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吃飽了脹的慌

白牯牛潭北邊農田,昔日單幹時,一家一塊高高低低坑坑窪窪的碎片,經過近幾年田園化整治,已經連成一片,一馬平川。俗話說:“打春一百,操鐮割麥。”“小滿不滿,家家磨鐮。”這幾天,正是麥收時節。新引進的荊麥一號小麥,經過公社農科站來人手把手傳教合理密植、施用土化肥、打土農藥除蟲等新方法,現已長得齊腰高,株株挺立,顆粒飽滿,形如棒槌。一眼望去,漫無邊際,麥浪滾滾,金光燦燦。竇風亭昔日的菱角田,周邊已無任何界埂,隻有靠近大潭子,原標記地界的三棵楊樹,呈三角形挺立在金黃色的麥田中,高大挺拔,蔥蘢俊俏,像三支飄逸綠色烈焰的火炬,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潭水中,宛如一幅平鋪的天然油畫。

麥田中一條被遮掩的小路,靜靜地伸向遠方。路旁,割麥的女人們,排成一行,叉腿躬腰,左手捋麥稈,右手操鐮刀,唰唰的邊割邊向前,身後一片倒伏的麥穗,等著男人們來打捆,挑擔進場。

日頭當空,生產隊公共食堂開飯的鍾聲還沒敲響。女人們偶爾伸直腰,撩起衣角,擦擦滿頭熱汗,露出白花花小肚皮,就勢扇一扇滾燙的身子,又俯身開割。幾個膽大的小媳婦,幹脆解開衣扣,敞開前胸,任忽閃的衣襟,送來一絲涼風,吹拂胸前半邊山丘。

曾獨梅排在中間,割在前頭,左右各有八九人雁陣似的跟在她兩側。一上午,女人們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已割了五六畝,倒不覺得累。獨梅撩開嗓門,唱起了割麥小調:

握緊你的鐮刀,叉開你的胯!

呼啦呼啦好溜唰。

握緊你的鐮刀,叉開你的胯!

呼啦呼啦到頭啦。

握緊你的鐮刀,叉開你的胯!

呼啦呼啦收工噠。

“胯子底下有麽家?”十幾個娘們本應隨時唱和,呼啦呼啦地喊一陣子,可突然有人冒出這麽一句。接下來,胡亂應著:

“有你男人的小雀雀。”

“還有你底下的小雀窩。”

這些已婚的娘們,不愁了吃,不愁了穿,日子過滋潤了,聚在一起,攪渾逗樂,瘋起來,閻王爺都擋不住。

“你們看,那是哪個來了?”一個眼尖的小媳婦,看到小路遠處走過來一個男人。

“先智,”“風亭”,“竇會計”,“銃氣”。女人們按各自的說法認出了來人。

當年獨梅出嫁,陪吃十姊妹餐的一個外姓姑娘,嫁在本村,聽過玉珍跟獨梅講新婚**的壁耳,趁機又鬧起來。“哦哦,又疼又舒服啊。”“哦哦,風亭哥麽家都會。”獨梅追逐她打鬧一陣子。

“聽說他下身有七個眼。”

“瞎說!哪來這多?”

“一個肚臍眼,一個屁眼,肚皮上叫犁頭尖頂了一個眼,屁股上還有四個槍眼,不就七個眼?”

“信不信,扒開看看。”

“你們先貓下來,等他走近了,聽我的。”一個稍大風亭幾個月的遠房本家嫂子,悄聲吩咐。這裏風俗,嫂子和小叔子無大小,盡管鬧無妨。但弟媳在大伯子麵前,笑不露齒,動不露肘,不能馬虎。有兩個本家弟媳早早躲到一邊去了。

竇先智身穿土布白褂藍褲,褲腿挽在膝蓋上。一頂破舊鬥笠,斜扣在頭上,遮住偏西的陽光。腳踏幫子裂了縫的舊布鞋。手裏提個布袋,裏麵裝著賬本和九柱算盤,還有那支趙扶民送的圓珠筆,已經換了好幾十根筆芯,裂了口的筆筒用膠布轉圈貼著。他剛從生產大隊的大隊部開會回來,邊走邊想著煩心事,絲毫沒有察覺一群娘們正等著他。

待先智走近,本家嫂子從麥地鑽出來,擋住他的去路,嬉笑著拉住他。“兄弟呀,走累了吧?停下來撒泡尿吧!”不等他回話,獨梅幾個一哄而上,把他摁倒在剛割過的麥茬上,七手八腳扯去他的褲腰帶,把褲子擼到腳脖。圍觀的人笑著叫著:“快來看囉,屁股上真有四個眼。”

先智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傻了,一手捂住下部,一手撐住頭,俯身趴在地上,嘴裏不停地求饒。“姑媽,姑奶奶們,莫鬧了,我服了。”他知道合作化以來,聚在一起幹活的女人,常常作弄男人取樂,台上不少男人被扒過褲子,今兒輪到自己,不服不行。

女人們並不饒他,嗝吱肘窩,拉扯下部,弄得他滿地打滾。這時,幾個背草繩、扛衝擔的男將走過來。打頭的竇為鬥忍住笑,把衝擔往地上一紮,故作威嚴,嗬斥道:“莫瘋了!收工,回去吃飯。不成體統,吃飽了脹的慌!”

