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獨立女性1

(1)

這天,紫煙開著她的車,車上坐了四個人,盟盟、黃斌還有紫煙的朋友小敏。小敏比紫煙大兩歲,門牙有些突出,一笑格外明顯,細看倒也不難看。她要隨了車往市裏去做個頭發。到了市裏,紫煙對盟盟說:“你們打車過去吧,別提我們的事,我們先去做頭發,一會去接你們一起走。就說是正好遇到的。”

“行。你們去吧。”

黃斌和盟盟下了車,盟盟說:“咱們先去買點東西吧,那前麵正好有個超市。”

黃斌跟了盟盟到超市裏買東西,盟盟挑了一個芭比娃娃,黃斌一看,199元,說:“這麽一個小娃娃,就值這麽多錢,比個真娃娃還貴呢?”

盟盟嘟著嘴說:“有那麽便宜的真娃娃嗎,你去買了來,我養個十個八個的,不嫌多。”

黃斌朝她肩膀打了一下,說:“買還得花錢呢,等明天我們生娃娃吧。”

“想得美。你還是到你的廟裏去吧。你若塵心不斷,幹脆就別去了。”說完,她抬頭看著黃斌的反應。

黃斌念頭一轉,又回到了現實的黃斌,那個靈光一閃,有了一些人氣的黃斌就又不見了。臉色也鄭重起來。盟盟失望地親了親她懷中的娃娃,說:“走吧。別傻愣著了。”

二人打車來到巧蔭的服裝店,抬頭看那招牌,叫作虞美人,紅紅綠綠的一團團的花,映了一張女人的臉,畫麵有些俗氣。

透過玻璃窗,盟盟看到二嫂正在收銀台後麵整理一件男式襯衣,小細穗的短發垂下來,擋了她的臉,她想逗一逗二嫂,趁巧蔭不注意溜進屋,用背對著巧蔭,眼睛盯著牆上一件T恤看,黃斌就站在她背後,他打量著巧蔭,覺得她是個很精致的女人,渾身上下一絲不苟,表情很專注。黃斌似乎養成了一個習慣,他在看某個人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在腦子裏把這個人畫了一遍速寫。

巧蔭此時抬起頭來,放下手中的活,迎上來說:“歡迎光臨,喜歡哪件可以試穿一下。”

盟盟仍沒回頭,黃斌扶扶眼鏡說:“就這件吧,你看適合她穿嗎?”

巧蔭打量一下來人,一驚說:“唉,小盟盟你裝什麽傻?”說著用手把盟盟拉轉了身。

盟盟嗬嗬笑著說:“嫂子,你幹這行挺專業的,六親不認了?”

“噢,你畢業啦?”

“是失業了。我來給你幫忙吧。”

“行了行了,別笑話我。你老老實實待著吧。”

“嫂子真能幹。我挺欣賞你和二哥的,二哥呢?”

“他有朋友結婚,喝酒去了,你看看小櫻吧,她已經會喊姑姑了。”說著衝二樓上喊:“小鳳,把小櫻帶下來——”

盟盟望著樓梯口說:“這是租了兩層啊,貴不貴?”

“樓上是住的,房租是一個月共4000元,如果生意好的話,應該不算貴。”

“怎麽樣?顧客多不多啊?”

“還行,不知以後會怎麽樣。我前幾天還和你哥談起你呢,說你快回來了。”巧蔭說著又指著黃斌說:“介紹一下,這是誰?”

“他叫黃斌。我們一個學校的。不是一個係。他學美術的。”盟盟又對黃斌說:“這是二嫂。”

黃斌連忙說:“嫂子好。”

巧蔭趕緊搬過一張椅子讓黃斌坐,黃斌說:“天天坐著,我還是站會兒吧。”

小鳳下來了,她已經跟了巧蔭一年時間了,今年才十八歲,略黑的一張小圓臉,穿了身運動裝,她拉著小櫻的小手,一步一步緩緩地從樓梯往下走,小櫻不大的人,卻神態莊重,像個小貴婦一樣穿著蓬蓬裙拿著架勢下來了。

盟盟趕緊笑著迎上去說:“真快,都會走了,上次我回家,她還隻能扶了牆站一會呢。”她上去用手拉了小櫻的另一隻小手。小櫻不讓她拉,瞪著眼睛努力把手一甩,還氣憤的樣子,大家都笑了。

巧蔭說:“喲,好大的脾氣,姑姑可有個大娃娃,不給你。”說著從椅子上把那個芭比娃娃拿起來逗小櫻。

小櫻伸手:“要,要”。

小鳳說:“快叫姑姑,叫姑姑就給了。”

盟盟說:“叫,叫一個,要不,我可不給了。”

小櫻努力嘟起小嘴說:“姑姑——”

盟盟說:“聽,還挺清楚。給你。”小櫻便抱起了那個娃娃。

盟盟對巧蔭說:“這孩子像二哥,你看這小嘴,這眉毛。”

巧蔭說:“脾氣可不像你哥,有點像我。火性大。”

盟盟碰碰巧蔭:“我二哥老實,小時候我和我姐總欺負他。把好吃的都藏起來不給他。”

巧蔭笑著說:“我可不敢欺負他,他比我厲害多了。”接著用手指了指黃斌,“你經常欺負他嗎?”

黃斌趕緊說:“我天天受氣呢。沒什麽。”

幾個人逗孩子玩了會,這時,紫煙和小敏一前一後進來,紫煙連聲說:“呀,都在啊,這門麵不錯,巧蔭,發財了沒有?”

(2)

巧蔭迎上去說:“大嫂開什麽玩笑,我們家的大白菜發了。”

紫煙不饒人地問:“我們家是誰們家?不和我們是一家了?”

巧蔭紅了臉:“隨便說說,你挑什麽毛病。”

紫煙在屋內轉了一圈,她拿了一件真絲內衣,試了試,巧蔭趕緊說:“拿去穿吧,反正是自家的東西。”

紫煙說:“這就不你們我們的了。”

巧蔭說:“好,我們家的,送給你,怎麽樣?”

紫煙說:“這話好聽。不算我占便宜,送給我的。”紫煙本不打算拿巧蔭衣裳,見她那麽說,想到她是顧麵的人,遇事不願顯自己小氣,不拿沒準她會不高興,於是就說:“這件我要了。小敏,你是不是來一件?”

