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投石問路

從省城回來後,林小天和戴墨霖接上了小飛,歡歡喜喜回了家。可是在接下來的幾天,戴墨霖發現林小天有些古怪,雖然也有說有笑,是那笑容背後好像掩藏著某些難以名狀的東西。她曾試探著問了幾次,可每次林小天都敷衍她推說沒事。

林小天的心情很複雜,如今戴墨霖日漸行走自如,他覺得有些真相應該讓她知道,即使獲知真相後她會憤而離去。愛她,就不要欺騙她。那天夜裏,以酒壯膽的林小天對戴墨霖說出了真相:他是個賊,是在去她家裏行竊的過程中救了她。那場大火是有人要加害她的家人,凶手至少有兩個人,他看清了其中一個人的長相。

戴墨霖很震驚,她不敢相信善良帥氣的小天哥竟會是小偷,更不能相信竟會有人加害她的家人。一切都是那麽令人難以置信,可這一切又是出自小天哥之口,她不得不相信。

林小天之所以突然對戴墨霖說這些,是因為幾天前他們從省城返回濱城的時候,他在火車站見到了一個人。盡管當時車站裏的人山人海,可他一眼就在人群裏認出了“大黑痣”。林小天抑製住緊張,在安頓好戴墨霖之後尾隨“大黑痣”來到車站的停車場。他目送“大黑痣”開走了一輛黑色的皇冠牌轎車,並默默記下了車牌號碼。

當晚哄睡了戴墨霖之後,林小天下床打開了電腦,然後盯著電腦開始發呆。在一個月前,電腦屏保就被戴墨霖換成了《麥田少女》。林小天雖然不懂畫,但是他覺得那幅畫真美,如果不是戴墨霖對他作了說明,他一直以為畫中的人是戴墨霖。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林小天在電腦的搜索引擎裏輸入了“賈紹康、麥田少女”,大量的網頁鏈接讓他倍感吃驚,尤其是其中的一則新聞:《麥田少女》在一周前的國際藝術品拍賣會上被一位收藏家天價拍走,成交價竟是驚人的三千一百萬歐元。

三千一百萬歐元,折合人民幣三個多億!夠了,這個數目足以讓某些人利令智昏、泯滅天良。可是林小天還是有些疑惑:那個“大黑痣”到底是什麽人?他和賈紹康之間是什麽關係?

為了搞清“大黑痣”的身份,林小天想到了一個人——二爸馮磊。馮磊時年四十三歲,是蓋叔的結義兄弟,年輕的時候也是個賊。當年因與另一個盜竊團夥爭搶地盤,雙方爆發了衝突。最終他們獲勝,但馮磊卻在毆鬥中被打斷了左腿。雖然後來做手術接上了斷骨,但他成了瘸子。一個瘸子無法勝任賊的工作,他被迫金盆洗手。好在馮磊相當聰明,手很巧又有繪畫的功底,自此他便苦心鑽研“刺青”技術,逐漸成為濱城技藝最精湛的紋身師。之後他創建了濱城最有影響力的刺青社——二馬堂,如今濱城年輕的紋身師,大多是他的徒子徒孫。紋身是一種文化,也是個性與信仰的象征。普通大眾也可以紋身,但不可否認,大多數紋身者還是江湖人。二馬堂就是一個江湖人匯聚的地方,魚龍混雜,每天接收到各方麵的江湖信息,馮磊堪稱濱城的“江湖百曉生”。

第二天一早林小天便坐公交車進了市區,到了位於商業街最繁華地段的二馬堂。剛進店門,一個身材魁梧、紮著小辮子的年輕人便衝過來給了他當胸一拳:“你這臭小子,跑哪兒去了,師父到處找你!”此人是馮磊的嫡傳弟子,強子。

林小天苦笑著揉了揉胸口,正要開口,卻被強子一把扯住了前襟,扭頭就走。

二馬堂的前台是接待區,往裏走是一條走廊,依次是四間工作室,走廊盡頭是“遊客止步”的禁地——馮磊的接待室。此時坐在辦公台前的馮磊正對著鏡子剪鼻毛,門突然開了。強子扯著林小天進了門,樂嗬嗬地嚷道:“師父,瞧我逮著誰了!”

林小天窘迫地打了招呼:“二爸。”然後扭頭嗔怪強子,“誰被你逮著了,我是自己來的。”

馮磊僵著剪鼻毛的姿態,望著林小天愣了一會兒,突然放下剪子,抓起桌麵上的一本圖冊就砸了過去:“你他媽還活著呢,這些年都死哪兒去了!”

