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到小鎮2
(11)
如今,他倒來了興致,鼓動黃斌,說:“你是行家,可以去鑒別一下那幅畫是不是假的。”並笑眯眯地看著黃斌,黃斌扶扶眼鏡正兒八經地連忙說:“那幅畫我看過了,雖然我不太懂鑒別古物,且平時對唐伯虎研究不深,但從那畫的筆法來看,應當是假的。”
木生哈哈大笑,心想:這小夥子倒實在。盟盟斜眼看著黃斌,怪他太冒失,連忙打圓場說:“你懂什麽呀,又不是專家。別胡說。那可是花十萬塊錢買來的。我們大家都看著不錯。”
黃斌皺皺眉頭,不屑地說:“花百萬塊買假貨的也有的是,真假不在價錢。”盟盟朝父親做個鬼臉說:“爸爸,他就這強脾氣,死腦筋,不會轉彎。”
木生把煙灰撣了撣,說:“實話實說,是年輕人的脾氣,倘你說是真的而心中想著是假的我倒要小看你了。”
黃斌見盟盟給他使眼色,卻裝作沒看見,不理會她,他心中憋著一股勁,心想:我從不會溜須拍馬,對未來的老丈人也一樣。
木生說:“帶了你畫的畫了嗎?我看看。”
黃斌仰著臉,努力用鼻尖抵著那眼鏡,說:“帶了幾幅,我去拿,別看我說別人作假,其實人家假畫也做得相當有水平,我還趕不上呢。”說完看了盟盟一眼,轉身往樓上走,盟盟放下了茶杯,緊隨著黃斌往樓上去了,邊走邊小聲說:“我給你挑,你不知我爸爸的眼光。”
木生看著她們的背影犯了愁,他喜歡的小夥子窮點不要緊,但應當生龍活虎,這黃斌一副楊柳細腰的樣兒,哪像個男子漢,拿不出手去。怪不得佟小花一個勁地叨嘮,圖他個啥,這真要問問盟盟圖個啥了,或許這小子身懷絕技吧。
見二人上了樓,玉緣乘機走進屋來,小聲對父親說:“爸,怎麽樣?”木生沉默無語,暗暗歎口氣,說:“比不上你們哥倆。”
玉緣湊近點指點父親說:“媽為這事不痛快,我看得出來,不過,妹妹倒是挺向著他,估計拆是拆不散了,既然拆不散,就要往好裏來,我們要客氣一點,別讓妹妹臉上不好看。”
玉緣心疼這個妹妹,生怕她有半點不自在,而真若結成這門親事,他心中也是個疙瘩。這幾天他跟著黃斌有過幾次接觸,覺得人倒不壞,隻是不太懂事,有點可惡,有時就嘲笑他兩句,他又好像聽不出來,他就更看他不順眼。他本想下手攪黃的,現在又沒了勇氣,紫煙也一個勁地叮囑他:“不是你的事你少管,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重婚,積點德吧。”又怒氣十足地說:“你不是也曾被破壞過婚姻,直到現在還耿耿於懷嗎?”玉緣瞥了她一眼,說:“妹妹是我看著長大的,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孩子,又有貌又有才,不想在她身上出現不完美的一筆,我心疼。”
紫煙不言語,心中難受,玉緣可是沒說過心疼紫煙的,紫煙得自己心疼自己,因此,她忍了眼淚,又逃到美容院消磨了半日時光,她不高興時花錢的欲望便格外強烈。
木生迅猛地吸著紙煙,煙霧遮住了他的臉,又散開了,露出他花白的發,他從來不染發,有人提醒他說染了顯年輕幹練,他固執地搖搖頭說:“連腦袋都成了假的,還有什麽意思?不痛快。”如今,他低聲而吃力地對玉緣說:“我知道。”
此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估計盟盟下來了,玉緣便走開,端了一杯水,哼了一支流行歌曲,去看廚房裏的飯準備得怎麽樣,紫煙和小花也在那,幫張師傅忙活,小花問玉緣:“要不要喝點酒?今天你父親也在。”
“來點吧,不然沒氣氛,大家高興高興。”
紫煙說:“你可少喝點,回頭別吐**,我受不了那味兒。”
“這又不是談生意拚酒,一家人哪還能喝得大醉。意思意思就行了。我今天還有點感冒,本來也不能多喝。”
紫煙看著他,愛憐與嗔怪在心頭翻騰,說:“抽屜裏有感冒藥呢。”
“不用了,沒那麽嬌氣。”
紫煙斜了他兩眼,忍了忍沒說什麽。
黃斌把一幅畫荷花的國畫打開,對盟盟說:“這幅他沒準會喜歡吧,比較清淡,他肯定不會喜歡油畫的鮮明的色調。”
盟盟端詳著,見畫麵上有墨色的荷葉和粉色的嬌柔的荷花,她看了會兒,說:“我怎麽沒見過這幅畫,什麽時候畫的?”
