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螞蟻頂大樑
曾先炳在縣城新馬路來回轉了一兩圈,還是沒有找到縣政府。
長江出三峽後折轉向南,領清江,挽洞庭,牽洪湖,在這裏纏綿盤桓,拐了十八道灣,才轉身北上。洪湖縣城新堤,就建在長江北去的折轉線上,東依滾滾長江,西偎渺渺洪湖。新中國成立前,一條兩裏路長的老街,順江堤蜿蜒而去,中間銜接另一條老街朝湖區款款而來,連接在一起,正好呈丅型,俗稱丁字街。新中國成立後沒幾年,在丅型街下方,一條新馬路平地而起,與老街連成工字型。先炳就在這條新馬路上徘徊。這條路叫作人民路。
這是先炳第三次來縣城。土改時,與獨梅結婚沒幾天,來參加基層幹部培訓班,住老街口一座破廟裏,那時這條馬路所在地還是一片茅草坡。五四年那場大水過後的第二年,先炳第二次來縣城,為初級社選購勝利秈、紅腳早這類新稻種。這馬路剛剛鏟去茅草,正壘土培基,兩旁空****,時有兔狐出沒。如今,這條磚渣鋪成的三四丈寬的新馬路,橫亙在江湖之間。兩旁新栽的楊柳鬱鬱蔥蔥,掩映出一二層高的新房摩踵接肘。在老街出口與新馬路銜接處,居然挺出一座三層樓,為全縣城最高的樓房,樓前赫然懸掛“人民飯店”四個字。先炳認得字,這些新房子前,或左或右,或橫或豎,大都掛了牌牌,牌上前兩個字幾乎都叫作“人民”。
先炳在人民路上走過去,轉過來,看一處,在心裏默認一遍,數一遍:人民代表大會、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人民公安、人民銀行、人民郵政、人民廣播站、人民電影院、人民劇院、人民醫院、人民商店、人民公園……數著數著,他記不清了。他還沒完全搞明白人民這後麵的那些字的意思,模模糊糊感到大概都是為人民辦事的衙門吧。人民這兩字的含義,他是懂的,參加過那麽多的培訓,開了那麽多的會,聽得耳邊起了繭子。他知道,人民就是像他丟娃這種人,翻了身的窮苦人,跟共產黨走的人,合起來就叫作人民。新社會了,公社化了,叫老爺叫老板叫大人的不吃香了,叫夥計叫丫環叫苦力的人,通通戴上了“人民”的帽子。人民吃香了,為人民辦事的房子,他看著舒坦,看著高興。穿插在這些人民的牌牌之中,還有一些他摸不著頭腦的新牌牌,他也湊上去認一遍,數一遍:機械廠、棉紡廠、發電站、供銷社、手工業聯社、血防站、棉花采購站、汽車站、食品營業所、糧管所、公安派出所、體育館、文化館……除了有幾個跟曹家嘴區、謝仁口鄉的牌牌差不多,他打過交道的之外,其他的,就不知道是用來幹什麽的新鮮玩意。他也不想急於搞清楚,反正也是用來為人民辦事的,等到以後用上它們時再說。
他是來找副縣長趙扶民的。
縣裏四級擴幹會議,在新建的縣高級中學召開。學校給學生臨時放了假,騰出教室,安置曾先炳這些鄉隊幹部吃住。會議開了整整十天,今天中午剛剛結束。前幾天的大鳴大放大辯論的發言,先炳一直沒有張嘴。昨天下午,在一個大教室搞分區大會小結,區長講完話,問誰還有話說,沒有就散會。人們站起來正要離場,先炳從後排站起來,問我講幾句行不行。
