,骨架子硌了玉緣的胳膊。紫煙見他剛才難受的樣子,怕他真有個什麽病,心中也不踏實,也懶得跟他計較了,順勢倒在他懷裏,兩人親熱片刻,心中舒服了許多,玉緣一高興,便說:“我這個人是有潔癖的,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感情上,我是有潔癖的,你不要相信那些流言,若那樣,我就不姓汪了。”紫煙聽了這話,大笑:“汪家哪有好東西,你不姓汪才好呢。”
玉緣一聽這,想到那個肖易榮和汪木生,立即軟下去,好心情散沒了。
玉緣終日做著他的鏡花水月的夢,一做就是十年,這十年,他想破解那個夢,可是破不了,初戀的印痕深入骨髓了,刻骨銘心了,也許還得做下去。
玉緣說:“明天讓寶寶來咱屋睡吧,我這一出去一天,大早晨又走了,想見他都見不著,聽媽說他能從1數到100了,你聽見了嗎?”
紫煙的心跳得很亂,每當玉緣提起寶寶,她都心緒不寧,生了這個兒子她整日做著噩夢,她本就不該生下他,這個兒子是她命裏的克星,無論聽到兒子哭還是笑,她都心中不遂,這夢越做越深,魘住了,醒不了了。因此,她不怎麽管他,甚至都有些不喜歡他,她懶洋洋地說:“你怎麽不問問紋紋和繡繡,都是你的孩子,你也太偏愛寶寶了,紋紋自從讀一年級以來,可吃力了,秋月一點一點地教她,她好像笨著呢。”
玉緣說:“隨你唄,我們家人讀書沒笨的,若出個笨的,就隨了你唄。”
“哪能那麽說,我讀書笨嗎?我讀書是不重視小節,大的方麵我都能掌握得很好,我是不把讀大學當回事的。紋紋若是沒出息,就隨你媽,你媽不是就上了三年級嗎?”
玉緣哈哈笑著說:“她那個年代的人沒讀過書的多著呢,那是讀不起書,並不等於她笨。”
紫煙捶了他一拳:“笨就笨吧,將來找個好婆家。”
“從6歲開始找婆家,找到30歲不愁找不出好的來,你給她找吧。”
“你還會說人話不?”
“我聽你說的就不是人話。凡是把找婆家當成一輩子大事的女人都不是有出息的,女人先當自立。”
“沒諷刺我吧?”
“我關心的是紋紋,我才不管你呢。”
紫煙便不再言語,迷迷糊糊地裝睡,也睡不著。
而紫煙心中也有那一念的執著,心情好了,她用手輕撫著玉緣的心口,她都能感到他強有力的心髒的跳動,她問:“那個人真的不是你嗎?”
玉緣睜開眼睛:“誰?”
紫煙說:“就是我以前給你講的故事中的男孩兒?把一個大荷葉蓋一小女孩兒頭上的男孩兒?”
玉緣哈哈大笑:“當然不是我,我看那個故事也不是真的,你想象出來的,你整天在家閑的,不想別的。”
紫煙深深地歎了口氣,這次,她沒生氣,她閉上眼睛,用臉貼在玉緣的胸前,一串淚落下來,玉緣感覺胸前有些麻酥酥的,用手去摸紫煙的臉,濕漉漉的沾了一手,他心中不禁有些震撼。
紫煙不知自己愛不愛玉緣,有時是愛的,有時是恨的,恨的時候多,今天,在這個有好看月亮的晚上,她很想好好地去愛他,她看到盟盟和黃斌在花園中戲謔,便有些忌妒,便很想念玉緣,她沒別人可想,感情積蓄多了需要釋放出來,別管是真的假的,總得有個出口,而等得時間長了又恨從心頭起。不過,有老頭子跟著,玉緣不會到那種地方去,人們經常念叨玉緣往那種不幹淨的地方去,紫煙也知道些,而玉緣口頭上卻從不承認,他總說他是有潔癖的人,從不做對不起紫煙的事,時間長了,紫煙便麻木了,權當他講的是真的,不再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紫煙倒覺得玉緣永遠不會愛上煙花女子,即使他去那些地方也是白去,他永遠不會把其中一個領回家取代她的位置,紫煙確信這一點,紫煙真正在乎的是雪寧,一個虛幻的影子,人生幾十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十年如昨天,那影子昨天消失了,卻經不起有人總想起她,精誠所至,那影子成了真的,才是對紫煙最大的威脅。
百八十個脂粉女子加上她袁紫煙,抵擋不了那個影子——悲劇。
紫煙嘰哩咕嚕地生了三個孩子——更是悲劇。
何況還有一張恐怖的網,隨時會向她撲麵而來……
紫煙想認命了,她都不知自己的淚該為哪出戲而流了。
玉緣握了紫煙的淚,黏糊糊的,惹得他的心也潮濕起來,潮濕得痛苦起來,或許,對一個人的不能忘記,便是對另一個人的傷害,盡管紫煙有過錯處,但生米已成了熟飯,汪玉緣是不是需要改變自己?他的心絞痛著,他把淚流到心裏,如果開著燈,紫煙一定能看到他慘白而痛苦的臉,可是,燈是熄的,紫煙永遠看不到玉緣內心的表情。
睡夢中,玉緣連聲喊著:“雪寧,雪寧!”並站起來往黑暗中走,磕在茶幾上,嘰哩咣當的掉下了茶杯,紫煙按亮了燈,見玉緣捂著膝蓋坐在地上,她本未睡熟,把這一切聽得真真的,她怔怔地望著他。他早醒了睡意,為自己的行為懊喪不已,對紫煙說:“我做噩夢了,還跑起來,真是的,嚇著你了吧?”
