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雷公不打劣包娃

先智離開大禾場,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村後的公路上,腦子裏不停地繞圈打轉:大隊長怎麽曉得的?曾善明從哪聽說的?三個人發誓賭咒的事,怎麽露了風聲?他理不出頭緒來,便不急去見竇為香,想再去探探曾善明的口風,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絲馬跡,也好早點想個對策。

他的大兒子世耕,他的小弟先鎬,竇為香的大兒子先逵,還有曾家兩個獨字輩的高小生,從謝仁口小學放學回來,領著兵舫、後秀一幫小娃,敲盆子打碗,在麥田趕了一陣子麻雀,正在公路邊樹林裏歇息。大娃小娃分成兩幫,一幫說麻雀是害蟲,跟蒼蠅、蚊子、老鼠一樣,是四害。另一幫說,老師改過來了,麻雀不在四害裏麵,新加了蟑螂。麻雀有害也有好,不該趕。兩幫娃兒爭得麵紅耳赤,各不相讓。正好竇為鬥挑擔麥子經過。娃兒們圍上來找他評理。為鬥借機放下衝擔,停下來歇口氣,說老子不管麽鬼四害不四害,麥田麻雀趕不得。麥子割了,套種的棉花就長起來了。棉花隻要一抽葉,棉螟蟲就來。麻雀專吃棉螟蟲。現在趕走麻雀,它就不來了。一幫娃兒叫好,另一幫娃兒不服,說善明大爹叫趕的,還有錯?為鬥說,他哪會種田?他個皮筲箕,隻會裝水。麻雀能吃幾多?它也是條命,活著就爭口吃的,沒得吃的,它就成害蟲,跟人一樣。

娃兒們不再爭吵,說我們也是公社小社員,老師叫放學回來幫隊裏幹活,不趕麻雀,還能幹什麽?為鬥說,你們跟在梱麥子的後頭,撿麥穗吧。撿好後,一紮一紮攏好,送到大禾場上去。娃兒們叫聲好,正要走開。為鬥說,記得不要撿得太幹淨,留點散在地上,好讓野兔子來吃。大娃兒站著不動了,說您莫瞎說,老師講過,顆粒歸倉,不能浪費一粒糧食,哪能不撿幹淨?為聖說,地上的麥粒,二三天就發芽,招來野兔子。有了野兔子,蛇就跟著來了。有了蛇,老鼠就跑不掉了。要是地上沒了麥粒,老鼠就成災。還不都是爭一口食。

聽這些話,娃兒們有的明白,有的糊塗,又開始爭吵起來,邊吵邊朝割麥的田裏走。這時,有個娃兒一聲喊:“兵舫,你爹爹來了!”

兵舫看到他父親沿公路走過來,叫聲“不好!”拉著他的幾個鐵哥們,連蹦帶跳,跨過路邊排水溝,鑽進麥田,逃走了。世耕站在路邊不動,等著父親到來。

先智老遠看到兵舫逃去,無意去找他,問世耕:“金舫,老二是不是又惹禍了?怪了,今兒還沒人找上門?”金舫上了高小,徐先生為他取學名世耕,接下來生的男娃,按序準備取名世讀、世傳、世家。老二指他的二兒子兵舫,還沒上高小,仍稱乳名。

世耕說:“好像在姑奶奶家惹了些事。”

“你把他看死點。再要闖禍,老子回去打斷他的骨頭。”先智說。

世耕說聲好,跟上娃兒們去撿麥穗。

先智來到食堂,裏外轉了一圈,沒見到善明,信步來到姑奶奶家。

姑奶奶的大瓦房外形變化不大。以往當磨坊、裝農具的偏廈已拆除,四周白灰粉刷過的磚牆清爽醒目。屋內改成了隊裏的托兒所。丟娃住過的後套房,拆掉了門和壁,與堂屋連通,擺滿了搖窩和站筒。吃奶的娃兒或在搖窩裏酣睡,或在站筒裏唧哇亂叫。大門外的空場碾得平展,一群會走會跑的娃兒,三三兩兩在地上瘋跑。