坐在他身邊的公社書記洪少譜,還是原來的樣子,小個子,長頭發,手掌心握一把小梳子,時不時攏攏頭發。這時,他一把扯住先炳坐下,低聲說,這不是你講話的時候,莫丟醜。講台上跟區長坐在一起的副縣長趙扶民看到了,說大家等一下,聽他講講。
先炳幹咳了幾聲,說:“您們反這個風那個風,都該!我沒得意見。可但是,不能反掉農民吃飯填飽肚子。農民沒得吃的了,麽都搞不成!我們大隊六個小隊,有好幾個的食堂接不上夏糧,開始喝粥。癟著肚皮,怎麽搞躍進呢?要是下半年再受了災,就要壞大事。但可是,搞社會主義,集體化比單幹好!我們腳底下踩著一道坎,就是集體化。這個坎不能鬆,更不能垮,垮了,又回到新中國成立前了!所以說,我們翻身農民繼續鼓幹勁沒得說!但可,可但一一”
先炳還不到三十歲,成親後,沒有長個子,卻長出一圈絡腮胡子來。在家時,剃頭匠雨亭隔三岔五替他刮,臉上倒也清爽。來縣裏開會,自己用小剪子剪得胡裏拉茬。說話一緊張,臉上漲得通紅,滿臉像個倒掛的帶纓子的胡蘿卜。加上幾句土得掉渣的方言,還有改不掉的“可但是”官腔。當幹部後,他學著說可是和但是,說著說著,分不清了,便合在一起講,再也改不了口。台下的人紛紛扭頭看他,本該哄笑一場,卻都沒笑出聲來。
區長望望身邊的副縣長,沒看出表情,便宣布散會了。趙扶民把先炳拉到一邊,說明天下午散會後,我要找幾個支書個別談談,你到縣政府來找我。今天中午散了會,他向洪書記請假晚回去一天,便來找趙扶民。
此時,曾先炳就站在縣政府的門口。縣政府橫的豎的幾排平房,麵朝人民路,沒有圍牆,沒有大門,更沒有門樓、警衛,隻有兩塊齊人高的門柱,分別豎掛著縣委、縣政府的紅字標牌。不過,剛好被幾輛堆滿紅磚的板車擋住了。門柱間,縮向裏一塊照壁,上麵寫著潦草的五個大字:“為人民服務”。各種穿著的男女老少,進進出出。門柱外的板車前,縣委書記褲腿高掉,布衫袖口挽在臂彎,光腳踏雙黃球鞋,正在與跟他穿戴差不多的一群人交談。先炳認得他,上午在會場還聽他作過總結報告。先炳心目中的縣政府,應該是古書中的高牆深院,石獅把門,草民等肅靜迴避的地方,這個人進人出的雜貨場哪像?所以,他在這站了許久,沒能往裏進。正在狐疑中,趙扶民陪一個農民打扮的人繞過照壁出來,看到了他。扶民送走了一個剛談完話的生產隊支書,又與縣委書記打個招呼,領著先炳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辦公室內,一張三屜桌靠牆橫在房中間,桌後一把原色舊木椅,桌前兩隻長條凳,再無它物。桌上一個篾包暖水瓶,高低幾隻玻璃杯。一個竹筒,裏麵插了些筆杆,旁邊一塊硯台,一摞折疊的報紙。
趙扶民土改時乘汽筏子搞宣傳,在竇曾台的河邊,與曾先炳幾個談過話,後來在一些會場內外又見過幾回麵,知道他的情況,便沒講客氣話,招呼他在條凳上坐下,倒杯水遞上,自己挨著他並肩坐著,掏出一個小本本,擱在膝蓋上,說:“過去的丟娃變成了曾先炳,過去的放牛娃變成了支書。好啊!你昨天會上講的很重要。不能餓肚子,集體化不能垮,這兩條說得好。說詳細些,隊裏情況怎樣?”
