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走獨木橋過不了河2

獨梅回家見她爹,講了不許買賣土地,統購統銷,五保戶,農村信用社,好多新政策,說占那麽多田沒得用,勸他把田還給先智。善明罵她吃了幾兩鹽,走了幾裏路?你爹我吃的鹽比你喝的水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長,莫來管老子的事。他心裏有個譜,天下窮人多得像螞蟻,共產黨救得了急,救不了窮,哪管得過來?他風亭隻要受窮,就莫想要回田。幾天後,他在謝仁口看到了信用社掛牌牌,一撮撮破衣爛衫鄉下人,在牌牌下笑著數貸到手的票子。他直罵這狗日的世道,窮人不窮了,田多錢多的人,還有麽鬼用!

獨梅說不動她爹,便告訴了她奶奶。姑奶奶這幾天夜裏,連著做了幾個相同的夢。一頭小白牯牛用舌頭舔她的臉,說我在潭子裏十九年,那回還陽,用角頂了“苕角子”,戳穿了他和曾善明合夥騙人家的田,陰府便放我托生,還原小白牯樣兒,好好想您。姑奶奶心酸,想去問問白大姑,是不是也做了同樣的夢,正要出門,一頭小白牯來了。

原來,曾善明一直不死心,要來牽走先智的小白牯牛。這天,來到先智的草棚旁,剛靠近牛欄,小白牯“呼”的一聲衝出來,梗頭立角,張鼻瞪眼,直奔善明。善明扭頭便逃。小白牯緊追不舍,追到曾家門前,見到了姑奶奶。小白牯前蹄陡停,搖頭擺尾,繞著姑奶奶轉了兩圈,張嘴吐舌,輕輕舔她的手。姑奶奶像是回到了夢中,摟著牛頭落淚,和牛親熱了一陣,放牛回了。她叫出躲回房裏的善明,用獨梅講的話問善明,是不是又占了人家風亭娃兒的田。善明支吾。姑奶奶說,人做了壞事,天看著。白牯還陽,你忘了?牛神的牌位還在神廟供著,你忘了?沒得二話說,把人家的債免了,退田。

先智沒想到,退田退得這麽順當。他連忙把他的田和農具要回來,交給為香,入了他的互助組。從此,他一個心眼奔集體化,再沒打過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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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石頭甩上天也要落地

曹家嘴鎮白記商社私方老板白恒禮老先生今日雙喜臨門。幺兒媳婦曾獨蘭為他添了個大胖孫子,今晚喝滿月酒。鎮長領著商社公方代表前來賀喜,帶來了縣政府表彰他為全縣先進工商業主的獎狀。人家自個送上隨喜的禮金,僅僅呼了一支煙,喝了幾口茶,說了些恭賀鼓勵的話,沒端酒杯,沒動筷子,就告辭了。共產黨的幹部不時興在私方老板家吃喝。但白家人還是喜出望外,紅手帕包八個染紅殼雞蛋,送別鎮長,關起門來與親友把酒歡慶。

白家祖上開小作坊起家,傳到白恒禮的父親白永泰手裏,已是曹家嘴叫得響的大商行“永泰行”。紅軍白軍拉鋸時,永泰行像隻木把瓢,浮在波浪上漂行,今兒東,明兒西,好在沒沉下去。日偽軍盤踞時,永泰行關門閉窗,人都不敢吐氣,還談麽子做生意?新中國成立後,永泰行像春天的野蘑菇,呼呼往上冒,擁有三個店鋪、四個作坊、五個加工廠。白恒禮這時候想明白了,鄉下人靠天吃飯,城裏生意人就得靠槍杆子印把子吃飯,白家家門沒出過一個扛槍的當官的,生意有時好有時壞,看的是當官的臉色。於是,他把最小的兒子白從壽送進了學堂,一直讀到北京外國語學院畢業,進了新中國外交部當了名外交官。兒子領了個京城的女娃回家,卻叫他轟走了。他聽從小妹白大姑出的主意,娶了竇曾台曾善明的幺姑娘獨蘭為媳。理由很簡單,做生意,要有當官的罩著;過日子,還是知根知底的本地人牢靠。婚後,獨蘭在京城住了幾個月,過不慣都市裏的生活,挺著大肚子回了曹家嘴婆家,生了娃,跟公爹公婆一個灶上吃飯。這時,城裏和鄉下分成了兩種戶口。獨蘭戶口在鄉下,吃返銷糧。公社每年隻有一兩個指標農轉非,總沒攤到她頭上。好在婆家不缺糧,白養著她,也沒得問題。