女人們見有長輩來,停住手,嬉笑著散開。本家嫂子說:“您說的是,一飽百事不愁。吃飽了,鬧著玩唄!”

風亭爬起來,扯上褲子,找到他的布袋子,撒腿往村裏跑,嘴巴放硬話:“今兒算你們狠!回頭告訴我那幾個兄弟,擂腫你們這些娘們臭屁股!”

村裏傳來鍾聲,女人們歡笑著收工,回食堂吃中飯。

公共食堂設在姑奶奶屋前禾場上。去年夏,竇曾台高級社並入謝仁口公社,變成了這個公社的第三生產大隊第五小隊。秋收後,就地從隊裏窯廠運來灰磚,砍幾棵歸公了的楊柳樹,搭建了這個供全村三百來人吃飯的大食堂。食堂早中晚三餐分兩幫吃,幹重活的男人先吃,婦幼老人後吃。食堂前的一棵大樹杈上,掛了塊破損的犁頭畢耳,管食堂的曾善明定點敲響,人們擁進食堂,不分一家一戶,自操碗筷,排隊到大木桶裏舀飯,到裝有一葷一素的大鐵桶打菜,菜蓋飯上,或湊在室內一排排長條桌邊,人挨人地聚餐,或端出室外,走著站著蹲著,自顧自單獨吃。帶娃兒的女人和婆婆姥姥聚在一起,喂了娃兒喂自己。手腳不便出不了門的老病殘,要麽家人送去,要麽曾善明支使人端上門。因此,每到開飯,全隊人如過年過節,似趕街趕集,熱鬧得不得了。尤其半大不小的娃兒,早早等在畢耳下,捂耳朵聽聲響,追逐打鬧,等著開飯。

竇先智來到食堂門前,看到他的二兒子兵舫,獨鬆的大兒子丟狗子,各領著一幫跟他們差不多剛穿上死襠褲的男娃們,手持麻稈,扮成紅軍白軍拚刺刀,正殺得昏天黑地。曾先炳和獨梅的大女兒後秀,領著兵舫三歲小妹姣蘭與一群女娃,在一旁喝彩叫好。這群娃兒,在本村劉四先生家裏讀私塾,學些《百家姓》《千字文》《增廣賢文》之類的東西。他們中午放學,等大人們放工後一道吃飯,飯前先胡鬧一場。竇先智開會回來,心裏本來就煩,又被扒過褲子,更是窩火,連聲吼道:“狗日的們,吃飽了脹的!餓你三天三夜,看你鬧不鬧?”娃兒一哄而散,分頭去找陸續來食堂的家裏人。

竇先智朝室內張望,沒看到男人們吃飯,在門口停住腳。門框邊貼了副對聯,年前竇為聖念的詞,劉四先生寫的字:

今日吃明日吃日日有吃

男人喜女人喜人人都喜

橫批:有吃就喜

平日見這對聯,並沒怎麽在意。今日,竇先智被吃飽了發脹的女人扒了褲子,再看這幾個字,竟生出一些感慨來。人生在世,轉來轉去,圍著一個“吃”字。鳥爭一口食,人爭一口飯,這話不假。沒得吃的,命都沒得了,哪談得上別麽事?舊社會,苦來苦去,苦的沒得吃;忙來忙去,忙的還是個吃。剛解放時跟玉珍好個爭,她寧可用光洋給兒子打狗圈,也不肯換糧食填飽肚子,硬說先顧麵子再管肚子。說什麽麵子是外人看的,肚子是自己的,別個看不到,自己再餓也忍得住,不丟醜。憨話!沒得肚子,麵子有屁用?睡在棺材裏,戴狗圈跟不戴狗圈,未必還有什麽不同?

“喂,發麽子呆呀?還不進去吃飯!”玉珍從肩上放下連枷,拄在地上,在先智背後喊了一聲,又咯咯笑了,說:“讓人家扒了褲子吧,丟不丟醜啊?”