“前些日子,在我們學校的荷花池那兒畫的,還沒讓你看過。”黃斌鋪平了畫讓她看。
“好是好,我估計我爸不會喜歡,收起來吧。”
黃斌有些不情願,說:“哪有什麽好畫啊,都是些半成品。那些仿別人的我又不願意讓你爸看,我創作的人物畫估計他不會喜歡。山水畫沒多少啊。”
“他又不是行家,不要怕。”
盟盟從黃斌的山水畫中挑來挑去,好歹撿了幾幅,說:“我父親喜歡隱士於山林中那類的畫,可惜你沒畫那樣的。”
“我又不是專為他的喜好作畫。我知道我畫的這些現代畫他肯定不喜歡了。就這幾幅山水還大概入得了他的眼,可是這不是我的得意之作。”
“就這幾幅吧。他不懂的。”
(12)
回到了木生的客廳,打開了畫,黃斌恭敬地站在一邊聽木生評論,在汪木生麵前,他有些拘束,雖然他知道他不會說出多有價值的話來,但他的評論便是對他的評論,他不能不重視。
木生一幅幅認真看了看,說:“功底不錯,但我覺得畫山應胸中有山,畫水應胸中有水,一個畫家若能閱盡千山萬水,他的山水畫才能畫到家。僅憑想象畫不出什麽來。”
黃斌點頭稱是,低聲說:“伯父,閱盡千山萬水易,但那是錢啊。”
木生說:“錢不是問題,關鍵在雄心壯誌,我記得你們初中課本上有一古文,寫了兩個僧人,其中一個富僧多少年就欲買舟東下,而由於客觀條件未成行,而貧僧卻說去就去了,要知道步行千裏路的大有人在。”
黃斌慚愧地低下頭說:“山水畫不是我的主攻方向,我認為一個好的畫家,柴米油鹽都可入畫,所以,基本功最重要,我想先練好基本功。”
木生點點頭,笑笑說:“我是門外漢,隨便說說而已,並沒說讓你非得怎樣怎樣。”
黃斌高興地點點頭說:“我明白。”
玉緣進來了,他看到了黃斌的大作,打著哈哈說:“很好啊,真是了不起的大畫家,人才。”
“哥哥別取笑他了。”盟盟邊說邊趁玉緣不注意把一幅畫得不太好的《荷花》塞到了桌子底下。
“不見得那麽見不得人吧?不好就不好唄。”黃斌來了氣,說著又抽出來。盟盟怒不可遏地看著他。
“喲,原來好畫給藏起來了,為什麽不讓我欣賞欣賞?”玉緣說著伸手來拿。盟盟一把搶過去,說:“不能看。”猛地抓在手裏,扯成幾塊,團子團跑外麵不知扔哪去了。
木生嗬斥她:“什麽脾氣,你是大小姐啊?”
盟盟笑著說:“我知道哥哥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黃斌看著盟盟的樣子,不禁笑了,原來,她在父兄麵前是這樣一個任性的孩子,他忙說:“沒什麽,沒什麽,我畫得不好的畫,我有時自己舍不得,經常是她幫忙撕掉,旁觀者清,我認為好的,別人經常看著不好,就該撕掉,不可惜,你們別介意。盟盟對我可嚴格了。”
木生緩和了臉色。
“你別這麽護著他。”玉緣輕笑,表情很是不屑。他實在裝不出喜歡這個小夥子。他厭惡他。
飯桌上,觥籌交錯之間,黃斌的話多起來,說:“我小時候,跟父親去種地,時常偷懶,父親就會用腳踢在我的屁股上,至今我還能感到那種疼,感到那種用手摸著屁股回頭望父親臉色的心情,而現在不是屁股疼了,是心疼,想起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親,我睡不著覺,更讓我心不安的是,我是個不孝的兒子,我雖上了大學,可我總想回去過父親那種生活,土地一直吸引著我,那像有一種魔力,說不明白。”他又看了看盟盟,說:“我總覺得我照顧不好盟盟,這是真話。”
一桌人頓時無心吃飯,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看看黃斌又看看盟盟,小花簡直恨得牙根疼,盟盟笑笑說:“他就是這個樣子,不會講話,他怕自己沒本事掙錢,我將來受委屈啊。”
黃斌停了停說:“也有這個意思。”大家的心才稍稍寬鬆了些。玉緣開始時一直給黃斌敬酒,後來覺得沒意思,索性自斟自飲,紫煙說你少喝點吧,木生便讓把酒撤下去,說是明天還要開全體工人大會,大家吃飯。木生說:“黃斌,你有過苦日子,我小時候也有過,比你想象的苦多了,但我的孩子們缺少這一課,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缺憾,不過,你有沒有要過甜日子的打算?苦盡甘來,也是一種生活,有沒有想過?”
黃斌停下筷子,遲疑一下說:“想過,不過,我是個很矛盾的人,許多思想在我頭腦中鬥爭,今天這種思想占上風,明天那種思想占上風,誰也打不過誰,打到平衡時,便覺什麽生活都無所謂,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汪木生靜靜地思索他這句話,不覺抬眼看了看眼前這個年輕人,心說:蠢貨!
飯桌上一時沉默起來,汪木生是決定不再說一句話,黑著一張臉,勿自大口大口吞著飯,他不講話,別人也不知說哪句才能對上他的心思,時不時有人說:“多吃點,大家吃好啊。”
黃斌放下筷子,他今天是下了決心暢所欲言了,他輕咳了兩聲,說:“我們家很窮,我在這兒的大街上轉了轉,感覺任何一家都比不上我家窮。”幾個人抬頭詫異地望了望他,又低下頭去,而紫煙是用手抹了抹臉,努力把笑容從臉上抹下去,盟盟抬頭望著黃斌,臉上的肌肉不知該怎麽動,隻有她敢巡視大家的表情,沒人敢看她,這讓她徹底領教了黃斌的水平,她又不能打斷他,隻好接著吃飯。
黃斌接著說:“我考上大學後,學費是東拚西湊也沒湊齊,到了學校我向學校申請特困補助,學校免了我一半學費,另一半靠我打工湊,哪有那麽多工可打呢,再說我也想多學些東西,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打工上,我就省吃儉用,別的同學吃大魚大肉,我連一日三餐都吃不飽。唉,盟盟對我很好,但我畫畫又不能掙錢,將來,我若一心撲在畫畫上,肯定也照顧不好盟盟。”
這次,人們是放下了筷子大眼瞪小眼,玉緣問:“你將來準備喝西北風?”
(13)
“還沒好好想過,將來,也許……也許會出家。”
“你出家?那你找盟盟幹嗎?”小花皺著眉,怒從心頭起,想一腳把這黃斌踢出去。
紫煙哈哈大笑,她實在忍不住了,直笑得差點岔了氣。而佟小花的臉一陣綠色,汪木生微微地閉了下眼睛,暗暗出了口長氣。
玉緣說:“笑什麽笑,這是飯桌,怎能這麽放肆地大笑,不怕讓人家大學生小看你!”
紫煙收住了笑,斜了斜玉緣,不屑地用餐巾紙揩了揩嘴角。玉緣說:“我今天洗耳了,不愧是大學生。佩服。我吃飽了,你們慢慢享用。”說完,放下筷子,走了。
黃斌見玉緣走了,臉通紅,說:“我說的絕對是真的,不信,你問盟盟。”
汪木生拿眼睃了一下盟盟,見盟盟鎮定自若,咬著一隻大蝦米,用她的大眼睛盯著蝦米的一對小眼睛,悻悻地說:“哥哥真是的,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黃斌有些不自在,不再說話,低頭扒拉自己碗裏的飯。
……
“盟盟在家裏還有一個名字,叫玉晶。我家幾個孩子,都是排玉字,她還有一個姐姐,叫玉靜。出嫁了。盟盟覺得玉晶這個名字俗氣,後來自己改成了盟盟。”汪木生沒話找話地說。
“噢,我知道。”黃斌點頭。
“她可是我的最小的閨女,你怎麽舍得讓我的寶貝閨女喝西北風啊?”