正當永泰行越滾越大,占了曹家嘴半邊街的時候,政府來了個工商業改造,興起公私合營。兒子來信說,趕緊變賣資產,與公家合股經營,甩掉資本家帽子。聽兒子的,白恒禮把自己十幾家店鋪作坊和工廠,折價入股,與政府投資合作,辦起了一個合作商社,政府取名“白記商社”。公資占百分之五十一,白家占百分之四十九。每年的贏利,除上繳國家所得稅外,按比例留存公積金、工人獎勵基金之後,公私對半分取股利,叫作“四馬分肥”。白家每年坐收上萬萬元紅利,家人願在在商社就業的,還可另取薪金。從此,白家子孫在往後沒完沒了地填寫“家庭出身”欄目時,堂而皇之寫下“工商業主,”站進了工人、職員、手工業者的統一戰線裏,遠離了資本家。公私合營後的白家人,長衫換成對襟褂,捐款架橋修路,砸鍋賣鐵煉鋼,送貨下鄉支農。省裏登報,縣裏表彰,鎮上獎勵,風光不減。

酒酣飯足,最後喝了糯米酒釀珍珠湯圓羮,來賓告辭。白家每人奉送一袋紅手帕包封的八個染紅殼雞蛋。白恒利老先生拱手揖別,白從壽曾獨蘭夫婦抱滿月娃送出門。送走最後一位賓客,夫妻倆掩門回屋。

一輪滿弦月高掛在半空,把白家老宅四周照得雪亮。

門外月光下站著一個人。

“你個死鬼,還曉得來呀?你走,你走!隻當我娘屋沒得人了。”獨蘭回頭看到這人,把孩子遞給丈夫,返身奔去,拳頭撥浪鼓似的敲打在來人胸前,委屈地哭將起來。兒子喝滿月酒,她一個月前給娘屋送了信,盼著娘屋來人送祝米。等到昨兒,娘家托人捎來一竹籃雞蛋,說來不了人,鄉下栽秧割麥兩頭忙,男將田裏過夜,女將禾場上睡,婆婆老老送茶水,青壯勞力日夜修瀘溝,忙得放屁的時間都沒得。她知道白家人好麵子,嘴上沒說,心裏在埋怨。她偷偷哭了好幾回,罵娘家人不給她長臉。剛才一見娘家人,氣隨喜出,又哭又罵。

白從壽出門認出了曾先炳,不由分說,拉他進屋。恒禮老先生吩咐重擺酒席,請先炳同坐上位。先炳按上門女婿而論,既是娃兒的姨爹,又是娃兒的舅爹。舅爹豋門,便是貴客。白家人重聚首,招待獨梅娘家舅。獨蘭忙前跑後,臉上花兒般的笑。

曾先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幾番察言觀色,才知道趕上了外甥滿月喜酒。他下午離開縣城,懷揣趙扶民的信,火急火燎往家趕。一路上覥著臉給人家說好話,搭順路的汽車馬車拖拉機趕路,搭一段,走一段,天黑後來到曹家嘴,本想在小姨家落個腳,打個站,討口水喝,再連夜回家。現見到白家請娃兒滿月酒,獨蘭那歡喜期盼的眼神,隻得改口說自己從縣裏開完會,特地來賀喜。

