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到小鎮1
人最值得選擇的生活,就是免於為生計勞碌的閑暇中自由地進行純理性的沉思,沉思事物的本質及其發展。——亞裏士多德
(1)
那年是千禧年……
袁紫煙的一頭秀發剛剛染成了淺栗色,直直地垂到腰際,她在穿衣鏡前欣賞著自己細嫩光潔的粉臉,又輕微地扭動了一下柔軟的腰肢,那緞子樣的秀發也微波**漾地擺了擺,像在做洗發水廣告。她輕輕地笑了笑,她的眼神裏總有一種望穿秋水的淡淡的哀愁,其實是內心的空虛無處可去,便罩在了一對透靈的眼睛上,你瞧,那鏡中的美人也會心地笑了,像心中有鬼似的,長長的睫毛一合,遮掩了許多已漸遙遠的故事。如水的歲月,沉澱了泥沙,剩了清涼涼的一層,沒了痕跡……她輕歎了一口氣,回聲在室內漾開,她轉過了身,轉了身也許就聽不到往事的回音了……
樓下已傳來紋紋、繡繡、寶寶的尖叫聲、爭搶聲、張姨的勸責聲、“吃飯了!吃飯了!”的吆喝聲。孩子多了就是這個樣子,像極了夏日裏樹上的一窩蟬,雨剛過,它便聲嘶力竭地喊起來:“知了——知了——”漫長而煩躁,也不知它到底知道了什麽,了然了什麽,徹頭徹尾的一群白癡。
紫煙悠悠地從樓上走下來,餐廳裏的飯菜已擺好,張姨在給寶寶洗臉,在她給寶寶拿毛巾之際,寶寶乘機把一隻水槍裝飽了水,衝著繡繡噴了滿頭滿臉,繡繡捂著眼哭著鬧著,紋紋趕緊前去救護她,替她擦臉上的水。張姨氣得直跺腳。
紫煙沉了臉大聲說:“寶寶——!”
寶寶聽到嗬斥,握著水槍的手不覺一顫,他抬頭看著媽媽,兩眼一眯,嘴角一扯,壞壞地笑了,他頭上川字形的幾綹頭發也好像笑了一樣。
那笑容牽扯著紫煙的神經,有一個人的影子躲在那笑容背後,那人也笑了,比寶寶的笑更加響亮而猖狂。紫煙的心一抽一緊,繼而滿腔煩惱湧上來,她啞著聲說:“笑什麽笑?越來越沒規矩,快吃飯去!”
寶寶說:“我不吃——”
紋紋、繡繡穿著同樣式的小白裙子,晃來晃去,像兩束捆好了的茉莉花,如果有人要,正心煩的紫煙願意馬上送人。
紋紋跑過來,漲紅了小臉報告著:“媽媽——媽媽——寶寶不聽話——”
紋紋6歲了,秋天就要去讀一年級了,她長得細眉小嘴,小圓臉,不像紫煙,也不像她父親玉緣,倒有點像她的奶奶佟小花。本來她是第一個孩子,紫煙很喜歡她,然而,當她臉上掠過佟小花的神情時,紫煙便會無端地堵了心,可她又是最懂事的一個孩子,很知道看紫煙的臉色,也知道讓著弟妹,在三個孩子中,她是個小管事的。繡繡4歲,很漂亮,端端正正,遺傳了玉緣的五官樣式,可是她顯得可有可無,她剛生下來沒幾個月,紫煙就又懷了寶寶,繡繡便斷了奶,靠跟張姨吃奶粉長大,等寶寶生下來,一家老小的萬千寵愛都在寶寶身上,已很少關注她了。
紫煙蹲下來把寶寶攬在胸前,給他扯扯皺了的衣服,盡量柔聲說:“寶寶聽話,不許欺負姐姐,安心吃飯,吃飯長大個,不吃飯長成小螞蟻……”
紫煙不會哄孩子,她聽著自己哄孩子的聲音似乎很遙遠、很虛情,自己聽著都不舒服,她強壓著無奈與厭煩,把寶寶拉到飯桌前。這幾個孩子從她的肚子裏一個個嘰裏咕嚕地出來,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小人兒,把她帶進紛繁的真實的生活裏,愛她們嗎?不愛嗎?什麽是愛?她找不到答案,她做了她們的媽媽,她隻看到日曆一頁頁撕下去,沒有亮色,沒有情調,日子隨著地球的轉動一日日轉下去,生活不會停,人心卻慢慢地做了繭,死了,她的光鮮靚麗,隻是沉靜的水麵上泛起的一點點浮光。
張姨給繡繡擦了臉,繡繡的哭聲漸止住了,她不去親近她的媽媽,她似乎跟張姨更親一些,張姨嘟囔著:“寶寶越來越調皮了,追又追不上,捉又捉不住,我也上了年紀了,真怕他磕著碰著。……我擔不起責任啊,唉……”
紫煙聽了張姨的抱怨,也體諒她照管幾個孩子不容易,便平靜了一下心情,淡淡一笑,說:“我昨天到公司裏轉了一圈,有個叫秋月的,人比較幹淨利落,有點文化,明天讓她來帶寶寶,希望你能多指點她。”
“是嗎?但願這個比較可靠。是哪裏的人啊?多大了?”
“大概是天津那邊的吧,20來歲。具體情況我也沒細問。”
(2)
張姨嘴裏喔了一聲,繼續照顧幾個孩子吃飯,紋紋、繡繡自己會用勺子吃,張姨一點點地喂寶寶,紫煙說:“讓他自己學著用勺子,你也吃吧,不然就涼了。”她抬頭朝婆婆佟小花的屋望了望,仍沒動靜,就說:“我們家現在吃飯也不像吃飯了,得一波一波的,誰吃了誰飽,你上年紀了,別隻顧孩子們,快吃吧。”
“我不急,先讓寶寶吃飽。”
“我往那屋看看去,你就別管我了,我早飯不吃也不餓,你讓寶寶多喝些奶,奶有營養。”紫煙說完,抬腳往婆婆的屋裏走去,黑底紅花的裙子裹了她瘦瘦的腰肢,雖生了三個孩子,體型一點沒變,張姨背地裏叫她細腰蜂。
張姨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有一種老年人的鄙夷與不屑,寶寶三歲了,小保姆已經換了三任,紫煙以不同的理由打發走了,以張姨幾十年的經驗與側目觀察,不是小保姆不可靠,而是提防寶寶的父親玉緣。
話又說回來,假使沒有這些小保姆在眼前晃,那外麵的野花、野草,溫柔的、漂亮的、年輕的,還不有的是,別說那些酒吧、發廊中不幹淨的姑娘,單就公司裏那些女工,哪個不上趕著巴結。
世風日下,世道變了,張姨不禁歎了口氣,她同情紫煙,同時又覺得她籠絡不住男人,一個女人不能拴住男人的心便是沒本事,便要受到蔑視,這是天經地義的,這是大多數上了年紀的女人的共同心理,有著一種不見血的殘忍。
紋紋和繡繡在一盤油炸大蝦中翻來倒去,許多蝦掉在桌子上,張姨說:“輕著點,輕著點,女孩子就不該毛手毛腳。”
繡繡聞言放慢了速度,夾了一隻蝦的腿慢慢收回筷子,再拐回胳膊往嘴裏放,還未曾到嘴邊,蝦從筷子上滑了下去,她總吃不到嘴裏,急了,嚷著:“怪你怪你,慢著慢著,掉了吧?”