雨亭的媳婦桃英快要臨產,隊裏安排她當了臨時保育員,見先智過來,挺著大肚子,叫一聲“他大爹”,便去招呼滿地跑的娃兒。

先智進門,隻見姑奶奶、二黃嬸和另兩三個婆婆,穿插在搖窩與站筒之間,侍弄哭鬧的娃兒。白大姑與徐先生在門後角落裏,坐在一個長條板凳上說閑話。

“難怪滿台上的人都喊他‘劣包'(方言:lebao極端淘氣)!這娃兒怎麽這麽劣?該不會是你給他的名字取壞了吧?叫麽子兵舫!十個兵九個壞。”白大姑說。

“這娃兒伏天出生,六月火,命裏缺水。取名兵舫,就是軍艦的意思,一生泡在水裏,保管今後少生辛害。小娃兒劣是劣些,小時不動,長大沒用,大了自然好。老話說,雷公不打劣包娃。由他去吧,莫把娃兒管狠了。古時候鬧海的那個哪吒,小時就是個大劣包,長大了不也成神了。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將來捉他,雷公就不忍心放雷劈他,隻是放水淹了了他的家。”徐先生說。

“說得也是,兒子娃哪有不劣的呀!他娘生他,差點兒死了。他爹娘到現在還記恨他,總是把眼色娃兒看。這娃兒也實在太劣了,總是闖禍。”白大姑說。

先智聽到這些話,顧不上與徐先生打招呼,問白大姑:“娘,這狗東西又惹出麽事來了?”

“今兒吃了中飯,他乘屋裏沒人,把一個個站筒搬倒,娃兒像蠶蛹子滿地爬。他把站筒上的鐵箍敲下來,拿去滾鐵環。桃英進來,他才嚇跑了。算了,沒出麽大事,不許打他呀!”白大姑說。

“風亭來了!”徐先生坐著說。

“您還好吧?得罪您了,我隻顧生這狗東西的氣了!”先智忙上前問安,挨徐先生坐下來。

徐先生五十歲喊得應了,臉色平和安詳,頭發稀疏,但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新中國成立前後,他隔一兩天來一次,沿途算命抽彩頭,兼賣些日用雜貨,到竇曾台打轉。五四年大水那年,得了一場病,身子骨大不如從前,一兩個月才來一回。這些年,又突然健壯起來,三五天來一擺,不算命,隻賣些小東西。每次來,見見白大姑就回。

先智想跟徐先生說說瞞產藏糧的事,討個應對的主意,見屋內好幾個婆婆,便忍住這個話頭,扯上另一個話題,問道:“徐先生,您看,解放剛剛十年,怎麽變化這麽快?吃穿不愁,人人屁顛屁顛地快活。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說來就來了!”

“開天辟地呀!開天辟地啊!”徐先生把懷裏抱著的竹竿,握在手裏,連連敲擊地麵,臉上看不出表情,心裏翻江倒海,說。“有本書叫《禮記》,裏麵有篇《大同篇》,老漢我今兒興致高,實在忍不住,背你聽聽: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

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

在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

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閑。是謂大同。

我眼雖不見,但耳不聾,心會想。收音機裏說的,身邊人講的,我全記在心,想在心。想啊想啊,想明白了!幾千年前,古人想要的大同世界來了!這就是共產黨要搞的共產主義。原以為共產黨坐天下,還不是個改朝換代,龍庭變換。哪曉得真的是窮人當家作主,翻天覆地呀!活在當今世界,福分啊,福分啊!可是啊,我還有點擔憂,能不能搞長遠喲!”

“你個老瞎子,文縐縐,還瞎操心!你說這些,我老婆子不懂。我隻曉得,活了六十多,從沒見過現今的世道。人像個人樣,狗像個狗樣。毛家爹爹真的是菩薩下凡哪?怎麽三搞兩搞,把個世道搞成這個樣子?莫嫌我囉嗦啊,再這麽搞下去,我就算活到一百歲,都不想死!”姑奶奶懷裏抱個娃,湊過來說。這個竇曾台年歲最大的老人,眼不花,耳不聾,背不鴕,說話還是那麽絮叨,卻底氣十足,聲如洪鍾。

其他幾個婆婆也圍過來,議論公社哪裏好,哪裏不好。

先智東一句西一句地搭訕。他沒有心思聽她們閑聊,急於找到曾善明,便抽個空問姑奶奶:“善明大爹去哪啦?”

“帶人到隊裏菜田摘菜去了。那裏茄子、瓠子、黃瓜、辣胡椒、豆豇子,多得吃不完。他說還要到雞場挑十幾隻不下蛋的老雞,殺了煨幾大鍋湯。潭子頭上修瀘溝的男將,還有禾場打麥子的,說是要連夜忙活,哪能不吃好點?不能把身子拖垮了!你看看,這娃兒,又嫌姑奶奶囉嗦!”