“噢,盟盟不會的,不會的,我說的是我自己。”黃斌磕磕巴巴地說。
盟盟盡量微笑著,她向黃斌使個眼色,讓他去休息,黃斌於是放下筷子向汪木生告別,回樓上去。
盟盟留下來,她要聽父親的發落。
木生沉著臉說:“盟盟你真是天真,幹盡了傻事,我今天才知道了你有多傻。我的這是個什麽人?”
盟盟紅了臉說:“首先他不是壞人,其次他是個很有個性的人,第三,他是個很有才華的人。”
汪木生聽直了眼,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再說這黃斌不好,女兒的脾氣他是知道的,認死理。停了片刻,還是忍不住說:“我看啊,他不是做買賣的料,也不是當官的料,就說畫畫吧,他對生活沒半點熱情,我看他也畫不出好畫來。老氣橫秋,哪像個年輕人。我不喜歡。”
小花也皺著眉說:“炒了吧炒了吧,什麽樣的小夥子沒有,偏找個這樣的,要長相沒長相,要能耐沒能耐。”
盟盟無語,轉瞬卻嚶嚶地哭起來,淚水一串串往下淌,她是在家中被捧慣了的,驟然聽了這許多指責,感覺受了委屈,她抽抽噎噎地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以後吃苦受累也是我自己的事,不連累你們,他身上有優點的,時間短你們看不到。他也很有才的,在學校時,他的畫經常得獎呢,他對我也非常好,有一次我在學校發燒,我沒告訴你們,他在醫院守我好幾天,對我照顧得很周到,他的心我是看到了,他不僅是一個受過苦的人,還是一個非常知道感恩的人,他心思很重,隻有我了解他,我不能離開他。”
小花歎口氣,說:“算了算了,聽你說話我就起雞皮疙瘩,我們也管不了你了,你的路你自己走,後悔藥可沒處買。”
盟盟索性停止了哭,不容置疑地說:“我想向爸爸要咱家那塊地,讓黃斌去種,在那給他搭兩間小屋,給他三年時間,看他能不能成為大畫家。”
汪木生和佟小花睜大了眼睛,像聽天方夜譚。
“你瘋了?鬼迷心竅,明天我就把他趕走,他把我女兒帶壞了,成了瘋子。”汪木生大怒。
“爸爸——你越來越專製了,我這要求一點不過分吧?我又沒跟你要個幾百萬,你急什麽?那塊破地,反正你們又不種,也是白白讓別人種。我就要那麽塊破地,你生什麽氣?”
“我倒巴不得你能跟我要錢,也算是個知道事、念過書的人,你們回來是想氣死我來啦?”
“我哪想氣你啦?”
“你提前都不和我們商量就把個大活人帶回來了。我們還有沒有發言權?甚至連個選擇的餘地都沒有了。”
盟盟氣鼓鼓地說:“你選擇什麽?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們思想太守舊了,時代不同了,現在的年輕人還有哪個和家長商量,我算是好的,你沒看見如今在大學校園裏,都成雙成對地在外麵租房住著呢,我還是頂定規矩的呢。”
汪木生說:“咱家有咱家的規矩,你把他帶回來,那明擺著就是成了,我想棒打也打不散了。”
盟盟說:“那當然。”說著低下頭去,瞬間又抬起頭來說:“爸爸,你就別管了,為了婚事,你把大哥得罪了,讓他一輩子記恨你,至今跟變了個人似的,大嫂也不痛快,二哥的婚事雖沒多大障礙,但如今人家也搬出去了,好像與這個家絕了似的,終究是因你們不好,人家與你們脾氣合不來。你們改改吧,省得把我也得罪了,你們將來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汪木生想點支煙沒點成,手一直發抖:“他們的事與你無關,你別指手畫腳,沒你講話的權力。”
(14)
小花見他們越吵越離題兒,便說:“算了算了,別讓我心煩,你愛嫁誰嫁誰,隨你去吧。”停了停又言歸正傳:“你說的那是什麽話?他想種地回家種去,幹嗎到我們這來丟人現眼,我們一家人的臉往哪擱?”
“他可以回家,但不隻他自己,我也要隨他去,你們別想見到我了。”盟盟大聲說。
汪木生見女兒這樣說,壓壓心中的火,她知道,這個女兒在外麵乖巧,在家裏可不乖,說到做到,若不答應她,沒準明早就看不到她了。盟盟小時候,汪木生經常和佟小花為了盟盟爭吵,他不太喜歡這個小女兒,生下來都不想看她一眼,可是隨著這孩子長大,見她長得五官標致,很可愛,成績也好,他不知不覺就越來越寵著盟盟了。到現在,他也老了,盟盟也大了,有些不該說的話,他也不再說了。
是啊,農村人家孩子多,哪能保證這所有的孩子都是一個爹呢?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瞎過而已。那麽較真幹嗎?
想到此,他說:“好,依你,那塊地老王的兒子種著,明天讓他分一半給黃斌,再找個蓋房班給他蓋兩間小房,不過,你還得在家住著,對外人就說他是給咱家打工的,你沒事不許到那看他去,丟人現眼。”
“不行。”佟小花堅決果斷。“那怎麽行?丟人。他要想那樣,讓他走吧。我這兒不留他。”
“媽——走就走,我就永遠不回來了。”
“你真架定他啦?”