小敏搖搖頭說:“我不缺,以後再說吧。”

巧蔭見過這個小敏,以前在家住時,她經常來家找紫煙,她老公在廣州做生意,很少回家,小敏有錢有閑,與紫煙正好是一對爛朋友。巧蔭很少跟她說話,看著她那小虎牙,她就不喜歡,巧蔭看人一向重相貌,第一眼沒緣法,就不想和人家打交道,有時甚至連話也懶得說。此時她看了看小敏,見她新燙了卷發,說:“你這頭發挺好看。”其實心中很不以為然,沒話找話而已。小敏用手摸摸說:“是嗎?剛做的。”巧蔭便沒了下文,隻是看了小敏笑,以示誠意。

紫煙說:“貴著呢,這麽個頭發,350元,哪天我沒飯吃了,我就開美發屋,太賺了。”

巧蔭說:“那的確是個賺錢的行當,沒本錢,隻有利潤,隻是得有了名氣才行。”

幾個人閑談著一些瑣事,門前停下一輛黑色轎車,下來兩名男子,前麵一位像個政府官員,肥頭大肚的,後麵一個人高挑的個子,白靜的臉上有一雙敏銳的細眼,樣子很精明。

紫煙一眼瞟見這兩個男人,心情頓時變了,拉了小敏的手說:“咱們先走吧,不能打擾二嫂生意了。”又點頭對巧蔭笑笑說:“我忽然想起點事,玉緣讓我給他買個剃須刀,我們先去了。改天再來。”

巧蔭連忙說:“急什麽,我請你們吃飯啊,別急,你有的是工夫,吃完飯再走吧。”

紫煙說:“不了,還有小敏呢。她也還有事。我們走了。”說完,拉了小敏的手往外走,盟盟說:“大嫂——”她想問問大嫂,不是說好坐她的車一起回去嗎,怎麽不管她了?此時,那兩個男人正好走到門邊,細高個一抬頭,正好和低頭走出的紫煙打個照麵,他愣了,略一遲疑,脫口而出:“麗麗——”那話分明是衝紫煙說的,而紫煙連頭都沒回,好像沒聽見,摟了小敏的肩膀有說有笑地朝她的車走去,男子轉過身盯了她片刻,後就直跟上去,喊著:“麗麗,麗麗——”紫煙聽到喊聲,冷冷地回頭說:“我不認識你,你喊什麽?”並對來人怒目而視,男子停下來,欲言又止,他懾於紫煙的威怒,不知如何是好,此時,紫煙上了車,並發動了車,車開走了,胖男人喊他,他才不情願地回過頭,臉上表情複雜,胖男人說:“大森,你怎麽回事?看見漂亮女人,就看花眼了。”

原來那個細高個叫大森,他聳聳肩,有點尷尬,但從他的表情看,他仍沉在剛才的事情裏。

盟盟覺得這個男人不是好男人,看見漂亮女人就那麽下死眼地看,肯定是個尋花問柳慣了的色鬼,因此懶得看他,轉身去逗小櫻玩,她對黃斌說:“咱們到樓上去看看。”於是抱了小櫻和黃斌、小鳳到樓上看,樓上是巧蔭她們的臥室和廚房,有些亂,小鳳說:“我還沒收拾呢,今天二哥一早就出去了,小櫻又太淘,我們忙不過來。”盟盟說:“你們吃早飯了嗎?有空做嗎?”

“早飯吃過了,喝了點老豆腐,吃了點油條,小櫻喝了奶。”

“你住哪啊?這地方可不如家裏寬綽。”

小鳳用手一指木隔扇隔開的半間臥室說:“就在那兒。”

盟盟看了看,沒說什麽。

小鳳說:“你不要以為我過不慣,二哥和二嫂都過得慣,我沒什麽,我還覺得在這比在家好呢,見了許多世麵,眼界開闊了。”

盟盟很注意地看了她幾眼,沒想到她小小年紀說出這樣的話來,以前,她很忽略這個小女孩,沒讀過多少書,女人若沒讀過書,似乎就是一張白紙,沒有任何意味,是可以被忽略的。她看到了小鳳的變化,她想,二嫂肯定也和原先有許多不同了,生活環境可以改變人。以前的二嫂有些鬱鬱,還有些小性,自尊心也強……

樓下,胖男人想買件襯衣,巧蔭心細,在社會上闖**些日子,也有了些見識,她總覺剛才的事蹊蹺,因此,她裝作不認識紫煙的樣,衝大森說:“你認識剛才那個女人呀?”大森看看她,沒回答,說:“你認得她嗎?”巧蔭說:“不認得,她剛才買了件衣服,我覺得她真漂亮,對她很感興趣。”

胖男人說:“女人也對漂亮的女人感興趣啊?”

巧蔭笑笑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們賣衣裳的就注意這些,女人長得不好,多好的衣裳也穿不出好來。”

胖男人說:“我呢?”

巧蔭說:“男人與女人不同,男人都一樣,隻要個子高,什麽衣裳穿著都好看,像您這樣魁梧,一般人比不了。”

胖男人說:“聽你這麽說,今天怎麽也得挑一件。”說完,翻著看那些男式襯衣。

(3)

胖男人對大森說:“幫我參謀參謀。”

大森若有所思的樣子,說:“你看著好就行了。”巧蔭望了大森一眼,覺得他的神思已經跟紫煙一起走了,不知為什麽,很好奇。

大森問巧蔭:“剛才那個女的經常來嗎?”

“有時來,也不是來得很勤。”

大森點點頭,頓了片刻說:“她再來的時候,麻煩你給我打個電話。”

巧蔭笑笑:“我可不敢,人家又不認識你,誰知你是怎麽回事。”

大森笑了:“也沒什麽事。”

胖男人說:“他被一個叫麗麗的搞丟了魂,見誰都像他夢中的麗麗。他是天底下的傻子。”

盟盟站在二樓樓梯上,偷偷打量了大森片刻,覺得他笑的時候,活像一個人,像誰呢,又想不起來,那一掠而過的笑意,像水麵的波紋,你還沒來得及細琢磨,已經飄走了。

胖男人選中了一件襯衣,付了錢,臨出門,大森轉身笑著說:“拜托了,別忘了那事,過些日子,我再來。”

“知道了,希望你們再來照顧生意。”

盟盟見顧客走了,她對黃斌說:“咱們也走吧,大嫂玩起來就慌了心,說好一起走的,現在不管咱們了,咱們坐公交車回去吧,午飯不要在這吃了,二嫂很忙,沒時間,咱們也別給她添亂。”

黃斌說:“好吧,我早想回去了。”

二人告別了小鳳,又下樓來別巧蔭,盟盟說:“二嫂,你要吃好點,你看你有些瘦了。”

“我正減肥呢,生完小櫻我就長了肉,正想減肥呢。”

“再減就沒了,我們先走了,咱們家正搞建築呢,我是工頭,得去看著。”

“有大哥呢,你管什麽事?搞建築,什麽建築啊?”

