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真善美的鄉土畫卷——讀長篇小說《白牯牛潭》有感兼為序
(一)
作者是我爸,我是他女兒,他唯一的孩子。
這部小說,是爸爸在我的倫敦家中完成的。那天傍晚,夕陽的餘暉,從落地門斜穿過來。爸爸在平板電腦上劃上最後一個句號,就手把電腦扔向一旁的沙發,四肢癱倒在坐椅上,身披斜陽,(請原諒我出言不恭)麵如死灰,形如死豬。不難理解寫作的煎熬與痛苦,據說路遙先生寫完《平凡的世界》,直接把筆擲到窗外,癱倒在地上。比起他老先生,老爸好不到哪去。足足過了半個小時,他醒過神來,第一句話說:“女兒,給老爸的書寫篇序吧!”
我曾為他的散文集《濕熱的南海風》(二OO三年海潮出版社)寫過序。原以為如魯迅先生所願,人以書傳,書以人傳,哪知人與書均未得以流傳,首版六千冊後便打住了。我早已失去了為他的書作序的興趣,建議他請權貴名流作序,攀攀高枝。他搖搖頭,淡然一笑。我知道,老爸與他們不是一路人。
“因為有了你,才有這本書。孩子,寫吧!”爸爸企求的目光,久久在我眼前打轉。
是的,老爸的這本書,發端於我家,完成於我家。那是二O一一年,爸爸退休三年後,首次來倫敦我家小住。每有空閑,常給我講起他的洪湖家鄉,他的童年,他的家人的故事,講到歡喜時,眉飛色舞;觸到心酸處,悄然落淚;碰到怨恨點,義憤填膺。猶如打開了一壇陳年老酒,每舀出一勺來,都能品味到酸甜苦辣。我雖然為之動容,但因不熟悉鄉村生活,並沒有領會真諦,以為如斯大林所說,年青人總是向往未來,老年人常常追憶過去,老爸不過是發發思舊之幽情罷了,便隨口說了句,“既然忘不了,何不寫出來。”哪知他竟當了真,回國後,給我發來電子郵件,列了寫作綱要,開始了他七年艱難的創作。
在此期間,他五次回洪湖老家,查閱曆史資料,體察風士人情,會晤兒時夥伴,探訪家鄉父老。三次到大連旅順,與他同時入伍的老鄉戰友趙啟成叔叔等人,徹夜長談,回憶往事。更有甚者,去年夏秋,他躲進四川青城山老林子,關了手機,中斷與外界聯係,閉門四個月,足不出戶,潛心寫作。一時節,家人不知所蹤,險些發了尋人啟事。今年六月底,他來到倫敦,下飛機見我第一句話,“我將百事不問,在你家裏完成第三部寫作。”如他所言,雨天在圖書館,晴天在泰晤士河邊公園,提著他的平板電腦和資料,早出晚歸,在電腦上手寫,忘卻了周圍一切。往日視為心肝寶貝的外孫外孫女,除了晚飯後與她倆嘻鬧片刻,一旦投入寫作,再也不聞不問,直到劃上最後一個句號,便出現了我前麵所描述的那一幕。
並不全是因為這本書的起因與我有關,竟管老爸曾對他的友人多次說過,“女兒頂著我的脊梁骨,我才挺著腰寫完了書,”而是我仔細打量我的爸爸時,發現他真的老了,白發蒼蒼,麵容憔悴,老眼昏花,年近七旬,來日幾何?我不忍心拒絕他的這個要求,也許是他人生最後對我的一個要求。於是,便有了這篇讀後感兼為序。
(二)
我開始閱讀全文。
讀完第一遍,我以為看到了一幅素描畫。
第二遍,還是一幅畫,碳墨畫。
第三遍,仍然是一幅畫,水粉畫,會動的傳神的水粉畫。