“嗯。”
“算啦,他們愛怎麽著怎麽著吧。”汪木生揮揮手,顯得無奈而煩躁。
“爸您別生氣,我想殺殺他那種厭世的性兒。”
“盟盟啊,你看你姐姐,雖沒讀過什麽書,可找婆家一點不馬虎,你姐夫要長相有長相,要本事有本事,現在都升為副鎮長了。”小花說。
“我不跟她比,她隻初中畢業,她有她的標準。我有我的標準。文化程度不一樣,對人的認識不一樣。我姐夫那樣的,我一點看不出好來。”盟盟賭氣說。
汪木生換上脫鞋,說:“你睡覺去吧。我要歇會兒了。”盟盟知道爸爸生大氣了,心中也很是自責,但不表現出來。她默默地退出來。剛走到門口,汪木生又對她說:“我問你,住在小茅屋就能成為畫家嗎?還不得悶死?每天看到的景物都是相同的,有什麽好畫的?我的看法是,想當大畫家,得行萬裏路。”盟盟回過頭來說:“爸爸,他還不到該行萬裏路的時候。等他的基本功練好了,再去開闊視野吧,再者,太陽東升西落,每天都不一樣,成不成名,也要看他的才氣和感悟,若不成功,也未必是壞事,我也沒想過要嫁一個什麽家,隻是想讓他更清楚地認識自己。”說完,就轉身出來。汪木生夾著煙的手兀自呆呆地停了半晌。
到了一樓自己的臥室,盟盟也感覺剛才對父親說的話有些過分,不過,父親是不會記恨的。她獨自坐了一會兒,前幾天她臨睡都要到黃斌的屋子看看,今天她不想去,不想讓他看到她哭過,可是不去又怕黃斌有所猜測,仿佛讓他受到了冷落,於是她洗了個澡,才去看黃斌,黃斌平日滴酒不沾,今天喝了些酒有些難受,正趴在**,盟盟給他倒了杯醒酒茶,囑咐他洗洗睡覺,把蚊帳給他放好,告訴他父親同意給他地種了,黃斌聽了這話不用喝茶酒勁也醒了大半,他真沒想到那個未來的嶽父會同意。盟盟哧哧地笑了,她想起在學校裏同學們都說她傻。
“盟盟你誤會我了,我可沒想過要成為什麽家,也沒想過要通過畫畫賺大錢,那是不可能的,你不能跟你父母這麽說我,我沒成名成家的意思……”
“傻死了你,我不那樣說,還能照你這話說去?我爸恨不得一掌拍死你……他喜歡爭氣的人,像我姐夫那樣的……”
“噢……那我做不到……”黃斌怯怯地看了盟盟一眼。
……
(15)
玉緣也有些醉酒,回房間時便想去看看寶寶,因為他聽見寶寶和秋月吃飯時不大老實,總聽到他鬧的聲音,寶寶和秋月睡一屋,他敲敲秋月的房門,沒有聲音,不知是不是睡了,剛想退出來,卻聽到寶寶在一樓呀呀的怪叫,原來還和繡繡她們鬧呢,他的腳步便停住了,秋月的房門沒鎖,他便推門進去看看,她們住的是巧蔭她們的嬰兒室,原先小櫻和保姆的房間,小櫻的東西收拾走了,唯牆上仍掛著小櫻周歲的大紀念照,胖胖的嬰兒肥,咧嘴笑著,屋內一個大床一個小床,小床如今是寶寶的,大床是秋月的,書桌上放了幾本書,諸如《紅樓夢》《簡愛》《圍城》之類,有一本《紅樓夢》攤開來正翻到第二十四回,知是秋月正讀此書,不僅覺得可笑、鄙夷與不屑,心想:女人們真是假正經,越有點墨水的女人越是假正經,她們的天性都被虛榮與虛偽掩蓋了,哪比得上農村裏不通文墨的丫頭樸實,女人讀書,初中畢業就夠了,他興味索然地走出來,剛帶好門,紫煙正上樓來,問他幹嗎呢,他說,想看看寶寶,紫煙說,寶寶也該睡覺了,我去叫她們,說完,返身下樓叫秋月和寶寶睡覺,同時叮囑張姨讓紋紋和繡繡也睡。
秋月正領幾個孩子玩小雞出殼的遊戲,見紫煙過來,就說:“今天晚上她們都特興奮,誰也不困。”
寶寶纏在秋月身上,秋月說:“下去,男子漢了,不許盡往我身上爬。”
寶寶滑下來去抱媽媽,紫煙說:“寶寶該睡覺了,讓阿姨給你洗澡睡覺。”
寶寶說:“媽媽洗,阿姨給抹的粉不香。”
秋月笑吟吟地說:“寶寶乖,看姐姐們都洗好了要睡了,阿姨給寶寶抹香粉。”
寶寶卻賴在媽媽腿邊不肯離開,紫煙心煩,拉著他的手往洗漱間走,秋月也跟來,兩人給寶寶放水洗澡。寶寶早困了,洗著洗著就打瞌睡,秋月說:“真好玩,竟然睡著了。”
紫煙說:“小孩子就這樣,說睡就睡,我要能這樣多好,近來我常常整夜整夜睡不好。白天就犯困。”
秋月說:“吃點藥吧,怕是神經衰弱。我讀書時一到考試就睡不著可難受了。”
紫煙說:“不管用。”
回臥室時,二人順了樓梯走,樓梯中有燈,秋月抱了寶寶,紫煙給他鋪好小床,把寶寶安置好,對秋月說:“以後不在屋裏時,把房門鎖好,雖都是自家人,倘你丟了什麽東西,倒讓大家為難,管好自己的東西。”
秋月答應了,紫煙又說:“也沒說你的意思,隻這屋子本是玉潤她們的,輕易別動他們的東西,缺什麽盡管說,別客氣,有空時我把三樓收拾一間你們住三樓吧,隻是太冷清,怕你害怕。”
秋月說:“三樓東邊如今黃斌住著,我見靠西邊還有一間,咱們收拾收拾那間吧,站得高看得遠,我喜歡住得高一點。”
紫煙說:“也好。”
秋月說:“你也回房睡吧。別擔心寶寶,他晚上睡得可香了。”
紫煙出來,慢慢往自己臥室走,以前和巧蔭住在一起,她平時不怎麽往巧蔭屋裏來,巧蔭兩口子輕易不爭吵,看到他們甜甜蜜蜜的,紫煙有些心理不平衡。常懷了嫉妒心,如今她們搬走了,她又覺得空空****的,巧蔭是個好人啊,自己平常有些錯怪她。