紫煙定定地說:“沒什麽,你快上來吧。”紫煙心中的悲涼已不能用憤怒來表達,她已經悲傷的快窒息了,渾身上下的血液變成了淚,隻是再也流不出來了,絕望的悲傷,彌漫了她,撕碎著她。
玉緣躺**便又酣睡過去,紫煙也不知他是真睡了還是心虛假睡著,反正紫煙是睡不著了,睡眠可以讓許多困惑的人得以逃脫,而紫煙不能,她睜眼看著黑暗中她曾費了心機得來的這樁婚姻,她有罪嗎?這罪是不可饒恕的嗎?她像一根藤一樣纏上了玉緣,難道不是出於喜歡嗎?可她得到的是什麽呢?是她對鏡理雲鬢時玉緣的冷言冷語,是她描眉畫眼時,玉緣說她五顏六色的像妖魔,是她穿上新衣服時,玉緣會說發廊小姐都這樣。這代價是不是太大了?
她回憶著認識玉緣以來的點點滴滴,她不後悔,後悔就不是紫煙。她坐起來,她的身體在**翻來覆去的難受,肌肉都有些痛,她用胳膊抱了腿,把頭抵在膝蓋上……
天亮了,寂寞更長,紫煙落落地對玉緣說:“我要去看看我媽媽。”
“是嗎?我送你去吧,這兩天公司也不是很忙。”玉緣腦子裏還旋著昨天的夢,她奇怪紫煙沒為他的夢而大鬧,她的神情平靜慘淡,他頗感奇怪,心中發空。
“不必了。”紫煙知道玉緣不喜歡自己的父母,他說這話也是走形式而已,你若真讓他去,他肯定又生出別的事來,再者,她心情也不好,也想回去散散心。
她早飯也懶得吃,開始收拾東西。玉緣起身,他果然沒執意要跟去,他清楚紫煙的心情,又不想去哄她,索性裝作不知道,他問:“還帶孩子們嗎?”
紫煙道:“不帶了。都是姓汪的,跟我沒多大關係。”
玉緣聽著又有了火藥味,趕緊躲出來,走到樓梯那,見秋月端了臉盆去洗臉,他問:“寶寶醒了沒有?”
“還沒呢,昨天晚上玩得太累了,現在還睡得挺香。”
“我去看看。”
秋月端了臉盆往回走了兩步,想跟回來,覺得不好,又停住了,說:“你自己進去吧,我去洗臉。”而腳下卻停住沒動,她想到自己的**亂七八糟的,覺得難為情,玉緣說:“你去吧。”玉緣徑直往秋月屋中來,秋月心下猶豫,端了盆往紫煙窗外說:“嫂子,寶寶還沒醒,大哥去看他了,我去洗臉。”
紫煙說:“知道了。”秋月便走了,紫煙心中煩,想,還用得著跟我說一聲?
秋月來到洗漱間,心下想著玉緣在看寶寶,沒準也看到了她的沒疊被子的床,她匆匆洗了兩下,上樓來,在樓梯上正碰上玉緣下來,玉緣說:“讓他睡吧,我走了。”秋月笑了笑,玉緣走下來,又回過頭來,秋月的側影像雪寧,他想再仔細看看,這時正好秋月也回過頭來,四目相對,秋月又笑了笑,急轉身上去了。
玉緣因秋月看到他看她而心下懊惱,到了一樓,想跟父母打個招呼,然後就到公司裏去,這時,看到黃斌從花園鑽出來,身上頭發上粘著樹葉草末,玉緣問:“你這麽早幹什麽呢?”