先智不搭姑奶奶的腔,向徐先生告個別,出來到食堂大門口對聯下等善明,身後留下一串串婆婆們說笑聲。他仰頭看那橫幅,回想徐先生背誦的那段話,雖然不全懂,但大致的意思聽得明白,心想,難怪老老少少,歡天喜地,公社是個好東西。

曾善明幾個人擔著菜,提著雞,來到食堂。先智迎上前,善明放下擔子,吩咐那幾個人挑進廚房,如何煨湯燒菜地交代一遍之後,和先智轉到中午蹲過的牆角。

夕陽西下,陽光從食堂側簷掃射下來,給牆角投送一片陰涼,幾隻貓狗懶洋洋躺在陰涼處打盹。善明趕走貓狗,就地撿兩塊磚頭,摞在一起,坐下。先智倚牆蹲在他當麵。

“風亭,是不是找我有事?”善明問。

“沒得麽大事,隻是想問問您,沒了大米,小麥麵怎麽個吃法。”風亭摸不清善明是不是真的曉得私藏稻穀的事,拐彎抹角地說。

“你這娃,隻怕是要問我私藏萬把斤稻穀的事吧?”

“大爹,我先不跟您說有沒得這事。隻問您是怎麽曉得的,還有哪個曉得?”他娘白大姑從小教過他,犯麽錯都不太要緊,就是不能說謊。他這話問出口,馬上覺出自己真不會說謊。

善明忍不住,笑了,說:“好,我不難為你。我跟你說了,你莫耍火銃子脾氣,更莫要打他。行不行?”

“行。”

今年初夏,油菜籽早熟,火爆的太陽連出四五天。全隊男女老少一齊出動,搶收油菜籽。女將割,男將挑。半老不老的男女齊聚大禾場,排著隊,唱著歌,連枷甩得震天響,五六台手搖揚灰風車“咯吱”聲連成一片,幾十把揚掀,把風車初步除過灰的菜籽,順風撒向天空,飽滿壯實的菜籽,暴雨似的落在眼前,空殼和泥灰飄向遠方。竹掃把清掃後,籽是籽,殼是殼,灰是灰。秸稈紮捆入垛,菜籽攤鋪在蘆席上晾曬後入庫,籽殼入坑漚肥。日連夜,夜連日,幹了三天。

笫三天,太陽悄悄落入已灌漿的麥田裏,大禾場收場的工作已近尾聲,食堂的鈡聲已敲過兩遍。隊長竇為新說,老少爺們再加把勁,把場上收拾幹淨了,再收工回去吃飯,備不住明兒有雨。這時,竇先智提著他的布袋子,走近為香,耳語幾句。為香放下手中的掃把,兩人一同進了糧庫。

不早不晚,先智的二兒子兵舫和他的小夥伴們,扮成鐵道遊擊隊和日本鬼子相互搜索的新一輪遊戲開始了。這一回,兵舫裝扮飛虎隊員,隱蔽躲藏。另幾個娃裝扮日本鬼子,搜查抓捕。前幾輪隱藏在草垛間,總是很容易被發現。這次兵舫晃晃小腦袋,一頭紮進糧庫大門。

兵舫藏在用來遮掩地下糧庫窖口的空黃桶後麵。他自鳴得意,誰也休想找到他,這回一定又贏了。突然從窖口爬出三個人來,頭一個是羅大爺,他回手拉上為香二爺,最後上來的是他爹。兵舫見他爹,骨頭先軟了,連忙順牆角爬到另一座糧垛後麵,大氣不敢出。

先智三人挪動空黃桶,把窖口蓋上。隻聽為香二爺說道:“老坎叔,藏在這裏的萬把斤稻穀,是全台人往後的救命糧,您可要看嚴實。”

“還要常通通風吧,免得受潮發黴。”他爹說。

“地下冬暖夏涼,發不了黴。”老坎大爺說。

“風亭,往後這糧就交你管著。可不能出差錯。千萬莫走漏風聲。”為香二爺又說。

“那是。不管碰到麽子情況,打死也不能說出去。”他爹說。

三個人說話間出了糧庫,老坎鎖上庫門。禾場上的人們收拾完畢,三三兩兩收工走人。

扮成日本鬼子的娃兒,手持木棍麻杆,喊著“八格牙路”,在草堆糧垛間撥拉,搜尋隱蔽起來的飛虎隊。搜過幾遍,不見人影,便丟下手中棍棍,高聲大喊:“兵舫,出來吧!不玩了!大人們回去了!”