盟盟衝黃斌笑笑說:“駙馬樓,二嫂你不回去,不知咱家的新聞,哪天你們回家去看看吧。”

巧蔭說:“你說的我沒聽懂,什麽夫馬樓?”

黃斌笑著沒言語,盟盟便沒再說話,揮著手說:“二嫂別出來了。我們走了。”

巧蔭說:“坐公車啊?大嫂也是,也不說和你們一起走。”盟盟二人走出幾步,巧蔭又追出來小聲問盟盟:“盟盟,大嫂在娘家是不是有小名叫麗麗啊?”

她這一問,盟盟倒遲疑了,大嫂似乎是有這麽個名字,盟盟眼前又閃出那個叫大森的人可惡的嘴臉,心想,她即使叫麗麗,也不能和那個大森有什麽聯係,她看了一眼二嫂,說:“我沒聽說過。”

巧蔭說:“噢……”盟盟和黃斌就走了。

紫煙和小敏出來,有些六神無主,車開得很快,小敏吃驚地看著她,說:“你怎麽回事?我看你有心事,你認識剛才那兩個人嗎?”紫煙兜了幾個圈子後慢下來,說:“沒什麽事,隻是一時心亂,你知道,我的脾氣是沒準的,我不能把握自己,忽然就有點不高興,我們回去吧。”

“不是去買剃須刀嗎?”

“我隨便說的,用不著我買,他早就不用我買的東西了。”

“又鬧矛盾了?”

“說不上,天天那樣唄。我習慣了。也沒什麽不好。”

小敏不言語,她臉上劃過一絲無奈,說:“大勇在南邊也不知怎麽回事,半月無音信了。”

“打電話呀。”

小敏慢慢拿出一支煙,點燃:“我從不先給他打電話。”

紫煙把車靠了邊,搶過她手中的煙說:“怎麽,吸這個?算了吧,這叫自暴自棄。”說完,把煙扔窗外邊去。

“又能怎樣?他又不讓我過去,他有了二奶我也不會知道。我又不像你,有那幾個孩子養著,我靠什麽?”

“生孩子是挺容易的事,咋到你這兒就這麽難?咱們再想想辦法。實在不行,找江湖醫生。”

“我總覺問題不在我這。”

“那就是他不行了?……不對,終究是你們在一起時間太少的緣故。打電話讓他回來吧。”

“不打。”

“該軟時就軟點嗎。”

小敏望望車窗外的人流,說:“再說吧。先往回走著。你瞧你,你不是說和盟盟他們一起回去嗎。怎麽忘了這事。”

“人家才不願和咱們一起走呢,兩個人多好,想幹點啥幹點啥,咱們礙眼。別管他們。”

“就這麽回去,你婆婆問起來,你丟了兩個人,咋交待?”

紫煙想了想說:“嗨,那就再轉一圈,我好長時間不去酒吧了,北環那新開一酒吧,我們去玩會兒。”

“不行,你開車呢,找死啊。”

“那,去閑逛,玩到半夜再回去。”

“不要你那些孩子啦?”

“那都是煩惱根,我真不想要她們了。”

“如果我有個孩子,我今生就無所求了,他即使有了二奶,我也不在乎。”

紫煙心中百味雜陳,厭惡地說:“別說了,說起孩子我就煩。天大的麻煩在我頭上,總有一天,這天會塌下來。”

(4)

轉眼間,暑熱便退了,空氣中有了秋天的味道,人們可以聞到玉米、棉花、大豆等作物的那股特殊的香味及彌漫了鄉間小路的成熟的草葉香,黃斌喜歡這種種天然的氣息,他甚至喜歡田地裏泛起的土味,他已經搬到那兩間小屋中了,門外便是開闊的田野,晚上有冷冷的月光淋下來,有清露悄悄爬上植物的葉子跳舞,有時還會見到蛇彎彎地爬過牆縫,它們快冬眠了,夜靜更深,蟋蟀在草叢中鳴唱,有時會在他熟睡時蹦到他臉上,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它們徹夜不眠,窸窸窣窣地叫著,那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延綿起伏,把夜烘托得寂寥而安詳,隱隱可聞村莊裏的狗吠,繁星在天上,有許多參不透的隱秘,你仔細注視著它,它就濕漉漉地仿佛要掉下來。

搬來幾天之後,黃斌便適應了,大自然的魅麗攝人心魄,他的情緒沉靜了許多,在盟盟家住著時,有時晚上會睡不好覺,現在他一下枕便是天明,就像新打的一桶水,澄清了泥沙,波瀾不驚,沒人擾他,他甚至連盟盟都不想見了。他沉到他的畫中去,那裏麵有他無限的情愫,豐富的,細膩的,像水一樣,汩汩地流出來,灑在畫布上,那是一個美妙的世界,精神的世界,那裏有他無限的想象,他像一個醉酒的人,讓他醒來是痛苦的,他需要在其中浸泡,淘盡一身濁骨與濁氣,留下透徹與清涼。

種地的老王的兒子有時會跟他搭訕,他叫軍強,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他像看怪物一樣研究著眼前這個與他同齡的年輕人,他們有著不同的思維方式,有著不同的價值觀念,軍強打算多種點地,多賣幾個西瓜,多掙些錢,年前娶了他的媳婦,日子便有滋有味,而黃斌像做夢一樣活著,他走在通往夢想的路上,在他眼裏,沒有怪事,因為他根本不了解別人的生活。他隻了解他的畫筆和那些顏色,他的生活是由一塊塊的顏色組成的,沒有邏輯,隻有想象。他畫得得心應手,有時他都忘了做飯吃,就那麽在畫布前從早站到晚。

秋日的陽光很好,被曬熱的黃土在中午時仿佛冒著點煙氣,站累了的黃斌就赤了腳躺在草地上,把手腳伸到土裏去,大地的血脈浸**到他的肌膚裏,與他的血脈融合在一起,那是一種徹頭徹尾踏實充實的感覺,他閉了眼,一切人間的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與大地一起呼吸,身心與大地合一,每個汗毛孔都得到了休息。

名利情感如浮雲,人是應該像草一樣長在地上,而不應時時想要飛起來。黃斌覺得自己就是土做的,隻有與土地在一起,與草葉相親,才是真正屬於他的生活。他厭惡塵世的浮躁與牢籠。

田間小徑曲曲彎彎,有時被莊稼遮沒了,而在另一個地方又顯出來,像一條白帶子,路麵被百姓們踩得光滑硬實。如今的黃斌時時揣摩這條小路,他打算一輩子把這條白帶子纏在身上。

有幾個農婦在遠處摘棉花,她們的腰彎下去,腰間是一袋子的棉花,時而會順風聽到她們大聲地調笑,沒有虛飾的言辭,暢響在空氣中。

軍強種的是玉米,西瓜已經收完了,軍強問黃斌:“吃沒吃到我種的西瓜?我送汪木生好多呢。”

黃斌想了想說:“在盟盟家也吃過西瓜,是挺好吃,都是你種出來的?”

