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如煙

回到別墅後,賈紹康來到了付明緯的房間,在床頭櫃的小抽屜裏找到了那瓶安眠藥。他倒出了兩顆放在手裏,猶豫了一下,又倒出了一顆。他很清楚這種藥的使用劑量,成年人的用量為一顆,但是由於長期服用,他似乎對這種藥已經免疫了。

服了藥躺在**,賈紹康默默地祈禱,希望能一夜無夢。可是像以往一樣,他再一次未能如願:又是那個可怕的夢境,又是戴雨霏。是的沒錯,那個每晚如約出現在他噩夢中的天使,就是他曾經的戀人、付大年提到的那個失蹤的人——戴雨霏。

今晚的噩夢與以往不同,賈紹康的夢裏又多了一個人——那個神秘的記者。

賈紹康始終看不清那個神秘人的臉,但卻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微微翹起的嘴角。那是賈紹康有生以來見過的最陰險、最邪惡的微笑,所發出的笑聲就像一個哮喘病人發病時急促的喘息,聲音不大,但足以令人毛骨悚然。隨著那人漸漸收起笑容,戴雨霏伴著一聲怪叫,猙獰著她的血盆大口再度撲了過來……

“啊!”賈紹康在驚叫中猛然覺醒,周身已經被冷汗浸透,他抓起被子緊緊蒙住頭。明明已經醒了,可是周遭令人恐懼的黑暗和耳膜裏隱約的詭異笑聲讓他懷疑自己仍置身於噩夢之中。黑暗中的死寂讓他感覺窒息,猛地掀開被子,他手忙腳亂地在床邊摸索,終於找到了開關。在開啟了房間裏所有的燈光之後,他跌跌撞撞地衝進了衛生間。將浴缸注滿了熱水,他躺了進去。

又是戴雨霏,她為什麽總出現在自己的夢裏?賈紹康希望能盡快忘掉她,當然,他也希望戴雨霏能盡快忘掉他,畢竟他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新生活。

戴雨霏曾經是賈紹康的女友,是她的柔情和體貼陪伴,鼓勵賈紹康度過了那段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光。直至今日,賈紹康依舊感念戴雨霏的恩情,並仍深愛著她。

微燙的水溫舒緩了緊繃的神經,騰起的水霧讓周遭的一切變得恍惚、朦朧。賈紹康慵懶地躺在浴缸裏,半夢半醒之間,他的思緒回到了幾年前……

賈紹康碩士畢業的那個暑假,他去機場送走了杜逸欣後便一個人回到了學校的寢室。從那一刻起他就開始心神不寧:盡管杜逸欣信誓旦旦地說她會說服父親,但一切都還是未知數。他愛杜逸欣已經愛到了骨子裏,他太擔心會失去她。杜逸欣已經成了他生命中的不可或缺,他無法想象若真的失去了杜逸欣,他是否還有活著的勇氣和必要。

那是賈紹康所經曆過的最漫長的一個暑假,也是最悶熱的一個暑假。他把自己關在桑拿房一樣的寢室裏,冒著大汗等待著杜逸欣的消息,猶如等待一紙判決。餓了,就起床衝一包泡麵,草草填飽了肚子就倒下,然後繼續等待……

賈紹康原定的暑期計劃,是在送走杜逸欣之後直接回濱城陪母親。可現在他哪兒也不想去,最起碼在杜逸欣的“判決”到來之前他哪兒也不想去,也不想做任何事,更無心做任何事。可是杜逸欣這一走就渺無音訊,躺在**的賈紹康不斷地為了安慰自己而為杜逸欣編織出各種理由:國外通話不方便;她想和父親交流,卻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她一定在和父親談了,或許,離成功隻差那麽一點點……

回憶那些與杜逸欣在一起的甜美時光,成了賈紹康在那段日子裏唯一能做的事,也正是那些回憶堅定了他繼續等下去的信念,畢竟,他們彼此是那樣相愛。

每天賈紹康都是抱著希望從睡夢中醒來,然後緊握著那部破舊的二手手機,不敢有片刻放手。他總覺得杜逸欣會在下一秒鍾給他來電話,以至於他每天都是握著電話入眠。他曾一度懷疑他的破電話又出現了問題,為此他找到了一個既省錢又有效的檢測方法:每隔十幾分鍾用手機撥一下自己的號碼,當手機裏傳來“您所撥叫的手機正在通話”,他才會安心地掛斷,然後繼續等待。