“昨晚這花園中有個狐狸,我想找找是不是有個窩,或許它在這花叢中安居樂業了呢。”
玉緣覺得是無稽之談,他不屑地看了看他,問:“多日不見,你在廟裏修煉得怎麽樣?有沒有練成絕世的畫功?”
黃斌訕訕地笑著說:“大哥總取笑我。”
“我不是取笑你,我是怕你走火入魔,怎麽,這次是不是在家住幾天?”
“本打算今天回去的。”黃斌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接著說:“阿姨說這八月十五趕上十月一了,盟盟有幾天假,說讓我在家多待兩天。”
玉緣看他衣冠不整,覺得他怎麽看都猥瑣,心中更不痛快,說:“那好,你多陪陪盟盟吧。”說完,向他的車走去,不再看黃斌——一個不會幹正事的人。
紫煙翻騰自己的衣服,她的衣裳太多了,一箱子一箱子的,那些過了時不穿的也不知如何處理,幹脆帶回去讓媽媽賣給收破爛的吧,如果在這兒賣,小花雖不會說什麽,但肯定會有臉色。
翻著翻著,在一個舊箱子翻出一個紙卷,宣紙的,顏色已有些發黃,紫煙把它打開來,她見過的,一幅畫。畫是撕過又拚好用膠帶粘上了。她仔細看著這幅畫,這時,盟盟喊她吃飯,她連忙把畫用一件衣服蓋上,衝盟盟說:“不吃了,我今天打算回家,你們吃吧。”盟盟看著這滿屋子的衣服,說:“嫂子的衣服可真多,如一件件掛起來,不比二嫂店裏的衣服少,並且還比她店裏的衣服樣式好,可惜你個子高,要不,我就可以穿了。”
紫煙笑笑說:“這些都是我從市裏各大商場買來的精品,不穿的確有點可惜,一會,我讓秋月揀幾件。”
“你不吃飯我就先去了,你帶不帶孩子們哪?”
“不帶了,太麻煩。”
盟盟說:“那好吧。”就走了,她知道紫煙有不吃早飯的習慣,所以也沒往心裏去。
紫煙關上門,又把那幅畫展開,畫上是一幅潑墨的殘荷,左下角有一個紅色的印章,小篆體,紫煙能辨出那是“雪寧”兩個字,那個章據說是玉緣買了一塊石料自己用刻刀一刀刀刻的。看著看著,紫煙的眼前閃出一個女孩子單薄的身影,這幅畫就是她送給玉緣的,在紫煙認識玉緣以前,早就有這幅畫了,這幅畫也曾引起汪家父子一場大戰,這是紫煙後來從盟盟嘴中知道的。玉緣視這幅畫如珍寶,他雖然從不翻出來看,但這畫已長在了他心上,這幅畫上的每一處裂痕他都清楚,紫煙是不會把這幅畫輕易處理掉的,她碰到這幅畫時總是輕手輕腳,省得玉緣有一天拿出來時,看到少了點什麽,或多了點什麽,會認為是她袁紫煙拿畫來出氣,她仔細研究這畫,她不知玉緣為什麽這麽喜歡這畫,在紫煙看來,挺普通的,絕對比不上黃斌的畫有水平,就因為是初戀送的,就那麽珍貴嗎?再看這幅畫時,紫煙心中已沒了從前的嫉妒,前些年和玉緣吵,她都曾發誓說:“哪天我一定把那幅畫撕掉。”玉緣會說:“你撕的不是畫,是咱們的婚姻,你撕吧。”紫煙說:“你父親給你撕過,為什麽撕的不是你們的父子關係?你現在還給他叫爸爸?為什麽?”