於是,我想到了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二〇一〇年,我回國參加上海世博會,在中國館第一次見到平麵動態的她,近兩年從網絡上又見了三維智能動態的她。我深深的震撼了,一千多年前的這一天,五百多個人物,五十餘頭牲畜,二十多輛車船,或棲息或勞作在廬舍樓閣之中,或穿行或滯留在驛橋道街之間,神態可掬,呼之欲出。雖然她隻是一時一地的橫斷麵的場景,卻精確傳神地表現出北宋初年經濟社會的繁榮麵貌,堪稱曆史畫卷,
《白牯牛潭》與這幅畫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作品取材於江南水鄉一個偏僻村莊的發展變化,時間跨度二十年,但是作者並沒有記年譜式的列流水賬,而是以十年為期,截取了三個橫剖麵,分別描述了四九年、五九年、六九年,這三個極具典型化的年份發生的故事。故事中的地點,聚焦在白牯牛潭邊的竇曾台,猶如潭中擲下一塊石頭,激起連漪推向四方,波及到謝仁口這條街,曹家嘴這個鎮,洪湖縣城新堤這個市,並由此推及全國。與此相銜接,故事中的人物,聚光燈照在竇先智曾先炳這兩個人物頭上,他倆的情感和命運,自然牽動了竇曾兩家人,繼而照亮了全台上各具性格特點的人物,同時把公社書記,區委書記,縣長人等引入了畫麵。
如此看來,這部小說中截取的時間地點人物的典型化,同時折射出那個時代的麵貌,是不是與那幅著名畫作異曲同工呢?我以為是的。
所不同的是,畫作表現了封建時代都市風情,無愧為一幅曆史風俗長卷。而這部小說,則表現了建國以來前二十年的鄉村麵貌。在這裏,有翻身農民改天換地的艱辛與收獲,也有日常生活的樂趣與憂愁,還有各類人群間的矛盾與衝突,涉及到從鄉村到城鎮,從老人到孩子,工農商學兵,婚喪嫁娶,吃穿住行,林林總總,無不囊括其間。因此,我鬥膽一言蔽之,這部小說是一幅鄉土曆史畫卷。
當然,我深知,老爸的書,就其曆史地位與價值,不可與《清明上河圖》同日而語,這裏不過作個比喻而已。
(三)
在這幅鄉土畫卷中,我看到了真善美,真善美的統一。
先說真。
近幾十年來,從某位女士在小品中一句嗲嗲的“真的麽”開始,國人言談和影視文學戲劇小品中,出現了一種新的口頭禪:“真的嗎?”“說句實在話,”“老實講,”想聽真的嗎?”似乎說假話成了常態,講真話反而成了偶爾為之的尷尬事。在一定程度一定範圍內,甚至出現集體失真,社會出現誠信危機。單個自我的失真,往往以己推人,質疑外部世界的真實性。在這種社會氛圍中,《白牯牛潭》出世,國人首先會問:這是真的嗎?我應該第一個回答:這是真的。
文學是求真的藝術,用巴爾紮克的話說,文學“成功的秘密在於真實”。所謂真實,首先是作者對生活現實的客觀的直接的原型化的描述,即對人物事件環境本來麵目的反映,藝術加工為“曆史理性”的真實。小說的輪廓,勾畫的是一個貧苦散亂陋塞的鄉村,走向富裕團結文明的曆史,其間經曆了土改大躍進和文革這三次的劇烈動**,屁股上帶著不同烙印的人物,各自不同的表演和歸宿,都是真實的再現,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身上,都可以找到原型。所以,作者在扉頁題詞,“謹以此書,獻給新中國翻身農民、農村幹部,以及那個年代在農村生活的孩子們!”
說到那個年代,曆事之人,也許各有各的體驗和感受,也就各有各的看法說法。然而,在竇曾台這個鄉村,這部小說所展示的曆史真相,就是這個樣子。無論一些人怎麽抹黑那個年代,也不能把竇曾台從曆史上抹掉,更不能把他們的後人湮滅了去!