被鎖在糧庫裏的兵舫,不敢聲張,更不敢呼喊,要是他爹發現了他,說不定打個半死。所以,他估摸爹已走遠,便琢磨著如何逃出糧庫。他看到庫房牆上有個四方窗口敞開,借短梯爬上靠牆的一座糧垛,又抽梯上糧垛,倚牆順梯爬上窗口,聽到外邊的小夥伴叫喊,回應道:“我在這兒!看我鐵道遊擊隊員如何跳下火車!”

窗外靠牆有座剛堆砌的油菜杆垛子,還沒有封頂,有方桌般大小的平麵,離窗口大約丈把遠。外邊的娃兒看到兵舫已站在窗口,連忙呼喊莫跳,話音未落,兵舫縱身跳到草垛上,又順垛邊連摔帶滾落到地上,在夥伴們唏噓聲中回家。

兵舫無意中發現了他爹掌管暗藏的萬把斤稻穀,並沒往心裏記,他才不願操大人們那份閑心呢。可是,幾天後,他被他爹痛打了一頓之後,記起了這件事,並把它說出來了。

這天中午,先智捧一缽飯菜,蹲在食堂外,與為香、獨鬆邊吃邊議論隊裏活計。玉珍揪著兵舫耳朵,把他扯到先智跟前,說:“你兒子劣得不像樣子了,你管不管啦?”

“又怎麽啦?”先智問。

“老坎叔屋裏的周奶奶,找到我投人(方言:檢舉),說你兒子幹得好事!叫他自個說。”

兵舫咬牙一聲不吭,心裏知道昨兒的事穿頭了。生產隊夜裏辦掃盲班,教文盲學認字。白天組織識字的娃兒攔路問字,認得的放行,不認得的,學會了放行。昨天下午,兵舫和幾個讀私塾的娃兒,在村口攔住了回娘家的周寡婦大女兒,掏出煙盒子背麵寫了字的紙片,教她認一個字念一聲。“媽”“我”“日”,人家說學會了,可以走了吧?他說不行,再念一遍就放你走。他把三個字倒放了次序,人家念了一遍“日我媽”,捂著臉跑了。

玉珍把周寡婦投人的這件事講了一遍。

“這狗東西,劣得沒名堂!”先智舉起手中的筷子,劈頭朝兵舫刷下去。

為香用手擋住。獨鬆推走兵舫,笑道:“莫難為娃兒。說不定,這幾個字,她保管一生年都記得。”

兵舫逃走了。又一個告狀的找上來。

今天上午,劉四先生教娃兒們背誦《增廣賢文》前半部,十幾個娃兒,隻有兵舫一個人不打嗝背完。先生卻沒有誇獎他,隻是偏頭斜眼多看了他幾下。接著教珠算,複習已教過的歸除法。先生搖動祖傳的檀香木十三柱算盤,口沫四濺,再次講解盯住本檔、繞住前後檔,拇食中指聯動,上下去珠,進位退位的運算之法,然後逐個教娃們上來運算九歸口訣。輪到兵舫上場,運算六歸除法,打到“六二三餘二,見一無除作九六,”接下來應是“無除退一下還四,”他卻撥了個“下還二”。先生伸出食指中指,彎成弓狀,朝他前額敲去,叫作“吃金果”。他嬌嫩的額頭,立馬鼓出兩個小包,火辣辣的疼。下課後,娃們嘲諷他“金果好吃嗎?”他氣惱之中,偷了算盤,丟進屋後的茅坑裏。