林小天慌忙閃身,躲避了襲來之物,狡辯道:“哪兒有‘這些年’,才半年多。”

馮磊拍著桌子訓斥道:“過沒過年?過沒過年?過了年就是兩年,老子說錯了嗎?”

林小天彎腰撿起了那本圖冊,恭敬地放回到辦公台上,賠著笑臉哄勸道:“好了二爸,我這不是來了嘛。”

馮磊氣呼呼地說道:“過年不來,這他媽都什麽時候了,你來幹什麽!給你二爸拜個晚年?”

林小天借勢恭賀:“那就,祝二爸晚年快樂。”

馮磊一愣,竟笑了出來:“個臭小子。”

強子也樂了:“不是正和師娘商量著要二胎嗎,怎麽就晚年了。”

三個人說笑了一會兒,馮磊正色嗔怪道:“滿以為撿了你是你爸的福分,可大過年的也不去看看你爸,瞎混什麽呢。”

林小天不禁汗顏,怯怯地應承:“這幾天就去。我爸挺好的吧?”

強子搶著應道:“放心吧,挺好的。上個禮拜師父讓我剛去過,還給他賬裏存了些錢。”

林小天紅著臉道謝:“二爸,謝了。”

馮磊很不屑地應道:“那是我和你爸的交情,關你屁事,輪得著你謝?”

言歸正傳,林小天給馮磊點上了煙,商量道:“二爸,我想讓你幫我打聽一個人。”

馮磊吸了一口煙,點頭應道:“嗯,說。”

林小天扭頭看了看強子,說道:“那個人應該四十左右歲;個頭跟強子差不多,有一米八,也很壯實;開著一輛黑色皇冠,像是新車;車牌號是魯XXXXXX。哦對了,他鼻子左邊有一顆大黑痣。”

馮磊問道:“鼻子左邊?是在鼻子上還是臉上?”

林小天指著自己的左鼻翼:“是鼻子上,就這兒。”

強子探過身問道:“師父,小天說的是‘大黑痣’吧?”

馮磊應道:“你是說那個秦、秦、秦……”

強子接口道:“秦耀文。”說完他扭頭問林小天,“滿背的‘過肩龍’、左胳膊‘麒麟臂’,左手手背上有隻‘墨蠍子’,沒錯吧?”

林小天苦笑著搖了搖頭:“穿著衣服,這些我還真沒看見,就看清了長相。”

馮磊思忖了片刻,問道:“厚嘴唇、嘴挺大、剃了個平頭、頭頂和後腦勺有幾條刀疤,是吧?”

林小天回憶了一下,頻頻點頭:“嗯,是是。”

馮磊又問強子:“大黑痣開的是皇冠?”

強子點頭應道:“沒錯,前段時間剛換了新車,車牌號也差不多,應該就是他。”

林小天很興奮,追問道:“這個人是幹什麽的?”

強子剛要回答,卻見師父冷著臉沒言語,他也沒敢開口。馮磊將林小天一打量,警覺地問道:“你打聽他幹什麽,結了梁子?”

林小天敷衍道:“沒有,我是幫一個朋友探聽的。”說完催促道,“二爸,快給我說說,這是個什麽人?”

馮磊猶豫了一下,就說了起來:大黑痣名叫秦耀文,在濱城社會上也算個人物,他和他弟弟秦耀武在歲數不大的時候就跟著當時的社會大哥馬闊海混跡江湖,馬闊海好勇鬥狠在濱城是出了名的。心狠手黑且體格健壯的秦耀文後來就成了他手下最凶悍的打手之一,並因“重傷害、聚眾鬥毆、尋釁滋事”等罪名兩次入獄勞改。就在秦耀文入獄期間,馬闊海與手下的另一個馬仔程東搞起了走私,大發橫財。但好景不長,後來國家大力度打擊走私,東窗事發後程東逃遁海外,馬闊海被捕入獄。後來馬闊海在獄中自殺,而程東卻漂白了身份回到濱城,成了歸國華僑、投資商人。恰逢秦耀文第二次刑滿出獄,程東念舊情將其招致麾下,並加以重用。如今的秦耀文是嘉信集團旗下“盛典夜總會”的總經理……

介紹完“大黑痣”的情況,馮磊奉勸林小天:“告訴你那位朋友,盡量少招惹這種人。”

林小天點頭應道:“嗯,這家夥也算個狠人,咱可惹不起。”

強子很不屑地說道:“他算個屁呀!咱惹不起的是他的老板程昱嘉。哦對了,程昱嘉就是剛才師父說的那個程東子,這人你總該聽說過吧?”

林小天驚訝道:“嘉信的大老板程昱嘉?”