還有,階級鬥爭在一定範圍內也是一種客觀存在,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作為小說的客觀反映,作者也沒有回避。一個國民黨營長,潛伏多年,從蛤蟆鏡營長到李老伏到伏老木,猶如《西遊記》中白骨精三變化人,主人公竇先智緊追不舍,小說結尾時,他還沒有露出原形,暗示鬥爭還將繼續。這絕不是作者的臆造,不過是生活源泉流淌的痕跡罷了。
小說用不少的篇幅,記載了一些冰冷的枯躁的數據,特別是第二三部社員分紅,從種植麵積、單產總產、單價總價,到人頭工分、日工、收入等,讀來乏味。我曾問爸爸,小說不是史料,留它何用。爸爸說,他查閱了縣誌鎮誌,翻閱了《洪湖報》和縣區鄉的《工作通訊》,甚至找到老會計的原始賬本,才取得這些寶貝,丟不得。如此看來,還真的是秦始皇不在而長城永存呢,會說話比不上不說話的。
如果這部小說,僅僅停留在對生活機械的描述上,倒不如翻拍幾張那時的老照片,曬出來看看。可貴的是,作者把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統一起來,努力實現毛澤東所說的“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例如,作者塑造的典型人物竇先智,身上多出六個眼,國民黨軍一槍在屁股上留下四個眼,掉到溝裏叫犁頭尖紮了一個眼,抱病抓盜在醫院動手術留下一個刀眼,集中的強烈的表現了他在不同時期的不同遭遇,超越了生活的真實,但並沒有損害人物真實的合理性。此外,小說運用誇張、變形、虛幻的手法,描述姑奶奶還魂,徐先生算命,白牯牛還陽等,擴充了生活真實的張力,讀者不僅可以在想象中還原現實生活,而且受到助推而接近“本質的真實”。
寫到這裏,我想起了近年倫敦街頭流傳的一則笑話:一位英格蘭帥哥,娶了一位H國美女,生了個醜小孩。帥哥懷疑美女在外有染,提議給孩子做DNA檢測。美女被逼無奈,取出兒時照片,說我小時候就這樣。此後,英國小夥如娶H國姑娘為妻,必先問你是真的,沒整形吧?可見,真是善與美的基礎和前提,失真便談不上善與美。當今國內的一些文學作品,特別是網絡小說地攤文學之類,為了迎合低級趣味,胡編亂泡,睜眼說瞎話。多麽希望返璞歸真呀,但願這部小說能給出洪荒之力。
物真則貴,為文何嚐不是如此。
(四)
再說善。
善,藏在作品的內核,是蘊含的品格,需要發掘,不能像超市裏的商品,掛了功用、品級的“善”“惡”標簽,一看即知。它是文學的道德取向和價值判斷,表現為作者主觀傾向性和作品客觀形成的傾向性。
雖然善不是靠貼標簽展現的,但通過對客體的形象描述,善便在其中,盡管有時藏得很深。小說開篇,主人公竇先智並沒出場,兄弟鬧分家,他人言行反射出他敬老人,恤兄第,愛家小,敢擔當的作為。待他登場後,作者描述了他一係列活動,抓逃除奸,送錢尋親,鬧批鬥會,鬧神堂,鬧逼婚,以及後來的瞞產,送糧,抓盜,追逃等等。讀者從這些活動中,看到了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背後支撐這個形象的,就是傳統文化中的善。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最大的善,莫過於利他主義。竇先智的善行善為,就是內在的不爭私利的利他主義的外化表現。這一鮮明的倫理取向,還貫穿在區委書記劉小牯,支部書記曾先炳身上,同時映射到竇曾台人這個群體,成為五六十年代社會風尚的縮影。