“鄉下的情勢,不像報紙上吹的那麽好,也不像有的人說的那麽糟。照我說,好的多,糟的少。但可是,弄不好,要出大婁子。”先炳喝兩口水,兩手捧住杯子,屁股往一旁挪了挪,與縣長一條板凳上挨得太緊不自在。
他的六個小隊,去年都是大豐收,今年夏糧收成又好得不得了,日子過得卻不一樣。一小隊的艾家灣,去年浮誇虛報,插了紅旗,戴了紅花,也上交了過頭糧,等不到新麥下來,食堂沒米了,隻好砍青豌豆熬粥。另幾個小隊,不管上麵怎麽反右傾反保守,但就是實報實收,撤了老隊長,新隊長上來也一樣。隻是年末敞開肚皮吃得太多,還是沒能接上夏糧,三餐改成了兩餐。竇曾台的五小隊,先報實後報虛,也扛了紅旗,卻沒見缺糧,日子過得又富裕又安穩。他對自己大隊情況心裏有數,論過日子,鄉下人去年過得最好,雖然日裏夜裏開河平墳整地修路,累死累活,但衣食無憂,累得值。今年上半年,也不差。可是,各隊都沒有儲備糧,全指望上季接下季,萬一下半年受災,那就要壞大事!
曾光炳把隊裏情況和這幾天想到的心思,合盤倒出,末了,歎口氣道:“日子好是好,就怕長不了。縣長,您們得拿穩了,不管怎麽個搞法,人不能餓肚子啊!”
聽到這裏,趙扶民停住記錄,收起小本本,回到桌後,從抽屜裏取出一份文件,黑字標題《黨內通信》,日期1959年4月29日。他舉在手裏,朝先炳揮了揮,十方感慨地說:“先炳,你想的對頭,說的也不差。底下的一些人還在發熱發燒,上頭冷靜下來了。你看,中央早就打過招呼:‘一定要有儲備糧',‘吃飯是第一件大事。'你聽聽,缺糧的怎麽吃?上麵也想到了。‘按人定量,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時吃幹,閑時半幹。雜以瓜菜'。你回去後,抓緊整頓食堂,照這個說法去吃,把糧食省下來。還要趕緊儲備口糧,豐年不忘災年,飽漢莫忘餓漢。”
不等先炳搭話,扶民背手在桌後踱了幾步,說:“如果說解放和土改是翻天,掌握了政權,合作化公社化就是覆地,把中國幾千年的私有製翻了個底朝天,實現了公有製。但是,今後的路怎麽走,建設怎麽搞,沒有現成的答案,要靠共產黨人不斷的探索。既然是探索,就可能出問題。現在,幹部群眾中都有些不滿情緒,說明已經出了問題。出問題並不可怕,發現了,改過來,繼續搞,還是天大的偉業。”他意猶未盡,還想繼續說下去,看到先炳站起來,怔怔地望他,便坐到椅子上,擺手讓先炳也坐下。“我扯遠了,還是要解決眼前的問題。縣委的決定,書記上午在會上講過了。你們要貫徹落實好。一要保吃飯,二要搞建設,兩頭都不丟。”
“那是,那是。鄉下人隻要吃飽了,麽事都幹得成。這些年,莫說新堤曹家嘴這些大地方,就是從竇曾台到謝仁口這些小地方,真是一天一個變。公路,水閘,工廠,學校,糧站,供銷社,衛生院,要什麽有什麽。鄉下人出門不愁,進家無憂。抓壯丁、跑兵荒沒得了,一般的旱災水災,走雞瘟、發蟲災呀,都能抗得過去,連禍害了幾百年的血吸蟲,也給治住了。怎麽能不說共產黨好呢?”先炳說。“公社、區委領導得好啊,那些幹部褲腳一卷,鞋子一脫,下河溝,進田地,跟個農民沒得兩樣。就說區委劉書記吧,連小隊幹部都叫得上名字,整天就在鄉下摸爬滾打。但可是,說他保守,不敢闖,對瞞產私分打擊不力,停了職,還下放了。您說,是不是有些——”