馮磊點著頭應道:“明麵上是嘉信的老板,實際上他腳踩黑白兩道,是咱濱城真正的‘龍頭’。”

林小天又問道:“二爸,我還想再打聽一個人。那個人和你是同行,也是個畫家,叫賈紹康,聽說前段時間在國外得了個大獎,他的畫現在特別值錢。你知道這人吧?”

馮磊臉一紅,訕笑著自嘲:“臭小子,又給我戴高帽,我什麽時候成畫家了。”

林小天奉承道:“反正我覺得你是,真的。”

馮磊思忖了一下,扭頭看向了強子:“知道嗎?”

強子搖了搖頭:“應該不是‘道’上的人,沒聽說過。”

馮磊一點頭,說道:“那就幫小天訪聽訪聽。”

見時候不早,林小天起身告辭:“二爸,那你們忙著,我先回去了。”

馮磊麵露不悅:“多年不見的大稀客,好容易登個門,轉個腚就走?”

強子低聲勸林小天:“這都快中午了,好歹陪師父吃個飯。”

因為惦念著家中的戴墨霖,林小天撓著頭婉拒道:“改天吧,今天就算了,這幾天我還過來。”

馮磊也沒有強留,氣呼呼地敲了敲桌子:“把你現在的電話號碼留下!一天到晚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連個動靜都沒有,真要出了事我怎麽向你爸交代。”林小天順從地留下了電話號碼。馮磊送客,“滾吧!”說話間,他給強子遞了個眼色。

強子帶著林小天剛離開了房間,身後傳來了馮磊的一聲喊:“別他媽給我犯事兒!”

來到店門前,強子將一摞鈔票硬塞進林小天的衣兜。林小天慌忙推拒:“強子,你這是幹什麽!快收回去,我又不缺錢!”

強子冷著臉說道:“是師父讓我給的,任務我完成了。你不要,那你進去自己還給他。”

林小天心虛地朝店裏張望了幾眼,妥協了:“那我還是收著吧。謝了強子。”

當天夜裏林小天就接到了馮磊的電話:“明天上午過來一趟。”

林小天心裏沒底,問道:“二爸,什麽事兒?”

馮磊的語氣很冷,也顯得有些不耐煩:“別廢話,過來再說。”

上午的二馬堂很空閑,因為江湖人大多晝伏夜出,鮮少有人會在上午來刺青。林小天進了馮磊的接待室,馮磊正在和強子品茶。強子給林小天添了一杯茶,林小天怯怯地問道:“二爸,找我什麽事兒?”

馮磊反問道:“你先說,昨天你讓我打聽的那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林小天佯裝糊塗,笑著遮掩道:“二爸,我不是都說了嘛,不是我的事,我是幫一個朋友探聽的。”

馮磊品著茶,憂心忡忡地問道:“我昨天晚上琢磨了一宿,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你小子不會是捅了什麽婁子吧?”

林小天笑著申辯:“二爸,我能招誰惹誰啊。”

馮磊盯著林小天猶豫了片刻,給強子使了個眼色。強子會意後如實相告:賈紹康,之前曾是濱城畫院的講師。半年前他的作品在巴黎獲世界大獎,自此便平步青雲、身價不菲。後來賈紹康在海外娶妻成家,他的妻子是何許人並不重要,可他的老丈人卻是個在濱城家喻戶曉的人物——杜振梁。杜振梁曾是濱城的市委領導,後來升調省城,在省部級重要領導崗位退休。如今杜振梁雖已退休且定居海外,卻仍是跺一跺腳就震顫濱城的人物,因為現在濱城的市級領導層大多受過他的恩惠和提攜。更值得一提的是,杜振梁是濱城嘉信集團董事長程昱嘉的幹爹。當年程昱嘉之所以能成功洗白案底並得以回鄉發展,便是得力於他幹爹杜振梁的出麵斡旋……

聽完強子的講述,馮磊問林小天:“你昨天打聽的這兩個人,都跟程東子有幹係。你跟我說實話,你那個朋友到底是幹什麽的?”

此番來二馬堂,林小天已經料到二爸會如此發問,於是他從容應答:“我那個朋友是搞收藏的。那天我在他家,聽那個‘大黑痣’說他有賈紹康的畫,想出手轉讓。我就幫我朋友留了個心眼,幫他探聽探聽。”

馮磊質疑道:“‘大黑痣’都到你朋友家裏去了,他會不知道‘大黑痣’的名字?”

林小天苦笑著解釋道:“其實人家根本沒讓我打聽,可現在市麵上根本沒有賈紹康的畫,我怕他吃虧收了假畫,所以就來打探一下‘大黑痣’的底細。不過聽強子這麽一說,‘大黑痣’手裏有賈紹康的畫,還真有可能。”

強子得意地說道:“廢話!幹兒子的得力馬仔有幹爹女婿的畫,這有什麽稀奇!”