這幾天,生產隊把勞力分成了好幾個組,青壯年女將割麥子,中老年婦女在禾場打麥子,中老年男將梱麥挑麥,青壯年男將在中府河邊挖瀘溝。玉珍雖說是壯年勞力,但正懷著娃,算作體弱,跟一幫老婦打麥子,收工回來路上,聽說男人被扒了褲子,顯得有些自豪,還有些許得意。

正說著,獨梅那幫割麥子的女人圍上來,七嘴八舌起哄:

“有麽子丟醜?別個男人想都想不到!”

“喲,兩口子在這裏說悄悄話呀!天黑了到**說唄!風亭哥麽家都會。”

曾善明走過來,拉先智一把,轟走女人們:“吃飽了,沒得正經事!快吃了,到托兒所喂娃兒,早點下地,今兒天黑了開飯。小娃兒們下午放學,等謝仁口讀高小的大娃兒回來,一起到麥田趕麻雀。”

獨梅這幫人擁著玉珍進屋打飯。兵舫帶姣蘭和後秀跑過來,拉著自己的娘進屋。先智跟善明靠牆角蹲下。

先智問:“大爹,隊長那幫男將怎麽沒來吃中飯?”

“說是怕耽擱時辰,就在工地上吃。飯菜派人送去了。夜飯也不回來吃了,還是叫人送。說是挑燈夜戰,跟月亮賽跑呢!”沒等先智回話,善明壓低聲音說:“告訴你一個事。照這麽個吃法,食堂隻能撐半個月,沒得大米了。聽說你還管著上萬斤穀,是不是早拿出來碾了,也好接濟上?”

先智心頭一咯噔,幹咳兩聲,掩飾慌張,說:“沒得這個事啊,您聽哪個說的?”

“要是沒得米了,隻好靠這次夏糧頂上。小麥麵和豌豆吃不慣,又不經餓。栽秧割麥兩頭忙,隻怕男將挺不下來喲。”善明不接先智的話茬,自顧自地說。

土改時,曾善明劃了個上中農。竇為新睡過曾善明婆娘,自認倒黴,遇事聽他的話,自報當了中農,甘願跟曾善明做伴。搞互助組,他倆怕別人沾光,硬撐著單幹。到了初級社高級社,看到哪些貧下中農漸漸日子過得比他們好起來,突然感到世道變得不像個樣,錢多沒得麽子用了,買不了田地,雇不了長工,收買不了幹部,更娶不了二房。家產淪落為擺設,富有不再遭人眼紅,人的貴賤與錢多錢少沒得關係了。再看到入社後,田地、耕牛、大型農具可坐拿百分之五十五的收益,兩人便扭扭捏捏入了高級社。不曾想,半年後,高級社並入公社,原本屬於他們的家產一夜之間歸了公,改了姓。這下子,兩人死活不幹了,堅決退社,要回自己的田,自己的牛,自己的農具,放手單幹。哪知幹了半年,再也幹不下去。田邊的路,河溝的水,播的種子,撒的農藥,都是公社的。這兩個人要用,覥著臉看社員的眼色。這倒過得去,一個台上住著,多少沾親帶鄰,生產隊並不為難他們。可是遇到搶種搶收這樣趕急的事,他倆就抓瞎了,不是麥子倒地發芽,就是棉花爛在田裏發黴。人家公社社員吹一聲哨子,百把人打個衝鋒,該收的都收回來了。要是遇到水旱蟲災,他倆幹瞪眼,呼天喊地沒得回應。沒法子,他倆又入了公社。當了半年的社員,眼裏看的,耳裏聽的,身邊碰到的,全是他倆沒想到的。共產黨真厲害,毛家爹爹真狠,硬是把這些窮光蛋搞得有吃有穿,有模有樣,歡天喜地。於是,他倆定下心來當社員。生產隊用他倆的一技之長,安排竇為新當了服務組長,專管壘牆蓋房修路編筐一類雜事。曾善明則當上食堂、托兒所和供應五保戶的管理員,負責全村人吃喝和老少供養。

前些天,曾善明已經摸清了去年隊裏隱瞞下來上萬斤晚稻,就藏在新建倉庫地下室裏。他管全村人吃喝,眼看食堂快要沒米,今年新下來的麵粉和蠶豆又隻是副食,不經餓,便試探問問先智。見先智不承認,便不再深問,扯個別的話題說:“東頭的李家橋和西頭的艾家灣,早就開始缺糧了,他們食堂前天把三餐改成兩餐了,一幹一稀。我們這裏怎麽搞,你們幾個隊幹部早點兒拿主意。”