紋紋微笑著望著她,偷偷做了個鬼臉。繡繡怒目著說:“笑,還笑。”紋紋輕輕低下頭去喝湯。張姨說:“我來給你夾一個大的。快吃。”說完,夾了一個大蝦給繡繡,繡繡嘟著小嘴說:“不吃了,不吃你夾的。”
“嗬,了不得了你?我吃。”張姨假裝生氣了。
寶寶嚼著嘴裏的飯說:“別管她,看我吃得多歡。”
繡繡用眼睛斜著寶寶,這一招是從佟小花那學來的,她正有了試驗的機會,努力把眼往上翻,很誇張的樣子,臉鼓得像青蛙。一下子把張姨氣樂了。說:“別翻眼了,再翻就越長越難看了。你看紋紋多聽話。”
繡繡大聲說:“你們都是壞人,不理你們!”
“真該星期天也讓你們倆去幼兒園,太煩了。”張姨作勢打了繡繡一下。
紋紋說:“我不煩。”
張姨說:“對,就紋紋是好孩子。”
繡繡說:“幼兒園比家好多了。”
紋紋隻是微笑著喝湯,不再言語,喝著喝著嗆著了,咳嗽幾聲。張姨給她拍著背。紋紋連連擺手,示意沒事,眼淚卻嗆出來了。
寶寶見狀,大笑。
張姨輕輕歎一口氣,怪紫煙怎麽還不快點來看這些孩子。
……
佟小花躺在**,懨懨的,臉有些浮腫。她已經打電話叫王醫生來給她測血壓,這幾天她總是胸悶氣短,飯也懶得吃。
紫煙結婚八年以來,與婆婆沒爭過沒吵過。並非因感情深厚,她對她有著一種遙遠的仇恨,那仇恨倘要溯源,那是幾千年來婆與媳之間的爭戰,任何結了婚的女人都要染上這股子硝煙,躲也躲不過,那個夾在婆與媳之間的男人應該屬於誰更多一點,是暗鬥的焦點。紫煙對於丈夫雖不是特別地愛,但她也必須去奪,從婆婆手中奪,從其他女人手中奪,這是她所在的位置付與她的責任。
(3)
而那個一表人才的玉緣,風流倜儻,也自有讓女人們垂青的資本。
紫煙有時在打翻一瓶醋以後,會這樣想:倘若一個男人,沒人去爭去搶,老實巴交的一塊木頭,平平庸庸,也會沒什麽價值。這個念頭一過,她又覺著不對勁,怎麽幾年前那個高傲的,不輕易低頭的紫煙連個影兒都沒了?
如今,婆婆病了,公公、丈夫又都忙於公司裏的事,紫煙忽然覺出了婆婆的可憐,那無緣由的恨,便遞減了許多,幾乎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眼前,她隻是一個需要安慰的病人,她走過來看她,有一種菩薩的感覺從心中升起。
這一刻,她完完全全地原諒了她,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理解,是在另一個女人失敗的時候。
她叫了聲:“媽——好點了嗎?吃點東西嗎?”
佟小花偎在**,有力無氣地說:“一會兒再說吧,你們先吃吧,王醫生一會兒就來了。”
紫煙坐在靠床的一把椅子上,佟小花看到她新做了頭發,長長的,栗色的,一根根的,每一根都很精致,讓人很想去摸一摸,但那不是盟盟的頭發。
紫煙說:“你給王醫生打過電話了?嗨,媽——,我說你就別跟老二他們生氣了,你這病還不是氣出來的,他們也都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想幹什麽就讓他們幹什麽去,您也上歲數了,省省心吧。”
小花側坐起來,用手捋捋耳朵兩邊的發,說:“我也知道,我也想通了,兒大不由娘啊——”
佟小花對著大兒媳有許多話隱在肚子裏,她是寧肯對那些牌桌上的老姐妹嘮嘮心裏話,也不會對兒媳婦說什麽的,世上能夠真心對兒媳掏心掏肺的婆婆太少了。
小花也有小花的難處,她得像個婆婆——兩個兒媳婦的婆婆,不好當。她還得像個一家之長,為這個家的前前後後費思量,她不會去對大兒媳說二兒子玉潤與二兒媳巧蔭有什麽不好,免得大兒媳太得意。
紫煙故意說下去:“你這病,還不是因她們而起?”
小花慢條斯理地說:“也是到了該添病的年紀了,一天不如一天了,一會兒王醫生來,讓她開點藥。”
紫煙見她倚老賣老,她頂看不慣,窩著心中不爽快說:“要不要給玉潤兩口子打個電話,讓她們來看看你?”紫煙與婆婆幾乎沒什麽共同語言,坐一刻,便覺得沒了話說。
小花製止道:“算了,別讓他們知道,就當我一直好好的,過兩天,盟盟就回來了,你和盟盟一起到他們那邊看看,我也惦記他們。”
紫煙含笑答應著,心中怨意漸深,初來時那點菩薩心漸散去,心想:天下父母向小兒呀,都氣成這樣了,還惦記他們。
紫煙雖與妯娌巧蔭接觸不多,與巧蔭也沒什麽隔膜,巧蔭也一向很敬重自己的樣子,但她還是希望能從婆婆嘴中聽到對巧蔭有什麽不滿,那才叫快意,那種看人鬧別扭時的無聊的快意,往往比自己有什麽高興事還要高興,妯娌之間的暗中較勁,也是很正常的。而婆婆也是精明之人,早猜透了她的心思,她不會留下任何話柄在大兒媳手中。
紫煙沒聽到什麽,憑空生出不滿足感,心中空虛,進而發展為點點滴滴的恨(一個女人,對丈夫的不滿是很容易轉移到婆婆身上的——隨時隨地都可以轉移,其實結了婚的女人的不良情緒多半從丈夫起,而燃燒的往往是婆婆),不過,她仍然帶著笑,一種飄忽的笑,不深切。
紫煙剛想離開,已經站起身,王醫生邊逗著孩子,邊進來了,他是個五十多歲的男子,說話大聲大氣的,是鎮醫院的一名醫生,鎮醫院效益不好,在倒閉的邊緣了,沒幾個人上班,也少有人看病,他跟汪家關係好,幾乎就成了玉緣家的家庭醫生了,這時還不到8點,他便接了小花的電話來看看,他叫王宇昆。
他沒敲臥室門就進了屋,他已習慣了,打了招呼,從包中掏出血壓計,給佟小花量血壓:85:135,挺正常的,聽聽心跳:75次。
王醫生連聲說:“沒事,沒事,一點事沒有。起來轉轉,多吃點飯,再去玩上兩圈麻將,就什麽事沒有了。這是閑來的病。”
小花笑了,紫煙也笑了。
“木生一早就走啦?”