自此林小天心裏有了底,也理清了整起事件的關係鏈:難怪“大黑痣”秦耀文肯為了賈紹康鋌而走險、殺人放火,原來他的老板是程昱嘉;程昱嘉是杜振梁的幹兒子,而賈紹康是杜振梁的女婿;幹兒子和女婿勾結在一起狼狽為奸,確實不足為奇……

已經說出了全部實情,林小天對戴墨霖說道:“所有的事肯定跟那個賈紹康有關!如果想搞清楚那些事、找回妹妹,就必須把賈紹康揪出來!”話鋒一轉他歎息道,“不過霖霖,你別怪我烏鴉嘴,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妹妹很可能已經不在了。那些人能燒房子、害死你父母,就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戴墨霖囁嚅道:“可是為什麽?就為了那幅畫?”林小天點了點頭。戴墨霖又問道,“那幅畫真的值很多錢嗎?”難怪她會如此發問,因為就在去省城更換假肢之前,她對金錢幾乎沒有任何概念。她不相信賈紹康會為了金錢而傷害妹妹,她天真地以為錢是錢、愛是愛,就是再多的金錢也無法與親情、愛情相提並論。就比如說她本人,別人就是給她再多的錢,她也不會離開小天和小飛,更不會去做傷害他們的事情。

林小天點頭應道:“值很多錢,值很多很多錢。”

兩個人和一條狗都陷入了沉默。許久,林小天咬了咬牙,垂著頭哀求道:“該說的我都說了。我知道你會瞧不起我,你要走我也不攔著。可我想找到妹妹,就算她不在了也要找。人命關天,那些事不能就這麽算了。你有權利知道真相,讓我幫你把這些事做完,然後你再走,行嗎?”

戴墨霖盯著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林小天,久久沒有說話。那晚他們都沒有再說話,小飛似乎也察覺到氣氛不對勁,比平時乖巧了許多。

躺在**的林小天心亂如麻,身邊的戴墨霖也整晚輾轉難以入眠。後半夜,戴墨霖在一個翻身之後默默偎到了林小天的懷裏。林小天的心被融化了,他想輕輕攬住戴墨霖,可是他不敢。賊與天使的距離,讓他沒有勇氣做出任何親昵的舉動。

有水打濕了林小天的前襟,是戴墨霖的眼淚,她嗚咽著低語:“小天哥,你不想要我了是嗎?別趕我走,你答應過會一直對我好。你忘了,我可沒忘。”

林小天也哭了,緊緊地將他的霖霖摟進懷裏。俯在床邊的小飛有所警覺,仰起頭,好奇地瞪圓了眼睛。

清晨,小飛陪戴墨霖在院子裏練習走路,林小天躺在**開始了盤算:昨天強子硬塞來六千元錢,加上省城醫院結餘的幾千塊錢,暫可保他即使不“出工”也和霖霖衣食無憂,如今他可以靜下心來集中精力對付賈紹康了。雖然腦子裏依舊是一片混沌,但他認清了一點:要想撕開賈紹康的麵具,就必須先向世人證明《麥田少女》是出自戴墨霖之手。

按照戴墨霖列出來的清單,林小天購置了所有繪畫所需的用品。可是重新回到畫板前的戴墨霖卻顯得很躊躇,整整三天過去了,除了幾幅潦草的畫稿什麽也沒畫出來,畢竟她已經有半年沒有摸過畫筆了。

每到戴墨霖焦躁的時候,林小天就會出現在她身邊,耐心哄勸:“別著急,你的畫那麽值錢,哪能想畫就畫得出來。生個孩子還得十個月呢,這才幾天,慢慢來嘛。”可是林小天越是勸說,戴墨霖就越心焦。她自己也很納悶:從前每天都在不停地畫,可如今麵對畫板,那感覺卻是如此陌生。

雖然不懂繪畫,但是林小天明白這種“很藝術”的事情需要靈感,於是他每晚都陪戴墨霖聊天,並盡可能找一些輕鬆愉悅的話題,比如他之前遇到或聽說的形形色色的趣事。他的啟發還真產生了一定效果,戴墨霖漸漸有了作畫的衝動。

在戴墨霖完成了幾幅“不甚滿意”的畫作之後,林小天又有了新的糾結:他的原計劃是用幾幅“值錢”的畫作驚動賈紹康,從而逼迫其現身澄清。可如今畫作已經有了,真的要實施計劃時他才發現那麽做無異於引火燒身,畢竟他要麵對的是一群頗具勢力且窮凶極惡之徒。