玉緣輕蔑地一笑,說:“白癡。”
玉緣大一的時候,經常給雪寧寫信,雪寧把那些信都當寶貝收著,每封信她都經常拿出來反複讀,她的娘知道了這事,勸她:“沒用的,你別癡心妄想,他上大學呢,將來是國家工作人員,再說他有這麽好的家庭條件,不會要你的。”但雪寧不聽,她做著她的夢:“媽,你不懂感情的事,玉緣不是嫌貧愛富的人。”
玉緣不嫌貧愛富,但他的父母未必不是啊。
汪木生覺得玉緣怎麽能娶一個這樣的老婆呢?跟他太不般配了。再說了,也耽誤玉緣的學業。汪木生於是快刀斬亂麻,把這雪寧和她媽媽辭退了。
那玉緣從學校跑回來,賭咒發誓非雪寧不娶,並且也不去上學了。
“反正我就是喜歡她,我也不會有什麽大出息,我就不上學了。沒有誰會誤了我的學業,我自己選擇不上了。我要和雪寧結婚。”
那汪木生拿了大棍子,把這玉緣狠狠地揍了一頓。農村裏出個大學生多不容易啊,那是轟動全鎮的事啊。怎麽能說不上就不上呢?如果上了大學,找個正式工作,就是吃公家飯的人了,比有錢還有用呢。汪木生就打他。
“如果我想娶誰我都做不到,我讀書有什麽用?你說她們窮,我可以掙錢養著她啊。如果她很富有,我也不會去吃她的飯啊。我不想找有錢的。”
“不行。你現在的認識太幼稚了。我寧肯打死你,也不讓你娶她。你放著書不讀,弄些沒用的,沒出息,我讓你沒出息,我打死你!”
“我就得把雪寧找回來。”玉緣忍著疼,不還手,就讓汪木生打,直到他打累了。他還要往外跑,那個汪木生就追著打他。
“她們已回湖南了,你往哪兒找去?”
“她們跑到天邊我也要找回來。”
“我讓你找——”這汪木生又是一頓棍子。
“如果你非得去找,我就去跳樓。”這佟小花說著,就去跑到樓頂上,作勢要跳下去。玉緣是個孝順的孩子,他從小就支持母親,反對父親。這時,見母親也死心塌地站在父親那邊,還真的要跳樓。他就沒辦法了,去把佟小花拽下來,答應娘不再去找雪寧。
玉緣急火攻心,一下子病了,後來竟然得了肺結核。學校想去也不能去了。辦了休學。一年之後,病好了,玉緣也沒上學的心思了。同時也是想著,要讓汪木生為這事後悔一輩子,他決定就是不去讀書了。
汪木生見這真的誤了玉緣學業,也有些後悔。父子倆從此有很深的隔膜。玉緣的性情也有了許多變化,有時就故意與這社會的價值觀反著來。他覺得自己活得堵心,這多半是父親帶給他的。首先是帶給他童年的陰影,汪木生打佟小花的鏡頭總在他心頭揮之不去,那打架的原因,他也記得清清楚楚。也許汪木生認為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不會明白,但小孩子的智商是一點不能低估的,他把什麽都看得很清,他不會去懷疑母親,從男子漢保護弱者的角度,他維護母親,母親是不容懷疑的。他本能地認為是汪木生有錯。他恨他的父親帶給母親的痛苦。這陰影揮不去,又無人可討論,他不能跟父母兄弟姐妹談這個話題,隻能作為永久的秘密埋進心裏。直到現在,他都不能讓自己去想是佟小花的錯。那是不可能的,永遠不可能。
二十三歲那年,他和小一歲的紫煙見了麵,紫煙很願意,雙方家長也沒說的。汪玉緣心裏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他覺得紫煙長得不難看,絕對拿得出去,出身也好。這應該是很光榮的事,說出去也是很光彩。
他和紫煙訂婚是在春天,夏天的時候,他去了哈爾濱,去看一套新設備,去了有半個月時間,在那半個月時間裏,發生了讓他一生都心痛的事。
雪寧找來了。她來玉緣家裏找玉緣,這是她與玉緣斷了聯係兩年之後了。她大概是偷偷從老家來,她的娘沒跟著。她見到了佟小花。佟小花笑麽悠悠地上下打量著雪寧,想著雪寧這標致勁,正適合在發廊裏,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據說她媽媽年輕時就不好。
這世上,長得好看的人是少數,讓人一看便有驚豔感覺的是人中精品,是結合了天地之靈氣而生成的。可是,汪木生和佟小花不這樣認為,她們當初很是不喜歡雪寧的原因之一是:鄉下人認為穿白衣服不好,而雪寧偏喜歡穿了一身白色衣裙,飄飄搖搖的,讓小花不舒服;其次,雪寧的眼神太有靈氣,年輕人認為是清澈,小花認為是不穩重。他們未來的兒媳婦,不應該太難看,但也不應太好看,狐狸精似的也讓人說閑話,她的兩個兒子都是規矩老實的,不該與這樣的女子有什麽瓜葛,這個女孩子已經不讀書了,而玉緣還要讀下去,她會讓玉緣安心讀下去嗎?