善與惡,相比較而存在,相鬥爭而發展。小說的矛盾衝突,貫穿始終的,有三條脈絡,以竇先智為代表的貧苦農民,與富裕中農曾善明,圍繞為集體還是為個人的矛盾;劉小牯與洪少譜等農村幹部,圍繞如何對待群眾的矛盾;翻身農民與伏老木曾老大等敵對勢力,圍繞複辟與反複辟的矛盾。鋪陳渲染這些矛盾的衝突和鬥爭,作者沒作概念化臉譜化的處理,而是開辟了一條人性中善惡之爭的通道,用現今時髦的話說,即正能量與負能量的較量。一麵是利人誠信正直勤勞,一麵是利己虛偽狡詐懶惰,既有邪不勝正的喜劇效果,也有小人得誌的悲劇效應。而且,當人性的善,被惡所算計所打壓所脅迫的時候,如竇先智簽收據被騙,竇為香曾先炳竇先智被撤職,後秀跳潭等,作品揚善懲惡的價值取向,在讀者中引起的情感共鳴則更為猛烈。
說白了,這部小說,能夠讓讀到的人走正道,做好人。我知道,此話一出,會招來國內一些人的嘲諷。但是,我還是想說,文藝為人民大眾服務,這個大方向,沒有錯。文藝的教育認識審美功能,沒有過時。應當承認,時下有些作品,為了順應社會彌漫的銅臭味,迎合無聊的低級趣味,或明或暗地幹些誨**誨盜、羨富笑貧、攀權附貴的勾當。與這些東西比起來,這部小說的格調無疑已處於高山之巔。
(五)
最後說美。
作者並非十分老道精湛的筆觸,居然把美渲染得如此震憾,如此溫潤,使人在審美體驗中深陷美的享受中,獲得難以忘懷的愉悅,這讓我多少有些吃驚。
美不美,家鄉水。作者筆下,家鄉的水土草木,雞犬狗牛,是這樣的美不勝收!四百裏洪湖,“天際間,一縷青絲挽不住遠處的湖水,似乎隨時就要溢出去。”中府河,“蓋上一床厚厚的絲絨被,靜靜的睡去,輕風送來它甜美的氣息。”他的田“帶著香味,帶著喘息,在他耳邊喃喃細語。”河邊的樹林,“托不住厚厚的積雪,輕輕地扭動身子,把抖落的雪花慢慢地安放到大地上。”即使是趕去賣的豬,也是“紅通通的鼻唇與上嘴唇,完美的揉和在一起,不時的翹一翹,發出哼哼嗯嗯的聲響。圓圓的兩鼻孔,在冬日裏不時的噴出兩股熱氣。白毛掩飾下稍帶粉紅色的細長尾巴,悠閑地晃動,時不時的打個圈。”作者大篇幅的描寫了那頭著名的白牯牛,腿如鋼鞭,肌健如束,眼如深潭,全身皆白,“讓人聯想到紅土地上初冬的白雪”。就是牠,敢與更大更壯的大老青抗爭,並最終製服了對手。就是牠,把雨中迷路的牛群帶回了牛欄,一聲怒吼,趕走了提媒逼親的曹老大伏老木。還是牠,帶著後秀哭祭老奶奶後,默默死去。作者把大自然的美,揉進了故鄉的美。即使是地球人共享的日月星辰,藍天白雲,作者也要移來增添故鄉的美,大有“三分天下明月夜,無奈二分是故鄉”的偏愛與執著,令人心向往之。
這裏的民風民俗是美的。江南水鄉,十裏不同音,百裏不同俗,那塊《民約碑》,記載的就是古樸滄桑的美。女人生了孩子,旁人送來“祝米”,主人回送染紅了殼的雞蛋,何等美妙的人際關係!尤其是作者用數千文字,完整的描述了一場婚禮的全過程。求婚時“六媒六證”,秤杆算盤剪子鏡子等用來證婚。報期求娶,焚香拜祖,媒人一誦二誦祝詞。婚期三天內,十姑娘酒與十兄弟餐,新娘開臉上轎,拜堂入洞房,每一項伴有祝詞、頌歌,說的是鄉村俚語,唱的是民間歌謠,一幅熱鬧喜慶的場景。人處其間,想煩惱也難,隻有愉悅,這就是美的魅力。第二部的最後一節,作者描繪了大年初三,水鄉人特有的劃彩船的情景,七八個男子,化妝為采蓮姑娘、撐篙老漢、擺梢婆子,一路唱一路行,敲敲打打,逐家送恭賀,見到什麽唱什麽,送給讀者一桌美的佳肴。