劉四先生親自找到先智,催要他祖傳的算盤,那可是一擔穀換來的,丟了,別說當不成私塾先生,簡直要了他的命。

這個事鬧大了。先智怒不可遏,手持竹掃帚條,四處尋找兵舫,最後在二黃嬸房間衣櫃後夾縫裏找到了他。

兵舫哪裏不好躲,為什麽偏偏躲進二黃嬸的房間?這得從兩年前的一件事說起。

那時沒入社,菜園子也沒歸公。在二黃嬸菜園裏,兵舫見一個臥地大南瓜長得漂亮,心生頑意,用小刀挖開三角形小洞,往裏拉了一坨屎,再原樣封上,想看看這般施肥後,南瓜今後長成什麽樣。十多天後,二黃嬸摘瓜回家煮粥,瓜外形無異,切開後,內腐惡臭。二黃嬸操刀剁砧,屋前屋後叫罵。兵舫始知瓜裏不可施肥,再不敢幹此蠢事。事後沒幾天,兵舫又做了別的壞事,先智追打至大潭子邊,一路無人出麵趕交,隻有在潭邊洗衣的二黃嬸,丟下盆裏衣裳,手持棒槌,迎頭堵住氣急敗壞的先智,把兵舫拉到身後護住,免了他再遭一次毒打。兵舫每每挨挨打時,從來不哭,不後悔,從不求饒。這次二黃嬸勸走先智,他得救後,第一次在二黃嬸麵前哭了,承認自己往南瓜裏拉了屎,做錯了事。二黃嬸沒罵他,反而說再挨打,就來這裏躲。此後,兵舫凡遇到父母追打,定會往二黃嬸所在位置逃跑,往往能得到解救。

這時,先智把兵舫從二黃嬸房裏揪出來,竹掃帚條朝他後背順屁股腿子抽下去,**衣外的皮膚上,立馬現出一道道血梗,像扒在身上吸血的一條條螞蟥。先智打夠了,拿掃條指著兵舫,厲聲喝問:“說,把先生算盤藏在哪?不說,老子打死你。”

兵舫忍著劇痛,仰頭挺脖,不哭不吭。周圍看熱鬧的人,沒一個出來說情。

正當他爹竹條子再次抽下去的當口,二黃嬸趕到了,手臂擋住抽下來的竹條子,挨了這一抽。她把兵舫摟在懷裏,責罵先智昏了頭,哪有這麽打娃兒的?護住兵舫進了自己房裏,關上房門,仼先智在房外吼叫而不理。

二黃嬸給兵舫抹了些油膏,問清了情由,朝門外的先智喊了聲,我娃兒沒得麽子大錯,算盤在先生茅坑,去撈吧。先智和房外的人走了。二黃嬸回頭問兵舫:“娃兒,疼吧?”

兵舫點頭。

“曉得疼,怎麽就不說呢?”

“我爹他自己藏了糧食,他說過,打死也不說。憑麽子要我說?”

二黃嬸覺得好奇,“二黃”勁上來了,連套帶誘,問明了糧庫地下藏糧的事。她並沒拿這個當成麽大事,也沒往心裏記。幾天後,她回洪湖邊的娘家,飯桌上聽她兄弟說起食堂快沒大米了,改吃雜糧,三餐要改成兩餐,便吹牛說自己隊裏如何吃得好,還私藏了萬把斤稻穀,挺到秋收沒得問題。說的無心,聽的有意。她兄弟是另外一個公社的生產隊長,找到公社領導,說別的公社生產隊可以私藏糧食,為什麽我們把餘糧全部交上去,餓著肚子怎麽搞躍進?公社領導反映到區裏,區裏一級一級查下來。縣裏正在開四級擴幹會,頭頭腦腦不在家,隻有大隊長聽到風聲,偷偷問了先智。

二黃嬸並不知道上麵要查私藏糧食的事,更不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從娘屋回來,有天夜裏,她在**要善明溫存她。善明說食堂大米不多了,恐怕要改吃灰麵蠶豆,沒得心情跟你玩。她說,你急麽家?糧庫底下還藏著萬把斤穀,搬出來頂上,撐到秋收沒得事。善明聽說,扯著褲腰帶坐起來,問她從哪裏聽說的。她把從兵舫嘴裏聽來的,全告訴了善明。善明又問她還告訴了哪個,照實說,不說,老子擂你屁股。她說好像跟她兄弟說過。善明叫她趕緊起來,連夜回娘屋,問她兄弟說沒說出去。要是說出去了,趕緊回來告訴,老子有大事要辦。

二黃嬸哪敢怠慢,提起褲子,蓬亂著頭發,一路小跑,回到娘家問兄弟。兄弟說,公社跟區裏都曉得了,不是他有意告密,順便問起來,漏了嘴。二黃嬸回來,進門就向善明彎下腰,說自己辦錯了事,屁股隨你捶。善明仰天長歎,老子終於抓到把柄了,一把拉起二黃嬸,說今天不捶你了。他想先給風亭透個風,探聽一下虛實,便試探問了問,哪知風亭防著他,不給他交底。他便等著風亭再找上門來。果然不出所料,風亭主動來打探消息了。