如今,又見到這個害了玉緣一生前程的雪寧,佟小花心中的不悅是不能用語言形容了,那簡直成了仇恨。
但她盡量和顏悅色地對雪寧說:“你媽沒跟你來?”
“沒有。”
“你出來,你媽放心不?”
“我隻見玉緣一麵,我就走。”雪寧沒答她的問話。
“我說過了,他不在,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
“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問他一句話。您能告訴我他在哪嗎?”
佟小花歎口氣,說:“我們玉緣什麽都好,我們對他期望很高,希望他將來讀個碩士、博士光宗耀祖,所以,我們希望他用心學習,上大學期間不要分心,我想,你該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他為了你,毀了自己的前程。你不覺得對不起他嗎?”
“噢,是這樣嗎?噢,我不知道情況,現在,我隻見玉緣一麵。”雪寧重複著,如坐針氈,佟小花的笑讓她感覺恐怖。她的手裏,握著一個小小的東西,那是那年夏天玉緣在自家後院給雪寧摘的石榴,還沒長成,隻是那麽小小的一個雛形,他當個新鮮物送給雪寧。雪寧舍不得扔,直到它幹了,她還存著。
“阿姨,我和玉緣朋友一場,終究彼此有個交代。家裏要我跟別人訂婚,我想問問玉緣的意思。”
“你訂婚問他的意思幹什麽?他管不著你。你是多此一舉。”
那雪寧就差點哭出來。坐著不言語。
“姑娘,玉緣已經跟別人訂婚了,你就不要有想法了。往後你也找個稱心如意的婆家。你和玉緣沒這緣分。”
“他真訂婚了嗎?”
“真的。不騙你。”
“我不信,我一定要親自問問他。”
“你不用問他了。你怎麽這麽死心眼呢?”
“阿姨,我問清楚了,我就走,我不麻煩他的。”
“你也真是!你還是走吧,他真的不在家。”
雪寧沉默,半晌不言語。
……
“你快回去吧,這大老遠的,你媽要擔心的。”
“見過玉緣,我會回去的。”說著,雪寧站起身,從玉緣家出來,她在街上徘徊,她不死心,她找了一個旅館住下,每天在汪家門外徘徊,希望能遇到玉緣。
“那個丫頭也不走。這可怎麽辦?如果在我們家尋死覓活,那就麻煩了。”佟小花跟汪木生說。她有些害怕,都不敢出門了,怕碰到雪寧。
“如果讓她遇到回家後的玉緣,豈不更麻煩?玉緣對她餘情未了,兩個一見麵,肯定又糾纏不清了,可是玉緣已經跟紫煙訂婚了。這是多好的一樁婚事啊。”
“怎麽辦呢?”
佟小花思前想後,覺得必須盡快解決這個麻煩。她間接找到紫煙:“以前總纏著玉緣的那個丫頭來找玉緣了,我告訴你啊,她跟玉緣沒什麽,就是她總纏著玉緣,玉緣再過兩天就回來了。這樣吧,為了卻這個麻煩,你過來一下吧,告訴她你已經跟玉緣訂婚了,讓她死心吧,要不,她不走啊。”
那時的紫煙正熱戀著玉緣,一聽這話,立馬來到汪家,找到那個旅館,見到了雪寧。
如今,經曆了這麽多婚姻的風雨,紫煙也已經疲乏了,以前敏感的問題,現在也麻木了。她今天看見這幅畫時,是如此平靜,心如止水。不就是一個小女孩兒的畫嗎?自己為什麽要勢如水火呢,一個小女孩兒天真的癡情,她為什麽不能體量與包含呢,回首已七八年,彈指間人生的最佳年華要完了,何必跟一個影子過不去呢?
她至今清楚地記得,那個女孩子讓她眼前一亮,她的眼睛靈動而漂亮,她的服裝很普通,但擋不住那種不矯飾的美,見到她找來,友好而詫異地笑了笑:“你是誰?”聲音低低的。
“你是雪寧吧?有件事跟你商量,請以後不要糾纏玉緣了,我和玉緣已經訂婚了。”年輕的紫煙沒有正視雪寧,一字一頓地對雪寧說。
“是嗎?我和玉緣也沒有什麽關係,你們訂婚了,噢。”
紫煙昂著頭:“其實咱們也是公平競爭,雖然你是先入為主,但是玉緣他對我一見鍾情,我爸爸是做過縣長的。”
雪寧沒說話。她什麽也沒說出來。
紫煙不禁有一絲惻隱之心,她沒想到這個對手這樣弱,她要暈倒了嗎?紫煙有些膽怯。
“我走了。我叫袁紫煙。”紫煙說完,逃也似的從那個旅館出來。出來後,長長喘了一口氣。心髒激動得咚咚跳著,很滿意自己的壯舉,哼,誰敢搶她袁紫煙的東西?
