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走獨木橋過不了河1
解放那年冬月初六,改名為曾先炳的丟娃,與獨梅成親之後,竇曾台家家戶戶成分劃定了,田地分完了,冬天緊接著來了。
竇先智分到了大地主夏強德在冒堖垸的四畝田,他死活不要,隻要曾善明退回的三畝五分菱角田。分家時,四兄弟各分一畝田,他那一畝,也不要了,退還給他爹。他把鄉政府發的菱角田的紅殼子土地證,裝進貼身衣兜裏,時不時掏出來看一看,日裏夜裏不忘摸一摸,捂一捂。晚上熄燈後,他往玉珍身上爬。玉珍硌得隻喊腰疼,好幾次偷偷收起,藏到別處。他總是在完事後,再把小本本找來,還是裝進貼身衣兜裏。
寒露的油菜霜降的麥。他趕在霜降後三天,連日帶夜,施肥,翻地,摻沙,培壟,搶種了冬小麥。麥兒發芽,麥兒青。越冬的小麥,丟到田間不須管的,他卻起早貪黑蹲在田頭壟間,東看看,西瞅瞅,像個孵出了小雞的老母雞,張著翅膀,早“嗑嗑”,晚“咯咯”,護衛著雞娃。春打六九頭,麥苗兒返青,需要牛拉石滾碾壓,培蔸固根,他沒有牛,一行行用腳踩,踩累了,膝蓋跪,屁股坐,靠自己腿腳並用,壓了好幾遍。
有了自己的田,收了自己的糧,他從頭到尾感受到了一個農民自種自收的快樂。逢人咧嘴笑,開口避口“我的田”“我的麥子”“我的婆娘我的娃”,如何如何,別的事,不再放到心上。民兵小隊長不幹了,黨員幹部不見了,開會聽報告不去了。
有一天,小個子長頭發的鄉長洪少譜,領著黨員竇為香曾先炳把他堵在草棚裏,這個罵,那個訓,另個勸。罵他翻身忘了本,是謝仁口的“劉介梅”,訓他當年的鋤奸模範褪了色,白登了報,白受了獎,勸他早早回頭,再求進步。說政府正在組織變工隊,扶助土改翻身後又返貧的農民,有的村搞起了互助組,要他趁早加入進來。洪鄉長拿出一份入黨誌願書,遞給他填,道理講了一巴簍,要他接受組織考驗。他煩了,急了,銃杆子脾氣上來了,一把撕碎了黨表,說您們願找誰找誰去,反正我不入。他心底裏記得徐先生要他“逢黨不入”的叮囑。洪鄉長火了,使勁推了推自己的長發,叫著要開他的批鬥會,可他一個貧農,找不出鬥他的由頭,便不再理會他。竇為香曾先炳雖然為他惋惜,又拿他沒得法,日漸疏遠了他。他倒落得個耳根清淨,再不過問門外的事,一門心思過自己的小日子。
他不甘心自己的三畝五分田每年隻收幾百斤小麥,開始實施新的生產計劃。他把臨近潭子邊的坡田,用磚頭瓦片墊高,盤整出二畝水田。坡上靠近曾善明刀把田的一畝五分地,就低削高,平整成旱田。這樣,他的菱角田變成了一旱一水的梯田。入冬,他把水旱田全部種上小麥。翻過年的芒種,他在旱田的小麥地套種棉花。小滿割麥後,旱田棉苗長出,水田搶插晚稻。他盤算得清清楚楚,一年下來,不僅能收五六百斤小麥,還能收八九百斤稻子,上百斤籽棉。籽棉送謝仁口彈坊脫粒,可得四五十斤皮棉,玉珍紡紗織布不用愁。棉籽送槽坊換油,二十多斤,夠一家三口吃。就靠這塊菱角田,一家人吃穿用足夠。
他的盤算沒有落空。單幹兩年,竇風亭的草棚裏,壇壇罐罐裝滿了糧食,床頭床尾堆滿了棉紗棉布,壓箱包袱裏多了些新版人民幣票子。他開始置家了,緊接草棚蓋了間夥房,改造了灶台,像城裏人那樣壘了個煙囪,穿過棚頂,直達藍天。早晚煙囪冒出青煙,飄忽在棚頂,宣示著這戶人家日子過得紅火。他給兒子金舫打了個三鈴鐺純銀狗圈,有事沒事領兒子在中府河堤上溜達,清脆的鈴鐺聲,引來不少人上堤來打招呼。他在曹家嘴布店扯了幾尺碎花細洋布,托裁縫師傅為玉珍做了身衣褲,強領她往人多的地方鑽。做了這些還不夠,他買來犁耙,把草棚塞得滿滿當當。數清了還剩一些錢,便約為鬥二爹到曹家嘴牛市買牛。