酒過三巡,恒禮老先生說起了解放那年,雇了小火輪,第一次到竇曾台,見了二十年沒見的小妹白大姑,確沒見到外甥風亭,不知她們可好。先炳摸摸荷包裏趙扶民的信,想起先智被關押,早沒心思吃喝,幾次想道出真情,抽身回家,卻見獨蘭一個勁地叫著“先炳哥”,又不忍心開口離去,強打精神回應恒利老先生的問話,說白姑媽身體旺,風亭當了生產隊會計,雨亭農忙時下地幹農活,閑時還是給人剃頭。陽亭去年派到山裏挖礦石,今年回來在公社榨油廠打榨。月亭在謝仁口高小讀書。一家人好著呢。白從壽接連敬酒,說自己請了三天假,辦完兒子滿月酒,明天就要回京上班,不知幾時才能見到姐夫哥,連襟連襟,喝酒論斤,今天定要喝個痛快。先炳哪能推托,連飲數杯,他本來酒量就小,幾杯灌下肚,已挪不動腿腳,當晚在獨蘭收拾好的客房歇息了。

夜深,喧鬧的竇曾台終於安靜下來了。

晚飯後,獨梅和她的青婦隊完成了全天割麥定額,又轉戰到大禾場,幫玉珍那夥中年婦女收拾打麥場。堆麥粒,垛秸,揚渣,清掃場麵,收拾停當,各自回家,已近夜半時節。

獨梅回屋燒了鍋熱水,倒進大木盆,坐浴擦洗完畢,換了新衣,到她娘房裏背回熟睡的女兒後秀,安頓在床。之後,坐在門前竹椅上,搖把芭蕉扇,開始琢磨怎樣按先智哥的說法給竇為香傳話。村裏一片寧靜,隻有遠處瀘溝工地上不時傳來打硪聲。還不到先智交代的傳話時節,她焦急地等待。

“還不睡呀?明兒還要早起下地。”她爹曾善明安排人給滬溝工地送去夜餐,清理食堂,關上門窗後回家,見女兒獨自在外乘涼,關切地問。

獨梅成親後,先炳與二黃嬸不和,一年後分家,搬出另過。在緊挨曾善明大瓦屋,臨近大潭子的空地上,她倆搭建了一座草屋,入社後,改建成磚瓦屋。兩家僅隔三五尺小巷,雞犬之聲相聞,人卻很少來往。

“心裏有事,睡不著,您去睡吧。”獨梅說。

“是不是糧食出了麽漏子?”善明問。

“嗯?您曉得了?”獨梅停住搖扇,抬頭望她爹。

“日間聽風亭說過。怎麽搞了?”善明又問。

獨悔聽信了她爹的話,便把先智交代她的話說了。

善明聽了,腦子裏飛速轉圈,打定了一個主意。說:“風亭這娃,就是仗義,銃氣銃得叫人信服。你多等會,等到你為香二爹和你哥回來,趕緊告訴他倆,莫錯過了時候。”說完,回自己的屋,關上大門,叫醒已經睡下的婆娘,吩咐她如此這般。二黃嬸披衣起床,從後門出去了。

獨梅撲打著扇子,離開家門,來到大潭子邊,心裏暗暗叫苦。瞞產私藏,可不像扒男人褲子那樣鬧著玩的,那是要挨批挨鬥,坐班房的呀。先智哥一去沒回,八成被關起來了。個挨刀砍的丟娃,別個大隊的書記都回了,偏他沒回,早回也可打個商量,尋法子救人呀!瀘溝工地上打硪號子繼續響著,還沒有歇工的跡象。她想直接去找為香二爹,又記起先智的交代,擔心那裏人多嘴雜不好說話,便在潭邊來回踱步,等著為香他們收工回來。