“大爹,您先把這幾天的夥食安排好,往後怎麽搞,我們商量好了再說。”風亭穩住曾善明,進食堂扒拉幾口涼飯,提著布袋子,去水利工地找隊長竇為香。他急著有大事告訴他們。

一路上,滿村的男女老少爭著跟他打招呼,訴說自己多早起來幹了什麽活。有人隔老遠也跑過來跟他碰個麵,還有人從茅坑出來,提著褲子說有多麽多麽忙,忙得連拉屎的時間都沒有。先智知道這是衝他這個會計兼記工員來的。入社後,先搞大社所有,不久又改成三級所有,隊為基礎。三大隊自行做主,下放給小隊所有。生產小隊有了生產和分配自主權,社員靠工分來分糧分錢。工分用“死分活計”的法子,勞力分成一二三等,各等固定為十、九、八分,日工和工時靈活加計,固定分之上增加工分,由記工員每日每人登記。社員生怕自己的日工和工時被漏記,自然要變著法子跟記工員打照麵。要是往日,先智會停下來,跟每個人說聲“曉得您出工了”,“本子上記著呢。”可今兒他心裏有事,遇人點個頭,“嗯”一聲就離開了。

走到半路,他停住腳,想了想,轉身朝隊裏倉庫走去。

五四年那場大水過後,竇曾台除曾善明竇為新兩座瓦屋外,其他房屋全被衝垮倒塌。互助組時,村民在低矮茅棚中度日。農業社時,陸續搭建了一些磚牆草頂農舍。進入公社,家家戶戶住進了磚瓦房。從五七年下半年開始,大搞公路化河網化園林化的三化建設,如今,疏浚後的中府河堤南北坡布滿林木,堤下大潭子兩側,原來高出的台基拉平了。一字排開座座青磚灰瓦房,前場後院,左樹右竹,掩映在一片綠林之中。大潭子西北連接一條新挖的小河,取名躍進河,穿過冒堖垸,幾百畝沼澤地早晚間變成了良田。村後新開出一條公路,直通謝仁口街,過去沿河四五裏路上街,現在二三裏,夾著屎從街上跑回來,拉到自己茅坑也來得及。公路旁,排水溝相依,林蔭夾道,花草鑲邊。

離公路向北約裏把路,接近躍進河,建起了占地七八畝的大禾場。禾場周邊,小山似的立著糧垛草垛。沙土拌石灰鋪就的場麵,一塊是晾曬場,正鋪曬著新打下的小麥。一塊是脫粒場,“稻用石滾麥用枷,豌豆杆子用腳踏。”場邊坐北朝南聳立一座高大磚瓦房,是去年底新建的生產隊倉庫。庫內隔成三大間,一間為糧庫,一間為棉花庫,另一間存放犁耙等大小農具。緊靠庫房,一排五間平房,房前掛了個木牌牌,分別寫的辦公室、民兵連部、會計室、文化室。沒掛牌子的一間房,住著倉庫保管員羅老坎和他老伴周寡婦。庫房另一側,三麵圍牆,前簷敞開,並列幾個工棚,粉坊、糟坊、篾坊、鐵鋪、雜貨鋪,有大有小,各占一間。庫房後麵,散落著牛圈、鴨棚、雞棚、豬圈等。生產隊這隻“小麻雀”,工農商學兵,五髒俱全,都擺在這裏。

村後公路岔出一條土路,直通倉庫。先智轉眼間來到大禾場。

場中一群二等女勞力分兩夥正在用連枷打麥子,四五個對麵站定,揮起轉動的連枷,前麵的打下去,退一步;後麵的揚起來,跟一步。劈劈啪啪,一上一下,一路打一路走。竇為聖與另一個男將跟在她們後麵,用楊杈麵對麵把打過的麥稈翻個個。這是個技術活,揚起麥稈轉半圈,杆兒不散不亂,隻有竇為聖這樣的老農幹得來。有長輩在場,她們說些家長裏短的笑話。場上,說笑聲連枷聲響成一片。村裏婦女都喜歡跟竇為聖一起幹活,他看麽子唱麽子,逗得人笑得想哭。旁邊有人喊,竇為聖來一個。為聖邊揚杈邊唱:

禾場上頭揚沙土,

王大姑連枷地上拄。

連枷頭子轉不動,

回去王大打屁股。

被叫作王大姑的女人,丟下手中連枷,追打為聖。為聖討饒,說不唱你了,唱個別的。

連枷打得劈叭叭,

磨了麵粉炕粑粑。

粑粑炕得簸箕大,

吃了兩天還剩一大丫。

先智見她們說笑得熱鬧,活兒幹得歡暢,要是平時,早就摻和進來打鬧一陣,今日有急事,繞到糧垛草垛後邊,躲開了他們,隻在心裏罵了幾句:“吃飽了脹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吃飽了就發瘋。”