叔侄倆在牛市轉了個遍,相中了一頭五歲口青水牛。為鬥跟人家在袖筒裏來回捏指頭,談定了價,先智帶的錢不夠。他倆垂頭喪氣走出牛市,突然,一頭白色牛犢掙脫鼻繩,急匆匆朝先智奔來。它鼻孔裏噴出熱氣,眼睛鼓得溜圓,白睫毛忽閃著,繞先智轉了一圈,伸頭蹭先智,不願離去。為聖摸牙口,全身看個遍,連聲讚道,三歲口,好白牯!好白牯!隨後趕來的賣牛漢子說,這小家夥近日不吃不喝,日夜鬧騰,怕是病了,隨便給幾個錢牽走。先智說,您開個價。那漢子報了個數。說來真怪,竟然與先智荷包裏的錢分毫不差。先智大喜過望,付了錢,牽牛回家,連夜在棚外搭建一座牛欄,與他的床頭隔著壁子相鄰。
不光有了自己的田,還有了自己的犁耙,自己的牛,他竇先智除了暫時還需借用曾善明的牛之外,百事不求人,等到小白牯五歲套了軛,那就是萬事不求人,管他外邊搞麽子互助組、變工隊,跟老子不沾邊,隻管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一想到關門,他又有了新的盤算。這草棚早該拆了,竹片編的門,跟塊籬笆差不多,燒了算。再苦幹兩年,挑塊新台基,離爹遠一點,免得看他臉色,蓋一座三間套的大瓦屋,比曾善明家的瓦屋還要高,還要大。一色的青磚青瓦,大門用整塊榆木板,桐油至少刷三遍,反光射出去老遠。叫別個一看,就知道是我竇先智的屋。一連幾天,他夢見自己在三間套的大瓦屋裏,“咣當”一聲,關上桐油刷了三遍的榆木大門,管他外邊刮風下雨呢,悠哉悠哉喝茶哼花鼓戲。
但是,沒過幾天,他的美夢被突如其來的災禍粉碎了。
那天下午,他正在棉田裏鋤草。剛破土的棉苗,頭頂白色未褪的棉籽殼,托地兩瓣嫩葉,像滿地鋪撒的珍珠翡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脫掉襯衫,扔到田埂上,赤膊揮鋤,鋤一步跟一步,想象著他的棉田,到了秋天時的樣子,白花花的棉朵兒,像天上的白雲飄落在大地上,又像地上的白絮絮飛向藍天,多得數不清,分不清天上地下。
“大哥,不得了,出了大事!”三弟陽亭麻臉通紅,揮手朝他奔來。陽亭被他爹逼迫到學藝曹家嘴,學了榨油學開雜貨鋪,學了染布學孵雞鴨,都沒學會,回來種田。
先智拄著鋤頭把,等他跑到眼前,問:“像挨了槍子似的?慢慢說,出了麽事?”
“大嫂子,她,她生娃兒,生,生不下來,暈死了!”
先智早上扛鋤頭出門,見玉珍挺個大肚子,與娘在一起軤紗,婆媳倆有說有笑,未見任何異常。再說,鄉下女人生娃,跟屙坨屎似的,容易得很,老大金舫,就是玉珍燒火時,生在灶門口柴火堆裏的。怎麽就半天工夫,出了這麽大的事?他不及細想,丟掉鋤頭,撒腿往家跑。陽亭撿起田埂上哥的衣衫,拖起鋤頭,跟在後麵跑。
草棚前圍滿了人。羅老坎蹲在棚門口,周寡婦倚著他。他倆懷裏摟住的金舫,不停地哭泣:“我娘怎麽啦?我要娘!”竇家幾輩的老少爺們,散在四周,或走或立,搓手頓腳,焦慮不安。稍遠的棚角處蹲著竇為新,兩手捂頭,一言不發。
先智一腳踢開緊閉的棚門,撞進屋裏。靠棚壁的木板**,玉珍頭朝裏,翹腿朝外橫臥著,臉無血色,渾身微微發顫,胯間露出一團毛茸茸的嬰兒頭皮,汩汩淌出羊水。白大姑在**摟著她上身,雨亭媳婦桃英在一旁握著她的手。竇家其他女眷圍在四周,七嘴八舌罵該死的接生婆。接生婆肖二嬸娘每年不曉得接生多少娃兒,沒見過露頭不出的,嚇得牙碰牙腿打顫,不知什麽時候跑掉了。早先智一步進屋的鄉醫竇為早,從紅十字木盒裏取出一條帶圓圈的細管子,把圓圈按在玉珍胸部,岔出兩個楸楸在耳朵裏聽,沒聽出什麽,伸手去把脈。先智進屋,誰也不理,隻朝為早遞個眼神:“麽樣了?”為早痛苦地搖搖頭。桃英見狀哭出聲來:“嫂子啊,玉珍姐,你醒醒,不能就這麽走啊!”
