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特護病房

當賈紹康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懷疑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身邊所有的一切都是耀眼的白色:白色的燈光、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屋頂、白色的窗欞、白色的被子……他用了很長時間才分辨出他的處境——某個醫院的病房。

身邊很安靜,沒有人,賈紹康感覺渾身乏力,他掙紮著活動了一下身體,卻發現手臂上還插著輸液管。周圍明亮的白色讓他安心不少,一股倦意湧來,他再度閉上了眼……

清晨五點,程昱嘉在幾個隨從的擁簇下火急火燎地跑進濱城市中心醫院的高級護理病區。見到坐在走廊長椅上的付明緯,他慌張地問道:“怎麽樣了?”

“噓……”付明緯指著對麵的病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起身低聲安慰道:“程哥您別著急,應該沒什麽大問題。醫生已經給我師哥輸了液,他正在休息。”

程昱嘉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他看了看付明緯身邊的隨從,突然抬手,朝那人的臉上就是凶狠的一拳:“操你媽!出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在第一時間匯報!”

這一拳勢大力沉,那隨從被打得鼻口竄血,捂著臉剛要解釋,程昱嘉上前又是一記重拳。

付明緯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了程昱嘉,勸說道:“程哥您聽我說,是我讓他們不要打擾您的!您平時工作太忙,難得有時間休息,大家這是心疼您!再說這也不算什麽大事,他們已經處理得很好了!”

程昱嘉甩著手做了兩次深呼吸,然後擠出笑臉拍了拍付明緯的肩頭,問道:“醫生怎麽說?”

付明緯搖頭哀歎:“檢查過了,可也沒查出什麽問題。醫生說可能是長久失眠導致的神經衰弱。他們也沒什麽更好的解決辦法,隻是說要靜養一段時間,最好再輔助一些心理方麵的治療。”

程昱嘉點了點頭,又問道:“昨晚到底出什麽事了?”

付明緯沮喪地說道:“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後半夜的時候,我聽見師哥在臥室裏大喊大叫,平時他……”

程昱嘉警覺地問道:“他喊了什麽,聽清了嗎?”

付明緯遺憾地搖了搖頭:“最近一段時間我師哥經常這樣,夜裏一直做噩夢,喊幾聲也就接著睡了,所以我也就沒在意。可昨晚不一樣,我仔細一聽,他好像是在和什麽人吵架,而且吵得很凶。我過去隔著門叫了他幾聲,可他沒有理我。”

程昱嘉蹙著眉頭追問:“後來呢?怎麽到這裏來了?”

付明緯回憶了一下,指了指那個正在擦鼻血的隨從,說道:“後來這個兄弟也聽到了樓上的聲音,就上了樓。我問他有什麽辦法能打開師哥的房門,他說樓下有每個房間的備用鑰匙,我就讓他趕緊取來。這時候我聽見師哥在屋裏喊‘你死了、你已經死了’,我嚇了一跳,趕緊用鑰匙開了門。進門的時候師哥大喊了一聲,然後就沒了聲音。我們打開房燈才發現他已經昏迷了,就趕緊把他送來了醫院。”

程昱嘉默默點了點頭,轉身來到了病房的玻璃窗前,望著躺在病**昏睡的賈紹康,懊惱地罵道:“這他媽才回來幾天,就出了這麽多事。”

付明緯湊上前寬慰道:“程哥,這裏有我們呢,您趕緊回去休息吧。”

程昱嘉搖了搖頭,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來都已經來了,再等等吧。”

兩個人正說著話,病房裏走出一個護士:“病人醒了。”程昱嘉和付明緯匆忙起身走進了病房。

賈紹康看起來很虛弱,見程昱嘉和付明緯進門,吃力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程昱嘉趕忙上前阻攔:“別動別動,醫生讓你多休息。”

賈紹康握住了程昱嘉的手,有氣無力地哀求:“我沒事。哥,幫幫我,她來了,她真的來了,她來找我了。”

程昱嘉一蹙眉頭,側頭吩咐道:“明緯,你先出去一下,有幾句話我想跟你師哥單獨聊聊。”

付明緯離開了房間。程昱嘉湊到賈紹康耳邊,咬著牙低聲嗬斥:“你他媽趕緊給我醒醒,別再疑神疑鬼了!沒有誰來找過你,也不會有誰來找你,那都是你自己在嚇唬自己!”

賈紹康的眼神裏滿是茫然,嘴裏絮叨著:“相信我,她真的來了,她……”

程昱嘉粗暴地打斷了賈紹康的話,厲聲責問:“你他媽給我閉嘴!誰來了?那都是你編造的夢、是幻覺!我問你,你見過她嗎?”

賈紹康吃力地點了點頭:“我知道,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可我真的見到她了。就在咱們小區的門外,當時她離我那麽近,我是不會看錯的。”

“哼哼,”程昱嘉苦笑著搖了搖頭,“看來你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行了,你別再說話了,好好休息吧。”

程昱嘉的態度完全在賈紹康的預料之中,他又何嚐不希望那是幻覺,可他卻清醒地知道那不是。突然他想起了什麽:“哥,我的手機呢?”