“風亭,告訴你了,你心裏有數了吧?走漏風聲的是你兒子,說出去,撞大禍的是我那臭婆娘。我們曾竇兩家都沾邊。現在打她們罵她們,扒了她們的皮,也沒得用!這可不是個小事,弄不好,要被整被關。趕緊想個應對的法子,跨過這個坎。”善明和盤端出,沒編半句瞎話。他早已盤算過,走漏消息事小,瞞產事大,照實說了,免得他們猜忌自己。

俗話說:“姑表姑表,一代親,二代了。”曾善明與竇為新竇為香是嫡親姑表,本該親如兄弟,卻因竇為香告密、曾善亮跳潭,兩家結了怨,幾十年不來往。善明與先智為一代半的表叔侄,可親可不親。他父親竇為新因蚊賬裏的荒唐事,讓善明抓到把柄,兩人默契用先智的菱角田暗抵孽債。先智開始一直蒙在鼓裏,後來白牯牛還陽道出真情,他雖收回了善明被迫交出的菱角田,但對表叔仍心存怨恨。後來單幹時,他家再遭禍殃,婆娘玉珍難產,自己被犁頭穿肚,又將菱角田抵押給善明,直到搞統購統銷,曾善明才把田退回來。所以,他對表叔的親露於表麵,怨結於心裏,盡量避而遠之。曾善明對這個表侄倒沒有成見,隻是將對竇為香竇為新仇怨轉嫁給他,費心機黑了他的菱角田。搞單幹那幾年,善明看他發家太快,眼看要超過自己,由眼紅嫉妒到生出歹意來,設圈套讓他欠了自己的債,收他的田來抵了債。這娃兒不賴不鬧,甘願認賬。隻是來了個麽鬼統購統銷,把眼看破了家的先智救回去了,自己狠不住他了,加上奶奶曉得了,逼迫自己免債退田。但是,他與竇為新的心結始終未解,由此遷怨於他的兒子的念頭也未打消。入社後,舊恨未除,又添新怨,兒子獨鬆隻當了個副隊長,大姑娘獨梅當的婦女隊長,也隻是水上油花,生產隊實權還是掌控在竇家。自己雖說管食堂管供應,但還是被竇家人攥在手心裏,撈不出油水來。前些時,他勾搭在公社供銷社看門的“苕果子”,虛報冒領了一些油鹽醬醋,在黑巿上換了一些錢,他心裏一直不踏實,生怕當會計的風亭到供銷社對賬查賬時,揪出他的尾巴來。風亭好幾次在他麵前說,您把糧油看緊,莫捅出婁子來,似乎察覺到了一些風吹草動。善明得知隊裏瞞產私藏糧食,他感到對付竇家人的時機來了,但又擔心牽涉到女婿和兒子,一時看不準禍福,便把自己知道的事第一個告訴了先智,看看他的反應,再作謀劃。

“這個狗雜種,生下來就害老子不淺!您看,有麽子好辦法?”先智問。

“你們幾個當時怎麽弄出這個事來了?是哪個頂的樑子?未必沒想到後果?”善明接連三問。

“這些,您莫管,隻說有沒得好法子對付過去。”風亭不告訴他詳情。

“我跟你們獻三條計。”善明像戲台上的諸葛亮,掀起敞開的衣襟,當鵝毛扇搖晃幾下。“上策,趁上麵人沒到,把稻穀分到各家各戶。我管住我那臭婆娘的嘴。你堵住你兒子的口。台上的人,家裏有了糧,不會說出去。風頭過了,收攏到食堂來。既保住了糧食,又免了災禍。中策,你們幾個主動到上麵匯報,認個錯,把糧食交出去了事。這麽做,雖丟了糧,但隊幹部可不挨整。下策。你們幾個中出來一個頂樑子,自己扛下來,保住其他人,興許還能保住糧食。”

這幾條,先智其實早想到了,並且有了自己的主意,但他骨子裏信不過曾善明,甚至有些懷疑這個皮筲箕的善意,不願跟他細商量,便起身說道:“這個事,說到這裏為止。您莫再外傳。我跟他們幾個碰碰頭再定。您還要盯住大嬸,莫讓她再瞎嚷嚷。”

“她要再敢嚷嚷,我抽了她的筋。風亭,我該說的都說了,你們要掂量仔細,這不是鬧著玩的,搞不好,弄出大事來,收不了場的。”善明嘴上說。心裏想,這娃兒跟自己隔著心,拿老子當外人。反正老子拿住來了他的把柄,隨時可以掐死他們,先不動聲色,看他怎麽蹦躂,到時候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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