光膀子的先智,轉身奔向夥房,將手伸進滾燙的開水裏,洗盡泥土,忍痛劃拉一陣,兩手迅即像燒紅了的鐵叉。他端手進屋,在床前蹲下,兩肩架開玉珍雙腿,雙手合十,就露出的頭皮握緊,先慢後快,先輕後重,把嬰兒拔了出來。娃兒現身那一刻,他將娃兒摔到地上,罵道:“你這個孽種,投生也要害你爹娘!”
白大姑從**撲下來,一把沒接住娃兒,急忙從地上抱起娃兒,捂在懷裏。為早剪斷臍帶,紮緊肚臍眼。娃兒滿臉發紫,動彈不得,沒一絲聲響。先智怒氣未消,照娃兒屁股連拍幾掌,又罵道:“要死,你早點死,免得長大害老子。”娃兒幾下抽搐,“咕哇咕哇”哭出聲來。
娃兒降生不一會兒,胎盤脫落,隨後,“嘩”的一聲,玉珍身下湧出一團血水。
“血崩?血崩了!”竇曾台十裏八鄉,每年都有幾起產後血崩的事,很少有撿回命來的。
白大姑突然記起,徐先生有次說過,扁擔嘎子可以止血。她屋前連架上正曬了許多,陽亭幾天前從中府河撈來喂豬的,匆忙奔去取回一袋曬幹了的扁擔嘎子,塞到玉珍身下。奇跡出現了,淌血慢慢變成了滴血,連接換了幾袋,血止住了。
大人和娃兒的性命保住了。
姑奶奶得到報信,領著二黃嬸和獨梅獨蘭來看望玉珍時,棚內外的人已經散去。玉珍頭纏布巾,摟著娃兒,昏睡過去。姑奶奶進門,手腳和嘴就沒停過,摸摸玉珍頭,看看娃兒雀雀,忙不停地數落白大姑:“大姑啊,莫嫌我老了說你,生娃兒這麽大的事,哪能事先不想周全些?肖二嬸娘,那能作指望啊?幸虧你還記得用幹扁擔嘎子,要不啊,丟了兩條人命。我活了快六十,麽事沒見過?生娃後,外頭的血止住了,裏頭還在流呢。流了那多血,就得補。又能止血又能補血的,隻有扁擔嘎子矛頭。她大嬸,”姑奶奶手指隨來的二黃嬸。“你明後天回娘屋去,那兒是湖區,找尋些矛頭來,讓玉珍煎水喝,不出半年,保管好。”
姑奶奶說的扁擔嘎子矛頭,是一種水草的果實。這種水草,學名苦草,葉扁而長,形似扁擔,洪湖人稱為扁擔草,鄉下人叫作扁擔嘎子。它立夏開花,立秋結果,果實細長彎曲,質地堅硬,樣如蛇矛,書中稱為苦草籽,鄉下人叫它扁擔嘎子矛頭。江南一帶的湖河溝汊靜水中多有生長。北方人的藥王孫思邈《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均未提及。早清江蘇人張璐所著《本經逢源》,則繪圖詳解,稱其“理氣中之血,產後煎服,能逐惡露。”洪湖本地千年來流傳一本《水草詳解》,列專章細說扁擔草,說它“葉性苦,溫,無毒,人畜禽皆可食。焙幹,可凝血。實煎服,可止內血亦能補血。”
二黃嬸連連答應,說收拾兩天,後天就起身。回家後,她把這事跟曾善明說了。善明沉思許久,催她快快動身,沒得麽子好收拾的,明天起早就走。
曾善明早就開始打先智的歪主意。看他發了家,先是隻有些眼紅,見他在菱角田上盤整出兩塊梯田來,又收麥子又收穀,棉花成筐成簍往家搬,自己緊挨著的刀把田卻不爭氣,種的黃豆癟了殼,改種水稻又倒了秧,自認錯過了節令,並不氣恨他。後來看他買了犁耙,居然牽回一頭小白牯,還想蓋超過自己的大瓦屋,這就不能容忍了。台上的人,誰家不借自己的牛和犁耙,用後以換工來抵。他竇先智都有了,哪個還上門來借?這不是明擺著跟自己叫板嗎!於是,心底裏生出歹意來。回想他爹蚊賬裏幹的肮髒事,本來兩下說好了,用他兒子的田暗抵就結了,偏偏橫空戳出個麽鬼土改劃成分,為了不被劃成富農,昧心把田退了。退了田,事沒完。跟他爹講好敲羅老坎的錢,用來抵孽債。到頭來,錢沒敲到,反倒把姑娘嫁給了丟娃,真他娘的撞了鬼。竟管他竇先智在獨梅成婚時幫了忙,留住了丟娃,顧住了曾家臉麵,還掏了二十塊光洋陪嫁,可頂不了他爹造的孽,父債子還,還得把他的菱角田撈回來。老表老表,一代親,二代了。他爹這個親老表不仁在先,莫怪老子對這表侄兒不義。不過,不可明搶硬奪,要設好圈套,引他一步步自己把田送過來。善明冥思苦想多日,沒想出好主意。這次二黃嬸回來講了扁擔嘎子矛頭的事,他計上心頭,催她快去快回。