“唉,已經兩天不回來了,也不知忙什麽呢,反正整天不著家,見不著個人兒。”
“那可不唄,整個公司上上下下那麽多事,他哪兒都得操心,木生哥能幹啊。”王醫生這麽說著,偷偷看了小花一眼,見小花表情並沒多大改變。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嘀咕:木生肯定又在那個女人那兒唄,這事都傳開了,這小花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或許是真不知吧,若知道了,還不大鬧?就連這紫煙也未必了解公公的情況。
紫煙見婆婆沒事,轉身出來。
“他能幹什麽呀,我看他是瞎折騰,前些日子,他迷上炒股了,把錢交給一個姓孫的幫他炒,他說賠了不少,具體多少,他也不說,他也不敢對玉緣說,他想著什麽時候能撈回來,我看懸了,我說讓他別弄那個,他不聽,不定什麽時候就把這家產賠沒了呢……”佟小花見紫煙走了,跟王醫生說著知心話。
“喲,木生哥還炒股啊?趕那時髦玩意兒?他可還挺新潮。快讓他停了,那跟賭錢有啥區別啊?我就看不上那個……”
王醫生抬屁股匆匆走了,走時,手裏多了一條香煙,紫煙沒看也知道是什麽牌子。她心中鄙夷地一頓。
佟小花洗漱了,與紫煙來吃飯,三個孩子已被張姨帶走了,紫煙覺得沒胃口,就說:“同學小敏找我,我們要去做護膚。”便出來。
小花掙紮著吃了兩口飯,張姨已帶幾個孩子玩去了,她見孩子們沒去上學,便知今天是星期日,她喊了寶寶幾聲,沒人答應,估計是到後院去了。小花近來對一切不滿意,覺得這個家中就寶寶招人痛,惹人愛,而別人多多少少都讓她有些失望。四顧無人,淚水便滑下來,從前吃飯時,大兒媳,二兒,二兒媳,四個娃娃,熱熱鬧鬧,有時汪木生與玉緣在家,便可以開兩三桌,多麽熱鬧的一個家庭,而今,卻驀地清冷起來,她不由得恨二兒子玉潤,想著想著,還是二兒媳巧蔭罪更大些,刁鑽古怪,把個一向聽話的玉潤給**壞了,真不該讓她這人進這個家門。
(4)
二兒媳名叫李巧蔭,出生在一個偏鄉僻壤的小村,那地方經濟不發達,人們都在土裏刨食,她家中四個姐妹,生活不寬裕,她與玉潤是大學同學,畢業後隨玉潤來到這個小鎮,小鎮靠近省城,距省城僅60裏路,沾了省城的光,經濟繁華,百姓富裕。
巧蔭生得小巧,比紫煙矮,這是讓佟小花極為不滿的地方,但玉潤對她一見傾心,覺得她長得很有味,很耐看。巧蔭並不羨慕這個當地大戶,她思想中有著那種對暴發戶的偏見,而一旦入了他家的門,她不得不滋生出驕傲的喜悅,這喜悅是因那往日的姐妹、舊日的親朋嫉妒的眼神中相映產生的,有時,靜坐下來,細細一想,汪家有千萬的資產,這錢雖未在自己手中,但與自己是沾邊的,也難怪人們會用那麽一種眼光看她。
她是極清醒的,有著理智的頭腦,她知道這個家庭中,除了玉潤,其他人都認為她是為了汪家的錢,她比不上大嫂紫煙,紫煙可謂出身名門,父親做過縣委書記,也做過副市長,如今雖然退了,但在任時也曾幫過汪家不少忙,給汪家的經濟帶來不少好處,並且紫煙給汪家生了寶寶,使汪家後繼有人,紫煙是出來進去有身份有地位的,你看她那輛奧迪車,便是汪木生對她功勞的肯定。紫煙也從小把自己當成大家閨秀,雖隻高中畢業,確偏看不起大學畢業的巧蔭,說她土氣,而巧蔭也對這位大嫂含不屑地輕視,說她俗氣,並且見她整日無所事事,隻知道買衣服,做美容,又說她無聊。各人衡量事物的準則不一樣,再加上各自本就處在妯娌這個特殊的地位上,雖年齡相差不太多,但共同坐在一起歡聲笑語的時候卻很少。
巧蔭剛來時曾在郵電部門當了一名職員,工作輕閑,然而卻不入紫煙的眼,紫煙認為她為了那幾百元工資去按部就班不值得,掙得不如自家公司職工多,也不如自己的一條褲子值錢。而巧蔭想花自己掙的錢,紫煙就背地悄悄跟她講:“汪家這麽大的家業,這兩年雖然差了,但前些年錢像雪球一樣滾,不會缺咱們的錢花,你這是何苦呢?你想買什麽就買什麽,你這樣簡樸,我花錢心中也不踏實。”然巧蔭不聽她的,她有她的主意,她沒有向別人伸手要錢的習慣,那是關乎尊嚴的,尊嚴永遠不能放棄。紫煙見她無動於衷,也不管她了,自己的日子照樣過,巧蔭的小家子氣是一輩子改不了了。
後來,巧蔭懷孕並生下了小櫻,說是產假一完就去上班,產假完了正趕上單位裁人,她學的專業不對口,又沒有後台,也就被裁了下來,她頓感失落,可是汪家沒人替她惋惜這份工作,她更感到汪家無人能理解她,這時,玉潤在公司裏與老爸鬧不和,玉潤年少氣盛,指責父親經營觀念老套,跟不上騰飛的時代,提出了改革公司的十條建議,被老爸丟進了垃圾箱,汪木生以“胡鬧”二字結束了他的雄心壯誌。
玉潤見自己的才華得不到施展,便想自立門戶,與巧蔭一拍即合,巧蔭正巴不得離開婆家(在這個家裏她總感到喘氣不舒暢),玉潤向父親借錢,汪木生沒搭理他,玉潤隻好向朋友借了點,先小打小鬧著,在省城賣服裝,二人搬離了汪家,小櫻的保姆小鳳也跟來了,小鳳問巧蔭以後的工資在哪領,巧蔭想了想說:“以後當然是我給你發工資了。”這樣一來,算是與汪家絕了錢財上的聯係。巧蔭和玉潤就像汪家這根藤上結的一個瓜,熟了,落下來,籽埋進土裏,又生了芽,有一種獨立了的暢快。
店開張那天,玉潤約了幾個朋友來助興,店前還有歌舞表演,汪木生正好坐車路過這裏,司機小王說:“還下去不?”汪木生梗著脖子說:“一直走!”。這個店成了他心中一塊疙瘩,出不來下不去,令他惱羞成怒,玉潤二人竟然不和他打招呼就另起爐灶,實在是眼中沒他這個做父親的,在他看來,玉潤沒吃過苦,年輕氣盛,嘴上沒毛,蹦躂不了幾天,先斷了他的錢糧供給,他終有回頭之日,到時再收拾他。
汪木生正要去省裏開訂貨會,銷售主任張風談笑風生,他知道汪總心情不好,便說些玩笑調節氣氛,玉緣沒來,公司有事等他處理。
手機響了,原來是女兒盟盟。
“爸爸,我明天就要回家了,給您老帶點什麽禮物呢?”