等待,等待……長久的等待,賈紹康不止一次地安慰自己:沉下心,別著急,好事多磨。也許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度過,連賈紹康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是怎麽熬過來的。期間電話倒是響過幾次,有時候是母親來的電話,詢問他回家的日程;恩師付大年也來過幾個電話,也詢問了同樣的問題。每次賈紹康都敷衍著搪塞了過去,他說他要在學校裏準備報到的事宜,也許過幾天就可以回去。

那一天早上,賈紹康的電話又響了,電話是那個即將和他一起留校任教的同學打來的,那個同學已經接到了校方通知,約他一起回校報到。

賈紹康雖然嘴上和同學約好了時間,但他不禁詫異,因為他並沒有收到校方的通知。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事已至此,他也隻能寄希望於那是校方工作中的一個疏漏。

到了約好的那一天,賈紹康提前洗了澡,精神抖擻地走進了教學大樓。那是一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將身體完全暴露在陽光下。天氣不錯,隻是陽光有些刺眼,外麵的一切都還是那麽美好。可是好天氣並不預示著好運氣,因為等待他的是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晴天霹靂:學校人事部門的領導告訴他,由於某些特殊原因,他留校任教的名額被上級教育部門取消了,為此校方表示遺憾和抱歉。

獲悉噩耗的賈紹康呆若木雞,他想不明白,他的各項成績都在那個留校任教的同學之上,為什麽被免去名額的人會是他?校方人員沒有給他任何解釋,隻是敷衍地安慰:“沒有及時通知你,是我們工作上的失誤,給你就業造成的延誤和困擾,我們會認真考慮。你回去安心等消息,我們會盡快給你妥善解決工作的問題。”

賈紹康不記得那天他是怎樣離開了教學大樓,也完全忘記了是怎樣回到了寢室,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飄搖恍惚,就像是一場荒誕的夢。兩天後他得到了校方的答複:他依然有繼續任教的機會,不過卻不是在省城畫院,而是返回他的祖籍——濱城畫院。

五雷轟頂,賈紹康被雷劈懵了!怎麽會是濱城畫院?他太了解那所學校了,當時他的恩師付大年就是濱城畫院的副院長。濱城畫院的前身,不過是濱城藝校的一個分支部門——繪畫專業班。幾年前還隻是個中專,後來隨著濱城市政府大力發展教育,將那個中專班脫離了濱城藝校,成了獨立的繪畫院校。

同是任教做老師,隻不過是學校不同,卻有著天壤之別。省城畫院是省內美術專業的最高學府,教職人員陣容之強大、教學水平之高,在國內都屬翹楚。能留在這所院校裏任教,前途的光明可想而之。在這裏教過賈紹康的那些教授,全都是在業內舉足輕重的權威、大師!

同樣是當老師,假如能留在省城畫院,將來的身份是教授、是前途無量的青年畫家!而去濱城畫院,就注定了隻能是一個默默無聞的講師、畫匠!賈紹康的恩師付大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教授與講師、畫家與畫匠……天壤之別!

賈紹康所有曾夢想的榮耀在那一刻徹底坍塌破滅!前途在哪裏?難道真的要像恩師付大年一樣庸碌無為地度過一生?每天麵對著那些毫無才氣的學生,閑暇時間去手把手地教授那些握著蠟筆的孩子?這不是賈紹康想要的,絕不是!可是命運就這樣和他開了一個玩笑,一切似乎已經成了定數,無可逆轉,無可改變!

賈紹康崩潰了,他覺得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人。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杜逸欣在哪兒呢?她在國外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或許早已將這個叫賈紹康的人忘在了腦後,而他還在這裏癡癡傻傻地等待。言而無信的母校,一腳將他踢開猶如驅散一隻流浪的狗。可他又能做什麽,長久以來他是那樣孤傲自大、自命不凡!清高,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東西;才氣,也不過是殘破如縷的垃圾!他在心底對自己嘶喊:賈紹康你醒醒吧,這才是命運對你的安排,你注定了是一個失敗者、一個逆來順受的小醜!