這裏的勞動場景也是美的。麥田裏,割麥的女人排成雁陣,偶爾撩衣擦汗,露出白花花的小肚皮,膽大的小媳婦,幹脆解開衣扣,仼一絲涼風吹拂她的半邊山丘。夯土打硪,與泥土混為一色的漢子,隻有胯間一塊破布遮醜,淌汗的肌膚,如河水暽暽,汗水幹了的肌膚,如白灰曄曄,一堆堆黝黑的手臂,高高拋起石硪,伴著高亢的硪歌號子,一步砸個坑,嚇得飛鳥不敢臨空。還有堆麥成垛,連枷打場,稻田褥秧,砍界邊,鋤雜草,撿棉花,以及軤紗織布、榨坊打榨、粉坊漂粉、篾鋪編筐等等,幾乎所有農家活兒,書中均有描繪。作者獨特的審美視角,告訴讀者,勞動是美的,勞動人民是美的,盡管他們身上有汙垢,腿上有牛屎。不得不說,近些年,國內一些作品,崇尚“娘腔”“骨感”等病態畸形的美,可以找出很多原因,其中重要的一條是,這些作品遠離了勞動和勞動人民。
這裏的愛情更是美的。作品表現了三代人不同的愛情生活,徐先生為愛瞎了眼,摸黑敲杆,隔三岔五往返二十多裏,隻為與白大姑見上看不見的一麵,說幾句話。白大姑晚年離家出走,隻為與徐先生度過人生最後的時光。以致於媳婦們歎服,“老人相愛如出麻疹,越老越厲害。”獨梅嚐試自由戀愛,看上了郵遞員“蹓機蹬”,哪知碰上了負心郎,躺在丟娃背上吐了苦水,才收獲到真正的愛情。世豪與後秀,兩個未成年的孩子,真心相愛,卻又不得不分手,視如陌路。後秀為了愛自己心上人,強作笑顏迎合一個不愛的人。正是這種曲折而不落俗套的愛,更加強烈地展示了愛情的純美。
美,不僅是對美的確認與讚揚,同時又是對醜的界定與摒棄。作者深刻的理解美與醜的關係,因此,小說剔肉見骨地表現了醜,例如“皮筲箕”曾善明,躲在被子裏數瓷罐裏的錢,二黃嬸菜刀剁砧罵人,行事不靠譜。但是作者並非蒼蠅逐臭似的描寫醜,而是為了鞭撻醜而寫醜,所以,才有了後秀畫符,曾善明砸罐掏錢,雞飛蛋打。所以,才有了二黃嬸蚊帳中遭人戲弄,不靠譜遇上荒唐事。
(六)
按照一般作文要求,表達完主題思想和主要內容,我的序應該打住了,以免畫蛇添足,然而,我卻意猶未盡,因為突然發現,這部小說的情節結構別有風味,值得特別關注。
繪畫的構圖布局,是一幅畫作的骨架,當色塊與線條覆蓋之後,骨架隱而不見,但就是它支撐著畫的生命。小說如同此理,沒有情節結構即無小說,隻是一堆文字堆砌。隻有與內容相統一並美感四射的結構,小說才賦有生命。《白牯牛潭》的情節結構就是這樣的。
這部小說的時空,劃定在一個鄉村的二十年。此類題材,如小說《六十年的變遷》,電視劇《人間正道是滄桑》《父母的愛情》等,倒也不少見,但這些作品運用傳統的線型結構,按時間順序,從開端到發展、**,至結尾,脈路淸晰可見。而《白牯牛潭》幾乎看不出開頭結尾,也沒有明顯的**,它隻是三個年份的截圖,每幅截圖,處於同一空間,卻沒有時間的直接連貫。因此,它也不同於六十年代法國“新小說”派的畫麵結構,更區別於各種“意識流”的網狀、放射狀結構等。那麽,這是一種什麽情節結構呢?我給它取個土名:“竹簽豎串糖葫蘆”。
小說的主線,大潭子兩側的竇曾兩家人,在鄉村發展變化過程中的矛盾衝突,這是“竹簽”。它按時間順序,豎串了三個”糖葫蘆”,解放初年的土改,五十年代末的人民公社和六十年代末的動**。從時空觀上分析,故事發生發展的地點是確定的,都在竇曾台,人物是確定的,都是竇曾台那幾個人。但時間卻是流淌的,事件也是變化的。這倒有點像《清明上河圖》的構圖,首段郊野農舍,中段汴河碼頭,後段市區街道,同一個時間組合在一起,這是一種“橫穿糖葫蘆”。
這種情節結構,對於表達作者的創作意圖,增強作品的可讀性,強化藝術感染力,恰到好處。好在那裏呢?