“別您老您老的,我老了嗎?”
汪木生聽到寶貝女兒的聲音,怒氣全消,仿佛一劑清新劑,全身都舒服:“我明天讓司機去接你。”
“不了,爸爸,我啥時讓接過,我自己能回去。”
“你不是得把東西都帶回來嗎?怎麽弄?”
“也沒什麽東西了,前幾次回家,我已經把不用的東西分批帶回去了。”
“那,好吧,小心點,你也該鍛煉鍛煉了。”
“爸爸,我明天要帶一個大件回去,您如果不喜歡,可不許生氣。”
“好了,好好,你買什麽爸爸都喜歡。”
“這次的東西可非同一般,是個會動會說話的。”
“爸爸又不是小孩子,你還能買回個機器人不成?”
“嗨,爸爸,明天你就知道了。”
……
“對了,汪總,紅利公司加工費好像是又降價了,我可聽說咱們原來的客戶王文化可是跑到他那去了。”
“是嗎?”
“應該是真的,是他們那邊的一個車間主任說的。那個車間主任跟咱們這的一個班長是老鄉。話就傳過來了。別的公司也說紅利是降了。”
“噢,他們降到多少了?”
“大概是每噸1700了。比我們便宜了50塊錢。”
“那我們怎麽辦?”
“我也要跟你商量呢,咱們是不是也跟著降?”
“再降,咱還有賺嗎?這個紅利,真是下賤。”汪木生有些氣憤。
……
鎮上大多數企業都是做加工,他們大都沒有自己的品牌,像緣潤公司這樣的,雖有自己的品牌,但沒打出去,得不到認可,所以,企業仍然以加工為主。給一些名牌加工產品,然後產品再加上商標。許多名牌都是這樣出來的。而那加工費這幾年壓得很厲害。鎮上的企業又不能聯手,所以生意很不好做了。紅利公司也是如此。隨著工人工資的上漲,許多小公司便等著倒閉了,留下一堆半新不舊的機器。
“咱們鎮上這幾家公司,應該聯手漲價才行,這樣互相拆台,對誰都沒好處。”張風說。
“能合得來嗎?表麵上聯合好的,背後又偷偷違背了,都是些不講信用的人。短見。自己要自己的命。就看不清這個形勢,物價上漲,工資上漲,加工費卻抽了,這不是自殺嗎?”汪木生氣憤。
“咱們還是創自己的品牌啊。緣潤這個牌子如果做好了。我們怕他們幹什麽?”
“是啊。但讓一個品牌成名,難啊。”
“我們可不可以再做做廣告?”
“前年做的廣告都沒見什麽效果,今年錢又緊張了。這做生意啊,是賺錢的時候做廣告,越做越賺。這不賺錢的時候做廣告,哪敢啊,越渴越吃鹽嗎?”
“但沒有自己的品牌,終究是個問題,指望別人養活著自己,就沒辦法競爭。”
“回去再跟玉緣商量……”
(5)
第二天,當盟盟帶著渾身的青春氣息,蹦蹦跳跳地走在通往自家別墅的石板路上的時候,她身邊那個拎著行李的毛頭小夥子有點目瞪口呆了,路兩側是雕花的石廊,廊上爬滿開花的藤,路的盡頭是一座花園式的院落和一棟漂亮的三層樓房。
他驚奇地問:“我們去哪兒?哪是你家?”
盟盟穿了一件黃色連衣裙,學生頭,眼裏隨時都充滿笑意,嘴角透著俏皮與活潑,走起路來像一陣風。一向開朗的她,此時卻有幾分靦腆與難為情。步子也放慢了。她輕輕地說:“前麵就是。”並且偷偷地看了看小夥子的臉色。
小夥子的臉色有些變了,他緊閉了嘴,扶了扶臉上的高度近視鏡,由於臉型瘦,那眼鏡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他鼻子上滲出了汗,也許是天太熱的緣故吧。手中的那個大行李顯得更重了,盟盟走過去幫他抬,他說:“我自己能行。”
這時,小花、紫煙、紋紋、繡繡、寶寶、新來的小保姆秋月、玉緣等都在家,剛吃了午飯,幾個人正閑聊,幾個孩子飛來跑去,張姨來領紋紋和繡繡,紫煙把寶寶向秋月交代幾句,說了些這孩子淘氣的話,張姨和秋月便領幾個孩子出去了,張姨出了客廳,便向秋月告密,說了這個家庭的一些隱私啊,生活禁忌啊,並在秋月耳邊嘀咕著:“最好離玉緣遠遠的,沒不得已的事別和他講話,否則你待不長。”秋月咯咯笑著,點了點頭,她想這個張姨可真麻煩,事兒真多。張姨坐了王司機的車去送紋紋、繡繡去幼兒園,秋月領寶寶到家裏的遊樂室,那裏有許多玩具。
玉緣約1米8的個子,魁梧,方麵大眼,不黑。如果跟他父親汪木生站在一起,就像弟兄兩個。他幾乎完全遺傳了父親的長相,尤其那眼睛,有些像虎眼。他的弟弟要比他瘦小一圈,基本上長相也是這樣,隻是黑一些。
此時,玉緣目光追隨著秋月,尋思著:怎麽在廠裏沒見過這個女孩子?不知曾在哪個車間,長得倒挺伶俐。紫煙瞪了玉緣幾眼,問他:“該去公司了。怎麽一聽說有個新人到我們家來,你就回來吃飯了?”玉緣知她指的是秋月,作色道:“行了,行了,你又來了。我馬上走,馬上走。”
張姨在出門之際,正好盟盟進門,張姨朝客廳大喊:“小盟回來了!”並笑盈盈地向旁邊那個小夥子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連聲說:“累了吧?讓小王幫你拿行李。”兩個孩子“姑姑、姑姑”地喊著,小王下車,幫忙扛了那個大行李,說:“畢業啦?怎麽沒讓我去接?”