早在下定決心查明真相之時,林小天就豁出去了,他隻是想替戴墨霖討回一些公道,從未考慮過自身的安危。但是戴墨霖怎麽辦?蒼天不公,戴墨霖已經遭受了太多磨難,林小天不允許、也無法忍受她再遭受哪怕一點點傷害。可是要報仇就必須冒險!林小天幾經猶豫,決心展開下一步行動。之前他曾聽戴墨霖說起過,妹妹就讀的濱城畫院裏有位副院長是賈紹康的啟蒙恩師,一直與賈紹康保持著緊密聯係,當時戴墨霖的父母就是通過那位副校長聯係到了遠在海外的賈紹康。於是在某天下午,林小天帶著那幾幅畫直奔了濱城畫院。

走進校園的林小天顯得很拘謹,因為大學校園對他來說太過神聖,而教授、院長在他眼中更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他不確定人家會接見他。而且之前他打聽過,濱城畫院有四位副院長,此行能不能見到賈紹康的那位恩師還真說不準。

林小天很幸運,在校園裏碰到了一位老師,當他提到賈紹康的名字,那位老師就告訴他:學校的付院長就是賈紹康的老師,他正在開會。林小天至此才明白,原來“付”是姓氏,副院長就是付院長。

那天付大年剛結束教學會,正準備離開會場,一個年輕老師來告知:樓下有人拜訪。付大年拜托那位老師將訪客請到他的辦公室。

辦公室裏,付大年剛沏好茶,一個背著畫板的帥氣男生出現在門外。付大年原以為來者會是相熟的人,可眼前這個人卻十分麵生。於是他匆忙迎上前,慈祥地一笑:“你好同學,我是付大年,請問你找我有什麽事?”

如此和藹的態度讓林小天安心了許多,他沒有答話,而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默默地打開畫板,將幾幅畫遞了過去。乍一見付大年,林小天就認定了這是個善良正直的人,也是一位值得信任的長者。

請不要懷疑“賊眼”的洞悉。一個賊,可以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辨識出同行,也能在如流的人潮中迅速鎖定適合下手的作案目標。隻需要一眼,他們就能粗略判斷出一個人的生活狀況,並由此推斷出此人的職業和官階。一個成功的賊堪比相麵先生,這話絲毫不為過,有很多賊會在歲數大了、偷不動之後,在路邊擺攤給人看相算命。

麵對小夥子遞上來的畫作,付大年微微一怔,隨即戴上眼鏡,逐張仔細地看了起來。漸漸地,滿意之色溢於言表,他誇讚道:“相當不錯,很有功底,可算是不可多得的精品。”說完他摘了眼鏡,抬頭詢問,“學畫多久了?跟誰學的畫?”

林小天含蓄地一笑:“付老師,其實我沒學過畫,這幾張隻是我的收藏。今天來,就是想拜托您幫我看一下,是不是真品。”

真品?付大年遲疑著重新戴上眼鏡,拿起那些畫作又仔細端詳了起來。突然,他感覺這幾張畫的畫風似曾相識,他不由想到了愛徒賈紹康的《麥田少女》。但是他很疑惑,因為賈紹康一直在海外,而這幾幅畫還帶著些許潮氣,分明是剛完成不久。於是他問道:“難道,這是賈紹康的畫?”

林小天笑著點了點頭,很含糊地回答:“我覺得……算是吧。”

這算什麽回答,一個收藏者竟不知道畫作的出處?付大年一頭霧水。林小天卻在這時候告辭了:“付老師,我知道您工作很忙,這裏說話又很不方便,那我就不打擾了。這幾幅畫暫時先寄放在您這裏,咱們改日再聊。”

如果真是賈紹康的作品,那眼前的這幾幅畫可是價格不菲,付大年登時受寵若驚,寒暄道:“小夥子,這些畫很貴重,放在我這裏……恐怕不合適吧?”

林小天爽朗地一笑:“付老師,我信得過您。”

付大年趕忙拿出了一張名片,恭敬地遞了過去:“謝謝謝謝,這是我的名片,上麵有我的電話,隨時恭候!”