便於塑造人物形象。按照他們在鄉村發展中扮演的角色不同,書中的人物,大致可分為四組:翻身農民竇先智與他的夥伴,農村幹部劉小牯洪少譜,鄉下娃兒竇世豪洪光燦後秀後道,破壞或落後勢力曾老大伏老木及曾善明等。在每一個年份的截麵,這些人便放到了探照燈下,成了特寫人物,猶如CT片強化了各自性格特征。“竹簽”串上他們,通過倒敘補敘等手法,找尋軌跡,追溯淵源,這些人物形象便更完整豐滿。
可增強吸引力。伴隨“竹簽”體現的主線,還有兩條副線或叫著暗線,對待群眾的立場態度不同,劉小牯與洪少譜之間的矛盾;翻身農民與破壞勢力之間的鬥爭。這些線索與高鐵線路不同,它們時隱時現,相互交織,在三個“糖葫蘆”中才被放大出來。在這樣的結構中,照應、伏筆、鋪墊、對比等手法運用起來,便如魚得水,使情節一波三折,懸念誘人,讀起來難舍難棄。
有利於展現時代麵貌。跨度二十年的農村麵貌,單靠“竹簽”白描,翻豆腐賬,難以奏效,僅憑每個“糖葫蘆”斷麵反映,也難免以偏概全。因此,作者把它們有機結合起來,一個生動鮮活的時代,便展現在讀者麵麵前。這裏,不再一一贅述。
(七)
我把爸爸的小說,比喻為一幅鄉土畫卷,還得說畫。畫是顏色的藝術,《清明上河圖》用冷色調勾勒出都市風情。小說是語言的藝術,《白牯牛潭》應該用適當的語言,表現它的鄉土特色。果然如此,這部小說的語言特點,便是鄉土氣息。
讀小說,首先接觸的,是它的文字,組合起來,便是語言。讀著這部小說,你會覺得有一股青草味和赤腳踏石的感覺,它來自小說的語言特色,如春天剛冒頭的青草,清新簡明,不枝不蔓;如溪水中的鵝卵石,質地硬實,卻又圓潤無棱。具體說來,從語言的形態和內質看,有以下特色:
白話樸實,簡潔明了。滿篇大白話,幾乎用鄉下人口頭語寫成。大食堂門邊對聯:“今日吃明日吃日日有吃;男人喜女人喜人人都喜”,橫批:“有吃就喜”。看看這一段,“公雞叫累了,低頭發蔫,母雞卻不安分的咕咕叫,老黃狗到處逛。竇為新打開雞窩門,朝地上撒了一把稗子,雞們爭搶著,老黃狗蹲在一旁看熱鬧。”寥寥幾筆,勾畫出一幅清晨喂雞圖。“二黃嬸剁菜板罵人:“遭天雷劈的,占老娘的便宜!我剁,剁碎你骨頭喂狗子,剁碎你個狗日的根子蛋子,叫你來世生不出娃兒來!”
方言俗語,膾炙人口。初稿采用了大量的方言俚語,為此,作者曾經專門列了注釋表,後來聽從我的建議,大部分刪減了,現存的這些,雖然土腥味濃,卻並不澀口,趣味無窮。直接表現人物性格的外號,“銃氣”、“苕果子”、“皮筲箕”、“溜光苕”等,見號如見人。形象生動的俗語,有的直接用來做了標題,如“拔了蘿卜窟窿在”、“石頭甩上天也要落地。”特別是幾十首的民歌民謠和漁鼓詞彩頭詞,有哲理,有嘲諷,有訓導,深入淺出,不在泥土裏滾進滾出,哪能信手拈來。聽聽這首民謠:“鄉下人苦,撿塊泥巴擦屁股,泥巴一散,屁股沾滿”。農人的無奈窘迫,躍然紙上。再看看這首彩頭詞:“不妙不妙,點火上灶,燒了眉毛,自己好笑”,活脫脫一幅時運不濟,自作自受的漫畫。
細膩入微,傳神傳情。姑奶奶去世,咽氣前的時刻,作者不惜筆墨,精雕細刻般的,描寫了老人垂死的表情言語微小變化:睜眼,喘息著說;想抬頭,卻隻能動一下,喉嚨裏擠了話來;眼睛溢出一絲光亮,嘴唇嚅動,發不出聲;眼皮動了動,臉上再無動靜;手指鬆開,閉了眼,咽了氣。眼睛和嘴唇的一步步變化,不僅客觀的記錄老人進入死亡的狀態,更重要的是,這些細小變化,與床前各人的表情聯係在一起,抒發了老人惦記期望的諸多情感。像這樣細膩的語言,作者用來表現細節,描寫人物場景,如玉珍的竹耙子,白大姑的苦楝樹,湖中的扁擔草,池塘裏的刺兒荷等,讓人伸手可掬。