趙扶民對一個大隊支書背後談論區委書記,顯然不願意搭話,立即打斷先炳繼續說下去,隻是問:“怎麽樣,小牯書記在你們那裏還好吧?身體好吧?心情好吧?他家一門三烈,他也是個老革命。你們要多關照他身體,可別讓他累著了。”
劉小牯新中國成立後一直擔任曹家嘴區區長,合作化之後,當了區委書記。大躍進興起,他不慍不火,聲調平平,搞了半年,他忍不住出來潑冷水。有一次在謝仁口公社參觀圖片展覽,公社書記洪少譜給他講了些放衛星的奇跡。他橫了這個老部下一眼,說女人生孩子,十月懷胎,現在懷了八個月,就要生出來,也是奇跡吧?有人告到縣裏,說他不僅僅隻是右傾,鄉下人常說,女人生娃七活八不活,他特指八月懷胎,是別有用心。縣委停了他的職,下放到竇曾台參加勞動,住在竇先智家。曾先炳和竇為香幾個仍拿他當書記看,有事沒事常來請教他。
“劉書記一邊勞動,一邊搞調研,心情好著呢!還是老樣子,老作風。隻是胃疼的老毛病經常發,發了就嚼把花生米。”
“嗯?”趙扶民一怔。劉小牯近日給縣委思想匯報中說,他下放勞動中,看到了群眾巨大的積極性,自己也是全麵豐收,連胃疼的老毛病也改好了。還提醒縣委千萬別濫用農民的積極性,千萬別再購過頭糧,千萬要注意豐年防災年。縣委吸收他的意見,對下半年工作做了新的安排。並且,打算恢複他的職務,不日將公布。看來,劉小牯說的都是實話,就是對身體沒說實話。趙扶民不便對先炳講這些,隻是叮囑他:“小牯書記住在你們那兒,你們有事要多多請教劉書記,按他說的辦。”
“劉書記從不插手我們那兒的具體事。要是我們那兒出了麽漏子,跟他沒得關係。要是出了麽子成績喜事,他還是有份的。”先炳內心裏覺得劉書記受了委屈,不能給他添麻煩。
趙扶民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笑了笑,說:“記得那年在河邊小火輪上,我跟你還有竇為香竇先智幾個說過,不管遇到什麽情況,按多數人的想法拿主意,為多數人辦事,就不會有大錯。”
“記得,都記得,我們幾個還老念叨呢。就是竇先智,他,他走了一小段彎路——”先炳發現自己不留神,說漏了嘴,馬上刹住。
“嗯?我那個小老庚怎麽啦?你說來聽聽。時候還早,我倆再談談。”
“也沒得麽子大事。先智這個人,是個火銃子。他選的路辦的事,別個搭不上手的,推他拉他都沒得用,硬要自己跌倒了自己爬起來才算數。好,我把他這幾年走的路,說給您聽聽。”
正說著,外麵有人喊扶民接電話。他去了好一段時間才回來,進門就說:“竇先智這個錯誤犯得不輕,你們公社把他關起來了。說他做假賬,瞞產私分,還鬧退社鬧單幹呢。我這個小老庚呀,怎麽搞的?”
電話是謝仁口公社黨委書記洪少譜直接打來的,事情發生在中午他回到公社的時候,也就是今天下午——
下午,竇先智在倉庫地下室查看完私藏稻穀,回食堂找到曾善明,從他嘴裏掏出話來,摸清了瞞產泄密,是他的小兒子和二黃嬸透的風。他斷定公社和區裏都已知曉,隻是頭頭們正在縣裏開會,隻要會議一結束,很快會來人追查。趕在來人之前,他要趕緊見到為香和獨鬆,商議對策。還可以問問也在瀘溝工地上下放勞動的區委劉書記,把實話告訴他,請他出出主意。人家懂政策,見識廣,興許能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從食堂那裏出來,撒腿朝瀘溝工地跑去。