二黃嬸娘家是洪湖邊的打魚人。入冬前,家家打撈扁擔草,曬幹了,堆成草窖,喂飼牲禽。次年入夏後,每家每戶都剩一些,散放在屋簷下。她不廢氣力,從娘家左右鄰居草堆中撿拾出嘎子矛頭,裝了兩麻袋,讓兄弟隨自己連夜擔回來。善明教婆娘,用個紙缽,每次裝大半缽,送到曾家,隻需如此這般說話。
二黃嬸端著大半缽矛頭,進了先智草棚,隻見玉珍頭纏布巾,捂著夾被,有氣無力地躺在**。娃兒像把幹柴,擱在身邊。她照善明教過的話,說:“入夏了,湖區也沒得嘎子矛頭,托人從湖邊收購站賒來的,你先喝著。我慢慢再去弄。”
竇家人不大在意,以為滿湖都有的東西,但還是說了幾籮筐感激的話。
喝了矛頭煎的湯,玉珍的身子骨漸漸硬朗起來,可以扶著板凳下床,抱著娃兒出門見見陽光了。先智想,這場災難總算扛過去了,老子有的是力氣,一個人頂兩個人幹,早日把瓦屋蓋起來。沒想到,另一場更大的災難直接砸到他頭頂上。
這天早餐後,先智牽著從善明家借來的大青牛,扛上新買的榆木犁,去幫老二雨亭耕田。快到晌午時刻,田耕完了,他牽牛扛犁往回返,瘦小的剃頭匠雨亭跟在後頭。
原路返回,經過一條赤沙溝。溝深一丈多,寬兩丈餘,兩岸陡坡。溝上一座木橋,碗口粗的原木由釘鉚成橋麵。來時安然無恙,回時先智並沒在意,哼著花鼓戲踏上橋,走到中間,原木突然滾動,裂開一道大縫,他連人帶牛跌入溝裏。
大青牛最先入水,觸到沙水的那一刻,揚起前蹄,奮力一躍,卻頭朝上重重摔入赤沙中,漸漸深陷,僅剩牛頭絕望地麵對藍天,口鼻不停地噴出水霧。
先智與肩上的犁一同摔下。入水時,他並不驚慌,自小會水,遊到岸邊便沒事了。他兩手用力一撐,想躍出水麵,卻感到下身被緊緊吸住了,越掙紮越往下沉。隨即腹部一陣劇痛傳來,一團鮮血漂上水麵,他知道,犁頭鐵尖紮破了肚皮,再無力動彈,伸直脖子,勉強把頭擱在水麵上。此時,他滿頭泥沙,喘不過氣,說不出話,像漂浮在水麵上一隻脫藤的葫蘆。他的榆木犁,倚在身邊,早已沒入水中。
“救命啦!救命啦!我哥哥落到溝裏啦——”雨亭在溝邊蹦起來喊叫。
最先趕過來的是曾善明。他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手裏握根木棍,全然不顧他的牛,直奔離先智最近的岸邊,把木棍伸向他,夠不著,一邊對先智說:“風亭,你娃兒挺住!”一邊呼喊:“快來救人啦!”
溝兩邊許多人在地裏忙活,聽到喊叫,紛紛放下手中活計,朝溝邊奔來。有的脫衣褲,有的扛原木,要下溝救人。
“您們莫動!都莫亂動!”白大姑由遠而近,呼叫著而來。蹦掉了小腳鞋,跑掉了小腳襪,光光小腳木樁似的敲敲打打,連跑帶爬,來到溝邊,大口喘粗氣。陽亭竹竿牽著瞎子徐先生,走兩步,跑三步,跟在後麵。最後走來竇為新,聳肩擺臂,跟上來。
剛才,陽亭聽到喊叫,飛也似回家告訴他娘。白大姑正送徐先生返回曹家嘴,走到村頭,聽陽亭說了情由,顧不得徐先生在全台人前的忌諱,拉他一道去救兒子。徐先生教她,人落到赤沙溝裏,千萬莫動,他來了自有辦法。
“您們莫下去!莫往溝裏丟東西!趕緊往溝裏潑水!快,快!”徐先生在白大姑身邊教一句,她喊一句。隨後,又朝先智喊道:“風亭娃,娘來了!莫動!”