兩天後的中午,宿舍大樓的管理員來了,給賈紹康下達了校方的最後通牒:學校即將開學,為了迎接新生,他們要提前安排布置住宿。雖然那人沒有明說,但是賈紹康聽明白了,此處已不再是他的容身之所。

離開省城的那天,那個留校任教的同學到火車站給賈紹康送行。臨別之際,他對賈紹康透露:“紹康,我聽說咱們學校的留校名額根本沒出什麽問題,也沒被取消!另外一個班的學生頂替了你的名額,他已經到學校報到了。你是不是得罪了學校裏的哪個大人物?”

麵對善意的提醒,賈紹康欲哭無淚。他一個老實巴交的學生,能有機會得罪大人物?他所知道的,也是他唯一可能得罪的大人物,隻有一個人——杜逸欣的父親。

因為是傭工旺季,火車站裏隨處可見成群結隊的農民工,他們衣衫襤褸、滿頭大汗,呼號著擁堵在列車每一節車廂的門前。賈紹康看了看自己:背著簡陋的鋪蓋卷,憔悴而頹廢的臉上寫滿了落魄,他覺得他和那些農民工沒有任何區別,他們是同樣的失意、同樣的卑賤、同樣的前路未卜……

回到濱城後賈紹康沒有回家,他認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根本無顏去麵對自己的母親。行走在濱城的街頭,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條喪家之犬。深夜他關掉了手機,住進了火車站附近一家最便宜的旅館,一天八元錢。

那間不大的屋子裏已經住進了七個出來討生活的農民工。那些人大多在吸一種味道很辣的旱煙,房間裏始終烏煙瘴氣。不過相比較令人窒息的汗臭味,賈紹康覺得那些旱煙的味道還是可以接受的。

賈紹康不知道他那天是睡著的,還是被那些醃臢的臭氣熏暈的,當他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他很慶幸,在睡夢中他已經適應了那裏汙濁的空氣。盡管已經醒了,可是他不想起身,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房間裏已經亮起了燈。他揉搓著眼睛坐了起來,一支酒瓶子出現在他麵前。一轉頭,他看到一張滿是皺紋的笑臉和一口黑黃的牙。他猶豫了一下,接過酒瓶子喝了一口,“哈啊!”一股燃燒的辛辣貫穿了他的身體。

給賈紹康遞酒的人是他臨床的一個老農民工,嘿嘿憨笑著問:“你是幹啥的?”

賈紹康一怔,沒有回答。倒不是他看不起那個農民工不屑於回答,此時大家同居一室,誰也沒有鄙視誰的權利。之所以沒有回話,是因為尚處在混沌中的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人家問的具體是什麽。

老農民工似乎對賈紹康的遲疑並沒有在意,自顧自地做了自我介紹:“我姓曹,是個木工,不過水、電、暖的活計也能幹。”

賈紹康猶豫了一下,可還是沒有說出他的身份和職業,因為他不知道“畫畫”在老曹的眼中是否也屬於一種“活計”。

老曹又憨笑著開了口:“頭回出來?”賈紹康愣愣地點了點頭。老曹又將酒瓶子遞了過來,“慢慢就好了,現在城裏用人的地方多,隻要肯出力早晚能找到活計。要是實在找不到,就跟大夥兒一起搭夥幹,互相也有個照應。”

望著老曹善意的憨笑,賈紹康感激地點了點頭。來而無往非禮也,他起身下了樓,買了兩瓶同樣的酒,還帶回了幾根最便宜的火腿腸。

夜深了,房間裏的其他人陸續回來,大家聚在老曹的床邊,喝著酒說笑。他們的話題很簡單,都在講述各自打工路上的心酸和快樂,中間還夾雜著一些香的、豔的、黃的趣事。那些趣事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又有多少是臆想的,沒有人會去追究,大家隻是聽個熱鬧。

就在那天的夜裏,賈紹康習慣了那種最便宜的烈酒,也抽過了那種最廉價的旱煙。農民工卷旱煙的動作相當熟稔,隻是最後的那個環節讓賈紹康有些無法接受:煙卷好了之後,還要用舌頭在煙紙上舔一下,以便將煙紙的結合部粘合住。賈紹康初學乍練不會卷煙,所以每次接過別人卷好的煙放到嘴裏,那濕漉漉的煙蒂讓他覺得有些惡心。可是他隨即就釋然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人家不嫌棄你,你又何必嫌棄別人。