五四年那場大水,把竇曾台淹慘了。竇曾台人早就想在大潭子與中府河之間建一座瀘溝。去年剛入公社,人多力量大了,他們在大潭子南端新挖了一條叫作躍進河的新水溝,連通了大潭子,溝水橫穿冒堖垸,新造了幾百畝良田。但水路對外進出不暢,便打算建一條暗溝,打通潭溝與中府河的連接,安上閘門後,內澇時向河裏排水,幹旱時引河水澆田。前些時,忙於參加縣區和公社大中型水利建設,他們無暇顧及自己的小工程,這些日子,暫時不用派工外出,便集中全隊上百個青壯勞力,開挖瀘溝。隊長竇為香和副隊長曾獨鬆領著這夥人,吃住在工地上,沒日沒夜地幹。前幾天,已挖斷河堤,砌成暗溝,現正回填泥土,夯土固基,恢複河堤。
太陽慢慢滑向西邊隆起的河堤,初夏的陽光仍然肆無忌憚地傾瀉過來,掃射著這群與泥土混為一色的漢子。他們個個近乎**,隻有胯間一塊破布勉強遮醜,入夜便一絲不掛。淌汗的肌膚,如河水波光暽暽;被陽光烤幹了汗水的肌膚,似堿田白灰曄曄。先智看見了一麵麵紅旗,在無一絲風兒的河岸垂頭袖手,日夜無言地陪伴這群漢子。在他們中間,有黨員竇為香曾獨鬆,有停職下放的區委書記劉小牯,還有他的剃頭佬兄弟。此時,已分不清誰是誰,他隻看見了一堆堆黝黑的手臂,高高拋起的石硪,一步砸個坑。從那裏,傳來高亢而沉悶的硪歌號子:
嘿——嗬嗬兒嗨喲
一塊石硪四隻角喲,
高高舉起重重落喲。
嗬嗨——
打硪爺們莫打野喲,
各人看著各人腳喲。
嗬嗬嗨喲!
領歌的號子與眾人的合聲,夾雜著石硪砸夯泥土的“撲哧”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嚇得飛禽不敢臨空,走獸不敢靠近,隔老遠便知趣的繞道而行。
先智放慢了腳步,猶豫著該不該走近他們。這群看著他長大,或者前後與他一同長大的爺們,舊社會,為填飽肚子而拚命地幹活,新社會填飽了肚子,還是拚命地幹活,好像不把命拚掉,就不算托人生似的。他們幾個隊幹部瞞產藏糧,不就是為了讓這些爺們繼續填飽肚子嘛?要是上麵追查下來,收走了糧食,這些爺們癟著肚皮怎麽拚命?說什麽也要保住糧食。怎麽個保法呢?跟為香他們說了,也逃不出曾善明獻的三個計策。他們是黨員,瞞產犯的是大錯,免不了開除黨籍。看來更不能告訴劉書記。人家掛職下放,本來就一肚子委屈,再給他添個難題,不等於落井下石呀!天大的災難,我竇先智一肩挑起來,主動到公社坦白去,一口咬定,自己是會計,做了假賬,騙過了大隊小隊幹部,與他們誰都沒得牽連。要人,就我一個;要糧,沒得,早讓食堂吃了。你公社看著辦,要鬥要關要遊行,隨便。
想到這裏,他停住腳,又有些踟躕,反問自己:你一個小小的會計,能擔當起來嗎?會不會把事情反而搞得更糟哦?低頭看腳下,一群螞蟻頂著一根樹枝在爬行。這樹枝,比螞蟻千個萬個大,十倍百倍重,卻硬是讓這些小東西抬走了。老子就當回螞蟻,把瞞產私藏這根大樑頂起來,隻要自己牙巴骨咬緊,誰也別想撬開老子的嘴。
打定了主意,他轉身朝公社管委會所在地謝仁口走去。路上,他忽然想到,當時商定瞞產,三個人共同發過誓賭過咒,自己一個人頂了,他倆不認怎麽辦?須給為香獨鬆交個底,讓他倆閉住嘴巴。自己當麵去說,他倆肯定不讓,除非依了咒語,給他倆屁股上打四個眼,這辦不到。還是找個人送個信,打聲招呼,不讓他倆開口就行。找誰去呢?他想到了獨梅,便來到割麥的麥田,又怕這幫吃飽了發脹的娘們再鬧一次扒褲子,就站在離她們老遠的田埂上,喊獨梅過來,有事說。
獨梅嘻嘻哈哈過來,說:“你自己又送上門來了,莫怪我們囉。”