竇曾台人大多信服徐先生,紛紛找尋桶子盆子罐子一類家什,就近舀水倒入溝裏。幾袋煙的功夫,奇跡出現了。榆木犁最先浮出水,被人拖上岸。先智仰麵漂浮在沙水上,肚皮上還在冒血水。善明滑向溝底,招呼人手拉手,結成人鏈,伸出木棍讓先智抓住,合力把他拖到岸邊。雨亭背起他,往家裏跑。那頭大青牛,慢慢露出了脊背。曾家人挑竿拉住了牠的鼻繩,把牠牽上岸。
先智躺在草棚**,麵色蒼白,有氣無力地耷拉著手腳。陽亭緊急叫來的竇為早,含酒噴灑他肚皮上的傷口,找來刺小薊、鳳尾草,在石板上捶爛,捏成餅,敷在傷口,用布巾紮牢。徐先生說:“外傷好治,內傷難醫呀。還得用嘎子矛頭煎水喝,正好跟玉珍一起喝,省了別的麻煩。”
兩人一起喝二黃嬸隔三岔五送來的嘎子矛頭,身子日漸好轉。喝了七七四十九天,二黃嬸空手來說,矛頭沒得了,還要,得到曹家嘴藥鋪去實。白大姑掏出新幣二十萬元,叫雨亭去一趟。雨亭帶回一紙包,說好貴喲,一兩一萬一,才買回來不到二兩。竇家人大驚失色。先智忙叫陽亭去問善明大爹,看用去了多少矛頭。陽亭帶回來一個賬本,上麵記著某月某日,送來幾斤幾兩。先智不用撥拉算盤,心算兩遍,連聲喊天,共用去了七十斤,照曹家嘴藥鋪這個價算,得花七百七十萬塊。他猛然記起,二黃嬸開頭送來時說過,這是從湖邊收購站賒來的,即使價格減半,也得三四百萬。不知不覺,背了他曾善明這麽多的債。
人倒黴,放個陰屁,也砸腳後跟。曾善明叫人捎來口信,說他的大青牛那天從溝裏爬上來之後,沒多長時間,吃不進草,拉不出屎,更別說下地拖犁帶耙了,前些日子,出不了欄,走不動路了。沒得法子,用船運到曹家嘴屠宰場送了終,新買回來一頭七八歲口的大青牛,這一來一去,花了七八百萬塊。問先智怎麽給個說法。
竇先智聞訊如竹條抽身,麥芒紮背,好當當的一個家,搞出這麽大一個窟窿,怪哪個?喝了人家賒來的藥,害死了人家的牛,都是自己找的,怪不得善明大爹。他好心好意,來回到湖區找藥,第一個下到溝裏救自己,並沒有強迫自己背債。怪隻怪自己走了黴運,喝涼水也塞了牙。這筆債,自己認了,傾家**產也要還他,先把新買的犁耙抵出去,其餘的,慢慢還。隻要老子身子好了,再幹它個二三年,還不是又回來了。留得蒲草在,不怕沒草席。他下了這個狠心,便尋個夜晚,強撐著沒痊愈的身子,一步兩趔趄,來到曾善明家,與他交這個底。
曾家人都睡了,隻有善明在後屋罩子燈下喝茶呼煙哼皮影戲。他美滋滋地回味自己給先智設下的圈套,已一環套一環地圈住了他,到了收緊的時候,隻等表侄兒把菱角田送上門。當時聽到二黃嬸說玉珍產後血崩,要尋找嘎子矛頭時,他就開始下套了。這東西夏花秋實,湖區遍地都是,夏貴冬賤。二黃嬸兄弟擔回來兩麻袋,他深藏不露,每次送一紙缽,淡淡的隻說賒來的,麻痹竇家人不當回事。等到藥鋪緊缺,價格蹦高時,他拿出賬本,高價討債,讓先智不知不覺欠下他幾百萬塊。他知道,僅憑這筆債,壓不垮先智,便緊接設下第二個套。先智借牛耕田後返回,必經沙溝橋。他撬掉了釘,原來隻是打算借先智的手,斷送掉已近四十歲的老青牛,自己更新一頭年輕的耕牛,讓先智再背一筆債,一舉兩得。沒想到先智也掉入溝底,還紮傷了肚皮。他當時一陣內疚,怕害了先智性命,便搶先救先智而不顧他的牛。後來見先智生命無礙,而且還得用他的嘎子矛頭,便以手加額,慶幸老天又助他一把。這兩筆債加到一起,一千多萬塊。他竇先智屋裏全部家當拿出來,也還不起,自然隻有捧著菱角田送過來。他素知先智銃杆子脾氣,絕不會賴賬。這家夥就算打斷了骨頭放幹了血,也不會癱在地上。他靜靜地等著表侄兒上門。