“手機?等會兒,我幫你問一下。”程昱嘉走出病房,從付明緯那裏取來了賈紹康的手機,回到病房後隨手丟到了賈紹康身邊。

賈紹康定了定神,伸手拿起了手機。他確信那不是夢,更不是幻覺,因為那個號碼依舊真實的存在。他將手機遞向程昱嘉,苦笑著問道:“你看這是什麽?”

程昱嘉接過手機瞅了兩眼,疑惑道:“誰的號碼?你跟誰通過電話?”

“戴雨霏。”那三個字說出口,賈紹康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他下意識地捂緊了被子,扭曲的臉上布滿了恐懼,“這是她的手機號碼,我不會記錯,她昨晚給我來過電話。”

程昱嘉暗罵了一句,問道:“你們都說了些什麽?”

賈紹康搖了搖頭,用被子蒙住了臉,他實在不願意再去回憶那些驚悚恐怖的聲音和片段。

程昱嘉低頭思忖了片刻,從包裏取出了手機:“老鄭,是我,我在中心醫院……其他的事先放一放,你什麽也不要問,我給你一個號碼,你馬上幫我查一下!……嗯,很重要,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一定要找到機主,要快!”

程昱嘉是賈紹康最信賴的人,也是目前唯一能依靠的人,他的到來讓賈紹康安心了不少。心理稍一放鬆,賈紹康又迷糊了過去。

程昱嘉在床邊坐了下來,苦著臉一聲歎息。他素來天不怕地不怕,更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神。在他眼裏,即使這世界上有鬼也遠沒有人可怕,可是目前賈紹康的精神狀態卻讓他十分緊張:長此下去,這小子非惹出麻煩不可。從包裏掏出香煙,他瞥了一眼病**熟睡的賈紹康,默默離開了病房……

上午八點,當程昱嘉帶著鄭衛國回到病房的時候,賈紹康已經醒了,付明緯剛給他喂完稀粥。聽說賈紹康生病,鄭衛國還帶來了慰問品:一束鮮花和一個果籃。進門後鄭衛國關切地寒暄:“賈先生,怎麽樣,身體好些了?”

賈紹康疲憊地一笑:“勞煩鄭總跑一趟,好多了,快請坐。”

程昱嘉麵帶淡定的微笑,指著賈紹康嘲諷道:“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事情都查清楚了!”

付明緯給賈紹康遞來一個削好的蘋果,賈紹康擺了擺手,示意他暫時還不想吃。

鄭衛國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介紹了他剛了解到的情況:那個神秘號碼的機主已經找到,是個在濱城大學就讀的外地大學生;號碼是他半個月前剛到濱城大學報到時在濱城移動公司申辦的;到目前為止他一直用著那個號碼;昨晚他不到十點就休息了,不曾與任何人有過通話聯係。

賈紹康質疑道:“可是那個號碼明明給我打過電話,那個人肯定有問題!”

鄭衛國解釋道:“手機和通話記錄都查過了,沒有任何問題。昨晚與您通話的是一部可以隱藏號碼的網絡電話。那是一種非法的網絡通訊軟件,使用後不但能隱藏號碼,而且可以在對方手機上顯示任意設定的號碼。不過很遺憾,那個與您通話的網絡電話已經被注銷,無法追查到注冊人的身份信息。”

“怎麽會這樣?”賈紹康失神地囁嚅。

鄭衛國接著說道:“賈先生請放心,我們給了那個學生一筆錢,那個號碼已經被我們買下了。”

程昱嘉譏諷道:“我跟你說了,你就是一驚一乍,自己嚇唬自己。”

賈紹康喃喃自語:“那個人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到底想幹什麽?”

鄭衛國問道:“賈先生,方便透露一下你們的通話內容嗎?”

賈紹康偷瞄了程昱嘉一眼,搖了搖頭:“沒有什麽通話,全是一些嘈雜的聲音。”

鄭衛國建議:“如果下次再接到這樣的電話,您可以全程錄音,也許我們會在那些雜音中找到線索。”

“嗯,我會的。”賈紹康朝鄭衛國感激地笑了笑。其實這樣的答複和結果並沒令他滿意,因為昨天他真切地見過戴雨霏,可是沒有人能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程昱嘉自信滿滿地安撫賈紹康:“安心休養,我不會放過那小子的。就算是他有天大的本事,隻要他還在濱城……”話沒說完,他將一隻手伸到賈紹康的麵前,做了一個“狠狠捏碎”的手勢。

“嘭嘭”兩聲輕微的敲門聲,眾人扭頭一看,是一個小護士。這是個帶著幾分傲氣的小護士,站在門口將眾人環視了一遍,懶洋洋地說道:“T9床,你們的報紙。”

“給我吧。”程昱嘉離門最近,順手將報紙接了過去。他胡亂翻看了一下,戲謔道,“好大的雅興,你們還有心情看報紙?”