軍強得意地說:“是啊,我還在地窖中藏著幾個呢,等十月一,我送你一個,好吃極了。”

“好啊,我小時,我父親也是經常把西瓜藏地窖中,有時能保存到春節呢。帶霜的西瓜,我都不敢下嘴了。”

軍強笑了:“等我這玉米收了,我分給你兩三畝地,我就納悶,你也是個大學生呢,為什麽還想種地啊?”

“我本來是農民的兒子,我們祖祖輩輩都是種地的,雖然在城市裏待了那麽幾年,但本性是改不了的,我的骨頭裏有農民的烙印,太深了,土得掉渣,洋不了。”

軍強歎口氣:“唉,沒見過你這樣的,不過,看你也是個老實人,你要狡猾一點,汪家不是有的是錢嗎?你是他們家女婿,他們舍得你在這受罪?”

黃斌不以為然地說:“你看我哪需要錢啊?我一件衣裳穿五年,隻要不破就穿著,我也沒什麽吃吃喝喝的嗜好。要說花錢呢,也就這畫畫費錢。我會想辦法養活我自己畫畫。”

“我給你二畝地,夠你一年吃不清了,你若不會種,我幫你,這地很有勁。好著呢,我施了好多肥,種什麽都成。你父母同意你這樣生活嗎?”

“我覺得人生來是孤獨的,是不需要互相依靠的。我們即使努力去為父母做什麽,也許他們的命運還是朝著他們應該的方向走去,我們並不能改變他們的路。我告訴他們,我是一個沒指望的兒子……我不喜歡去追逐錢財,如果掙了許多錢去給父母,而又委屈了自己的愛好,似乎也活得極不痛快。我想選擇我自己的生活。不想被那種為了父母過上好日子而奮鬥的生活綁架。因為,我對物質的生活不感興趣,那樣,會是非常痛苦的。”

“那他們老了怎麽辦?”

(5)

“還好,我還有一個弟弟,他應該會比我有出息……”

“也許,將來你的畫會賣許多錢。”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隻是喜歡這種與世無爭的生活,不是想賣多少錢,也不是為了讓這地長出非常多的糧食。我喜歡順其自然。雖說是二十一世紀了,我想,為什麽就不能有一種田園生活可以享受了呢?現在的農民們,比如你,種地是為了掙錢,為了多打糧,似乎都沒有任何情調了。也沒有任何享受了。”

“你想變成陶淵明?”

“我想成為我自己,我現在要成為陶淵明比陶淵明那個時代難許多,到處是這匆匆的人們,人們的心是在飛,沒有歇著的時候。我不喜歡。”

“如果你將來有了孩子,你是不是就不這樣想了,你不掙錢,怎麽養著你兒子?”

“我沒想過,如果是那樣,我為什麽要養個孩子呢?似乎沒必要。我們誰知道陶淵明的孩子們是誰?誰知道陶淵明老了以後是不是依靠孩子們養老?人們記住的,喜歡的是他那種生活。他給曆代人們留下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種悠然。我們現在缺的就是那種‘悠然’。並且人們之所以記住這種悠然,肯定是曆朝曆代都很缺。我們這個年代更是沒有。當然,曆史也不會記住我們是誰,但我們喜歡那種生活為什麽不去那樣過呢?我就是喜歡過我想過的生活。我希望我活著的時候能做到這樣,似乎才是沒白活。活了一場,沒有為自己活,似乎是一生的白忙活。”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一點,但也不是全懂。我不明白,整天吃鹹菜喝粥有什麽可‘悠然’的。你看著人家大魚大肉山珍海味自己卻吃了上頓沒下頓心中能舒坦嗎?別人大概不會舒服,不過,我見你整天清湯掛麵,你也吃不膩歪。我不行。人們都不行。吃好穿好住好,似乎是許多人的追求,我也這樣,我不會像你那個樣子,在農村裏,你這樣子叫懶漢,誰家養了你這兒子算是養了不孝子了,一個字‘懶’。”

“嘿嘿。也是。”黃斌對這個字很喜歡。原來,他想要的生活,隻需一個字就能概括。完全沒必要搬出陶淵明來抵擋。是的,他是懶,他懶得進入這個充滿競爭的社會體係,他想活到生活的外麵。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他能活下去嗎?社會是否允許他?他從心裏希望為自己活著,不為任何世俗的觀念而活,包括不是為父母而活。

什麽樣的生活都是一種生活,隻要自己喜歡,隻要自己對別人無害。黃斌想。

這事成了小鎮上的奇聞,人們不笑話黃斌,因為沒人知道他,人們提起來便說的是汪木生,說:“汪木生的女婿住到了野地裏,你說這是不是神經病?”街談巷議的都是這些,汪木生也有了耳聞,他吸著煙,一下子吸下半支去,然後扔了。

盟盟有時給黃斌帶點吃的來,米麵糧油,有時,她隻是遠遠地望著,他不會發現她,她一站站了好久,望著他支在簷前的畫夾和他那副深度近視鏡冥想:這個人,會與她的一生發生聯係嗎?她把他縛了來,是讓他破繭而出,還是在扼殺他?不,他是自由人,應該給他比空氣還自由的生活,讓他的美麗化成蝶,飛到五彩繽紛的世界裏。如果可以給予,她願意給他整個的世界。

她有時看到他在地上躺著,很羨慕他的舒服,她看看身後的土地,她不敢就那麽躺下去,人們習慣了躺在**,躺在地上的欲望人人都有,我們的祖先就是席地而臥席地而坐過來的,現在人的欲望被好多觀念節製著,隻是在地上躺一躺這麽個簡單的動作就很難完成了。盟盟隻見過兩種人如此,一是太陽下的乞丐,一是黃斌,當一個人放棄某些虛假的尊嚴的時候,也是他最舒服的時候。

黃斌想把自己身上所有沉重的東西卸掉。

他近來有些後悔讀了大學,覺得實在沒有任何必要,有的隻是給自己的身心造成的束縛。使他的身心不能與大自然更好地融合。似乎老師講的那些畫法也是框框,機械無用,有許多害處。古代那些大畫家,誰讀了現代的大學?現代的大學裏,又走出了幾個像樣的畫家?