紫煙走了,秋月輕輕把門插上,躺在**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就看那本《紅樓夢》,不知怎麽卻看不下去,暗暗琢磨紫煙那句話,紫煙讓她鎖好門是啥意思呢?怕巧蔭屋裏的東西丟了懷疑到我頭上來嗎?出來進去都是自家人,誰是賊呢?又防誰呢?自己的東西會丟嗎?就這鋪蓋與幾本書,值得誰來偷呢?若論值錢的東西,紫煙的東西最值錢了,她的臥室門從來不鎖,總是大敞著,她的首飾也經常在洗手間亂放,有時一整天忘了戴,若有賊,偷紫煙最方便。她說那話是什麽意思呢?沒準是防自己吧,有可能,自己才來幾天,心眼脾氣別人還不清楚,多半是在防自己了。想到此,秋月有些不平:哼,有幾個錢有啥了不起,我還不稀罕呢?又轉念一想,也沒準以前的保姆手腳不幹淨,讓她們不放心,聽說換了幾個了呢。這樣胡思亂想著,她合上書,放到書桌上,打算睡覺,一看書桌上的書,不是自己原先放的樣子,好像有人動過,她心中一沉,暗想,紫煙大概不放心自己,提前往自己屋內檢查了一遍,看有沒有掖藏汪家的東西吧?她把書重重一摔,暗自生氣,這一摔不要緊,寶寶嚇得一哆嗦,翻了個身,口中哼哼吱吱地,秋月趕緊上前拍他,嘴中嗚嗚地哄他,寶寶便又安靜了。
(16)
汪木生輾轉反側,一夜沒合眼,佟小花也唉聲歎氣,說:“有安眠藥,你吃兩片吧。”
汪木生說:“不吃了,這幾個孩子真讓人費勁,你說這公司將來給誰吧?我本想挫挫玉潤的銳氣,他有文化,我本想讓他參與管理呢,沒想到他像頭驢一樣撂蹶子跑了,玉緣是塊好料,可整天花天酒地的,我又怕他把這個公司害了。盟盟的將來更是黑暗。那個黃斌哪有一點男子漢的氣概。就玉靜讓我省心。”
“車到山前必有路,別想那麽多,你是眼下有這兩個兒子,若沒這兩個兒子,你的公司會怎麽著,難道就不要了?前天我和盟盟提玉潤巧蔭她們的事,盟盟說,幹嗎非把個公司搞成家族企業?我爸適合幹,我哥不一定適合,我也不想接他那班,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盟盟這話啊,挺對,也許現在的年輕人們就這麽想的。強求也不行啊。”
汪木生歎口氣說:“生意越來越難做了,今年我看保住本就不錯了,活幹得不少,可利潤太低,並且,我聽車間主任們說,工人們要求漲工資,如果不漲工錢,明年我們肯定招不夠工人,明年就更難了,可是若漲了工錢,不是一筆小數啊,887個工人呢。”
“工人們為什麽要求漲工錢?一個女工一個月600元還少嗎?那些個正式國家職工,像當老師的,在政府部門的等等,還掙不到600呢?”
“大勢所趨,深圳廣州那邊工資高,那邊發展比咱們這邊快,工人都要往那邊跑呢,再說,幾年前工人們就是600元,那時她們認可,現在不行了,明年若長就不是小數,保守估計得800元。”
“這麽多?”
“是啊,可是加工費又抽了。又是紅利先降。”
“那賺得不見長,工資隨風長,這公司還不得倒閉?”
“明天要開會討論這個問題,年前這個問題就見分曉,難啊,這麽多年,我從來沒覺得像現在這麽難。剛開始時掙錢多容易啊,唾手可得。往後市場越來越成熟了,沒那個發橫財的機會了。各行各業都這樣,你看彩電,挺好的大彩電現在才幾百塊錢,我們那台彩電買時9999元,現在也就1000元,才幾年啊,降低的不隻是成本,是利潤啊。”
“那咱們省著花錢吧,掙錢不容易了。你少扔點兒。”
“我扔什麽了扔?我這一天到晚淨想著掙錢啦,做夢都在談生意。”
“哼,瞞著背著的,孩子都有了,那錢又不先從我手裏過,我知道少了多少?我又不是會計,又不是你肚子裏蛔蟲。”
佟小花起來小解,重新又回到**,她把準備打呼嚕的汪木生推醒:“唉,你告訴我,她什麽時候生啊?”
“說什麽呢?”汪木生還在夢境。
“別裝傻,那個不要臉的,什麽時候生啊?”
“怎麽啦?這麽關心她,你想去侍候她嗎?”
“你以為我那麽好脾氣啊,等她生了,我去給她扔掉,或者賣掉,玉緣他們都這麽大了,我也不想跟你大鬧,但做事得有個分寸,你也不能欺人太甚。我可為你含辛茹苦大半輩子,老了老了你竟然這麽對待我,你要遭報應的……天打雷劈……”
“你小聲點,別讓孩子們聽到。”
“他們聽不見,但你要是不把那孩子處理掉,我就讓他們都知道……”
“她生了孩子也不說是我的,你急什麽?你憑什麽把人家的孩子處理掉,那孩子臉上寫著汪字嗎?她都答應好好的,隻說是她和丈夫的。取名字又不姓我的姓。”
“哼,氣死我啦。你這老不死的,哪天讓車撞死你算了。”
“算啦算啦,都60歲的人啦,怎麽跟小姑娘似的小氣,她可沒說要跟你過不去,她不就為了吃口飯嗎?你也太小氣了。”
“你真是倒打一耙!難道我還得去給她擦屁股不成?我去給她當丫鬟你就高興啦?”
“她沒說讓你怎麽樣,你都是自找麻煩,你就當沒這回事,古時候的男人們哪個不三妻四妾的?人家也挺和睦的,一夫一妻這才幾十年,這不是中國的傳統,中國的傳統就是一夫多妻製。把現在的男人弄得這麽苦有什麽意思?我又不是把你休了,我這不對你也挺好的嗎?瞧你,什麽都有,兒孫滿堂,錢也有的是,她有什麽?她就想吃口飯而已。你清楚點吧。別犯糊塗。”
這佟小花被噎得眼淚花花的,她沒有文化,也沒有理論可講,也沒地方可去。她的娘家也沒什麽人了,也沒人給她撐腰。她隻有受窩囊氣。
“你就等著遭雷劈吧!”她詛咒,咒汪木生,也咒那個肖易榮快快死掉,咒她產後大出血,連孩子帶人都死掉算了。她想,改天去請教別人,就像電視裏演的,糊個小人,身上紮滿針,紮死那個肖易榮才好……不知靈不靈啊。
……
(17)
月亮升起來,關了燈,月亮的光從落地玻璃窗照進來,紫煙心煩,她起身拉上厚厚的窗簾,鑽到黑暗的**,玉緣湊過來,把手伸到她的肩下,紫煙用手狠狠地推開他,帶了滿心的厭惡。
“喲,又為什麽生氣了?我今天哪兒得罪你了?”