他上午到大隊部開了個會。大隊支書在縣裏參加四級擴幹會,不在家,大隊長招攏各小隊會計布置夏糧預報工作。散會後,大隊長把他拉到一邊,問去年你們小隊瞞產上萬斤稻穀,有沒得這個事?上邊聽到風聲了,查下來怎麽辦?他像挨了悶棍,答不出話來,不敢說是又不敢說不是,支支吾吾搪塞過去,急著回來找隊長拿主意。中午在食堂牆角,曾善明又問他這個事。他曉得真透了風,要壞菜,便徑直去找隊長。走到半路,轉念一想,先到倉庫看看糧食,順便問問羅老坎,哪裏漏了風,心裏有個底數好說話。

掛牌子的四間平房,門上都掛著鎖。他一頭鑽進敞開門的那間屋裏,看到羅老坎和周寡婦圍著一個大簸箕,撿拾一堆麥泥混雜中的麥子。

老坎見先智進來,也不動身,說:“收成好了,就不曉得珍惜了。看看,這麽好的麥粒,掃到場邊丟了!”

先智說:“您先莫說這個,帶我去看看地下那些糧食。”

老坎提一串鑰匙,打開糧庫大門。庫內有三個用木樁外包蘆席形成的大圍垛,分別屯放著剛收進來的小麥、蠶豆和去年留下的晚稻。插空擺了幾個黃桶,裏麵各自盛著油菜籽、黃豆、芝麻、綠豆之類的雜糧。先智扒開裝晚稻的圍垛看了看,心裏估摸著算了算,正如曾善明所說,恐怕隻夠全村人再吃一二十天。他輕輕搖搖頭,隨老坎來到庫角邊。老坎挪開一個空黃桶,露出一米見方的本板。老坎打開板上鐵鎖,揭開木板,兩人順板下木梯進入地下庫。這個地下庫是地麵倉庫建成後,幾個隊幹部自己動手挖的,外人並不知曉。庫底石灰板鋪麵,四麵壘茅草防潮,稻子散放,一直堆到庫頂。兩人無處插足,看了幾眼,便回到老坎的小屋。

“老坎叔,有沒得外人來過?”先智問。

“前兩天,曾善明來過。說是看看還有幾多糧食,好安排食堂用餐。除他,再沒人來過。”老坎答。

“他看到地下庫了?”

“沒。哪能讓這個皮筲箕曉得?”老坎問。“風亭呀,該不會出了什麽事吧?你娃兒別憋著兜著,窩出病來呀!”

“哪能呢?再說,我屁股上早就有四個眼了!我怕麽家?”先智叮囑老坎:“要是有人問起地下糧食,您麽家都莫說。跟您不相幹。”

“曉得,曉得。你交代的事,我哪能馬虎。隻是我擔心你娃兒太鯁太直,玩不過別人的心眼,怕惹上禍事。”老坎底下“嘣嘣”響了幾下,一著急,放屁的老毛病就犯。“風亭,這糧食是不是有些講究?也不搬出來曬曬,時間長了,會不會發黴?你有麽難處,說來聽聽。老坎我見的事多,興許還能幫你一把。”

“這是全村人的救命糧,不到萬不得已,動不得。這兩天,不曉得哪裏透了風,上麵曉得了,要來查。”

土改過後,羅老坎跟周寡婦成了親,一直住在風亭草棚的後半截。五四年淹大水,草棚衝沒了。水退後,風亭七天七夜“守水”,從河裏撈了些木柱、木板、竹篙等漂浮物,政府還送來一些建材,便在緊靠竇家老屋處搭建了一座草屋,隔出半間給老坎兩口住。公社化後,大隊小隊幫每家翻建了瓦屋,隊裏又新建了倉庫和辦公房。老坎無兒無女,又是殘疾,成了五保戶。隊裏就安排他當了倉庫保管員,從風亭家搬出來,住了一間公房。七八年過來,風亭一直不忘老坎叔救命之恩,拿他當親爹看,有事也常常來問問他。藏下這萬把斤稻穀,不是個小事,弄不好,要挨鬥,坐牢房都難說。風亭隻能跟老坎說個大概,但隊裏幾個幹部決定辦下這個事的艱難,他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去年秋收後的一個夜晚。皓月當空,恍若白晝。村後大禾場上,新成立的區放映組,首次來這裏放電影《白毛女》。剛當上公社社員的人們,從四麵八方趕來,站著坐著和爬上草垛、房頂的男男女女,把禾場空間填得滿滿當當。四周收割莊稼後**的田野,散發出泥土的沉香,與堆積如山的棉稈稻草高粱秸的清香攪和在一起,彌漫在夜空的大禾場上,浸入人們的肺腑,掀動著這些有吃有穿的泥腿子內心的喜悅。人們喊的喊,笑的笑,鬧的鬧,場上如翻騰浪花的一湖春水。直到銀幕上的喜兒,變成了白發女鬼,從深山老林中跳出來,在雷雨閃電中搶吃廟裏供品,禾場的喧鬧才慢慢安息下來,漸漸傳出啜泣聲。