他這樣想著,覺得這現代教育真是有許多沒必要的地方。

盟盟把自己心中的迷茫、苦惱,自己消化,她最近買了台電腦,沒事時看看電腦上的文章,有時也在上麵寫點什麽。她喜歡看上麵的愛情故事,真的假的虛的幻的,漸漸的她分得清了哪是小說中的愛情,哪是現實中的愛情,原來是兩碼事。

閑在家裏,她的心思便都用在了想念黃斌上,想念他,想念他的現在,也想念他的將來,他這個人給了她太多的想象,她又不想天天去看他,一方麵礙於父母的麵子,天天膩在一起老人們會看不慣,一方麵是黃斌現在畫畫進入了狀態,她不想打擾他,黃斌不是那麽注重小節的人,你不去看他,他也不覺著是遇了冷落。

因此,玉緣常對盟盟說:“他是個不懂得照顧你的人。”盟盟便說:“我是個不需要別人照顧的人。我需要的是自由。像空氣一樣自由。”

玉緣盯著她看,這個妹妹已經長高了,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梳著小辮,追在他身後的黃毛丫頭了,她有主見了。他暗暗想著,要不要設個計,把那個黃斌趕跑?要他有什麽用?妹子還是太單純了。

盟盟想找點事做,小鎮上似乎沒適合她做的事,她又不想在父親的公司幹活,出來進去都是自家人,沒意思,她就乘公交車到市裏去轉悠,什麽事業才是自己可以幹一輩子的?黃斌似乎把畫畫當成自己一生要幹下去的事,有那麽一個目標,不管成與不成,其實是很幸福的,自己呢?給別人打工嗎?今天還在,明天就已經被辭退了,隻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人生的理想,似乎在考上大學後就停止了,出了校門就要為謀生而努力,吃父母飯是沒出息的,她清楚。因此,她要試著自己養活自己,或者還要養活著黃斌,她樂意養著他。黃斌需要時間。那就給他時間。是給別人去打工,還是自己幹點什麽?她想著,也不知自己適合幹什麽。她大學學的英語,她不想去當教師,也不夠格去做翻譯,她覺得自己學而無用。

(6)

某電腦公司招聘人員,她便去了,由於她形象好,經理很喜歡她,這是一個三十多歲儒雅而風度翩翩的男人,好說歹說非要留下她,她倒不是太熱心,但見盛情難卻,便答應試試,負責一部分營銷業務。她早上乘公交車去,晚上乘公交車回家。

巧蔭看著黃斌那樣,盟盟這樣,又一番感歎:這就是女兒和媳婦的不同,當女兒的盟盟怎麽著都沒人管,當媳婦的巧蔭每走一步都要權衡半天,還要忍著別人的橫挑鼻子豎挑眼,成功了,沒人表揚你,失敗了,有許多人等著看笑話。

巧蔭喜歡盟盟,但那是隔了一層的,比不得親姐妹。盟盟可以對巧蔭暢所欲言,但家事除外,盟盟不管家事,對大嫂二嫂,她都一視同仁,都是自己的親人,並且,她們從另一個家庭來,來到這樣一個新家,比起自己來當然有了許多拘束,她很想照顧她們,讓她們盡量有以這裏為家的感覺,她有一天要離開這個家的,她從一個女兒的角度來體量她們的心思。

盟盟有時回到家,騎了自行車去看黃斌,黃斌看見她也會很高興。黃斌沒有手機,盟盟想給他買一個,他不要,他也不看電視,盟盟想給他訂份報紙,他也說不看,他說那些都是身外之物,足以擾亂他的視聽,影響他畫畫。

見他如此,盟盟便也不再帶手機了,手機不能用來和最親近的人說話,要它何用?帶在身上,還得患它丟掉,簡直是個累贅,既累身體,又累精神,幹脆放在家裏,人是活得越簡單越好。

軍強不忙時便來黃斌的小屋坐坐,有時給黃斌當模特,他不打擾他,隻是看他畫,他看著畫中的自己有時顯得很興奮,他有一個要求就是把那些畫據為己有,留著給未婚妻看,黃斌答應給他一部分。軍強說:“黃斌,我們結婚時,不去照婚紗照了,你給我們畫一幅和我們1:1比例的婚紗像吧,我們放在一進門的地方,不知要有多少人羨慕呢。你可要答應啊。”

黃斌說:“好說,不過,不知你們有沒有時間來啊。要想畫得好,一天兩天是畫不成的,你看我那幅畫,都畫了三個月了,還沒畫好。”

“那麽長時間啊,我們若站上三個月,準成僵屍了。”

“也用不了那麽長時間。”

軍強便拿起他那幅《秋韻》來看,說:“這不挺好的嗎,你還要畫什麽呢?上了一層色又一層色,沒完沒了。”

“快完了。”

軍強指著那個“韻”字說:“這個字怎麽念?”

“念yun。”

“我還以為讀左邊呢。我沒學過多少字。其實你們畫畫的也不用認識多少字,對不對?”

“對,是那麽回事。既然你讀不懂,我幹脆把這畫改名叫‘秋音’吧。”

“已經寫上了,就讓它待著吧,還能改嗎?”

“能改。”

秋莊稼轉眼收割下去了,田野裏一片開闊,中午的陽光溫暖如春,天空澄明幹淨。是一個星期天,軍強幫黃斌種小麥,黃斌說:“我對種地不生,稍一熟悉就成,從小幹慣了的,隻不過對現在的種法不知道了,畢竟現在更科學了。”

播種機給軍強播好,就事也給黃斌播下了種子。望著綿軟的田疇,黃斌心中忽然充滿了難以抑製的希望,一種盼望種子發芽的希望,這樣的感覺已經失去好多年了,上大學的那幾年根本就沒有過,那時隻有壓抑和鬱悶,隻有迷惘和無聊,而這種盼望種子發芽的希望是多麽現實而真實啊,地底下埋藏著陽光,它會從他們打的赤腳開始,一點一點照亮年輕人的生活,健康的思想和生活。

田野是偉大的,是誰在忽視它?黃斌覺得自己是屬於土地的,也是一粒等待發芽的種子,他歡快地從濕潤的土地汲取著營養,這是一種很可愛的教育,他想到了盟盟,要是盟盟在該多好啊,讓他們共同呼吸這大自然的清新的空氣,隻這麽靜靜地並肩坐在田埂上,豈不比任何的纏綿更深長,那種圈在室內的愛未必是真愛,真愛需要一個廣大的空間來成長,盟盟在哪兒呢?他為自己好長時間的忽略而不安起來。

(7)

巧蔭的店生意也還算可以,可是一個月下來除去水電費,房租費,保姆費,吃喝費,稅費,管理費……諸多費用算盡,剩了也沒多少,玉潤又是個花錢手腳大,沒算計的人,巧蔭呆呆地看著這個店,也真有些著急,給自己幹與給別人打工不同,給別人幹,把活幹好就行,給自己幹,賠了錢可是自己的。近來,她總是夜不能寐,睡一會兒醒了來,她就前思後想,怎樣才可以多掙些錢?玉潤有時把她攬在懷裏,她卻大睜著眼睛衝了天花板出神,玉潤說:“你省省腦子吧,你現在除了錢心什麽心都沒有了。原來你是這麽愛財之人啊。”玉潤其實是說著玩,並沒往心中去,卻正中了巧蔭的心病,她是愛財之人嗎?她在心裏覺得自己是最不愛財的人,一切不是為了生活麽?因此她沒好氣地說:“我更希望有人養著我,像大嫂那樣,沒事了美美容,逛逛商店,我也多漂亮幾年,也多活幾年。你以為我就願意這麽操心費力地拚命嗎?不是沒人養著我嗎?你有那本事嗎?”