紫煙賭著氣說:“我自己生自己的氣,關你什麽事?你少理我。”
玉緣縮回去:“好,好,惹不起你,我躲著你,我睡了。”說完,果真側過身去睡了。
這樣一來,本來沒多少火氣的紫煙,卻真的動了氣,女人是需要哄的,玉緣隻需幾句甜言蜜語便可哄轉她的心,可他偏不,他和紫煙是針尖對麥芒,她咬緊嘴唇,在心中較著勁,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她想她結婚以來過的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想著玉緣在外麵尋花問柳,想著有人總是好心而讓人厭惡地提醒她:“看著玉緣點。”想著自己在人前說話總也不能理直氣壯,總是底氣不足。她的眼淚流下來,她不想讓玉緣聽到她哭,盡量呼吸均勻,悄悄拉下一塊毛巾拭淚,而她胸中憋得難受,她扯著自己的頭發,哭完了,她聽到了玉緣平靜地睡著,她往**摸了摸,摸到一根簫,那是玉緣經常吹的,寶寶經常用來當金箍棒玩的,她攥緊了,掀開玉緣的被子,朝他的屁股啪啪地打去,玉緣一軲轆爬起來,順手拉開了燈,奪過紫煙手中的蕭,說:“找死啊你?又瘋了!”燈光照得紫煙的眼看不清了東西,她滿臉通紅地怒視著他,玉緣也狠狠地盯著她,幾乎產生了幻覺,覺得眼前的女人真是個大怪物,紫煙心中有些怯了,但她不甘示弱,她壓低了聲音說:“你是不是又對秋月動心思了?”
玉緣扔下那根簫,氣得臉上的肌肉都發抖了,他顫著聲音說:“無理取鬧,你有完沒完?我是不是不能和女人們說話了?又被你抓住什麽把柄了?”
紫煙直視著他說:“那你沒事到她屋子裏去幹嗎?”
玉緣哧地一笑,像泄了氣的皮球,這點小事也成了今晚動刀槍的理由了?唉,他吐出一口氣,眯著因喝了酒而困倦的雙眼,說:“我不是想去看看寶寶嗎。”
“他不是你兒子,你不用假模假樣地關心他。”
“是不是我兒子我不在乎,我關心不關心他你也管不著。”
“你就是個見不得腥的人,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卻淨在我眼皮底下幹見不得人的事。”
玉緣怒睜著眼置問她:“又來了,又來了,我到底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了?你說,你整天疑神疑鬼的,還過不過日子?”
紫煙想了想說:“那你說小玉是怎麽回事?”
玉緣氣得說話都不利索了,眉頭皺成一個疙瘩,說:“你自己說說是怎麽回事?我哪知道,我隻不過送她回了次家,你馬上就不要她了,不要就不要,我說什麽了?”
紫煙歪著頭,乖張地說:“說得好聽,送她回家?她自己不會嗎?偏你去獻殷勤,要送她回家怎麽不在我麵前說好,非要在外麵背著我去。”
“我不是早就解釋過嗎,她坐的那個客車壞了,我正好路過那,就順便送了送她,你怎麽這麽小心眼。還有什麽接著問,我不怕給你解釋一千遍。”
紫煙氣得渾身哆嗦:“我小心眼,你一天天地找女人,我管得了你嗎?你有對得起我的地方嗎?”
玉緣閉上眼睛,停了片刻,他整理了一下亂七八糟的被子,說:“睡吧,我明天還要開會呢,紫煙你放心,我汪玉緣絕沒做過半點對不起你的事。”說完,關了燈,躺下去睡覺。
紫煙坐在黑暗中,她的眼睜得大大的,她看不到外麵的月亮,也沒人能看到她,她渾身發冷,她落到了婚姻的深淵裏。她握緊了拳頭,指甲陷到了肉裏,她腦中閃著玉緣那句紫煙你放心,她定定地看著他,沒有燈,她看不清,她放心,她放心,她放得下心嗎,她愛他嗎,她這麽三番五次地跟他爭鬥,分明是愛他的。
天亮了,玉緣起了床,他感到屁股有些疼,轉身一看,見一條條的血印子,心下一涼,說:“紫煙,紫煙,你看看你的狠心。”紫煙聽到叫喊,伸出頭來朝玉緣望了一眼,她望到了那幾條血印子,心頭一凜,知道打重了,有些心痛,但她又不服輸,說:“活該!”隨即把頭埋進被子裏。眼淚又糊住了眼。
玉緣翻箱倒櫃地找他的領帶,找了會兒沒找到,他說:“紫煙,我剛買的那條領帶呢?昨天我還看到了。”
紫煙沒理他。
紫煙從被子中伸出頭來說:“開個會打扮那麽漂亮幹嗎?大概又是約哪個小姐吧。”
玉緣索性說:“是是是,我去幽會。我在你眼裏就不是人。”
“你以為你是人啊?你爹就不是人,你能是人啦?”
“我爹哪惹你啦?你摻和上他幹嗎?”
“你爹快給你抱個小弟弟回來啦,你高興不?”
“你胡說什麽?”
“什麽我胡說?滿村子都知道,我想你娘也知道,就你個傻瓜不知道。哼。”
“你說清楚點。別捕風捉影。”
“就是那個你們那個車間主任肖易榮唄,你天天看見她,你愣不知道。哼,那是你二媽。”
“你!你瘋啦,胡說!”