燃燒在身體裏的烈酒是好東西,白天它們能化作一身餿臭的汗,酣暢淋漓;到了夜晚,它們就變成了眼淚,汩汩地流,直到天明……

渾渾噩噩也不知過了幾天,每次出門買酒,賈紹康都會選擇在夜幕降臨之後,因為他擔心濱城的陽光會讓他更加自慚形穢,更擔心白天會在外麵遇到熟人。

那天下午,賈紹康醒來後又習慣性地伸手,摸索到了床下的酒瓶。可是突然,他感覺房間門口好像有什麽異樣,轉頭望去,他看到那裏站著兩個人——付大年和付明緯!他們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賈紹康一度懷疑是劣質烈酒燒壞了他的腦子從而產生了幻覺,於是他揉著眼睛爬了起來。

不是幻覺!付大年幾步來到賈紹康麵前,一巴掌打掉了他手中的酒瓶。隨著酒瓶落地的那一聲爆裂的脆響,一記更響亮的耳光落在了他的臉上:“你個沒出息的東西,你要作踐自己到什麽時候!”賈紹康被打懵了,付大年的咒罵還在繼續,“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孝順、這就是你的努力,你媽媽都快急瘋了,你知不知道!”說罷又是一記耳光落下。

兩巴掌打醒了賈紹康,也打出了他的眼淚。盛怒之下的付大年渾身顫抖,他的眼淚也落了下來。

賈紹康跌落下床,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恩師的腿:“老師,我……”話未出口已泣不成聲。

哭,有用嗎?眼淚,能洗刷恥辱嗎?不過那些長久以來積鬱在賈紹康心裏的委屈,在那個瞬間得到了徹底地宣泄。

賈紹康隨恩師父子離開了那間小旅館。那天下午,恩師帶他去理了發、洗了澡。在恩師的家裏,他接受了一整晚的再教育。

第二天清晨,賈紹康踏著朝陽的晨輝回了家。為他開門的母親老淚縱橫:“兒啊,你這是去哪兒了?你要急死媽媽嗎?”

賈紹康眼含熱淚擁抱了母親,用謊言勸慰:“媽,對不起,我在省城遇到了些別的事情,耽擱了時間,讓您老為我擔心了。”媽媽的味道、家的味道,像一雙溫暖的大手撫慰著遊子顛沛流離的心。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母親幫賈紹康安頓了行李,提著菜籃子急匆匆地出了門。

媽媽老了。望著媽媽的背影,賈紹康隱忍的眼淚滑落了下來。回身再看看這個簡陋的家,他心底泛起一股心酸的甜:家,真好!

沒過多久,媽媽就提著滿載的菜籃子出現在了小區的大門口。

賈紹康家所居住的是濱城機床附件廠的家屬樓,這個院子裏的人都是老鄰居,也是老同事。見到賈紹康的母親回來,大夥兒都熱情地上前打招呼:“吆,大媽買菜去了。”

母親滿臉都是幸福的滿足,逢人就熱情地寒暄:“是啊是啊,我們家康康回來了,大夥兒中午都到我家吃飯!”

大夥兒都問:“都出去五年了,康康今年該畢業了吧?工作有著落了嗎?”

母親自豪地應道:“有了、有了!在咱們濱城繪畫的大學裏當老師呢!”

大夥兒紛紛誇讚:“哎呀,那可真是榮耀,咱們大院兒裏竟然出了個大學老師!”“嘖嘖,你家康康真是有出息!”“你也算熬出頭兒了,這回也該享福嘍!”……

看著母親滿足的笑容,賈紹康的心融化了,他真想狠狠給自己兩個大嘴巴。一切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糟糕,畢竟他將是個受人尊重的大學教師。他在心裏咒罵了自己:這些天是怎麽了,犯病了?著魔了?你竟然瞧不起你的恩師。恩師兢兢業業地工作、勤勤懇懇地教學,那個桃李滿天下的老人家一直都是你心目中的楷模,而你竟然不屑於成為他那樣的人。前途、榮耀,那是每個人奮鬥的結果,即使像老師那樣一輩子默默無聞又未嚐不可,誰說平淡中就沒有幸福。