初次聽這嗆人的話,玉潤有些驚愕,他望著巧蔭,似乎那個讀書時聰明伶俐天真安靜的巧蔭正從她的身體裏一點點蒸發出去,這令玉潤有些惶恐,她的確在變,是什麽讓她在變,那個小鳥依人的巧蔭,一夜之間堅硬地獨立著,不遜地望著他,他笑笑,說:“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沒惹你啊。”

巧蔭心中不順,她恨所有說她愛錢的人,她嫁到汪家,不是許多人說她愛錢嗎?她倒要真的試試,做一個愛錢的人。她的生活需要錢,她的女兒需要錢,她家中還有年邁的父母也需要錢。她必須放棄視金錢如糞土的那份清高與虛偽,真真實實地來掙錢,誰也管不住她。玉潤當然不會明白她的心情,他從小沒吃過苦,安安穩穩,衣來伸手地就長大了,以後沒飯吃了還有父母的財產支撐著他,她巧蔭呢?巧蔭是不會花汪家錢的,她是有骨氣的女子。她必須自己來掙。

玉潤不相信錢是省出來的,他認為,該花的還得花,太小氣了,讓人瞧不起:“你說人活著沒幾個朋友還有啥意思,我的朋友也不多,就那麽三兩個人。”

巧蔭說:“那也得有個分寸,你沒錢別充大款,遇事往後縮著點,就像上次楚玉明結婚,薑少華本來不想隨禮的,人家關係一般,也不是很熟,你卻要替人家墊上,硬拉著人家去,你有時就是缺心眼,人家心裏沒準是100個不高興呢,我見那錢也沒還你吧?”

“那不算什麽,不還就不還吧,什麽大不了的。”

“說得輕巧,我這錢可是一點點掙來的,你沒見為賣件衣裳,賠了好話又賠笑臉,有時還賠錢呢。”

玉潤不言語,過了一會兒說:“我看,我還是做大買賣的料,這些小生意,對我來講大材小用。”

巧蔭聽了不耐煩,氣悶地說:“難道才幹這幾天你就厭了?要打退堂鼓?當初是你要幹這個,如今我成了主角,要你還有什麽用?”

玉潤嬉笑著說:“要我沒用?那我就算給你打工吧,你每月給我發工資。我不多要一分。”

聽了這話,巧蔭更傷心了,又加了氣憤,她差點掉下淚來,這是多麽生分的話啊。還是夫妻嗎?夫妻應該同甘共苦,榮辱與共。玉潤太不了解自己的難處。

“若是想找打工的,大街上有的是,我還不需要你呢,你以為你是誰?你做買賣的那兩下子,我還看不上呢。要不你父親就看不上你,你和玉緣差遠了。你是你們家的賈寶玉。”

“那你就是薛寶釵了?林黛玉什麽時候變成薛寶釵了?”

巧蔭氣得嗚嗚大哭,說:“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林黛玉也不是喝西北風能活命的。我不幹了,我等著吃你的花你的,我不幹了。”

果然,巧蔭就關了門,躲到樓上去生氣。玉潤見成了這樣,他倒不生氣,他從來不和巧蔭生氣,他也慣著她也寵著她也氣她,見她哭了,他就在心中暗笑:真是個女人。

巧蔭鬧情緒了,玉潤把門開開,他賣,一個上午,還真賣出幾件去,巧蔭雖在樓上,卻暗暗聽著樓下的動靜,見玉潤忙前忙後地接待顧客,心中又有些不忍,卻也是側耳聽著,賭了氣不再下去。

小鳳領了小櫻到小區的公園裏玩,巧蔭想,天漸涼了,公園裏樹木多,涼快,小櫻穿得單薄,別受了風,心中這樣想著,就有了些不安,怪小鳳怎麽還不回來。她爬起來,洗了把臉,找了件小櫻的厚點的褂子,拿了出來去找小櫻,她下了樓,沒看玉潤,直著脖子往外走,玉潤似笑非笑地望著她,見他笑著,巧蔭便更加心中不平,走了幾步,她又回來,要把憋在心頭的氣都撒出來,省得小鳳回來後沒場合說,他們是從不當了小鳳的麵吵架的。

巧蔭一聽玉潤說她厲害,就像說她是農村裏的擅長罵街的潑婦一樣,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汙辱,氣得一轉身離開了,匆匆去找小鳳。小鳳和小櫻在公園的假山那兒捉迷藏,小櫻咧著小嘴咯咯地笑著,黑眼珠像養在水中的兩隻蝌蚪,遊來遊去,機靈而好玩,她比玉緣的孩子們顯得靈氣十足,玉緣的孩子們漂亮,但看去都有點憨,巧蔭說那是玉緣和紫煙不與孩子們交流的緣故,使她們讓人覺得情感匱乏,對於娃娃來說,靈氣及反應能力便是知識,因此,她非常注重對小櫻的一點一滴的引導,她得照著培養精靈的樣培養小櫻,這也是她非常重要的事業,因此,看到小櫻,巧蔭的怒氣消了大半。她走上前叫聲:“小櫻,來,媽給你穿上件衣裳。”

(8)

小櫻跑過來,小鳳也從山石後繞出來,小鳳說:“她跑來跑去,手可熱了,你摸摸。”

巧蔭一摸,果然,小手上還汗津津的。她說:“還是穿上點吧,一會兒一歇下來,怕冷風吹著。”

正說著,一陣風吹了過來,小櫻不禁打了兩個噴嚏。巧蔭說:“你看,還真是的。”小鳳趕緊給她套衣裳。

晚飯小鳳做好了,巧蔭先哄小櫻吃,因她有些蔫,大概是困了,可她哼哼吱吱地沒個安生,巧蔭幹脆拍著她睡覺。小鳳說:“姐,今天已經是初一了,快到八月十五了。”巧蔭說:“是嗎?我整天忙來忙去的,不知是哪年哪月了,這麽快?”小鳳說:“是啊,街上月餅都上市了。我頂不喜歡吃那個東西了,甜膩膩的,吃多了要惡心。”

巧蔭說:“月餅這東西,沒多少人愛吃,不過這是傳統,如果過十五不買點,就好像缺了什麽。”

巧蔭說:“你先吃飯吧,不然涼了,下麵還有沒有顧客?”