盟盟笑著說:“我多了幫手啦,沒麻煩你。”盟盟說話的聲音是很悅耳的那種清脆。
小王笑了笑,幫他們把行李放到屋,就開車走了。
玉緣正收拾文件包要走,聞聲從屋內出來,其他人也都出來看,大家見到盟盟都很高興,見到那個小夥子都一愣,隨之便明白了八九分,小花見他細瘦的模樣,心中一沉,那臉上便顯出端倪來。紫煙看了看婆婆的臉色,便明白了。
盟盟介紹著:“這是我的朋友,學美術的,來我們這兒玩幾天,他叫黃斌。”
大家招呼他們進屋去,小花問盟盟吃飯了嗎,回沒有,她就讓張師傅再做幾個菜,給她們弄點吃的。
(6)
落了座,幾個人的目光都落在黃斌身上,小花問他是什麽地方的人,黃斌拘謹地說是河南的,問父母是做什麽的,說是種地的,問家中都有什麽人,說是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弟弟,沒別人了。佟小花臉上酸酸的,她從黃斌那局促不安的神態又看到了當初巧蔭初進門時的情景,她略坐了一會兒,覺得尷尬。這種審訊的氛圍也讓黃斌很不自然,眾人的目光,從四周圍射向他,每個人的目光都有不同的含義:詢問,置疑,輕視……內容豐富得很,他不知該看誰,還是看自己的腳吧。紫煙招呼他喝飲料,他喝不習慣,說怪甜的,說想喝點水,佟小花的心情立即沉下去,覺得這個年輕人很呆,就說“你們聊,我去看看飯做成了沒?”盟盟則嗔怪而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轉身去給他倒白開水,紫煙說:“這瓶中是熱的,我去給你們從我屋倒點涼白開來,解渴。”說完笑吟吟地端了杯子往自己屋內去倒水,玉緣望著紫煙的後背,覺得她今日的好心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玉緣平靜地問他們畢業的情況,盟盟搶著回答了。此時寶寶咯噔咯噔跑過來,他的小鞋子是能響的,發出老鼠樣的吱吱聲,跑進來歪了頭看著黃斌,壞壞地笑著,又轉身往回跑,秋月穿了高跟鞋哢哢地追過來,見寶寶往回跑,她也轉身往回跑,紫煙皺了皺眉,小花對秋月說:“這孩子淘氣,你明天換雙平底鞋吧,小心崴了腳。”秋月氣喘籲籲地說:“沒事,我習慣了穿高跟鞋,在學校裏跑八百米時我都是穿高跟鞋,寶寶會聽話的,我肯定能管好他。”小花不再說什麽,心中實在煩惱。盟盟問玉緣公司裏忙不忙,玉緣說總是那些事,慣了也就不覺怎麽樣了。玉緣雖平日裏於男女關係上看得淡,但他倒是真心疼愛這個妹妹,從小不許有人欺負她,此時深為妹妹的眼光惋惜,但不便說,隻略略問了些情況,正好他的手機響,催他到公司去,他便告辭一聲,起身走了。
紫煙見小姑領回這樣一個文弱的書生來,她倒有些開心,她覺得她們不般配,不知為什麽感覺好玩,她的一顰一笑都極具魅力,今天全家人就她顯出少有的熱情,其中多少是虛的假的,隻有她自己知道,盟盟一向不喜歡大嫂,但見她是唯一對黃斌表示關切的人,也心存感激,很真誠地向大嫂問好,並問幾個侄女侄兒好。
飯菜端上來,紫煙和小花便出去了,留下二人吃飯。紫煙口不對心地對婆婆說:“這小夥子不錯吧?”
小花“哼”了一聲,沒說什麽,轉身進屋躺著去了。
盟盟見眾人散了,不再顧忌什麽,搶著把最好吃的菜放到黃斌碗中,黃斌勉強吃了兩口,往椅子背上一靠,沉默不語。佟小花那飄移的目光讓他不舒服,他的自尊心受了傷,盟盟看出了他的不快,說家裏人都很開通,熟了就好了。
黃斌被安排在三樓靠東邊的那間,三樓沒人住,有一個大健身房,平時也沒人在裏邊鍛煉,汪家的男人沒時間,二樓東邊住的是紫煙兩口,西邊原先是玉潤夫婦的房子,如今她們搬走了,小保姆秋月和寶寶便暫住在裏麵。一樓住著佟小花夫婦,東廂房是廚房,住著廚師張師傅,西廂房住著張姨和紋紋繡繡,還有一個兒童遊樂室。
黃斌和盟盟此時站在三樓的窗戶邊閑談,透過玻璃,可以看到三裏、五裏的村落,可以看到田野裏的玉米、棉花等莊稼,也有大片的荒蕪得因無人耕種而閑下來的土地,那其中就有汪家的,汪家已經十幾年不耕種了,那地有時會讓山東老王的家人種著,老王是汪家公司的看門人,他兒子會種西瓜,每年會結許多青皮紅瓤的大西瓜賣錢。
樓後是一個小花園,花園裏花木整潔繁盛,中間有一個假山,有噴水池,後邊靠牆種了一溜的石榴樹,石榴花已謝了,若正趕上開花時可好看了,火紅的一片,香氣怡人,招蜂引蝶,盟盟最喜歡那花,她認為那是自然界最紅最紅的顏色,是最純最純的紅色,是最濃最濃的生活,濃得攝人心魄。如今在細密的葉子裏結了青澀的小果子。這是汪家的吉祥樹,汪木生是個不信鬼神的人,但他卻執意認為是這幾棵石榴樹讓汪家興旺發達。說起這些石榴樹,還是汪木生的父親栽下的。汪木生喜歡各種樹木,原來這裏是幾間小平房,後來又把鄰居們的房子買下來,擴大了麵積,蓋了小別墅和花園,佟小花說把這些樹刨掉,汪木生覺得可惜,死活不讓刨,說是父親留下的一點紀念,後來就編出理由說這幾棵樹可以發家,是父親請算命先生看了,才種上的,刨掉太不吉利,佟小花才罷了,後來汪家果然子孫興旺、錢財廣進,發達起來,倒仿佛真是這幾棵樹的功勞,倒沒人敢動它了,十幾株石榴樹,經風曆雨,枝繁葉茂,結的果子吃不了便給了相熟的人,汪家老少倒真是越來越喜歡這幾棵樹了,每年還專門請花木師來修理。
(7)
樓房的背牆上有爬山虎爬上來,伸著大片大片的葉掌,盡力向上攀援,這個東西,有多高的支持便能爬多高,挺讓人生畏的,黃斌伸手從窗口摘下一片葉子,若有所思,細細地看著。