林小天雙手接過名片後叮囑道:“付老師,我想請您幫我保密,暫時我還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付大年信誓旦旦地保證:“這個請放心。畫在我這裏,你隨時可以過來取,我不會對任何人說起。”

送走了年輕人,付大年回到了辦公桌前,從書櫃裏取出了那幅《麥田少女》的仿製品,與那些畫逐張做對比,最終他確信,是賈紹康的真跡無疑。

其實付大年從未見過《麥田少女》的原畫,那是賈紹康在巴黎畫展獲獎之後給他寄來的一副印刷版的複製品。初見《麥田少女》,付大年大為震驚。他的震驚絕不僅僅是出於對畫作的讚賞,而是因為那幅畫從基礎運筆、色彩調配到畫麵布局,幾乎顛覆了賈紹康以往的作畫風格。但當時付大年絲毫沒有懷疑,畢竟賈紹康是他教過的最有靈氣的學生,他認為賈紹康在作畫風格方麵的蛻變,一定是其在省城畫院六年深造的結果。

可如今麵前的這些畫卻引發了付大年很多不安和遐想:這幾幅畫,包括那幅《麥田少女》,竟找不到絲毫賈紹康以往作畫風格的影子。一個畫家想要顛覆長久保持的畫風,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基礎的運筆,那可是自幼習作所積累下來的功底,也是畫作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不可能輕易改變而且不露痕跡的,可是賈紹康卻做到了。

同樣感到不安的還有一個人——林小天。離開濱城畫院後,林小天仔細回憶了與付大年見麵過程中的每個細節,他對自己的表現相對滿意。為了謹慎,他沒有留下任何聯絡方式。

在與付大年會麵之前,林小天就意識到此舉太過冒險,但是沒有辦法,付大年是他能“驚動”賈紹康的唯一途徑和選擇。他太需要一個像付大年這樣的幫手,隻有得到付大年的傾力相助,他才能在這場勢力不均等的博弈中獲得些許勝算。而在與付大年見麵之後,他選擇相信自己的感覺,孤注一擲。

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開始了,林小天就決不允許自己停下來。他開始盤算下一步的行動……

那個周六的下午,林小天撥通了付大年的電話,邀其見麵。付大年爽快應約,並約定了見麵地點——他家附近的一家小酒館。

臨出門的時候,林小天拿出手機對向了戴墨霖:“霖霖,看這裏,笑一笑。”戴墨霖撩起額頭的長發,莞爾一笑,“哢嚓”林小天摁下了手機的拍照鍵。

傍晚時分,當林小天趕到小酒館的時候,付大年已先期到達。二人在“誰做東”的問題上產生了一點小爭執,但付大年很堅持,聲稱“這裏離我家近,自然應該由我盡地主之誼”。

為了方便交談,付大年選了一處相對冷清的角落。二人落座後互敬一杯酒,林小天打開了手機,湊近付大年問道:“付老師,您認識這個人嗎?”

付大年接過手機一看,大驚失色:“哎呀,是戴雨霏!她……她她她,她現在在哪兒?”

小酒館的人聽到聲音都看了過來,付大年心知失態,很歉意地朝眾人笑了笑。然後壓低聲音問林小天:“她在哪兒?你知道她的下落?我們在到處找她。”

林小天笑著解釋道:“付老師您別激動,其實這不是戴雨霏,她是戴雨霏的姐姐,叫戴墨霖。”

“姐姐?”付大年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因為他從沒聽說過戴雨霏還有個長得如此相像的姐姐。

接下來林小天說出的一句話,再度震驚了付大年:“那些畫,都是她畫的。”接著,林小天說出了那個聽似天方夜譚的故事。

聽著林小天的輕聲講述,付大年如身陷冰窖,腦子裏一片混沌。賈紹康是他看著長大的,在他眼中,賈紹康是一個頗具才華且積極向上的有誌青年。付大年無法接受那個長久以來一直被他視為驕傲的愛徒,竟會是一個沽名釣譽之徒;更不能接受這個愛徒竟會為了名利而喪心病狂、殺人放火!可是那些畫作卻猶如鐵證般存在……

付大年的神誌一直恍惚,他提出了質疑:“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為什麽不去報警?”

林小天慘然一笑:“因為我沒有證據,警察不會相信我的一麵之詞。而且賈紹康和程昱嘉的勢力太大、心狠手辣,如果沒有萬全的把握我不會報警,否則我根本活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付大年打量著林小天,又問道:“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林小天誠懇地說道:“因為我相信您是個好人,我需要您的幫助。”

麵對林小天期盼的眼神,付大年痛心地搖了搖頭:“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再想想。”