小隊長竇為香找到竇先智,說:“帶著你的賬本和算盤,約上曾獨鬆,跟我到神廟去,有話跟你倆說。”

三人先後出了禾場。路過村裏,未見一人。有些人家門窗洞開,白天晾曬的衣裳,忘了收回,仍搭在門後的竹竿上。雞鴨已公養,家無存糧,老鼠和貓狗們轉移到公共食堂附近,玩它們新的遊戲。全村靜悄悄,隻有大禾場放電影的發電機轟鳴聲,傳得很遠很遠。他們越過大潭子,爬上河堤,進了神廟。

神廟還是往日的模樣。五四年大水衝垮了堤下房屋,建在堤上的神廟安然無恙。隻是四周牆壁剛用石灰水粉刷過,在靜謐的月夜,顯示出一種莊嚴肅穆。廟門上方釘了塊木板,板上寫著“感恩堂”三個字,正麵牆上寫了“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標語,又顯得有點滑稽。去年春,曾獨梅和村裏一幫青年團、青婦會年輕人,掄起鎬頭鐵錘,正要砸毀神廟時,姑奶奶領著白大姑、周寡婦等一群婆婆姥姥,挺身擋在門口,說連大水都不敢衝的神廟,你狗日的娃兒們也敢砸?要砸,先砸了你奶奶。兩邊對峙了幾天,支書曾先炳和小隊幹部來調和,神廟保存下來了,但改了個名字。不過,竇曾台的人還是隻叫神廟。

廟內擺設變了樣。供桌還擺在原來的地方,羅老坎躲過雨的桌下四邊,仍然用紅布圍得嚴實。左邊靠牆立著的民約碑,基座留在原處,石碑挪到供桌前,碑文朝下反扣在地上,上麵鋪兩個草蒲團,供人們跪拜。供桌正麵牆上,懸掛著毛主席肖像。竇曾台人從心眼裏感謝毛家爹爹和共產黨,不知從何時開始,稱毛主席為“毛家爹爹”。原來貼在正中間的“眾神之位”和後來加上的“白牯牛神之位”紙條,分別挪到像下兩側。反正天上人間的神都在這裏,想拜誰都不缺。全台人都說好。

竇為香先在蒲團上坐下,曾獨鬆點亮供桌上的蠟燭,竇先智關上廟門,三人圍坐在供桌前。

“風亭,隔壁的一小隊、四小隊,敲鑼打鼓到公社報喜了,公糧也送上去了。我們麽時候報喜呀?丟娃催了好幾回。他住在這裏,總要給他點麵子。”竇為香先開口說。

燭光下,竇為香的麻臉顯得平緩,口氣也柔和。他小時在峰口讀過兩年列寧小學,後來告密曾善亮回鄉,害得他跳了潭,便逃出去當了赤衛隊員,沒幹多長,開了小差,捂了個麻臉。新中國成立後,先當民兵小隊長,後當農會會長。帶頭成立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時都是領頭人,土改後入了黨,成立公社後當了生產隊小隊長,算是老資格老革命,又是長輩,所以,他從不叫大隊支書曾先炳大名,也直呼先智的小名。

“我的賬早算好了,您看怎麽個報法?”先智帶來個布袋子,從袋子裏拿出賬本、算盤,問。他本來是土改時培養的積極分子,支部那時發展他入黨,他卻撕了黨表,咬緊牙關,任人千般教育也不回頭。發大水之前單幹那幾年,他守住自己的菱角田,隻想“三五畝地一頭牛,婆娘娃兒熱被窩”。後來,婆娘難產,自己埋在沙溝捅破了肚子,菱角田又丟了,這才醒悟要跟集體走,積極入社,當了小隊會計。