一輪明月掛在她的頭頂,隨著她的腳步來回移動。那月兒圓圓的臉龐上,露出冷峻的寒光,靜靜的嚴肅地俯視著她和她身邊的竇曾台。遠處幾顆星星眨著眼睛,像是與月兒訴說著什麽。月兒似乎聽懂了什麽,匆匆牽來一片蟬翼般的白雲,纏繞在臉上,稍稍淡化了那瀟肅冷漠的月光,可是不一會又抖落掉那縷白雲,重新露出更加冷峻的寒光。大潭子平靜的水麵上,掉進了天上的這輪月亮。當天上的月亮拋去纏繞的白雲時,潭中的月亮那圓圓的臉盤,漂移在平靜的潭水上,**漾著慈祥溫柔的笑容,親偎在她身旁。突然,不知從哪裏飛來兩隻夜鷹子,月光下明晃晃的爪子搏擊水麵,掠水而過。潭中月兒頃刻被抓成碎片,波光暽磷湧向岸邊,飛濺起來,衝擊獨梅早已破碎的心。

獨梅突然想到,風亭哥到公社坦白,該不是沒告訴玉珍姐吧?要是天一亮,他沒回家,玉珍姐還不急瘋了!得給他報個信。獨梅沿潭邊小路,來到玉珍家。玉珍家的茅草棚,早叫五四年那場大水衝沒了。大水過後,風亭守水撿了些漂泊的木料,臨近大潭子,靠近他爹的瓦屋,齊頭搭建了兩間草屋。入社後,與先炳家一樣,改建成磚瓦房。這樣,先智與先炳隔潭相依。獨梅推開玉珍家虛掩的門,三個孩子已入睡,屋內另無他人。她來到隔壁竇為新家,屋裏有燈光,敲門進屋,見玻璃罩煤油燈下圍坐著竇家各房頭的婆婆老老,竇為新捧頭坐在上筵,一言不發,為字輩嬸娘們嘰嘰喳喳,玉珍低聲啜泣,白大姑和桃英倚著她不停地勸慰。

剛才,二黃嬸特地來報了個信,說先智做假賬,瞞產私分了糧食,在謝二口街上,讓公社抓起來了,看看竇家人是不是應該到公社去評理叫冤,把人救出來。竇家老三先覺在公社榨油廠當榨工,今晚沒回。老二先職和其他竇家男人都在瀘溝工地上。竇家老小聚在一起,議不出個辦法來,正急得火燒眉毛。正在讀高小的老幺先鎬和為香大兒子先逵,這兩個半大的小子,火哧哧地要夜闖公社救人。幾個嬸娘哭滴滴,勸他倆莫去闖禍。

二黃嬸報信後回了,獨梅進屋。

白大姑招呼獨梅坐下,重複了一遍她媽來講過的話。獨梅知道,竇家自從落戶在這個台上,除了辛未年因竇為香告密,聯保處抓了他爹竇厚清,關押了兩天之外,再無任何人被政府收押。如今,先智不明不白叫公社關了,如何不心急如焚呢?她並不知道她爹娘正在打歪主意,隻是心裏怪娘多嘴多舌,傳錯了話,便把先智親口講的話,一字不差地地告訴了白大姑。

“照這麽說,是風亭娃兒自願去的囉?多虧你呀!記得新中國成立前,聯保處來人抓丁,是你半夜來敲窗報信,風亭才跑脫了!這回又是你半夜來說真話。風亭為麽事自己送上門去坦白呢?這娃兒,他自有他的道理吧!”白大姑一邊感激獨梅,一邊問自己。

“他憑麽事自己去投羅網?丟下我們娘伵不管!這個沒良心的!”玉珍聽說風亭自願去坦白,擦去眼淚,生出怨氣。

“你先莫埋怨他,我的兒子我曉得。”白大姑說。“先逵,你去瀘溝,把你爹他們喊來,不說別的,隻說我有急事。您幾個嬸娘先回去吧。獨梅,你在這等著。聽聽他們怎麽說,再來想法子。”