先智來了。他推開虛掩的大門,走進亮燈光的後屋,叫聲大爹,便直截了當地問:“您算一下細賬,看我到底欠了幾多錢?把個準數。”
“你這娃兒,跟表爹還算麽子細賬。過去的事,過去了就算了。莫提了。你大爹又不想叫你還錢。”善明招呼他坐下,把開了封的紅雙喜牌紙煙往他眼前推了推,說。“要是,要是,你娃兒硬要叫真,我說你聽聽,聽完就算了。嘎子矛頭,賒來的,前兩天,人家拿著賬本來算總賬,七百七十塊。死了的大青牛,正當年,正是好用的時候,太可惜了!救不轉來,隻好買頭新牛,花了一千一百多萬塊,哪有老牛那麽上手,那麽好用!牛雖說是你借去的,雖說壞在你手裏,也怪不得你呀。那就算作是你娃兒買了頭新牛,來還給你大爹。這新牛不上手,不好用,我也認了。這兩項加起來,一千八百萬塊,折合光洋得三百塊。這不是個小數,你大爹日子過的也艱難,背不起呀!你娃兒要是不認這筆賬,不願還,也就一算盤搖了。我自己討米要飯,自己來堵這窟窿眼。可又怕壞了你娃兒名聲。竇曾台哪個不曉得你銃杆子脾氣,放出去了,就不會收回來,上頂天下拄地的硬氣好漢。你說呢?”
先智做夢也沒想到欠了這麽多的債,回念一想,表爹說的也還在理,自己哪能背個賴賬的壞名聲?屁股頂著牆,沒得退路了。說:“我認賬。您看,怎麽個還法?”
“你娃兒硬是要還,我也攔不住你。人家說,老表一代親,二代了。可你姑奶奶還在,二代老表就不能了。人生親了,沒得法呀!我看把零頭砍了,你就照一千萬塊錢辦吧。”善明嘴裏叼著煙,眯眼看先智。
先智像不認識善明似的,盯眼看他。兩人目光碰到一起,先智倒先有些心虛,以為叫他皮筲箕,真委屈了他。說:“我不要您免,該是好多是好多。我把新買的犁耙滾耖,先抵給您,剩下的,我打個欠條,以後還。”
“你那些犁耙,值不了幾個錢。硬要用來抵債,我隻好先收下。欠條也莫打。依我看,你現在這身子骨,哪下得了地?你的菱角田,荒廢了幾個月,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我替你種,收成七三分。還有那頭小白牯,你也養不起了,我先替你養著。等你身體好了,一道還給你。那些債呢,從此一筆勾銷。我們伯侄倆今兒說了就算數,你知我知就行了。莫跟外人說,也莫跟你姑奶奶說,免得她囉嗦。好不好?”
先智心裏“咯噔”了一下,他該不是有意算計自己的牛和田吧?但把他往好處一想,倒覺得這是個辦法,既抵了債,又種了田,養了牛,還有三成收入,便點頭答應了。
曾善明送走先智,關上大門,上床後喜得睡不著。他問自己,竇曾台還有沒得比曾善明更聰明的人?挨個比比,真的找不出來。從頭到尾,沒花一分錢,白白撿來一套犁耙滾耖,白白撿來一頭牛,白白收回來一塊田。台上的人,今後還得登門來借,借後換成日工,來種自己的田。自己不出一分力,田也種了,糧也收了。竇為新,你叫老子吃了啞巴虧,老子叫你兒子也吃個啞巴虧。看他兒子這樣,一兩年好不起來,就算好起來了,也莫想把田和牛要回去。老子把賬本往他眼前一擺,照高利貸利滾利一算,他長一百張嘴,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第二天,先智拄根拐杖,一步兩趔趄,來到他的菱角田。當年作為界樁插上的三棵楊樹,已長成缽口粗,分布在三個“菱果”角上,仍然忠實地守護著他的田。然而,田間全然沒了往日的模樣。三個多月沒見,坡上棉田裏,東一窩野蒿,西一堆茅草,黃絲草狼麻藤牽東扯西,絞殺了本該開花結桃的棉株。坡下水田,旱了澇,澇了旱,爬滿了野草,狐突鼠竄,螻蟻橫行。早先插下的秧苗**然無存,一片荒涼。他背靠一棵楊樹,不忍心打量眼下的荒蕪,直愣愣看著遠處的那兩棵楊樹。秋來了,楊葉飄零,枝條下垂,輕輕吹拂他的臉。他想起當年從曾善明手裏收回菱角田的那個夜晚,挨個擁抱了這三棵樹,俯臥在田間,他的田在耳邊“喃喃”細語“永不分離”時的情景,猶如楊枝抽打在心上,從未哭過的他,淚流滿麵。他對他的田說:“怪老子倒黴,拿你們送了人。等老子身板子硬嗆了,接你們回家,養得你們美美的肥肥的。永不分離。”