“我們副業隊的賬,是不是一起說說?”曾獨鬆插話問。

“先說糧食生產吧。這麽大的豐收,老子生下來還沒看到過。風亭說說細賬。”為香催促道。

先智翻了翻賬本,從袋子裏摸出纏了膠布的圓珠筆,在幾個數字上圈圈點點,說:“今年全年算總賬,稻穀中,早稻單產411斤,第一回搶種二季稻,搞科學種田,晚稻單產409斤。這樣加在一起,畝產達到了820斤。按播種麵積300畝算,總產24萬斤。狗日的,從來沒有過這麽好的收成,比五七年多出來了四股之一。其他的,也不差。小麥100畝,單產118斤,總產1萬多斤。麥田套種棉花,也是100畝,單產籽棉387斤,總產快3萬斤,皮棉總產1萬斤上下。黃豆90畝,單產204斤,總產18360斤。蠶豆40畝,單產142斤,總產5680斤。其餘的70畝種雜糧和油料作物,高粱芝麻油菜籽,平均單產178斤,總產1246斤。收這麽多,種田種出花來了!公社農科站的人有本事。憨種田不行,得講科——”

為香打斷他的話,問:“你先莫說這麽多。這是賬麵上的吧?長得好不如收的好。是不是收到庫裏了?”

“入庫的時候,我過的磅,實打實的數,隻多不少。老坎叔那裏有入庫賬。”

“那好那好。說說副業收入吧!副業隊這年搞得蠻好。”為香滿臉泛出紅光,望一眼獨鬆,怕冷落了他。

曾獨鬆在五四年大水前與他父親曾善明分了家,入了黨,加入了曾先炳牽頭成立的互助組。初級社時,竇為香當社長,他當了副社長。進入公社,為香指名要他當小隊副業隊長。他疏遠父親,賣力地在隊裏幹事。

“先等一下,還有個大事。”先智從袋子裏又摸出一個本本,翻過幾頁,說。“去冬今春開通了躍進河,冒堖垸積水排出後,新開出好幾百畝水田。上半年漚肥養墒,六月試種了一季晚稻。那時候忙不過來,又缺稻種,隻種了38畝。您猜猜,個婊子養的,一畝收了402斤,隻比熟田少7斤。這一筆,歸總起來,15276斤稻穀。這38畝水田,沒往上報。恐怕隻有丟娃曉得一點影子,別個都不曉得。”

“這個事先放一邊,等一會再說。你還是說副業隊的收入吧,也好跟獨鬆對對賬。”為香說。

先智往袋子裏放進一個本本,取出另一個本本,看看,說:“副業今年賺大錢了!窯場出了五窯磚瓦,自己隊裏用的不算,光賣出去的,就有10755元。粉坊產了綠豆粉、苕粉8600多斤,一半食堂吃了,一半賣了4000多元。出欄豬205頭,公社食品站統購190頭,返款13300元。還有存欄豬63頭。收購社員自養雞鴨360隻,隊裏新養850隻,全部調撥給公社供銷社,返回的錢扣除給社員的折價款,剩餘2050元。食堂沒有吃過一隻雞鴨。產雞鴨蛋共18150斤,扣除食堂吃的,食品站統購返款12100元。糟坊釀酒1520斤,篾坊編筐簍箢箕簸箕篩子等2700多隻,搓草繩1100多捆,編草包2600多個,除自用外,在自由市場共賣了3400元。這些加起來,一共42605元。獨鬆,你管的細賬,跟我說的,對不對得攏來?”

不等獨鬆回話,為香一拍大腿,“哈哈”一陣笑,說道:“這一年搞下來,除了全村老小吃穿住用之外,收了稻穀24萬斤,經濟作物3萬多斤。掙回現錢4萬多塊。汗沒白流,苦沒白吃。值,值得。想當年,鬧赤衛隊,圖的就是這個。”

先智和獨鬆見他又彈口頭禪,一起發笑。獨鬆笑完,說:“照先智的賬,今年糧食和副業收入,超出去年兩成。去年就是大豐收,今年該算是特大豐收。竇曾台麽時候見過這麽多糧這麽多錢?明年日子更好過了囉。”

先智從布袋裏取出算盤,劈裏啪啦打了一會,說:“您們先莫太高興,再往下算,窟窿眼就出來了,麻煩也來了。今年上交國家公糧和集體提留,可不是按實收數繳的喲,上麵要按年初報的計劃征收。別的隊報的稻穀畝產1000斤,我們隊開始隻報了畝產900斤,後來反保守,香二爹,您還記得吧?從公社開會回來,您挨了批評,要我補報到1000斤。這樣每畝虧空180斤,總共虧空54000斤。按照上麵的政策,大隊提留百分之五,公社扣留公積糧百分之七,國家征購百分之十五,加起來百分之二十七,照上報計劃來算,要上交81000斤。本隊預留種子、飼料,按上報計劃的百分之三算,還要扣除10000斤。這就一共扣走91000斤。剩下的歸社員口糧,公社規定男女老幼年定量平均500斤,全隊321人,本應留存160500斤,實際卻隻剩下149000斤,少了11500斤,等於每年每人少了35斤多。雖然不算多,但集體食堂浪費大,敞開肚皮吃,一年下來,每人何止吃五百斤,六百斤都有。明年日子難過喲!”