幾個嬸娘說了些安慰玉珍的話,各自回家去了。

沒過多長時間,瀘溝打硪號子停了,為香和獨鬆先職幾個來了,後麵跟著掛職下放的區委劉書記。他們個個不像個人樣,灰頭土臉,須發拉茬,赤膊光腳,褂子搭在肩上,像些灰坑裏爬出來的土老鼠。沒等他們問岀了麽事,白大姑叫獨梅把風亭傳的話重說了一遍。為香與獨鬆兩眼對視,心裏馬上明白了幾分,但事情來得突然,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屋裏人沉默了一會,為香先開口說:“劉書記,您先回屋洗洗。我們隊裏出了不光彩的事,您莫要沾上邊。我們不能給您惹麻煩。您看呢?”

“劉書記,曉得您是大好人。您是上麵的人,就莫沾這個腥了。”白大姑跟著說。

獨鬆獨娘一起附和,勸劉書記回屋休息。

“哈哈,”劉小牯笑了,說:“看看,拿我當外人了吧?我下放到這裏,幾個月了,跟先智玉珍他們吃住一起,早就成一家人了。要是真出了什麽事,就是天塌下來,我也跟你們一起頂著,哪能碰到雨點就住屋簷下躲。不敢擔當,那不叫共產黨的幹部。有話,你們盡管說,別顧忌我。”

“那好,劉書記,為香,還有獨鬆獨梅,你們莫開口,先聽我說。”白大姑以往從來不管幹部們的事,今天一反常態,一副當家作主的樣。“我一個老婆子,不曉得你們上頭下頭、這樣那樣的名堂。出事的是我兒子,我今兒說了算。獨梅,你把風亭的話再說一遍,一句莫丟,一句莫改,照原樣說。”

獨梅不解其意,張望他人,不見反應,隻得像背書一樣把風亭的話又複述一遍。

“您們聽聽,我兒子講的明明白白,他一人做事一人當,跟大隊小隊的幹部沒得牽扯。跟您劉書記更搭不上邊。我的兒子屁股一撅,做娘的就曉得他屙麽子屎。他的話,我懂,他話裏的話,我還懂。他自己做的事,他認了。公社要麽樣就麽樣,未必共產黨也冤枉好人哪?石頭甩到天上去,還是要落到地上,是麽樣還是麽樣。您們麽家都不要說了,回去睡瞌睡。都走都走。”白大姑說完,起身攆他們走人。

為香獨鬆不願離開,欲言又止,止而欲言。白大姑拉開大門,一個一個往外推人,說:“回去睡個好瞌睡,明兒該搞麽事搞麽事。”

眾人不情願地相繼離去。

人走空了,白大姑關上門,吩咐雨亭:“拿剃頭刀子來!”

雨亭瞪眼望著他娘。

謝仁口公社社隊幹部聯席會議,安排在公社辦公樓一樓食堂舉行。撤走了飯桌,留下的長條凳上,坐滿了各生產大隊的書記、大隊長,生產小隊隊長,還有社直供銷社、采購站、衛生院、郵電所、糧管所等的負責人,滿滿當當四五十人。留下一張飯桌擺在前麵,公社五六個領導圍桌而坐,洪少譜書記和社管委會主任麵向大家坐在中間。

早飯後七八點鍾,會議開始。主任主持會議,清點人數,少了三大隊支書曾先炳。洪書記向他耳語,說縣裏留下他談話,怕是趕不回來了。主任掃一眼會場,發現三大隊五小隊隊長竇為香,高大的身材,縮在最後一排牆角,隻露出了半個腦袋,招呼他坐到前麵來。竇為香無可奈何,往前一排挪了挪。主任宣布今天會議三項議程,傳達縣裏四級擴幹會精神,安排公社下半年工作,批判個別瞞產私藏的幹部。前兩項不知不覺搞完了,從窗戶斜射進來的陽光,縮到了窗下,快到正午了。有人進來報告,複職的區委劉書記來了。公社領導趕忙出去迎接。劉小牯在他們簇擁下進場,一臉平靜,也不與人打招呼,徑直在桌後正中坐下。洪書記與主任分坐他兩旁。洪書記輕聲對劉小牯說了幾句。劉書記說,你們繼續開會吧。