告別他的田,回到草棚,正好曾善明托人來扛走他的犁耙滾耖,順便牽走他的牛。小白牯躲在他的身後,咬住他的衣角,任人牽拉不挪動半步。來人舉起樹枝,想抽打它。小白牯怒眼圓瞪,鼻孔暴張,直噴熱氣,豎起剛剛長出的尖尖猗角,朝來人衝去。來人轉身而逃,回去告訴善明,說小白牯有神氣,牽不來。善明暫時作罷。先智把小白牯摟在胸前,說:“不想去就不去吧!有我一口吃的,不會少你半口。我們一起過苦日子吧。”
沒過幾天,先智家裏斷了餐。一家四口,兩病兩小,掙不來一分錢,天天張嘴待哺,坐吃山空。屋裏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當出去換了糧,還是沒有維持多長時間。接著,賣了窩裏的雞,圈裏的豬,仍然支撐不了多少日子。不過,箱底包袱裏還有十塊銀元。那年在桃花崗土地廟,曾善亮朋友交給他三十塊銀元,托付他暗助姑奶奶急時用。丟娃成親那天,他叔子鬧婚,拿出二十塊打發了他叔子走人,救了姑奶奶的急。剩下這十塊,他未曾動分毫。玉珍說,日子熬不下去了,先挪出幾塊來,救了自己的命,以後再還上唄。先智說餓死也不能動這錢,答應人家的事,說了算數。他四處尋摸,看家裏還有沒得能換糧食的東西,看上了金舫脖子上的狗圈,乘兒子熟睡時動手來取。玉珍淚眼婆娑,按住他的手,遞過來那套隻穿了幾水的洋布衣衫。他唉聲歎氣,做賊似的拿去換了幾升細米。本來,他可以像舊社會那樣,到河溝采些茭白、菱角藤、扁擔嘎子什麽的,用來充饑,守在水邊,餓不死人的。怎奈秋去冬來,水草凋零,灘頭一片肅殺。他隻能靠挖野菜,掏老鼠洞度日。
這天,玉珍抱起還未取名的小兒子,說我倆回娘屋去,興許那裏能擠出口飯來,屋裏有白奶奶端來的幾升米,你和金舫在家也能多撐些日子。先智說,去試試也好,不行就早點回來。玉珍走了十來天,回來時,手裏提了個布袋子,打開來看,大米黃豆豌豆混雜,足有一二十斤。先智納悶,玉珍弟妹七八個,個個不成年,都是張嘴等吃的貨,靠土改分的三四畝田,哪來餘糧?
此時,竇為香躬身進草棚,從肩上卸下一袋大米,張口就嗬斥先智:“風亭你這娃兒,莫怪我說你!你受了難,斷了糧,也不告訴我們,硬憋著,也就算了!你不該叫玉珍跟娃兒去討米呀!”
今早,為香在曹家嘴趕早街,為互助組買麥種,返回經過五家場,見玉珍抱娃挨家討米,隨後跟蹤一段,確認無誤。還打聽到這娘倆,十多天來,一直在曹家嘴沿線的五家場、關聖廟、觀陣台一帶討飯,晚間棲身在關聖廟內。他回來與互助組各戶說了,大家湊了袋大米,送來救急。
“你這臭婆娘,丟老子的人!竇家祖宗說過,凍死不進彈坊,餓死不提飯筐。哪個叫你做這丟臉的事?”先智揮舞拳頭,朝玉珍砸去。他從未打過婆娘,不知打哪裏好,比畫了幾下,拳頭砸在玉珍肩上。
玉珍趴在床邊哭泣。“總比在家餓死好!”
先智不忍心再責備玉珍,便不再理睬她,把為香拉到一邊,告訴他怎麽欠了曾善明的債,怎麽用犁耙抵債,怎麽抵押菱角田,說了一遍。
“想當年,土改時,他曾善明本該劃富農,你硬要幫他。我早跟你說過,他還會算計你的田。你不信。怎麽樣?他個皮筲箕,連你骨頭縫裏幾錢肉都算計到了,還指望他把田還你呀?”