賈紹康打開了行李,從皮包中取出一個記事本,然後認真記錄下這樣一段文字:當生活以不太完美的姿態定格,我們學會了隱忍和遺忘,之後便是沉默、思考、覺醒、振作……

振作!從那天開始,賈紹康重新定位了自己,並用最飽滿的熱情走向了新的工作崗位。

新學年的第一個周,學校沒有安排賈紹康授課,他的主要工作是備課,順便利用這段時間熟悉一下校園環境。第二個周周一的第一堂課,他正式走上了講台。因為是教學生涯的第一堂課,他顯得有些緊張,也很激動。他剛走進教室,講台下便傳來一片怯怯地驚歎:“哇啊……”學生們早就知道今年會有一個新的專業課老師,據說是畢業於省城畫院的碩士高材生,小道消息稱還是個大帥哥,如今親眼得見,果然風景不同。

賈紹康對自己的相貌舉止以及所要教授的課程都很自信,意氣風發地走上講台,在談笑風生地做了自我介紹之後,他侃侃而談:“同學們,在咱們正式開課之前,我想和大家聊一聊。咱們先來聊一下各自對繪畫、對美的認識。今天……”話沒說完他突然愣住了,因為他發現了一朵盛開在教室裏的蓮花。那是一個女生,此時正仰著一張俏臉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她的秀色,是那種很古典的優雅、很清純的嬌媚。她的五官美得懾人心魄、美得讓人心曠神怡。還有她身上的那襲白裙,白得耀眼,猶如一株聖潔的出水清蓮……賈紹康絕非好色之徒,他的驚訝完全是出於一個繪畫者對美的欣賞。

女生的俏臉在賈紹康的注視下漸漸泛起了緋紅,她有些無措地低下頭,卻又忍不住羞紅著臉偷偷瞥過來。此時賈紹康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可是他無奈地發現,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對目光的掌控。

教室裏在一陣詫異的寂靜之後,漸漸有了一些吃吃的笑聲。終於,一個男生壯著膽子站起身,試探著問道:“老師,咱們對美……還接著認識嗎?”教室裏爆起一陣哄堂大笑。

為人師表,初登講台便遭遇如此尷尬,卻被賈紹康從容化解。他優雅而歉意地一笑:“對不起,出了一點小意外,耽誤了大家的課堂時間。因為就在剛才,我已經領略了咱們課堂上一道‘絕美’的風景。”說罷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一個俊秀的“美”字,然後瀟灑地轉身,“來,大家可以暢所欲言,談一談各自心中那些過目難忘的‘美’。可以是人、可以是風景、也可以是某個瞬間。”

賈紹康的第一堂課大獲成功,他也知道了那個女孩兒的名字——戴雨霏。不過那個名字很快就被雪藏了,因為自從那堂課之後,同學們給戴雨霏起了一個更好聽的綽號——小美。

正是出於對“美”的欣賞,賈紹康從此特別留意戴雨霏,每次見到她,他都會倍感愉悅。

賈紹康的才華在他的授課中得到了完美體現,很快他就用風度翩翩的舉止和生動詼諧的授課征服了他的學生,當然也包括“小美”戴雨霏。頑皮的學生們還給賈紹康起了個綽號——大帥。每次下課後,學生們都會前呼後擁地聚攏在賈紹康周圍,問他一些與學業有關或者無關的問題。賈紹康則是來者不拒,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漸漸他注意到,每次戴雨霏都會混跡在同學們中間,她不提問也不說話,隻是含笑默默地看著賈紹康。每每觸碰到賈紹康的目光,她就迅速羞紅著臉低下頭,不靠近,也不走開……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戴雨霏的笑靨開始出現在賈紹康的夢裏。那是一種賈紹康曾經熟悉的感受,他知道他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那個女生,每天如果見不到她,他就會魂不守舍。可說來也奇怪,他和戴雨霏從未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對話,但是他們卻可以在目光的交流中完成對彼此愛慕的傾訴。那是一種心有靈犀的默契,也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吸引。暗戀,本身就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更何況是彼此暗戀。

對於賈紹康來說,最難捱的就是周末,因為那將有兩天的時間見不到戴雨霏。就在某個周一的早上,當他懷揣著兩天的思念走進教室的時候,卻發現戴雨霏的座位是空著的。那個空座位令賈紹康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那種失落令他心煩意亂,提前準備好的教程也變得雜亂無章。下課後他了解到戴雨霏生病了,請了兩天的病假。

度秒如年的兩天,賈紹康覺得自己也要生病了。那種難以言明的煩躁將他層層包裹。尤其是在夜晚,長久以來壓抑的愛戀折磨得他幾近崩潰卻又無法表達、無處傾訴,他迫切地渴望一場歇斯底裏的發泄。