盟盟把黃斌的畫筆、書籍、紙張等都從箱子裏掏出來,在書桌上放好。說:“今天挺累的,你就不要動筆了,以後有的是時間。”她知道黃斌是一日不動筆便難受的人,雖然他至今也沒什麽大的成就,但他很努力,他喜歡畫畫的那種境界,每當他陶醉其中,就能達到心靈純淨,性格平和,否則,他就會心煩氣躁,讓人感到他莫名其妙。他是一個與現實生活有距離的人,也是一個存在交往障礙的人,很難與一個新的環境達到水乳交融。
黃斌說:“你想讓我在這裏長住啊?”他眼睛沒望盟盟,手指把那片爬山虎的葉子捏得粉碎,那綠汁染了他的手,黏黏的,與他平日裏調的顏料自是不同,當他跟了盟盟一路來時,他很信任她,就像他們是從出生便在一起的朋友,她的眼神總是讓他放心而踏實,她雖是個小妹妹,但他絲毫不會以哥哥自居,不是不想,是不會。畢業了,他很迷惘,他的理想是以畫畫為生,雖沒想過像徐悲鴻、齊白石、梵高等能留下些永恒的作品,但他喜歡畫畫,那個畫畫的過程很享受。他沒有好的家庭環境,不可能從幾歲開始學畫,但是,梵高也是從二十來歲才開始朝畫畫的方向努力的,他的憂鬱像梵高,但不知他的才氣怎麽樣,他想像梵高一樣一生朝這個方向努力下去,但是,他遇到了同梵高一樣的難題,怎麽謀生呢?梵高一生潦倒,經常貧病交加,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畫畫上,才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就。黃斌沒有多少謀生的本事,也不喜歡追逐名利,他很喜歡種地。對田園生活情有獨鍾。
學美術需要花好多錢,父親給的錢不多。衣食住行要靠自己去謀劃。在學校裏,他晚上去給兩個小孩子當家教,再加上獎學金才勉強堅持到畢業。
畢業前,黃斌曾試著找過工作,類似於當雜誌美編、當美術教師、做廣告等,但都不成,最後找到了一個替廣告公司畫街頭廣告畫的工作,他試著幹了半個月,覺得浪費了許多精力而與畫畫水平的提高沒有任何作用,工錢也不多,工作時間很長,還得被老板呼來喝去,他實在沒有興趣,便不想幹了。他不想領導別人,也不想被別人領導,他能幹他喜歡的事,不求富與貴,平平淡淡,今生便無憾了,可是生存競爭如此激烈,捫心自問有多少人是幹著自己喜歡的工作呢?
他也曾把自己平時畫得比較好的幾幅畫拿到畫店裏去賣,一幅也沒賣掉,即使有人給價,因他是無名之輩,也隻給了個成本價。他想:想靠賣畫掙錢,隻能餓死了。
他有時想回到老家,去種父親那二畝薄田,但肯定會招來父親的臭罵:大學畢業,竟然要回家種田?再說了,家裏隻那麽點地,也養不起一家四口,況且,他外出讀書,算是非農戶口了,村裏收回了他的地。父母的地也就算是弟弟的了,他不能再回去搶。他弟弟成績並不好,準備輟學打工。
“你自己養自己吧,娶媳婦我們也沒能力管了。”娘說。
畢業了,他失去了人生的方向,而盟盟還愛著他呢,她是那樣一個熱情、明朗、充滿活力的女孩子,她長得完全不像她的哥哥們,她是獨一的一種長相,細眉長眼,高鼻梁小嘴巴,五官精致得無可挑剔。1米65的個子,身材也很勻稱。黃斌有時偷偷盯著她看,不知她喜歡自己什麽,她的眼神很明淨坦然,是畫也畫不出來的,自己目前是什麽也不能給予她的,不能給予便沒有誓言,他們是沒有任何海誓山盟的愛情,黃斌覺得自己愛得很被動,他在學校中是貧困生,很自卑,人前人後總是很鬱悶,似乎失去了戀愛的資格,而盟盟的主動接近,讓他手足無措,自從認識盟盟之後,他仿佛發現了另一片嶄新的天空,心情好了許多,不過,這並未改變他人生的方向,也沒改變他的性格,因為盟盟是個對別人沒有要求的女孩子。盟盟在黃斌眼裏就是一幅春光明媚的風景畫,淨化了許多人的心田。
此時盟盟認真地說:“你就在這兒住著吧,我們家你也見到了,不會缺我們的飯吃的,隻要你樂意,住到何時都可以,我在父親麵前是說一不二的,你可以安心作畫了。”
黃斌搖搖頭說:“不行的。我應當有自己的生活。這種寄居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這不是長久之計。不能自食其力,還談什麽安心呢。”
盟盟眨著大眼睛說:“那,以後再說好不好?咱們先痛痛快快地玩一個月,讀了這些年的書我早就厭了,找份工作幹也行,但回到家我就變懶了,不想那麽快給自己找個束縛,你要覺得在這住著過意不去,可以在我爸公司裏幫忙,不過,我不想讓你去,不適合你的。”
黃斌笑笑說:“我也沒想去。”沉吟一下他又接著說:“盟盟,你以前沒提過你家,我實在不知你家這麽有錢。”
盟盟笑著望著他:“是不是知道了就不和我好了?”
黃斌微微一笑,側著臉沒講話。
(8)
“這不是好事嗎?”盟盟不解地問。
黃斌歎口氣,說:“我覺得我會與你們家人無法溝通,因為我是窮慣了的人,過慣了苦日子,你知道嗎,窮人對富人有的是羨慕,有的是嫉妒,有的是仇視,而我是一種淡漠、不想接近的情緒,反之富人對窮人是什麽心理,你應當比我清楚,那種隔閡也是很難消除的,雖然你是個例外。”
黃斌苦笑了一下,說:“我喜歡的日子是,有幾畝田,兩間茅屋,屋前栽花,屋後種上各種樹木,吃自己種的糧食和蔬菜,閑看日落,靜觀花開,畫晚歸的牛羊、初升的太陽和金黃的雛菊,不用爭鬥,不用爾虞我詐,不用動心思便把日子過了。如今想來,不知這種生活在哪裏。”
盟盟笑著說:“那是陶淵明想象的社會,那種日子是找不到的,現在即使是農民,他也得盡心力把莊稼種好,兼著做點小買賣,或者外出打工,爭取過好日子,你這種想隱居的思想,不合時宜。”
黃斌驚訝地說:“是嗎?你以前不是這樣認為的,怎麽現在變了?”