雪寧躺在旅館的小**,心酸到了極點,多年來,她習慣了孤獨而不覺孤獨,她和母親相依為命,生活從來沒有根基,難免受人欺負。母親沒有委屈過她,沒有為難過她,母親經常說,在這個社會上,有窮人,有富人,有善人,有魔鬼,有強盜,也有媽媽和雪寧,活著,就要學會識別各種人,但不能怨天尤人。但雪寧不怨天不尤人,那她該怪誰呢?
第二天,那個旅館的老板告訴佟小花,說雪寧走了。佟小花立即放下心來。這個事情終於解決了。
從此後,這雪寧徹底從汪家人的生活中消失了。
紫煙不知道她走後,雪寧會有怎樣的狀態,她想象著,肯定是會大哭一場。見雪寧的那個鏡頭許多次在她腦袋裏重演。婚後,她和玉緣起初還算和睦,當有一天為了那幅畫和玉緣爭吵,她自己一氣之下招了供,本想氣氣玉緣,沒想到卻造就了二人之間永遠的裂痕。
“你卑鄙,無恥。”玉緣衝她大喊。
紫煙不屑地說:“我無恥,在我之前,你父母不是還為你和雪寧設置了許多障礙嗎?我算什麽?我隻不過玩玩而已。再說了,也是你媽讓我去的。”
玉緣的心很疼,雪寧當時得多傷心啊,她是鼓了多大的勇氣才找來?她有回家的路費嗎?她又去了哪裏?她現在怎麽樣了?這一連串的問題總讓他夜不能寐。那是他一生的虧欠。
他不敢看《聊齋》,他覺得雪寧就是出現在他生活中的小狐仙,善良的,美麗的小狐狸,就那麽悲劇地在他生命裏劃過那道彩虹。
……
此時,紫煙仔細看著這幅畫,墨色的荷葉與荷莖,凋敝的幾片荷瓣卷落下來,透著一點點可憐的粉意,畫麵上還貼著歪歪扭扭的幾道膠布。
她又仔細看那方小印,彎彎曲曲的筆畫連在一起,像兩隻長相怪異的小爬蟲。她把這幅畫卷起來,重新放回箱子,把這些淩亂的衣服重新收拾。不穿的收拾到一起,可能穿得著的放在一起。這時,寶寶進來,手中還拿著湯匙,嘴上黏著一粒飯,見了紫煙就咧開嘴笑了,說:“媽媽,吃飯了。”
紫煙上前抱起他,問“寶寶吃飽了嗎?”
寶寶把湯匙塞進嘴裏,說:“吃飽了。”
寶寶把勺子從嘴裏掏出來,隨之有一串口水滑下來,說:“繡繡在吃雞蛋,紋紋在玩,秋月在後麵。”
紫煙撲地笑了,給他揩了口水,說:“不許說秋月,叫阿姨。”
秋月果然隨後跟來了,寶寶咯咯笑著躲到媽媽身後。紫煙把他攬過來,說:“別藏,阿姨早聽見你喊她名字了。不禮貌。”
紫煙對秋月說:“你看我這些衣裳,我挑出幾件,都是沒上過身的,你看你們家有沒有人適合穿?你拿去吧,我打算都當破爛賣掉。”
秋月拿起一件淡紫的短裙看了看,說:“賣它幹嗎,這一堆也賣不了幾塊錢,收廢品的是幾角錢一斤,多可惜,放著吧。”
“你要不要?”