先智說:“我不跟你們瞎鬧,有大事要你辦。”不等獨梅問是麽大事,他一句咬一句,認真交代:“去年底,我自個做了假賬,瞞報了冒堖垸新開水田收的一萬五千多斤稻穀,放到食堂吃完了,上麵要來查這個事。我現在去公社坦白,這個事,我一個人背著大隊、小隊幹部,偷偷做的,與別個沒得關係。你今兒夜裏去見為香二爹和獨鬆,把我說的這幾句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他們。要是上麵來人問,就這麽說。如果先炳回來了,也這麽告訴他。記住,等到半夜他們收工回來時告訴他們,莫說早也莫說晚了。你隻管傳話,別的莫管。”說完,扭頭踏上去謝仁口的公路,任由獨梅在後頭罵他這個銃氣,喊他回來把事說清楚,就是不回頭。
他直接闖進了公社管委會那座二層小樓,進了洪少譜的辦公室。
這座小樓還是原來的樣子,新中國成立前的聯保處,新中國成立後的鄉公所。一樓飯堂兼做會議室,二樓分隔成幾間辦公室,樓後一個敞院,樓前臨街一座大門,門邊豎掛“謝仁口人民公社”紅牌牌,樓頂一根旗杆,高懸五星紅旗。
公社黨委書記洪小譜,在自己的辦公室,正與幾個公社幹部說事。他是個外鄉流浪兒,新中國成立前兩年,被劉小牯的遊擊隊收留,參加了革命,入了黨。新中國成立後,留在當地做了鄉長。撤鄉建社時,改任公社黨委書記。今天上午,縣四級擴幹會議結束,正好有一輛敞篷卡車往曹家嘴送豬娃子,他和除曾先炳外的幾個大隊支書,顧不上吃中午飯,搭這趟便車,擠在豬娃子中間,來到曹家嘴,再步行十裏,回到公社。沿途的支書先後回去了,他回到宿舍,徹底清洗一番,換了新衣,嚼兩口冷麵饅頭,進到辦公室,召來在家的社幹部,傳達縣裏會議精神,商討社裏落實的辦法,決定明天召開大隊、小隊幹部會,一竿子捅到底,部署安排下半年工作。
“同誌們,”少譜身著四個兜的幹部服,掏出一把小梳,握在手心,攏攏長發,開始傳達縣裏會議精神。
洪少譜小時挨饑受餓,沒吃過一餐飽飯,個頭長得小,參加革命後,見到一些人長發飄逸,風度翩翩,便學著蓄了一邊倒的長發,彌補身材矮小的不足。早先穿作隨意,敞懷踢鞋,邋遢散漫,五六年在省城武漢學習三個月,出入賓館酒樓,羨慕都市人裝作打扮和生活習慣,漸漸養成了整潔幹淨的習慣。從這時開始,他兜裏裝了一把牛角梳和一隻手帕,時不時掏出梳子,梳理一邊倒的頭發,保持紋絲不亂,又時常掏了手帕,擦臉搓手。這兩樣東西,有時也用來鎮靜情緒。
“縣裏會議精神,挽起來,就一句話,既要反右傾、保守、瞞產的老三風,又要反浮誇、強迫命令、一平二調的新三風,探索‘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新路子。落實到我們公社,也是一句話,繼續躍進。”洪少譜最後說道。他想事多,說話少,說出話來,蠶豆砸盤子似的幹脆,咯叭響。縣裏會後,他看準了,黨的運動,總是放放收收,現在還沒到收的時候,別走了眼。
有人向他報告,區裏有指示下來,說別的公社反映,我們社三大隊五小隊發生了瞞產瞞報,要盡快查明,嚴肅處理,就等他回來,看怎麽個查處法。
洪少譜臉色突變。去年區裏連續查處了多起瞞產私分,涉及的公社和大小隊幹部,是黨員的開除了,不是黨員的撤職了,區委劉書記停職下放了。幸虧他掉頭快,查處本社幹部堅決,拍胸脯保證再不會發生這類事,要是發生了,自己卷鋪蓋走人,這火才沒燒上身。突然捅出這個事來,他有些慌神,掏出手帕擦了擦臉,很快鎮定下來,拍拍桌子,大聲吼道:“這還了得!不等他們支書明天回來,今晚派人駐隊,查實了,往狠裏處理。明天開幹部會,鬥他幾個。”