“以前是在學校,現在是社會,必須學會接受現實,我覺得你的思想很逃避,沒辦法在社會上立足,我想你應該改變一下,這是為你好。”
黃斌別過臉去,說:“剛到你家,你就教訓起人來了。”
盟盟見他不高興了,長睫毛垂下又抬起,並沒有服輸,為了表明自己的善意,她友好地笑望著他,而心下另有打算,她回家以前就想好了,要改變一下黃斌,雖然她不想強求他,但,如果他的脾氣不改一改,恐怕他會處處碰壁,受苦的是他自己,自己愛上他,是為了什麽?自己也弄不明白,以前是覺得他的性格與自己相距甚遠,覺得好奇,後來……唉,不明白。
而改變他,把他變成什麽樣子呢?變成那些為了飛黃騰達而絞盡腦汁的人,還是變成那些為了聚斂錢財而黑心黑肺的人?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還是喜歡淡泊而寧靜的他,但,怎樣才能讓他快樂而順心呢?讓他快樂莫如順著他,等他撞了南牆也許自己會有了覺悟。
她拍拍他的肩,開玩笑似的說:“你不是想住茅屋嗎?好說,我們可以從老王那收回些地來,約三四畝吧,我們在上麵蓋兩間小房子,估計請人的話十來天就成功了,你可以按你的理想生活了,種糧種花種草種樹隨你,看看能不能活出詩意來,看看田園生活能不能活出一個大畫家。”盟盟覺得這是一個以毒攻毒的妙法,她審視著他,想知道他心中的真實想法。
黃斌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他認真地看了看盟盟,看她說得像是真的,因為她的眼睛裏透著堅決果斷,他心中咯噔一下子,他發現這幅平靜的風景畫起風了,怎麽,今天她變了一個人似的?
他有些不相信地說:“真的?”
盟盟坐在床沿上,腳踏著一把椅子,不經意地一用力,椅子一個趔趄,差點倒了,她哎呀了一下,重又恢複了原狀,說:“當然,我們走上社會,我們必須重新審視自己的理想和現實,我們試著來,你先按你的心意去生活,我按我的方法去生活,你若在茅屋中過膩了,是可以放棄的,到時就必須聽我的,按我說的做。”
盟盟嘻嘻哈哈笑著說:“就是結婚、生兒育女、養家糊口,別人怎麽樣咱也怎麽樣唄。”
黃斌不假思索地說:“你是不需要我養的,你們家有錢。”
盟盟有些生氣了,說:“有錢也不是我的,如果嫁給你,我就不是我家的人了,我們就要白手起家,我再靠父母養,你的臉往哪擱?況且,我也是不需要你養的,也不是需要家養的,我會自己找一份工作。但你必須想辦法養活你自己……”盟盟覺得自己說得有些過分了,畢竟這是在自己家裏。她的臉漲得紅紅的。
“我沒想過這些,我可以往你說的茅屋中去住,我想試驗一下為理想而生活。”
盟盟完全沒想到黃斌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真的這樣不爭氣?真的要讓她去蓋兩間房,他真要住進去?她不由得有些發抖。這讓她的臉往哪擱?讓她全家人的臉往哪擱?這就是汪家未來的女婿嗎?
“我真的想去。”黃斌弱弱地重複一句。
盟盟暗自心裏發緊,沉了片刻,說:“好吧,你住在裏邊,一年也好,兩年也好,三年以後,如果你沒改誌,依然是這個為了畫畫而與世俗不入的人,我就嫁給你,那是你改變了我,我被你的執著感動,我一切都聽你的,即使隨你討飯,我也不在乎。若未曾到三年,你就過厭了,你就隨了我,我說怎樣就怎樣,我是咱倆的領導。”
黃斌笑著說:“好吧,不過我到任何時候都不願意當你的領導,我是不會領導別人的,我倒很願意有自己的一片生活的地方,不過,你父母會同意嗎?”
盟盟扭過頭去,說:“沒關係。我爸會聽我的。別人管不著。”她看向窗外,有淚在眼眶中轉了轉,又回去了,她忽然覺得,畢業了,似乎自己與黃斌之間有了些小小的溝壑,正把他與她慢慢地分開,使她們彼此隔遠一點看對方。這讓她有些怕。
(9)
這個小鎮叫東留崗,因地近省城,所以很繁華,有東西和南北兩條主街從中間穿過,把它分成四塊,加上外環,很像一個田字,街道兩側店鋪林立,吆五喝六很熱鬧,汪木生的別墅在田字的第一筆豎的起始位置,也就是西北角,是個冷清幹淨的所在,緣潤公司在田字最末一筆也是最末一點,即鎮的東南角,這裏交通方便,是通往省城的交通要道。鎮上的工廠很多,在90年代初期曾紅紅火火,一擁而上,到如今發展得好的屈指可數,緣潤公司是其中之一,雖然近兩年差了,但比起那些已經破產的,倒閉的,已經很好了。
前些年走在大街上,十個人中有九個人是外地的打工妹,現在,十個人中有三個是打工妹,各企業似乎都在走一條越來越窄的路,想要在時代的浪潮中站得住腳,不至於慘遭淘汰,但這些沒多少文化的農民暴發戶表現得力不從心。所以他們很懷念剛改革開放時遍地是金的日子,那時的錢唾手可得,貸款也很容易,可沒抓住那次機遇的,就永遠失去了,有許多人在企盼經濟的再次騰飛,汪木生也是一個,現在公司的利潤逐年下降,同行競爭日益激烈,既要拓寬銷路,又要降低成本,又要保質保量,難啊。
公司裏有三幢大樓,也有幾排平房,最顯著的一幢大樓位於西北角,一看就是剛竣工的樣子,原打算擴大經營,嶄新的機器設備安裝了一半,因經濟形勢不容樂觀,計劃便擱淺了,這半拉子工程,讓汪木生抬頭看到時,心裏便不能痛快,那建築及設備,是錢啊,總那麽放著,便是賠錢。一切往錢看,商界變幻風雲莫測,是好是壞,現在還不能定分曉,也不能悲觀,太樂觀與太悲觀都是做生意不應有的態度,應該沉得住氣。
公司的工人們統一著藍色工作服,戴小帽,廠子綠化得也很好,汪木生喜歡栽花種樹,這裏簡直像個花果園,蘋果樹就有上百棵,每年秋天結了蘋果,他會讓人們摘下來分給工人,一人一份,所以工人們很知道愛護這些樹,沒有偷花偷果子的。如今又是果滿枝的時候,汪木生站在一棵果樹下,看到葉子上有一個小蟲子,葉子打了卷,他把它掐下來,踩碎。他平時不喜歡坐在辦公室裏,不忙時便在院中轉,各車間主任有事便可直接向他匯報。
他已耳聞女兒帶回個男朋友,佟小花已滿心不痛快地向他匯報了,他也有所了解了,玉緣的婚事是他力主的,今天看來,他們並不幸福,這次他想多聽聽女兒的意思,畢竟這是最小的女兒,即使她嫁了個叫花子,自己多給點嫁妝就行了,女兒是個知識女性,她眼光不會太差吧?關鍵是她二人情投意合就好,他決定順其自然,因此先做好了思想準備。
他的家庭觀念很重,喜歡兒孫滿堂,喜歡一家人其樂融融。但他也喜歡上了別的女人,這是他以前沒想到的,尤其在沒有公司之前,在他還沒有一大把錢的時候,在他和佟小花一人一筐土墊老房子的地基的時候……他沒想過他會喜歡上別的女人,雖然和老妻沒說過什麽親密的話,但他50歲以前一直是忠誠的。後來,他從銀行貸了500萬的款,在90年代初,那是多大一筆錢啊,他開了這個公司,賺了錢,但那銀行貸款,他隻象征性地還了一部分,別的呢,先花著。反正他的公司在,銀行也不急。後來有一天,他就喜歡上了公司裏的女車間主任肖易榮,他給肖易榮單獨一間辦公室,這間辦公室的位置在辦公樓的三樓,很方便他隨時過去坐坐。
那是個在千禧年已經30歲了的女人,四川人,在老家有丈夫和女兒的。汪木生心疼她,給她錢,讓她養她的孩子,她很高興地接受。一個四川打工妹,能得到老板的青睞,那足以讓她驕傲了。她清楚地知道,許多打工妹,家裏很窮,打工的工資不能及時拿到手。而她不一樣,她得到的錢,足以買來整車的方便麵。她家裏的新房就是用她的錢翻蓋的。
“這是你的孩子。”兩三個月後,她極肯定地說。“那天,我剛從家回來,行李還沒放好,你就過來了,你一會兒都不能等,我們就……就是那天的,錯不了。”
“你怎麽能說是我的孩子呢?怎麽就肯定不是你丈夫的孩子呢?”