縣裏四級擴幹會期間,縣委給區社兩級領導吹過風,說對劉小牯的錯誤,看得過重,處理嚴了,劉小牯停職下放期間,認真總結了經驗教訓,還積極思考了下半年的工作,提出了很好的建議,縣委決定他複職工作。今天一大早,區裏派人到竇曾台接走了他。他在曹家嘴區公所與區長見了麵,簡單商議了近期工作,便匆忙趕回謝仁口公社,惦記著公社對竇先智的處理。

“把竇先智帶到會場來吧!”

隨著洪少譜一聲吩咐,先智被人領進會場。昨晚,他被安排在二樓一個房間寫檢討,想了一夜,也沒檢討出自己錯在哪裏,在紙上寫了句“我做了假賬,怎麽處理都行,”便歪在椅子上睡了。今早醒來,覺得被關押了一夜,並不像說古書講的那麽嚇人,雖然門被反鎖,出入要喊人,夜裏撒尿,有人跟著,但落了個清淨。他覺得自己不嚇自己就行。進了會場,看到這麽多人直愣愣的眼光盯他,隻有竇為香低頭沒睬他。心想隻要自己不怕,咬得死牙巴子,為香跟獨鬆就沒得麽子好怕的。他站在桌子當麵,硬茬茬的短發豎著,黑黝黝的臉繃著,無袖對襟土布衫和寬大土布短褲遮住了胸腹,像蚯蚓爬似的靜脈曲張的腿腳祼露著,昂頭挺胸,無一絲恐懼。隻是第一眼看到劉小牯坐在中間,心裏有點吃驚,該不會給正落難的劉書記添麻煩吧。

“竇先智,你先交代怎樣瞞產私分的!背後有誰的指使?”洪少譜疾言厲色,問。會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我是會計,自個做了假賬,瞞報了糧食,放到食堂吃了。其他人都不曉得。有錯,我一人挑。是撤職,是開除出社,是勞改,還是別麽家?您們早點說出來,我好給我娘一個交代。”先智眼望天花板,不緊不慢地說。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一聲呼喊:“風亭——你娘來了!”隨即白大姑進屋,站到他兒子身邊,後麵跟來的一群竇曾台的人擁在門外。

“您們都是吃官糧的,莫見怪我這鄉下老婆子。我兒子犯了法,犯了錯,當娘的沒教好,扯不到其他人。要坐牢,我老婆子來頂。風亭他還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再說,他還不到三十歲,還可為社裏做好多事。我老婆子身埋半截土了,又是個小腳,做不了麽事,我來頂罪。不跟您們空口說白話,我早準備好了。”說著,白大姑一把扯下頭上的藍頭巾,露出光光的青頭皮。

會場一陣**。洪少譜板起臉,掏出手帕,擦了擦並沒有流汗的臉,吩咐趕緊把白大姑這幫人請出去。這幫人沒請出去,又來了一幫人,領頭的是姑奶奶。她走到洪少譜身後,拍拍少譜的肩膀,說:“洪書記,我認得你。解放那年,你與長子區長來報信,說我兒子還活著,去了台灣。後來,你開個麽子訓導會,叫我來會上當個榜樣。開完會,你出錢留我們吃了中飯。那天下大雨,你叫了船,送我們回家。到了艾家灣,翻了船。看看,我又囉嗦了。今兒,你莫聽白大姑瞎說!她兒子隻是個會計,哪能做得了這等事!我家裏就有兩個隊幹部,孫子是副隊長,孫女是婦女隊長。要說瞞產私分,保準是她倆起心幹的,沒得人家竇家娃兒的事。要鬥要抓,衝我們曾家來!”沒等洪少譜回話,姑奶奶轉到白大姑身邊,手指頭戳她臉,罵道:“我說你是不是瘋了?關你家風亭狗屁事!還剃了光頭?你去坐牢,能了事啊?快五十歲的人了,不曉得深淺!趕緊跟我回家去,莫在這丟醜!”