“您們莫去了,我來坦白!”竇先智推門進來,直蔥蔥站在麵前。
“說!怎麽回事?不得有半句假話!”洪少譜不正眼看他。自從早年登門動員他入黨,被他撕了黨表之後,少譜不再搭理這個翻身忘本的家夥,早就想撤掉他的小隊會計,但礙於生產隊有自主權,便不稀得再睬他。
先智把一路上想了又想編了又編的話說了一遍,末了,拍拍胸脯:“沒得半句假話。”
“糧食真的吃了,沒有藏起來?”洪少譜黑著臉問。
“真的。不信,您到地裏看,都變成了肥田的屎。”
“你一個小小的會計,能偷偷幹出這麽大的事?小螞蚊還能頂起大樑?說出來吧,誰指使誰交代你幹的?”少譜轉過頭來,兩眼冒火,盯住他。
先智心裏一陣舒坦,叫您說中了,我這小螞蟻就是要頂大樑。“我背著他們幹的。我隻想多留些糧食,不讓台上的人餓肚子。洪書記,對不住了,新中國成立前,您給我發土地證,還送我包子吃。新中國成立後,您培養我,請我吃飯,幫我討回菱角田,介紹我入黨。我記得您的恩您的情。都怪我不求進步,思想落後。您們看,怎麽處理我都行。開除黨籍,我不是黨員。小隊會計,撤了算了。社員總不能撤吧?要是撤了,不就退社了,又單幹了?”
“別跟我扯過去的事,算我瞎了眼。你剛才說什麽?退社?單幹?這還了得!地富反算不上,壞分子還算得上吧!再鬧凶了,這帽子給你戴上。”少譜徹底被激怒了,吩咐道。“別讓他走了,連夜寫檢討。明天放到會上批判!”
先智被人帶走,嘴裏在辯解:“我沒說要退社,沒說要單幹!”
看到竇先智出門走遠,少譜心情平靜下來,也添了一分輕鬆。這家夥一口咬定自己一個人幹的,不牽扯別的幹部,這就好向上交代了。他知道竇先智與副縣長趙扶民老相識,還認了同庚兄弟,此時,趙副縣長正在與曾先炳談話,快快跟他倆通個氣,盡快把這家夥處理掉。於是,他到剛拉上電線的總機房,給趙扶民打了電話。
趙扶民把洪少譜電話中說的,簡要告訴了先炳,問:“瞞產的事,你們大隊小隊幹部真的不知道?”
曾先炳不置可否。他很快在心裏算明白了幾分,肯定是竇為香曾獨鬆幾個商定好的,先智出頭頂災。他一個平頭社員,能把他怎麽地?但要戴他壞分子帽子,這就鬧成他個人的大事了。自己是支書,雖然不知情,但也需看情況出來挑挑擔子,不能讓先智哥個人遭殃。所以,他沒表態,留著後手。於是,他說:“我回去查清楚。但可是,竇先智絕對不會鬧退社鬧單幹。我像他肚子裏的蛔蟲一樣曉得他。壞分子攤不到他頭上。”
“那就好,那就好!”扶民從抽屜裏找出一份文件,邊看邊在標有“洪湖縣人民政府公箋”的豎格紙上,用鉛筆飛快地寫著,寫完了,裝進一個信封,用訂書機釘封,交給先炳,說:“你明天起早回去,在批鬥先智大會上,把這封信交給在場職務最高的幹部,讓他在會上念一念。”
“我現在就回吧,路上有便車就攔車,沒有就跑幾步,半夜總能到家。”先炳奪門而出,直奔回家的路。
一路上,他坐了馬車,搭了汽車,蹲了拖拉機拖鬥,總在想一個問題:風亭真的鬧退社鬧單幹?怎麽會呢?
他回想起竇先智土改後走上集體化道路的前前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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