當晚回到家裏,付大年失眠了,回想這半年多來發生的事,他不寒而栗:賈紹康在巴黎畫展獲獎,作為賈紹康的老師和領導,他竟在之前沒有獲知任何消息;恰恰就在賈紹康遠赴海外接受頒獎之時,其女友戴雨霏離奇失蹤;賈紹康在獲獎後決定留在海外發展,並將母親接往海外,本無可厚非,可作為一個孝子他竟未能親自回國迎接;就連賈紹康在學校的離職也是付大年代為辦理;戴雨霏的父母曾通過付大年聯係過賈紹康,通話後戴雨霏的父母顯得很興奮,聲稱賈紹康知道戴雨霏的下落。為此付大年詢問過賈紹康,可賈紹康卻矢口否認;事後付大年曾試圖找戴雨霏的父母求證,可一場大火毀掉了戴雨霏的家,她父母也在那場火災中不幸罹難;當付大年將那個噩耗告知兒子的時候(大學畢業的付明緯已是賈紹康的助手),卻得到了一個令認驚訝的消息——賈紹康正在加拿大與其前女友杜逸欣舉行婚禮……

細想下來,一切都令人匪夷所思,可若真如林小天所言,一切就會變得順理成章。付大年糾結了整整一夜,他的腦子徹底亂了:作為一名老師,去揭露愛徒的惡行無異於自敗名聲;可是正道滄桑,連一個賊都有這份俠肝義膽,他為人師表,又豈容惡徒肆虐人間……

當晚與付大年分手後,林小天同樣焦慮不安。通過這次會麵,他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付大年是位值得信賴的忠厚長者。可他心裏卻依舊沒底,畢竟賈紹康是付大年的愛徒,而他隻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不確定付大年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是正義地傾力相助?還是與愛徒沆瀣一氣?或者推拒一切事不關己?對林小天來說,與付大年的這次見麵猶如一場豪賭,如今他已經掏光了所有籌碼,隻能聽天由命。

第二天上午,林小天的電話響了,是付大年的來電。林小天忐忑地接起了電話:“喂,付老師。”

話筒裏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吧,需要我做什麽?”

賭贏了!林小天的鼻子一酸:“付老師,謝謝!”

已經贏得了付大年的相助,按照林小天的原計劃,他打算利用付大年將幾幅畫作轉交給賈紹康,從而打草驚蛇。可如今看來,那麽做太過冒險而且效果欠佳,不但會過早地暴露他和戴墨霖,而且很可能給付大年招致殺身之禍。可是如果將原計劃全盤否定,接下來該如何進行?林小天的腦子一團漿糊。

那天上午,林小天去了市區的文化市場,為戴墨霖補充了一些繪畫顏料。在公交車站,一個蓬頭垢麵的報童從他身前經過,沿街叫賣:“晚報,濱城晚報……”

林小天本沒有看報紙的習慣,但那個報童讓他想到了童年的自己,於是他抬手招呼:“來,給我來一份報紙。”

公交車上,《濱城晚報》的一則新聞引起了林小天的注意:為響應中央反腐倡廉,市政府將擇期公開拍賣市直機關的超標公車。林小天的眼前一亮:拍賣!

回家後林小天迫不及待地撥通了付大年的電話:“付老師,拍賣!咱們可以參加拍賣會!”

付大年欣喜地應道:“嗯,這倒是條不錯的渠道。不過,如果要參加高級別的拍賣會,必須有幾幅過硬的作品才行。”

林小天興奮地說道:“咱們有作品啊!”

付大年問道:“你是說,留在我這裏的那幾幅畫?”

林小天聽出了話外音,問道:“您不是說,那都是難得的精品嗎?”

付大年解釋道:“小天,你不了解藝術品拍賣的行情。那幾幅畫確實難得,如果能有已經成名的畫家的署名,肯定身價不菲。但如果畫家的名望不夠,那麽顯然……”

林小天眼珠子一轉,試探著問道:“那如果是賈紹康的畫呢?”

付大年笑著應道:“贗品?那可是拍賣大忌,是要追究法律責任的。”林小天沮喪地歎了一口氣。不料付大年接著說道,“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你可以讓小戴試著畫一下與《麥田少女》相近題材的作品,這就叫視覺暗示。我可以想辦法讓這樣的作品進入拍賣會,無署名拍賣。至於畫作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就讓行家們各抒己見吧。”

當天傍晚,林小天陪著戴墨霖來到了別墅舊址。此時那片廢墟已經被清除,家已**然無存,大地上隻留下一方灰褐色的疤痕。戴墨霖觸景生情,在林小天的懷裏潸然淚下,她望著正在徐徐落下的夕陽,喃喃地說:“我想把這裏畫下來。”

回家後拿起畫筆的戴墨霖卻無奈地發現,無論如何構築畫麵都無法準確表達她的心境。深夜,已經毀掉的幾張畫布讓她更加焦躁。就在這時,一個手機出現在她的麵前。疑惑地一轉頭,她看到了林小天的笑臉。接過手機看了看,原來是一張照片,那是在去省城換假肢前林小天給她拍的,就在老宅舊址旁的那片麥地前。望著照片裏抱膝蜷坐在麥田邊的自己,她的心中豁然開朗……