白大姑不領姑奶奶的情,一把推開她,說:“我兒子自己屙的屎,自己擦,莫要扯上別個,跟獨鬆獨梅沒得關係。您莫要攪和進來。”

一場批鬥會,變成了兩個鄉下老太婆鬥嘴會。公社幾個領導麵麵相覷,從未見過這種場麵,顯得不知所措。洪少譜側臉看看劉書記,眼光在詢問如何處置好。劉書記不正眼看他,仰頭望遠方,麵如止水,毫無表情。

混亂中,曾先炳不知什麽時候進來了。他遞給劉小牯一個信封,附耳說了幾句話,悄悄退到會場靠邊處,找了個空位坐下。今天早上,先炳在曹家嘴小姨家一覺醒來,太陽已照到屁股上了。他朝自己臉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連抽了幾下,跳下床,捂著趙副縣長的信,便往竇曾台跑。台上的人,三五成群地聚堆,一邊幹活,一邊議論著兩個奶奶都到公社評理申冤去了。他沒有回家,又一路小跑,趕到了會場,見到兩個奶奶爭吵,聽了一會兒,聽出裏麵的道道來了,便趁會場安靜下來的那一刻,把信交給了劉書記。

兩個老太婆還在爭吵。會場上的人們,有的交頭接耳,有的站著看熱鬧,有的乘機溜出去喝水尿尿。此時,洪少譜站起身,攏攏長發,猛一拍桌,兩個老太婆回頭張望,會場安靜下來。

洪少譜正要講點什麽,坐在後排的竇為香站起來,剛喊了聲“我的兩個奶奶,您們莫在這裏瞎吵!我是隊長,這個事,是我——”劉小牯朝他擺擺手,示意他坐下,不要講下去。為香會意,閉嘴坐下。

劉小牯把站起來的洪少譜按回到板凳上,自己站起來,朝不再爭吵的兩位老太婆說:“曾家老奶奶,竇家奶奶,您倆個來參加公社的幹部會,是信得過我們共產黨,要是國民黨的會,躲都躲不及,哪會主動跑來呀!我們歡迎,歡迎!您倆先坐下,有話,等會再說。好不好?竇家奶奶,您把頭巾纏上,小心受涼。”有人搬來一個條凳,擺到桌邊,安頓兩個老人坐下。

“同誌們,我掛職下放到竇曾台參加集體勞動,已經半年了。今天,正式複職,就來參加你們公社的這個會。我不想講更多的話,副縣長趙扶民同誌讓人捎來一封信,叫我當眾念一念。我下麵念給大家聽。”

劉小牯撕開訂書機釘封的信皮,抽出兩張印有“洪湖縣人民政府信箋”的公用信紙,上麵用鉛筆寫著一些話。他一字不落地念道: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毛主席對新華社社長、《人民日報》報社主編吳冷西談話中指出:‘我對隱瞞產量是寄予同情的。當然不說實話,是不好的。但是為什麽瞞產?有很多原因,最主要的是想多吃一點,值得同情。瞞產,除了不老實這一點以外,沒什麽不好。隱瞞了產量,糧食依然還在。瞞產的思想要批判,但是對發展生產沒有大不了的壞處。'‘虛報不好,比瞞產有危險性。報多了,拿不出來。如果根據多報的數字作生產計劃,有危險性,作供應計劃,更危險。'”

這些大白話,溝邊地頭的老頭老婆都聽得懂。隨兩個奶奶來助陣的竇曾台的婆婆老老,擁在門邊窗外,首先歡呼起來。羅老坎周寡婦和竇家嬸娘們,七嘴八舌地念叨:“共產黨說實話!”“毛家爹爹好啊!”“想多吃點,沒得錯!”