“沒得別的法子呀,欠了他的債,指頭伸到他口裏了,還不由他咬啊!”
“有辦法囉!”棚門外傳來曾先炳的聲音。音落人到,先炳和獨梅進屋,把一袋大米送到玉珍手上。他倆成親後不久,分家單過。先炳從縣基層幹部培訓班回來,當了鄉劃片支部的委員。今年牽頭幾戶曾姓人家,組織了互助組,日子過得順溜。近幾日得知先智一家遭難,送來自己的餘糧,碰巧聽到先智與為香訴說欠債抵田。
“丟娃,上頭有精神嗎?”為香是長輩,雖然入黨比先炳晚,但早年參加過赤衛隊,所以,從不叫先炳大名。
“省裏縣裏都有文件下來,從今往後,不允許土改分得土地的農民出賣土地,自然也不能抵押土地。獨梅她爹再會算計,再牢靠的皮筲箕,也莫想吞下風亭哥的田。”先炳喝兩口玉珍遞上的一碗涼白開,瞟眼見獨梅瞪他,忙打住話。
“是說啊,共產黨哪會重新讓人當地主呢!”為香說。
“碰上個傷啊病的,日子過不下去了,不賣田,怎麽搞?”先智問。
“來了個新政策,叫統購統銷,文件上稱作麽子計劃收購計劃供應。國家統一收購農戶餘糧,按定量賣給不種糧的市民和幹部。從今往後,鄉下的和城裏的,各是各的戶口。城裏的憑糧票吃商品糧,鄉下的吃自種糧。鄉下農戶又分成三類,按每人每年定量算,收入超出的是餘糧戶,不夠的是缺糧戶,剛好的是自給戶。國家對餘糧戶征購餘糧,對缺糧戶返銷低價糧,對自給戶不征不返。對孤寡病殘的人,政府保吃保穿保住保醫,死了保送葬,叫作五保戶。這樣一來,鄉下的城裏的都有糧吃,從此餓不死人了。富人家,莫想再去當地主。窮人家,也莫愁再去當長工。這個政策好啊,一鍬下去,挖掉了窮根。拿你風亭哥來說,往後可以吃國家返銷糧,保你餓不死了。”先炳說。
“這對不欠債的人,自然是好事。以前欠了一屁股債,總是要還。無債一身輕,有債頭頂天。再好的政策,也當不了還債呀!”先智還是不放心。
“政府想到你前頭了。馬上要成立鄉信用社,每個村設點。錢多了,存到那裏吃利息;缺錢的,急用錢的,到那裏貸款。特困戶,政府減免利息。舊社會,那些高利貸、印子錢、驢打滾,再也莫想回過頭來坑窮人了。風亭哥,信用社一開業,你就貸款還債。我們支部給你出證明減免利息。你還怕麽家呢?”先炳說。
“我的娘呀!有這麽好的事,哪個還出門討米呀!”玉珍與獨梅在一旁說悄悄話,耳朵卻在聽先炳講新鮮事,不由得插嘴叫起好來。
“看你娃兒還逞不逞能?一根柱子頂不起一架檁子,自個單幹,麽樣?吃到苦頭了吧?單幹就是獨木橋,走不下去的。還得聽共產黨的,還得靠集體。”為香指頭甩到先智眼前。“趕緊把你的菱角田要回來,犁耙也要回來,入到我的互助組。憑你的田和農具,也能五五分成。你會打算盤,一邊養傷,一邊在組裏記記賬。組裏換工替你種田。欠他曾善明的債,不能高粱小麥一鍋煮,熬成糊塗賬,要一筆一筆算明白。該認的賬,從信用社支錢還他。還清了,跟他一刀兩斷。”
“好啊,迎接解放,屁股上比別人多出四個眼,迎接集體化,肚皮上又多出一個眼。肉皮上眼多,心裏麵眼少。要講鬥身上的眼,誰都鬥不過你這個銃氣!要鬥心眼,都比你強。”獨梅見先智默默無語,一臉愧色,打趣地說。“我回去跟我爹講講新政策,動員他把你的東西退回來。你趕緊回到互助組來吧!”
先智嘴上沒說,心裏已經服輸了。為香二爹說的是,還真離不開共產黨。新中國成立前,曾善明黑了自己的田。共產黨坐了天下,搞土改,劃成分,他曾善明怕當富農才退了田。這回要不是搞統購統銷,搞集體化,別說自己窮下去,恐怕連性命都保不住,哪能要回來抵出去的田呀!單幹還真是座獨木橋,走獨木橋過不了河,自個天大的本事也走不過去。他下定決心去討田,趕緊加入互助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