為香和獨鬆收起笑容。為香拍拍腦袋,說:“老子真的忘記了這碼子事。你們說說看,怎麽搞才好?”

供桌上蠟燭倒芯,燭水順豁口淌出,廟內暗淡下來。獨鬆起身撥正燭芯,光亮重新燃起。他瞧瞧為香臉色,說:“該上交的公糧,還有公社公積糧和大隊提留,是好多交好多,一斤也不少。”

“那是那是。會上剛學過,國家集體和個人都要兼顧,三頭不吃虧。豐收了,哪能忘了國家?老子們也敲鑼打鼓送公糧,風光一場,莫叫其他隊的小看了,丟麵子。種子和飼料也要留足,過了今年莫忘記明年。”為香說。

“那就隻剩一條路了,把口糧減下來,農忙還是三餐,農閑改兩餐。叫我爹把食堂管嚴,莫浪費大。”獨鬆接著說。

“就算這樣,恐怕也撐不到明年夏收。照我說,顧不住肚子,其他嘛事都顧不住。要先保住口糧再說。”先智說。

“也是也是。”從舊社會過來,為香曉得餓肚子的厲害。“能不能有個法子?既顧肚子,又顧麵子。暗地顧肚子,明地顧麵子。”

“我還是這話,先管好肚子。肚子管不好,要死人。丟了麵子,死不了人。”風亭脖梗子發硬,強勁上來了。

“缺糧,怎麽管肚子?”為香臉色早已由晴轉陰,搓手自問,眼睛卻盯著他倆。

三人沉默了一會,突然頭碰頭,壓低嗓門,同聲而出:“瞞產——”迅即又陷入沉默。這可是個舔刀口、踩釘耙、睡碾槽的事呀!對大小隊的幹部來說,輕的挨批挨鬥,開除黨籍,重的勞改勞教。前不久查出的對河一個小隊長瞞產私分,現在還在小港國營農場勞改。哪個吃了豹子膽,還敢幹?

“您兩個別開口,莫說出來。聽我說。新開的38畝水田,沒上報,今年也隻是試種。把這萬把斤稻子留下,堵一堵虛報的窟窿,保住社員不餓肚子。您倆是黨員,我一個平頭百姓,出了事,我頂著。要是上頭查下來,就說我作了假賬。大不了不當會計,還能開除我當農民呀?”先智站起來,兩手叉腰,堅定地說。燭光把他的臉照得發紅,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影子,投射到牆上,映出一個大寫的人字。

為香和獨鬆仰頭張嘴望著他,像不認識似的。過了一會,為香說:“看你這娃,哪能你一個人頂?隊裏的事,隊幹部一起頂。四個隊幹部,這裏有三個。出了事,我們三個梱到一起,有難同當。要抓一起抓,要鬥一起鬥。婦女隊長獨梅,不告訴她。她曉得了,又給丟娃添麻煩。”

“算我一個。這又不是為哪個人,為全台老小,落幾層皮,也劃算。”獨鬆站起來,靠著先智說。“要不,先智寫個保證書,我們三個摁上手印,有麽事,一起兜著。”

“摁麽鬼手印?又不是搞麽壞事!我們當著毛主席麵賭個咒吧!瞞產不私分,為了全台人吃飽肚子。出了事,我們三個扛著。要是哪個說出去了,像風亭一樣,屁股上打四個槍眼。”為香從地上站起來,領著他倆發誓賭咒。咒言有些好笑,三個人並沒有笑,顯得嚴肅認真。隻有先智心裏說:“要是這樣,老子不就有八個眼了?”

賭完咒,他們又坐在蒲團上商議怎麽藏糧食。決定在剛建成的倉庫下挖個地下庫,三個人自己挖,稻子自己送,隻交待羅老坎保管,不讓別個曉得。

羅老坎聽先智說了這個事情的梗概,心裏著急,下麵又“嘣嘣”放了兩聲,說:“這種事,要是放在國民黨那裏,算不上事,當官的都克扣軍餉,冒領軍費。要是穿了頭,頂多往上司那裏送些錢財,就了啦。共產黨就不好說了。他們不講人情,隻講政策。這個事,上頭有什麽政策?”

“共產黨的政策,講真話,報實情。我們自己虛報了產量,沒得哪個逼你虛報!還不是死要麵子。但瞞產是犯大錯,弄不好,關起來挨整。我想好了,他們兩個在黨,莫讓他倆沾包,我自個背起來。反正屁股上有四個眼了。”先智說。

“娃兒,像條漢子!要是真有這天,老叔跛著腳給你送飯。”羅老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