場內炸鍋似的亂成一團。那些瞞報挨了批鬥的,虛報餓了肚子的,統統報怨起來。“毛主席去年底就講了,為麽事不早告訴我們?”“哪個龜兒子想瞞產?不瞞,餓肚子啊!”“蛇鑽的窟窿蛇曉得,種田的,哪個不曉得一畝田收幾多糧!不虛報,上頭天天給你插黑旗。還不是叫逼的”……

洪少譜一臉苦相,悄聲向他的老領導劉書記討主意,看怎麽收場。劉小牯低聲說,這是你的事,你看著辦。少譜說,瞞產的事,可不追究。可他還說要退社,搞單幹呢!小牯不相信,說要是他真的說了,很不應該。

洪少譜探明區委書記的底,又拍桌子,又瞪眼睛,招呼會場安靜下來。說:“虛報與瞞報都不對,我看就不追究了。但是,竇先智還說過要退社,要單幹。這就是大問題。對這種思想,就要徹底批判鬥爭。”

竇先智一直背朝桌子麵向公眾筆挺地站著,聽洪少譜說這話,他氣不打一處來,扭頭朝洪少譜吼起來:“我沒說這話!我隻說過,你撤了我的會計,撤不了我的社員。要是撤了,不就退社了?又單幹了?我是個翻身農民,搞單幹吃過大虧,單幹就是獨木橋,走獨木橋過不了河。打死我也不會退社。”

“我來說兩句。竇先智是我們大隊的人,他瞞產,該怎麽處理,都可得。但可是,說他要單幹,刀砍腦殼,我也不信。”曾先炳在前麵靠牆的一角原地站起來,把他昨兒從縣城返家時,一路回想先智搞單幹遭殃受罪的經曆,夾雜許多“可但是、但可是”的轉折,講了一通。

會開成這個樣子,洪少譜進退兩難,喝了兩口茶,搓了一會手指頭,掏手怕揉搓了臉,站起來宣布:“總不能說,竇先智同誌沒一點錯吧!曾先炳,你們回頭研究一下,把他小隊會計撤了。其他的事,照會議開始時傳達的精神和公社的安排辦。現在,請區委劉書記講話。”

會場響起一片掌聲,門邊窗外,竇曾台來的人跟著拍巴掌。劉小牯站起來,兩手向下按了按,掌聲停了。他接著說:“我今天沒打算在這裏講話,就不多說了。少譜同誌,你看這樣好不好?竇先智同誌的會計撤不撤,還是由他們大隊小隊自己決定吧!人家有自主權嘛。”

洪少譜哪能說個不字,點點頭。

劉小牯接著說:“竇先智剛才講,打死也不退社。這是多好的社員啊!但是,這從另一個角度,提出了一個十分重大的課題。這就是,人民公社要是搞不好,搞得群眾吃不飽,搞得社員在社裏過不下去,就可能迫使一些社員退社,重新回到個人單幹的路上去。同誌們,我們肩上的擔子有千斤萬斤重啊!必須撗下一條心來,把公社建成有吃有穿有笑有樂的社員的家,讓社員做到砍他腦殼他也不願退社。隻有這樣,我們才對得起生我們養我們的父老鄉親。”

講到這裏,劉小牯走到姑奶奶和白大姑跟前,說:“兩個奶奶,您們把風亭領回去吧!別再爭了,誰家娃兒都不應受冤屈。”

“竇曾台上的人都嫌我囉嗦,我今兒還沒開講呢。算了,你們公家的人說事,我們老婆子不摻和。走,回去。”姑奶奶一手拉先智,一手拉白大姑,走出會議室,出了門,招呼台上來的人,一起往家走。

偷偷跟在姑奶奶後麵來到會場的還有兩個人。他倆一直沒有露麵,躲到會場另一麵的牆角,聽裏麵的動靜。最後,他們見竇曾台來的人說說笑笑走了,便從另一條路溜到謝仁口街上去了。他倆是曾善明和竇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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