“這些衣裳太時尚了,我不適合穿,我家中也沒這樣身材的姐妹,她們都很胖。你放著吧,萬一以後有了用呢。”
秋月是不想要紫煙的東西,別人的東西好,她羨慕,但不會要,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她剛來時,紫煙給過她一些東西,那時是剛來,怕壞了紫煙的好心,就收下了,其實,她從沒穿過那些衣裳,她平日生活節儉,自己有什麽就穿什麽。
紫煙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就不再堅持,想了想,既然賣給收破爛的是浪費,那就還這麽放著吧。秋月領寶寶下去了,紫煙呆呆地看著又放回去的那些東西,那是她十年來所有的積聚,十年的青春變成了那些衣服,她還記得買回每件衣裳時的心情,那青春的心情正一點點揮發,生命的最美好時期就這麽遠去了,雖然她仍然是漂亮的,但看著這些衣裳,花花綠綠地堆在地上,她看到了青春的碎片,有一天,她消失了,這衣裳還在,忽然感到一切的虛無與人生的不可知,頓感蒼涼。
……
肖易榮生了,在老鄉郭亞美的照應下,陰曆九月二十六日在縣醫院產下一個兒子。郭亞美夫妻倆都在這裏打工,郭亞美在緣潤,她老公鄭重陽在紅利公司是個車間主任。(後來紅利公司的人知道肖易榮的孩子是木生的,大概就是這兩口子繞舌頭說出去的吧。)
肖易榮生這孩子生得很順利,大概這孩子知道自己來路不正,不好意思把這媽媽怎麽折騰,二十分鍾就生下來了,肖易榮在醫院待了二十四小時,就在郭亞美的陪同下,坐了緣潤公司的車回到了公司。
肖易榮並沒顯出多麽虛弱,隻是臉色更白了些。她說:“我明天就可以下地自由活動了,你就不用管了,我能管好自己。你就上班吧。”
“你能行嗎?我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在**躺了半個月才能下得了地。你怎麽這麽輕鬆?”
“哎,我也挺謝謝這孩子的。知道體諒我啊。”
“噢,你多照顧易榮幾天吧,她離家這麽遠,又沒個幫手。就不扣你的工資了,你就照顧她就行了。”
“玉榮說不用我呢。”
“我自己行。”
“你行什麽行?別逞能了。讓亞美幫你吧,公司裏又不缺她一個。”
“噢……”
汪木生看到那孩子第一眼的時候,覺得這孩子很像玉緣剛生下來的樣子,長長的腦袋,滿是皺著的皮。他心裏一下子溫暖了起來,也許是老年人看到新生命的緣故,何況,也許這小生命真的流著他的血液。他老了,在這小娃娃身上有了新的繼續,讓他莫名有些興奮,仿佛自己年輕到這個娃娃的樣子了,生活充滿了生機,還有遠遠的美好的未來可以期待。他忽然就心花怒放了。這一切是佟小花所不能給予的。他一下子愛上了這個孩子,與愛孫子們是不一樣的感情。老來得了,他看到了他的細胞是不會老的,也不會死的,他們在生長,長到這個孩子身上。他會是與玉緣玉潤不一樣的一個個體,他會是什麽樣子呢?他微笑著,哼起了黃梅戲。這生活是多麽美好而美妙啊,出乎意料,在他60歲的時候,他又有了兒子。
“他就叫玉倫吧。”肖易榮笑著說。
“不行,他最好別排了玉緣他們叫,太明顯了。”木生說。“我想好了,叫肖……肖……先叫肖老虎吧,虎頭虎腦,好多。”
“哈,也行。”
這汪木生偷偷給了肖易榮一萬塊錢,讓她多買些營養品,別餓著孩子。
……
當玉緣聽到公司裏那幾聲嬰兒啼聲的時候,他感覺一陣堵得慌,說不出的反感。肖易榮住在了公司辦公樓的三樓,而汪木生和玉緣是在一樓辦公。
“我看啊,這辦公樓上住個孩子,不大好,若有個什麽參觀團考察團之類的來了,這孩子哭了起來,多不好。還是讓她去住公司後麵蘋果樹後麵那排平房啊。離得遠,大家誰也聽不見。她也是的,這坐月子也不回家,住在這裏算什麽事?”
“唉,她不是舍不得那點路費嗎?她住在這,又不用咱給她發工資,她以前也為咱公司出了許多力氣,當車間主任當得挺好的,管工人有兩下子,等她孩子大一點了,她說還要繼續上班呢。”
“說得好,誰給她看孩子啊?那個亞美不見得能給她看吧?”
“她說了,她老公準備出來打工,不守著那一畝三分地了,到時候,會讓她婆婆出來幫助看孩子,她們會一家子租了房子外麵住去。先讓她在這待著吧,她說她老公是電工,給村裏管電,咱公司正缺電工呢,如果她老公能來,不是正好嗎?”
玉緣定定地看著父親,不知父親說的這是真的假的:“你倒挺清楚她家的來龍去脈……”
“我覺得她還是住到後麵去比較好些。改天我看到亞美我讓亞美轉告她。”
“何必呢?人家正坐月子,不好。”
“有什麽不好呢?我又不是找不到工人,少她一個無所謂,讓一個生了孩子的女工住在辦公樓,不合適。再說了,我就把她趕走,又有什麽要緊?改天我再找幾個工人來不就行啦?”