賈紹康扭頭看向了付明緯。付明緯很是莫名:“好像沒人……”他的話還沒說完,一張圖片從程昱嘉手裏的報紙中滑落了出來。程昱嘉盯著那張已經飄落在地的圖片猛地一愣,轉身就追了出去。那張圖片,竟是一張戴雨霏的照片。

程昱嘉在走廊裏追上了小護士,一把扯住小護士的衣襟,惡狠狠地逼問:“說!是誰讓你來送報紙的!”

小護士被嚇得一激靈,定神後甩脫了程昱嘉的手,氣惱地嚷道:“你誰呀你!有事說事,動手動腳的幹嘛呀你!”

周圍的人被爭吵吸引了目光,眾目睽睽之下程昱嘉不得不有所收斂,強壓著怒火問道:“那個讓你送報紙的人是誰,他現在在哪兒?”

小護士頗有氣勢地反問道:“他不是病人家屬嗎?我又不認識他,他在哪兒關我屁事!”

程昱嘉咬著牙質疑道:“你不認識,為什麽要幫他送報紙?”

小護士氣鼓鼓地掐著小蠻腰,一跺腳:“拜托啊大哥,助人為樂懂不懂!這裏是高級特護病房,探視有時間和人數限製,而且是要登記的!”她卷起袖子亮出了手腕上的小手表,“瞅瞅,現在是醫生巡診時間,謝絕探視!那人說病房裏需要報紙,我好心好意給你們送進來,有問題嗎?有問題嗎?”

無言以對。程昱嘉擠出一絲笑臉,窘迫地致歉:“哦,對不起。哦,謝謝。”

病房裏剛營造出來的輕鬆氛圍被無情地摧毀,賈紹康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無助地看著剛進門的程昱嘉。

程昱嘉接過了付明緯手裏的照片,確實是戴雨霏。雖然程昱嘉在此前僅見過她兩次,但戴雨霏那份獨有的清純雅致會讓任何一個男人過目難忘。照片的拍攝時間就在今天清晨,拍攝背景是中心醫院外的路邊。

一向淡定從容的程昱嘉失控了,發瘋般地將照片撕了個粉碎。碎片散落一地,遮住了《濱城晚報》首版的圖片——那是昨晚賈紹康被記者抓拍到的照片,彼時他的臉因恐懼而誇張地猙獰、扭曲。

沒有人再發出聲音,氣氛壓抑到了極致,可偏偏這時候有人推門而入。

程昱嘉煩躁地喝問:“你他媽誰呀?誰讓你進來的?給我出去!”

進門的人一愣。鄭衛國驚詫地上前打了招呼:“大薑,你怎麽來了?”

賈紹康也認出了進門的那個人——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隊重案組的薑大成,他們之前曾因為“烏龍報案”見過麵。

薑大成很不滿地白了程昱嘉一眼,然後親熱地和鄭衛國打了招呼:“鄭哥,你怎麽會在這兒?”

鄭衛國拉著薑大成的手,給程昱嘉做了介紹:“程董,這是我的老同事,刑隊重案的大薑,薑大成;大薑,這是我掌櫃,嘉信程董程昱嘉。”

薑大成和程昱嘉一握手,假惺惺地寒暄:“幸會幸會。”

鄭衛國笑著問道:“大薑,你來醫院幹什麽?有案子?”

薑大成看了看病房裏的幾個人,最後目光落在了賈紹康的身上,苦笑著解釋道:“我也不想來,可是沒辦法,隊上又接到了賈先生的報案,還是敲詐勒索電話。”

沒有語言能形容賈紹康此刻的絕望和委屈,他將手機緊緊攥在手裏,語無倫次地絮叨:“我真的沒有報案,我也沒有接到過電話,我隻是感冒了,我什麽也沒看見……”

程昱嘉一閃身來到了病床前,用身體遮住了薑大成看向賈紹康的視線,與此同時給鄭衛國使了個眼色。

鄭衛國意領神會,親熱地攬住了薑大成的肩頭:“走走走,賈先生正發燒呢,醫生說他現在需要休息。咱們去外邊說話,有什麽話你先跟我說。”說話間拉著薑大成走出了病房。

程昱嘉握了握賈紹康的手,低聲安慰:“好好休息,不要對任何人再說什麽,把所有事情都交給我。我保證不會再有事了,相信我。”說完他朝付明緯點了點頭,便起身離開了病房。

腦子裏已經一片空白,賈紹康覺得應該有所對策,起碼不能再如此坐以待斃,可是任何一點思考都會引發欲裂的頭痛。在這種無奈到極致的境地裏,他真希望他能變成一個傻子,那樣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什麽也不做、理所當然地什麽也不想。可現在對他來說做個傻子很難,但做個瘋子卻很容易,因為他已經快被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