周三的那天,當賈紹康來到教室門前時,他終於見到了戴雨霏。努力調整呼吸,他抑製住了不爭氣的眼淚,也抑製住了想衝上前擁抱的衝動。他用眼神詢問:“你還好嗎?”戴雨霏殷切地凝視著賈紹康,用兩行熱淚作了回答……

第二年春季,開學不久的一天,那是所有學生都期盼已久的日子——賈紹康擔任領隊,帶學生們去濱城附近一個風景秀美的山區寫生。到了那裏的第二天,他們一大早就列隊出發,目標是那座青山的最高峰。

如此接近大自然,學生們都很亢奮,一路歡呼著朝山頂狂奔。出發時賈紹康一直在隊伍的前列領隊,但是他的航速很難滿足學生們年輕亢奮的步伐,很快他就被學生們超越了。走著走著,賈紹康開始習慣性地尋找那個笑靨,卻發現戴雨霏和一個女生落在了隊伍的最後,於是他裝作漫不經心地磨蹭,放慢了腳步。終於,他與兩名女生平行了,他鼓起勇氣默默地靠近戴雨霏,並將她的雙肩包和畫板背到了自己的肩上。在那個過程中,戴雨霏始終羞紅著臉,隻做了一個象征性的婉拒。

謝天謝地,那個女生知趣地跑開避免了很多尷尬。兩個人就那麽無聲地走著,低著頭、紅著臉,偶爾羞怯地對視一眼。在山路那個狹小的轉角處,兩個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便再也沒有分開。他們從來沒有如此親近過,牽著彼此因緊張而汗濕的手、享受著彼此醉人的氣息、感受著彼此劇烈的心跳,賈紹康希望那條山路不要有盡頭,他想就這樣永遠走下去……

那天晚飯後,隻需要一個眼神,心照不宣的兩個人就避開了其他人,來到了小旅館前的那條小溪旁。他們還是那麽有默契,沒有言語,隻是牽著手,漫無目的地行走。當他們回到小旅館的時候已是深夜,那些折騰了一天的學生們早已睡下。是到了分手的時候,戴雨霏滾燙著一張俏臉,低著頭默默地退去。可是他們是那麽不舍得鬆開彼此的手,賈紹康不得不盡量伸長手臂。就在那幾根芊芊玉指將要從他指尖滑落的瞬間,他猛地再度抓緊了那隻小手。他隻是輕輕一拽,戴雨霏便一聲嚶嚀,撲進了他懷裏。

小旅館那間簡陋而整潔的小屋成了他們的新房,在那個夜裏,那朵聖潔的小蓮花為賈紹康綻放出片片櫻紅……

賈紹康和戴雨霏品嚐著屬於愛情的甘露,也嚴守著隻屬於兩個人的秘密。他們以為一切都掩藏得天衣無縫,但是那些愛戀的眼神在不經意間的流露,又怎能逃過學生們的炯炯法眼。很快,大帥和小美的戀情便成了校園裏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是賈紹康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那些曾經對“懷才不遇、命運不公”的咒怨此時已**然無存。有了戴雨霏,一切足夠了。

師生關係、四歲的年齡差距。雖然學校裏沒有明令禁止“師生戀”,但是在世俗的眼光裏那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對於愛徒的戀情,作為副院長的付大年始終是默許的態度,因為他覺得那會是一段郎才女貌、兩情相悅的美滿姻緣。這其中還有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付大年的妻子,當年就是曾跟他學過畫的學生。

在那之後不久,付大年在學校為賈紹康申請到了一間單獨的畫室。那裏成了賈紹康備課和繪畫的工作室,也成了他和戴雨霏幽會的愛巢。

一切都是那麽幸福美滿,精神愉悅的賈紹康對未來再度充滿了**和憧憬。皇天不負有心人,就在那個暑期,他得到了即將在國際畫展上獲獎的消息。可是就在他離開濱城、前往法國參加頒獎盛典的那段日子裏,戴雨霏卻離奇失蹤。

如今已有一年的時光,戴雨霏依舊渺無音訊,如同蒸發了一般。戴雨霏雖然失蹤卻並沒有遠離,因為在每個夜晚,她都會在賈紹康那個詭異恐怖的夢中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