“哎,我對他已沒有感情了。春節期間,我們一直在吵架,在冷戰,怎麽會有他的孩子呢。”
(10)
汪木生不置可否。他從沒想過這些,他從沒想過這個女人會生他的孩子,她不是有家嗎?不是有丈夫嗎?不是有女兒嗎?花他的錢就行,怎麽會給他生孩子?這多麻煩。讓別人知道了怎麽辦?如果大家隻知道他和肖易榮好還不算什麽,現在鎮上許多老板都有三五個相好的,這似乎正成為一種風氣,不算什麽。但這孩子生出來,不就麻煩了嗎?他又不需要孩子。
“你打算怎麽辦?”
“我生下來唄。”
“那怎麽行?”
“怎麽不行?我對人們就說是我丈夫的,對我丈夫就不提這回事,等他出生了,我不帶他回家,讓他在這裏讀書上學就行了。等過些年,我跟丈夫離婚,我就不回去了。我已經想好了,我又不跟你結婚,你怕什麽?”
“噢。”汪木生想著這個辦法,似乎可行。
“她到底知道不知道我懷孕的事?”肖易榮指的是佟小花。
“她應該是知道……”汪木生想著前幾天回家後,跟小花在被窩裏吵架,小花罵他,他不還口,小花是不敢打他的。老夫老妻,沒拿刀動槍過,但是架沒少吵,總是在睡覺後,就開始了,你一句我一句,也不高聲,這是他們吵架的傳統。
“你都這麽大歲數了,還幹這麽不要臉的事兒,你讓孩子們的臉往哪擱?你讓我怎麽活?”佟小花都沒有眼淚了,她是無奈,汪木生年輕時倒沒拈花惹草過,都活了多半輩子的人了,老了倒要和別人生出個娃娃來。
“現在這樣的事多了,這不算什麽,對你能有什麽影響?她們也就吃口飯吧。再說了,你年輕時那對不起我的事,我就不提了。”汪木生淡淡地說。
一說起這,佟小花就止住聲,她知道汪木生要說什麽,她不想接下去。她隻感覺氣悶。就掉眼淚,她覺得她又不能選擇離婚,她就隻能忍了。都這麽大歲數了,自己身體也不是很好了,還不是被氣的,但是,又能有什麽辦法。一個農村老太太,60歲了,沒地方去了。
汪木生有時會借公司有事不回家,會偷偷從辦公室跑到肖易榮屋來住,許多工人都是知道的,有時,有好事的人,會去敲他那空著的辦公室的門。也有人會黑更半夜去偷敲肖易榮的門。
這肖易榮懷孕,大家也都在不懷好意地笑。
汪玉緣也天天在公司幫忙,他對老爸的事並不是很清楚,哪個膽大的敢把這些告訴他?
但正如工人們議論的:“虎父無犬子,汪玉緣就是什麽好東西啦?公司裏的女孩子們,哪個不是找機會故意在他麵前漂一下?他又不是木頭人。”
現在,肖易榮懷孕六個月了,肚子也出壞了,還在上班,四川農村女人很能吃苦,她要堅持到生的那天再休息。
“你為什麽不回家等著生孩子?”有多事的工人問。
“唉,回家一趟,路費就夠我生孩子了,我還是不回去了吧,我又不是沒生過,這沒什麽,我自己也可以。”
“萬一有意外怎麽辦?”
“不會的,第一個很好生,這個更容易了。再說了,有好幾個老鄉在這兒,她們說會輪著照顧我幾天。出門靠朋友唄。這不算什麽事。”
……
晚上,汪木生剛到家,寶寶就一迭聲地叫著“爺爺——爺爺——”,並像一輛小坦克一樣蹦蹦跳跳地開過來。汪木生緊走兩步上前抱起來,親了親,說:“真乖。”
寶寶是這個家裏的一棵金苗,有錢人不怕超生,還是有了孫子心中踏實,汪木生與佟小花萬般嗬護,倒是紫煙對寶寶不太熱心,她常說:“小子家,別把他慣壞了。”
寶寶的新保姆秋月,長得鴨蛋臉,細高挑的身材,紮了條馬尾,模樣很清秀,她曾讀過幾年師範,正好趕上不包分配,沒找到理想的工作,便來鄉鎮企業試試,因紫煙看上了她,又許以豐厚的報酬,便來到汪家當保姆兼家庭教師。紫煙見她念過幾年書,與那小學沒畢業便出來打工的孩子不同,以前那幾個瘋瘋癲癲地盡往男人身前湊。於是便把自己買後沒穿便不喜歡了的衣服飾品等送給她。秋月也和大家處得來,性格很開朗。
木生見到了黃斌,見他一臉的木訥,不禁氣笑了,眼前這個戴眼鏡的小青年,實在不能和自己玉樹臨風的兒子們比,況且,自己的孩子也是念過書的,念得也不少,可沒弄副眼鏡戴上,可見這男孩子體質不好,他看了也沒表示什麽,問了問他讀書的情況,黃斌一一作答,盟盟趕緊補充說:“爸,他畫的畫可好了,過些日子讓他畫幅畫掛咱們客廳裏,看能不能和你買來的那幅唐伯虎的畫媲美。”
木生的客廳裏,有他花了許多錢買來的一幅唐伯虎的《宮女圖》,那是他在北京一家畫店買的,後經人裝裱掛了起來,許多懂畫的人都說是假的,漸漸地木生心中也認為是假的,但他才不管什麽真假呢,假的也照樣掛著,既然掛上了就沒摘下來的道理,因此,他笑笑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