整整四天過去了,一幅精美的畫作展現在林小天的麵前:陰霾的天空、荒蕪的麥田、蹲坐在田邊的白裙少女,滿溢的蕭瑟與淒涼,好一幅淒美悲愴的《守候》。

所有優秀的畫作都有一個共通點: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角度和心態欣賞同一幅畫作,會產生不同的視覺衝擊,從而引發不同的遐想。戴墨霖想在畫中表達的是她對妹妹、對父母的思念之情和那份《守候》的淒楚、蕭瑟與執著。可當賈紹康看到那幅作品的時候,他卻隻看到了咒怨,他把那幅畫理解成了戴雨霏的陰魂不散,在哀怨中《守候》著他的死期。

還是那家小酒館,當林小天遞上畫板向付大年展現《守候》的時候,付大年震驚不已,喃喃自語:“她簡直就是天才。這正是我想要的,太完美了。”

付大年的一位密友是收藏家,也是書畫鑒別行家,在見到《守候》後他篤定必是出自賈紹康的手筆。也正是在這位密友的協助下,《守候》順利出現在香港當年度的春季拍賣會上,並最終以一千八百萬歐元的成交價被新加坡某收藏家拍走。一時間,這則新聞轟動全港乃至整個藝術圈和收藏界。畫家賈紹康借助《守候》再度占據了各新聞媒體的頭版頭條,諸多權威媒體對賈紹康做了大篇幅的宣傳和報道,並聲稱《守候》將進一步鞏固這位年輕大師在國際畫壇的榮譽和地位。

有錢了。林小天和戴墨霖從未想過會擁有如此巨額的財富,但林小天並沒有被金錢衝昏頭腦,他在靜靜地等待,等待大洋彼岸的回應。可出人意料的是,賈紹康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他竟默許了《守候》的存在。

付大年佯裝不知情,致電愛徒賈紹康表示祝賀。賈紹康在電話裏感謝了恩師的鼓勵與關注,並謙遜地說他做得還不夠好,仍需倍加努力。賈紹康對《守候》的默認讓付大年心如刀割,掛上電話後,他感覺在瞬間蒼老了許多。

事後付大年又給兒子付明緯去了電話,詢問了他在國外的生活和工作情況,然後問道:“你師哥最近怎麽樣?”

做了虧心事,最怕鬼敲門。付大年又問道:“你師哥最近有什麽新作品嗎?”

付明緯抱怨道:“他的應酬太多,哪兒有時間啊。不過隻要得了閑他就會進畫室,可畫出來的都是些廢稿,算是習作吧。”

付大年慫恿道:“那你收集幾張他的廢稿,回國的時候帶給我,怎麽樣?”

付明緯笑了,戲謔道:“爸,你可算是找了條正確的致富之路。以我師哥現在的名望,他的廢稿可也值不少錢呢。行,我給你留意。不過你奔小康的步伐可能要緩一緩,因為我師哥的工作安排太滿,今年估計我沒有回國的機會。”

炸彈已經拋出,卻沒得到一絲回響,付大年沒料到賈紹康竟能如此沉得住氣。他將這一情況打電話告知了林小天。林小天似乎早有預見,問道:“付老師,最近還有拍賣會嗎?”

付大年應道:“拍賣會隨時都有,但是如果論影響力和安全性,還要數香港的這家拍賣機構。據我所知,今年還有一場秋季拍賣會。”

林小天說道:“付老師,我還要拍賣。”

付大年茅塞頓開:“對對對,既然‘一石’沒有激起千層浪,那咱們就再來‘一石’!”

林小天胸有成竹地說道:“不,不是‘一石’,是‘很多石’!要多少‘石’有多少‘石’!”

第二天付大年就帶著他現有的幾幅畫作找到了那位密友。幾天後,香港的那家拍賣機構放出了消息:在今年的秋季拍賣會上,將有數部“賈大師力作”參與競拍!這則重磅消息一經發布,賈紹康被諸路時尚媒體拖進了輿論漩渦。

就在林小天緊鑼密鼓地籌備“香港秋季拍賣會”之際,付大年給他發來喜訊:賈紹康將在兩天後回國。一天前,在馬賽工作的賈紹康突然通知付明緯收拾行裝,準備回國。盡管賈紹康一再叮囑付明緯此次行程必須嚴格保密,但久未回鄉的付明緯難掩亢奮之情,提前告知了父親。

計劃成功,賈紹康果然沉不住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