小鳳說:“有一個女的,剛走了,我見二哥收拾東西呢,大概要關門了,他說今天賣了好幾千呢。”

“聽他吹,逗你呢。”

“真的,我見衣服少了好多,其實二哥比你會賣,他給人一種可信的感覺,尤其那些女的,喜歡買他的東西。”說完,她就笑了。

巧蔭也笑了,說:“你二哥在那一站,也挺像個人的。”

巧蔭心中舒服了些。有人誇玉潤好,她心中還是很受用的。也覺得他果然是好的,心中聚積的各種怨氣便消了,一縷柔情湧上來,她說:“喊他吃飯吧。”

一會兒,小櫻睡了,巧蔭把她放**,小櫻沒吃飽,她有點心疼她,玉潤上來了,巧蔭不便和他先講話,玉潤卻早忘了那事,說:“小櫻怎麽這麽早就睡了?”巧蔭於是說:“累了,飯都沒吃。”

“餓個一頓半頓沒事的,小孩子沒那麽嬌氣,我小時,經常是和村裏孩子們一跑跑半夜,回到家躺下就睡著,不吃晚飯。”

“現在不像原先了,現在的孩子抵抗力越來越差,我們小時哪裏輸過液,現在的孩子是不打針輸液長不大了。東邊火鍋店老板的兒子已經在兒童醫院住一個星期了,普普通通一個感冒就這麽難好。”

“別說這個了,省得咱們小櫻也生病。”

小鳳咯咯笑著說:“說話是不傳染的。沒那麽應驗。”

“我可怕孩子生病,花錢事小,太麻煩了。”玉潤說著話,他頭腦中就閃現出小櫻上次住院,他一手抱著哭鬧的小櫻,一手舉著輸液瓶子的狼狽相,不覺笑了。

巧蔭收拾餐桌,小鳳吃飽了,開始收拾小櫻換洗的衣裳,玉潤對巧蔭說:“這炒菜太油膩了,我想吃幾口清淡的,我先吃個蘋果吧。”說完,滿屋裏找蘋果。

小鳳衝了巧蔭笑,巧蔭也笑了,說:“蘋果已經都跑我肚子中去了。”

玉潤驚訝地說:“那麽多,我怎麽沒見你吃,真吃完了?”

巧蔭說:“吃飯吧,吃什麽蘋果,想吃明天再買。”

提起這蘋果,巧蔭心中便又生出十二分的不自在,本來漸好的心情,又開始沉下去。

那天,巧蔭在門前買蘋果,與小販爭競了好半天,玉潤便看不慣了,把小販的一筐蘋果都買下來。

巧蔭便說:“我討價還價是怕他坑了我,你又摻和什麽,誰吃得了這麽多蘋果,我知道你又在說他是小本生意,又動了那狗屁惻隱之心,你憐惜他,誰憐惜你?”

玉潤急了:“你啥時變成這樣子了,還會罵街了,你的教養哪去了?買幾個蘋果是為了吃得痛快,還來還去,嘴都磨破了,哪還有吃的心思,興致都破壞了,吃東西還不是憑個興致,總共少給不了半斤八兩,值當的嗎?”

巧蔭一股逆反勁上來,說:“我知道你是怕被人瞧見了,說我丟你們家人的臉,可是,我花的是自己掙的錢,我願意討價還價,哪有那麽多臭麵子整天扛在臉上,我還嫌累呢。你往後少管我怎麽個活法。”

“一說話,你就牽扯到我家,怎麽回事?哪天我在報上聲明和我父母斷絕了父子母子關係你就高興了吧?”

“我是那麽可惡的人嗎?嫁了你並沒想霸占你,你永遠是你父母的兒子,我確不見得永遠是你的媳婦。”

為了這事,巧蔭心寒了好幾天,那筐蘋果,吃起來果然變了味,巧蔭便讓小鳳去發給左右門市的人,免得它黴爛變質。

如今玉潤又找蘋果吃,巧蔭又想起那天的事,巧蔭歎口氣,玉潤與巧蔭爭吵後,從來都不記著,轉眼就會對巧蔭親親熱熱。從這點上看,巧蔭覺著玉潤還挺好。

(9)

巧蔭近來非常警醒,睡覺非常輕,隻要小櫻有一個翻身,她就會失去睡意,秋天的夜的確有些涼了,她把小櫻伸到外麵的一隻小手又塞入被子裏,牆角那兒有一個小小的壁燈,發出昏黃而朦朧的光,那是為了方便晚上照顧小櫻,她看到小櫻沉靜香甜的小臉,想著她白天裏咿呀學語,趔趔趄趄地跑,無限愛憐湧上心頭。

她又轉頭看看玉潤,他呼吸均勻地睡著,一隻手還搭在巧蔭的枕頭上,巧蔭在那手中吻了吻,他便縮回了手,翻個身又睡去了,她又望著他的臉,他睡覺時臉上總會分泌出一層細細的油來,看著看著,覺得很是陌生,是誰把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綁在一起,讓他們共度一生?

在大學裏,玉潤最喜歡打籃球,他身材魁梧,屬鼻直口方的那種人,不會拐彎抹角地想事,玩過之後,他經常磕得鼻青臉腫,惹來人們嘲笑,他會滿不在乎。他有時很有雄心壯誌,可是那壯誌往往顯得很天真,汪木生對自己的孩子能一眼望穿,玉潤非常需要生活的磨煉與摔打,而巧蔭是從小吃過苦的,她不喜歡空中樓閣,喜歡一步一個腳印地來,她喜歡踏實,甚至戀著踏實,她不怕困難,就像解一道繁雜的數學題,層層撕剝開來,她總能找出答案。

玉潤有一種天生的怯,這怯大概源於他的善,他是汪家最心軟最善良的人,小時候,碰到汪木生和佟小花拌幾句嘴,他會躲在角落裏偷偷地哭,等小花發現了,問:“你怎麽了?”他會揉揉眼說:“沒幹什麽。”

結婚與戀愛是不一樣的,戀愛時彼此看到對方的好,被情欲與愛意燃燒著,那是不顧一切的,一旦兩個人走到一起,每天四目相對,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往往會發現出許多陌生的東西,當必須為了生活而奔波,必須與活生生的現實相碰觸,每個人的棱角都會**出來。結了婚就要重新認識一個人。