“不信,問你爹去,看是不是真的。”
玉緣略一思索,也不找領帶了,轉身綠著臉出了門。
紫煙剛想像往日一樣大哭一場,又一想,今天不同往日,有秋月,有黃斌,有盟盟,自己還是精神精神起來吧,省得別人看笑話。於是懶洋洋地爬起來,梳妝打扮,她剛往臉上撲了些粉,就有一串淚順著往下流,她見不得自己鏡子中那梨花帶雨的樣子,索性把個鏡子翻扣上,她用溫毛巾輕輕渥了渥臉,去一去哭過的痕跡。樓下又傳來孩子們的歡鬧,大家都起來了,紫煙自己笑笑,練習一下笑的表情,那哭過的皮膚有些緊,她又用手輕輕揉了揉,慢慢吞吞從樓上下來,玉緣的車已經開走了,太陽亮堂堂地照著。
(18)
隔兩天,盟盟見父親一直住在公司,沒有回家,她有些急了,她想著那個在地裏蓋小房的事。她給汪木生打電話。
“我在忙著,過幾天再說。”汪木生是滿肚子氣,那天答應了盟盟,第二天就後悔了。蓋什麽小房?他可是要麵子的人啊。這讓村裏人說起來,就丟盡人了。並且汪木生叮囑佟小花:“沒事別讓那個黃斌和盟盟一塊往大街上遛,都在家待著,我們想辦法看能不能拆開吧。”
“那個黃斌根本不出去,有幾次我見盟盟讓他陪著外麵轉轉去,他都不去,好像隻是躲在樓上畫畫。”
“在樓上畫就在樓上畫,盟盟幹嗎非得去給他蓋小房,讓他住地裏去呢?是盟盟的主意還是那個黃斌的主意?”
“好像都有吧,不過,盟盟不該答應他。盟盟不懂事啊。”
“我這幾天就不回去了,我看著他們有氣。”
“你愛回來不回來吧,反正你有好地方待。”佟小花想起那個肖易榮,氣得胃開始疼。“你不會有好報的,老天爺不會護著你們這樣的,你們別太得意了,等著讓車撞死吧……”
盟盟找不來父親,她見哥哥晚上回家了,她去求哥哥:“哥啊,爸那天可是答應了跟老王要回三畝地的,你去給我要去,再給我找個蓋房班,蓋兩間小房就行了,沒必要多大。萬一黃斌將來不住了,還可以讓老王住啊。”
“你瞎說,我看許多人都在村外蓋新房子呢,再說了,隻蓋個窩棚也行,他就想過那種生活,為什麽不能滿足他呢?這又不是過分的要求。”
“我說你可真傻,你白念書這麽多年了,你為什麽要滿足他?這個要求不過分,還有什麽要求過分?我倒希望他跟咱們家要些錢去做生意,你說這蓋小房不是神經病是什麽?我們汪家的臉不能讓他丟盡了。”
“哥,你不懂,他是藝術生,他的精神是理想化的,跟我們常人不一樣,你理解不了。你就幫他一次吧,就算是幫我了。我將來不要嫁妝,我少花家裏的錢,行不?”
“不行。爸並沒說讓我幫你蓋房,我不能那樣做。哪天我看他不順眼,把他攆走,你最好別心疼啊,我是替你著想,你說這是個什麽人啊。真沒見過這樣的。”
“哼,不幫就算了,改天我自己去跟老王說,就說是我爸說的。讓黃斌幫他種地,種出來的糧食黃斌又吃不完,就送給他們。我讓老王看著在那兒給他蓋房子。”
“他種出來的糧食他不要嗎?”
“哥,我不讓你們養著他,我把他安排好了,我去打工,我掙的工資給他做生活費,我就是讓他真正體驗那種生活而已。”
“我真服了你了,傻子,我還真沒見過你這麽傻的。我都不知怎麽說你了。”
這盟盟一不做二不休,真的找到那個老王要地,老王不知是怎麽回事,老王去找玉緣,玉緣一看管不了這個妹子,就隻好讓老王讓出三畝地。
“他們是心血**,瞎鬧騰,過不了幾天就會把地還給你的。”
“我估計他們也是種著玩,長不了什麽。等過幾天我這玉米收完了,我就把地給他們。不過,那三畝地的地租我可不交啦。”
“行,隨你便。”
玉緣把老王安頓好,見盟盟自己在找蓋房班,怕讓街坊們看著不好看,隻好自己去答應給黃斌蓋小房。
“還是你好啊,哥。”盟盟高興了。
玉緣卻對這個黃斌說不出地厭惡。但玉緣確是向著這個小妹妹,他是大哥,妹是最小的,他整整比盟盟大了7歲,他7歲的時候,盟盟出生了,他看到父親把哭鬧的盟盟扔出門外去,他看到父親用棒子追著母親打,他也從父親嘴裏聽到罵母親找野男人。他為母親不平,孩子們都是向著母親的,無論對錯,真理往往在母親那裏。因此,他就格外向著這個小妹妹。從小就想保護她。像個十足的男子漢。他會對父親怒目,頂撞。當然,後來這個妹妹還是成了父親的最愛。汪木生是愛孩子的,生一百個孩子他也都喜歡。
……
(19)
秋月喜歡和盟盟在一起,二人年齡相仿,經曆也相當,二人在一起就談論些讀書時的事,盟盟見秋月正讀《紅樓夢》,就和她探討裏麵的一些事,後來說到嫁人,盟盟聽秋月還沒男朋友,問她找什麽樣的,秋月不緊不慢地說:“嫁人啊,就要嫁柳湘蓮那樣的,浪跡天涯,愛憎分明,用情專一,像個男子漢。”
紫煙聽到她這句話,想起小時看過的戲曲《尤三姐》,就問她:“她專一嗎?三姐不是為他死了嗎?”
秋月說:“三姐死得值啊,為什麽這麽說呢,她死後,柳湘蓮就出家當了和尚,三姐也死得值了。”
“是啊,黛玉死了,寶玉還舍不得立即出家呢,他是嚷出家嚷得最歡的。”
秋月逗盟盟說:“黃斌有沒有向你發過這樣的誓啊?”