汪木生一下子沉了臉,讓她搬到後邊去,那他還怎麽天天去看孩子呢?他冷冷地看了玉緣一眼:“好吧,我會安排好的。你不用管了。”
“噢。”玉緣一下子明白了,他從父親的眼神中看出了真正的東西,傳言不虛啊。他一下子氣惱無比,他的父親已經60歲的人了,他汪玉緣已經30歲的人了,還要把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膩歪死了。
玉緣站起身,無比憤恨地把門摔上,出去。出去後,他忽然覺得所有公司裏的人的目光都是意味深長的,都是知道這回事的。都是在笑話他的。他感覺無地自容。他一下子恨起了父親,舊恨也來了,新恨也來了。
他又想起了父親不讓他娶雪寧的事, 17歲的湖南妹子雪寧來到這裏,長得又甜又可愛,在公司裏打工,他一下子看上了,可是父親不讓他娶,趕她走了,說是窮地方來的,又沒讀過書,不行。那個雪寧今年應該是27歲了。
可他的父親呢,卻自己找了個小老婆,這是多麽可恨的事啊。想到此,他的心又疼又氣。他們弟兄幾個都這麽大了。大家如何麵對這個問題啊。他打算找機會把幾個兄弟妹妹聚在一起討論這事。
父親不會承認的。
但事實是這樣,弟兄們得有這個認識。萬一將來出了什麽岔子,大家也好應對。那個肖易榮,一看就不是什麽好貨。心眼比狐狸還多。最難的是,娘怎麽麵對啊?或許她還不知道。
這汪玉緣自此與這汪木生冷戰了。見了麵有事說事沒事連招呼也不打。汪玉緣本來比較冷,現在更成了一個冷麵王子,公司裏誰惹了他,都會吃一頓槍子。他在公司板著臉,回家也是板著臉,紫煙問:“你成冰凍的啦?整天這麽麵無表情,這是給誰看的?總著表情,別回來啦。”
“我怎麽你啦?我惹你了嗎?整天沒事找事。”
“我怎麽沒事找事了?你說我怎麽沒事找事了?”兩個就又爭吵起來,紫煙就大喊:“一家子沒一個好東西。都是不要臉的。”
“你說誰呢?你小聲點啊。”
“我就說你們家呢,還裝什麽清高?一個好東西沒有。養小老婆的養小老婆,找女人的找女人。不知將來要有多少雜種出來,你不回來,你就永遠別回來,在外麵養雜種吧。”
這聲音高的,佟小花在樓下聽得真真的,刺得耳朵疼。她沒有上去反駁的勇氣。隻氣得胸悶氣短。急急地吃了一個降壓片。
她是怕紫煙的,這個兒媳婦,娘家是有人的,老百姓怕官,有再多的錢也怕官。她的父親,做過官的,雖說現在退了,但手中的資源多啊。她佟小花怎麽惹得起呢。
所以,她從沒跟紫煙正麵衝突過。
不過,誰讓這汪家的確是沒好人呢?那個汪木生的事,大概紫煙是知道了,不然,不會這樣罵。
小花更覺得汪木生讓她這個婆婆的麵子丟沒了。索性,她好幾天沒出屋,不出去跟大夥一起吃飯,餓了就喝點奶吃點蛋糕。隻說是不舒服了。
汪木生回來了,小花也不搭理他。這汪木生覺得無味,便少回家,越發往那肖易榮那去得歡了,那個肖易榮終也沒搬到後麵去,還在那辦公樓上住著。樓上樓下,來去也方便。反正他覺得玉緣也知道了,也奈何不了他。玉潤等弟妹們將來若知道了,當然更奈何不了他。大家心知肚明,隻別說出來,彼此給個麵子。
“別太得意了,有你倒黴的時候。”小花數落汪木生。
“公司的事這麽多,錢越來越難賺,每天跟這些客戶吃吃喝喝,我不想喝酒,又不能不喝,這生活有什麽意思?可是還得讓這公司正常運行下去。你以為我過得多痛快啊?我活得多累啊。你還整天叨嘮。你少叨嘮點吧。”
“那不是你自找的嗎?嫌累,別開了。”
“你說的是人話嗎?說不開就不開啦?你們吃什麽花什麽?你以為那錢是大風刮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