玉潤婚前婚後變化不是很大,變化大的是巧蔭,連巧蔭自己都能覺出來,她現在喜歡像一匹野馬一樣,在生活的大草地上踏出屬於自己的一塊地方來。這就需要堅決果斷,不妥協,最主要的是自己給自己拿主意,自己給自己當領導。這也正是她有時會和玉潤爭吵的原因,她要擺脫任何束縛,甚至急了時要嚷著和玉潤離婚。

傷心時巧蔭也會想,自己這樣為了掙錢而和玉潤吵值得嗎?人生短暫,健康、美貌、愛情也許轉瞬即逝,應該好好把握,如果以夫妻關係的惡化來換取錢財的增長是否值得?想是這麽想,第二天,她又會像上緊發條的鍾表一樣,早早地起床,幾點幹什麽,幾點幹什麽,把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她不能空下來,空下來她就覺得生活是個空洞,要把她吞下去,她必須抓住時間,才能抓住一切,近來她又發現了新的商機,在批發市場上批發那些廉價的內衣很掙錢,關鍵是銷路很快,市場大。她打算建一個小型加工廠,專門生產那些廉價的內衣,麵對普通百姓這個大市場,她把自己的想法跟玉潤說了,玉潤說:“你試試吧。”

巧蔭就不愛聽了,說:“怎麽會是我試試?這是咱們兩個人的事。”

玉潤說:“明天我往批發市場上轉轉去,看看到底怎麽樣,得先把各個環節摸清楚了,我哪裏懂啊。”

他這樣一說,巧蔭就高興了,積極性馬上高漲起來,一個小工廠的影子立即出現在她的想象裏,買多少縫紉機,找多少工人,誰來管理,地點設在哪,她都一一盤算著,想著想著就不自禁地笑了,主意堅定了起來,她要把這個影子一點點變成現實。

(10)

到了八月十二,月亮漸漸圓起來,半夜裏能看到它掛在窗前的天上,昏黃的,神秘而寂寥,且浸了絲絲的寒意。

巧蔭第二天要回娘家,她收拾了許多東西,大包小包地放在櫃子上,有吃的,也有給小侄兒們買的衣服,她覺得從批發市場上買的衣裳又好又便宜,便給姐姐的孩子們買了帶回去,想著姐姐的孩子們肯定會歡天喜地,她沒給紫煙的孩子們買,紫煙是看不上這些東西的,紫煙會認為這是垃圾,她的孩子們穿的是名牌,幾百塊錢一件呢,純粹是浪費。

她推了推玉潤,說:“明天我們租個車回去吧,若坐公交車回去,很不方便,得倒幾次車,又帶了孩子,又這麽大包小包的。”

“我回家去開車就行了,還租車幹嗎?”

“算了,家裏的車哪有你的份,別去吧。”巧蔭心中想著,馬上到八月十五了,小花沒打電話來讓她們回去,玉潤還是先別回去的好,看看她們是什麽意思。省得自討沒趣。巧蔭還是想回婆婆家看看的,是灰總比土熱,過節了不回去,就會在那些懂得家長裏短的親戚中落下話柄,雖說關係有些僵,但麵上還得過得去,畢竟玉潤他們是父母兄弟,小花她若有什麽不滿,不會記在玉潤身上,倒要記在她巧蔭身上的。

玉潤兩口子,從結婚便不得小花的意,前兩年,汪木生本想給他們兩口子買輛車,佟小花說:“乍乍轟轟買那麽多車幹什麽,更讓鄉親們眼氣了,還是收斂收斂點吧。”汪木生的念頭就暫時打消了。

自從玉潤兩口子自立門戶,汪木生見他們不是鬧著玩,要動真格的脫離這個家庭的懷抱了,他倒有點舍不得了,見他們沒回來的意思了,由當初的氣惱,變成了認可,到現在是有那麽點欣賞,兒子不吃老子的飯好歹也算是本事,他念頭一轉又想給他們買輛車示好。

因此他和佟小花商量:“給他們買輛車吧,他們回來也方便。”

“買什麽牌子的?”

“買輛便宜的,花個十萬八萬,現在不是財政緊張嗎。”

“還不如不買。”

“怎麽了?”

“兒子都是一樣的,你給紫煙買那樣一輛好車讓她天天開著瘋跑,卻給巧蔭買輛次的,明擺著讓巧蔭不高興。別買了吧。”

“你現在不給他們買,過些年人家自己攢夠了錢,自己買了,開著回來,咱臉上難看。”

“她們有那本事倒好了。”

因此,巧蔭和玉潤這次是租了輛車回娘家。到了家,為了不讓司機覺著無聊,她便讓司機去攬生意,說好了什麽時候接她們。

每次回家,巧蔭都有些激動,她的大姐巧蓮、二姐巧蒙、小妹巧玲都已在了,每年八月十三是她們姐幾個大團圓的日子。巧蓮的愛人是個開私人診所的,她們有兩個孩子,男孩兒叫臣臣,10歲,女孩兒叫娜娜,8歲。這個年頭,當醫生很吃香,所以大姐夫劉章很受丈母娘器重,他們兩口子過得很富裕,不缺吃不缺花。二姐同本村一個笨拙的木頭疙瘩馬壯結了婚,生了兒子小藝,今年5歲了,馬壯種不好地,又不會做生意,巧蒙又身體不好,他們有時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成了巧蔭的媽媽王萍的一塊心病。

巧蔭進了家,受到了熱烈歡迎,巧蔭把買來的糖果分給孩子們吃。娜娜長了一張胖胖的圓臉,她負責領小櫻玩去了,母親見女兒大包小包的回來,早樂得合不攏嘴,巧蔭每見母親那種見不得東西的表情便不痛快,便覺分外委屈,但她也依然笑著,把委屈藏在心底。巧蔭一直認為自己從小到大,是家中最不受寵的,最多餘的一個,母親喜歡大姐,因為那是她的第一個孩子,也喜歡二姐,因為她從小體弱多病,備受關注,也喜歡小妹,因為她是個老閨女。唯獨對於巧蔭,卻覺得她喝口涼水都長得大,本以為她應是個男孩子,卻又是個女孩兒,她承載了這個家庭沒男孩兒的所有的失望。她沒穿過新衣裳,大姐二姐的舊衣裳就夠她穿了,她沒吃過好吃的東西,因為有巧玲呢。因此,巧蔭天性倔強,她要千方百計引起父母的重視,靠什麽呢,靠學習成績,她一路順利地讀完了大學,又嫁了金龜婿,成了這個家裏的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