“他?我還沒死,他現在就天天想出家呢。我正給他蓋廟呢,過兩天請你們去那參觀一下。”
秋月衝紫煙一笑,紫煙說:“你真孩子氣,說怎麽著就怎麽著啊?不能這麽由著他的性子。”
盟盟歎口氣,沒再說什麽,她能說什麽呢,麵前的兩個人誰都不會明白她的。
紫煙見她落落不歡的樣子,說:“我們玩去吧,到你二哥他們那去看看,他們那我還沒去過呢。”
盟盟來了精神說:“媽也正說讓我去呢,說不知她們兩口子過得怎麽樣,他們一直沒跟家裏要錢,兩個人挺有骨氣的。”
紫煙笑笑,他們要沒要錢,她不好說什麽,一家子,還沒分家,錢的事,她花了不少,別人她就不管了。隻是說讓我們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衣裳帶回一兩件來,巧蔭也太小氣了,都不說打個電話讓我們去,大概是怕我們拿衣服不給錢。咱們索性多拿幾件,看看她生氣的模樣。”
“我不缺衣裳穿,大嫂你也別拿二嫂開心,二嫂有時是個較真的人。她們離家出走,心中正不自在呢,別給她們添麻煩。”
“你說得更嚴重了,離家出走?哈哈。”紫煙笑著。
“巧蔭心重,我們要一起去的話,她肯定懷疑什麽,我們要裝成不是故意看她的。那樣才自然。”紫煙說。
“你想得還挺周到。”盟盟不知大嫂為什麽會這麽體貼巧蔭,她一直覺得她們的關係很一般啊。
紫煙昂著頭:“我紫煙不是壞人啊。我好的時候可比誰都好。”
大家便笑了。
……
盟盟的姐姐玉靜比她大三歲,初中畢業後汪木生托關係把她安排在了一個鄉的殘聯,當一名小職員,工作清閑,無非是與幾個同事聊聊天,嗑嗑瓜子。她的丈夫是熟人介紹的,名叫錢天碩,兩人結婚已經五年了,這錢天碩人很激靈,個子高高的,白白淨淨,一副見誰都笑的模樣,也是托這汪木生運作的福,這錢天碩幾年工夫,便升為餘丘鎮副鎮長了。年輕有為,自認為前途無量。
聽說小盟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男朋友,玉靜打算和天碩一起回家看看。
“別回來了,回來幹嗎?沒什麽可看的,白白地讓人家天碩笑話。”小花說。
“怎麽啦?還藏著掖著的?”
“見不得人。小盟鬧傻了,找了個天下第一傻瓜,啥能耐沒有,長相也沒有,要什麽沒什麽,家裏還窮得叮當響,比你二嫂家還窮得很。都快氣死我啦。又管不了。”
“噢,媽呀,你也別生那個氣,小盟自己願意,咱們也不能硬說什麽。那好吧,星期天我自己回去,就先不讓天碩去了,正好他這一陣很忙,鎮上忙著應付省裏檢查呢,天碩白天晚上得不在家,找個別的時候再讓他看望你們吧。”
“他忙,別讓他來了。別誤了他工作。”
“嗯。”
(20)
到了周末,玉靜帶著自己的女兒丹丹就回娘家來了。她給佟小花買了一雙秋天穿的布鞋子,還給汪木生買了一條褲子,丹丹和寶寶隻差三天。卻比寶寶苶很多,說話細聲細氣,像蚊子,還嬌氣得很。總粘在玉靜身上不下去
“還買什麽東西啊?我們又不缺。”小花試著那鞋子說,“我去年那雙還沒怎麽穿呢,也是你買的。又買這個幹什麽?”
“嗨,換著穿吧。你穿衣裳就不知道講究。你也該往年輕裏打扮打扮自己。”
這話說得小花有些傷心,她又想起了肖易榮,她歎口氣:“這還不到穿的時候呢。”
“如果有個陰天下雨,就涼快了。就可以穿了。”
“我也不這去那去的,也穿不著多少衣裳,不過是去你嬸家打打麻將……”
這玉靜見到了黃斌,她對他那眼鏡有些過敏。隔著眼鏡不知跟他說什麽。
“大學生,大才子。可得對得起我妹妹啊。”
“媽,我理解不了這個人。”玉靜說。
“別提他。提他我就頭疼。”
“但也得湊合著吧,小盟願意。”
“說的就是這個。你說這黃斌要什麽沒什麽,他們將來怎麽過呀?”
“媽你養著他們唄。”
“我才不養著他們呢,如果拆不散就讓他們結婚,結了婚,我就不管了。嫁妝也不給她。”
“媽,多少得給點啊。”
“不給,不爭氣。讓他們餓死。反正她們又不像你和天碩有個正式工作,他們肯定得餓死。”
玉靜就笑,說:“媽,我可快餓死了,天碩掙那倆死工資,掙得沒花得多。掙一個花倆,到處有關係要搞,氣死我啦。”
“他那工作可不唄,到處得打點,你也體諒他吧。你缺錢啦?又回來要錢來是不?這不是看小盟來啦,這是回來要錢來啦?對不對?”
“唉,媽,是借啊。我先借著,等天碩哪天發財了,我借一還十,我給您利息。”
“我還讓你還啊?下輩子吧。要多少?”
“媽看著給吧。一萬不嫌多,兩萬不嫌少。”
“唉,那就兩萬吧。這可是私房錢,你哥不知道的,你嫂子更不知道,你前些日子拿走的那十萬,也是誰也不知道,你跟誰也別提。咱家人多,沒人跟你要你就別提。有人跟你要你也別承認。”
“唉,知道啦。還是媽好,就媽向著我。”
玉靜跟大嫂關係一般,兩個人是兩條路上的人,沒共同語言,也就客客氣氣的。
佟小花想跟玉靜討論一下肖易榮的事,話到嘴邊又忍回去了。說好呢,不說好呢?那個孩子不會姓汪的,就讓她們娘倆一直黑著,就當沒這回事。這樣好呢,還是挑明了,大家鬧一場好呢?佟小花掂量著。唉,還是不說吧。萬一惹惱了汪木生,把肖易榮明養了,小花又沒辦法,就更難看了。
將來呢,自己老了,未必指望得上這汪木生了,幾個孩子呢?巧蔭那是明擺著不會親近佟小花,紫煙也不會給佟小花端屎端尿的,這盟盟能養活自己就不易了,指望誰呢?大概還是玉靜有用些。佟小花掂量著這幾個孩子,還是喜歡玉靜,就多偏向她些吧。每回回來,都不讓她空著手回去,多多少少得給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