誇張浪漫,煽情奪理。使用誇張的語言,強化某種景象,渲染某種氣氛,擴充某種主張,往往收到滴水見太陽,杯水起風波的效果。在作者筆下,雲,“如炸了窩的黑蜂,狂奔聚集,聚成一頂鍋蓋,懸在空中,鍋下頓時黑了”。雨,“成串成堆的珍珠,大把大把地灑在地上”。風,“一群野馬脫韁,在樹梢狂奔,在田野踐踏。”太陽,“被纏住了腿,一步一回頭,天就是黑不下來。”盡管讀者不會相信這些描述是真的,但也絕不懷疑這景象是假的。還有對人的誇張,“他餓了,想吞下一頭牛”,“你把我吃了,我也不告訴你。”這個倒黴蛋,“走路踢掉趾甲殼,揪把鼻涕牙齒落。”強詞奪理,呼呼煽情。
還有幽默輕鬆,即使在緊張危急或大悲大怒氣氛中,作者遣詞造句,同樣顯得不慌不忙,緩中藏急,不失趣味。例如,“他很生氣,氣得不行,細細想了,卻想不起來為麽子生氣。”“你是怎麽長得呀,長成這麽個醜樣,醜得叫人恨不得咬兩口。”“我會想你的,在我記不住你的時候。”等等,不一而足。
(八)
孔丘有個“三隱”論,其中一個說:“子為父隱,直在其中,”唐宋時寫入了法律條文,違犯了,要治罪的。我卻大不以為然。所以,我要談談爸爸這部小說的缺憾,吹毛以求疵。
整體謀篇布局,似乎缺少中心事件。《三國演義》由分到合,國家統一。《水滸》則是上山聚義,下山造反。《西遊記》便是西天取經。亂糟糟的《紅樓夢》,也能看出四大家族走向衰落。它們都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中心事件。爸爸的小說,似乎不明確,因而顯得情節有些散碎,單個章節讀來,扣人心弦,但總體回顧,如雞爪不成拳,少了凝聚成團的氣勢。
個別的人物關係處理得不夠連貫緊湊。竇曾兩家三代人之間的矛盾衝突和融合,脈絡清晰,這是小說成功之處,但是這個過程中有脫節遊離的現象,如竇家四兄弟相互之間,以及他們與曾善明之間,矛盾的紐帶時斷時續,而且鬆散,缺乏搓麻為繩的功力。
人物口語缺乏個性化。雖然支部書記丟娃,有“可但是,”“但可是”的口頭語,但隻是表麵的形式,缺少內在的性格支撐。其他人,似乎分不出口語的差別。不像《水滸》中,“灑家”如何如何,知道魯智深來了。“俺砍了他鳥頭”,一聽便是李逵。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塑造人物性格的多樣化典型化的不足。
有的情節設置顯得牽強。問題出在鋪墊不夠,沒有窮盡可能,沒有造成“曹操必走華容道”的定勢,給讀者留下了挑剔的空隙。
就這些吧,給老爸找出的缺憾不少了。但是,我要說,這些,並不妨礙《白牯牛潭》成為有影響的優秀作品。而且,我把這些不知是否成為問題的問題,向老爸提出後,他欣然接受,表示將進一步作通稿修改。也許定稿出版時,這些缺憾已大刀闊斧改正過來。那麽,我的這段話便多餘了。(小說出版前,我重讀了一遍,發現這些問題已經修改而消除了。我想仍然保留這段文字,雖然多餘,但也可算作精雕細刻的真實記錄。)
(九)
其實,這部小說整體上並沒有完成。按照爸爸的設想,他還將繼續寫作後幾部,並擬定了寫作提綱:
第四部地扒根(一九七九)
第五部冰溜子(一九八九)
第六部睡蓮花(一九九九)
如果能夠如期完成,作品展現的真善美的鄉土畫卷,將進一步伸長,離我們現在的生活越來越近。讀者所關心的人物,在下一個十年,乃至二十三十年中,將會是何種命運與遭遇?讓我們共同期待吧!
但是,爸爸還沒有動手寫作第四部,他想安排前三部先行出版,投石問路,試探社會的反應。然而,他又不急於出版,他在觀望,在等待,甚至做好了生前不出版的準備。
何以見得呢?因為,爸爸在底頁上寫了這句話:“謹以此書,留給我的中國女兒崔薇崴、英國兒子羅伯遜·鄧肯,以及外孫女崔小薇外孫子孫小聖”。
我猜想,爸爸的意圖可能是:如果國內不能出版他的書,就作為遺產留給他的後人。假如是這樣,我則大莫喜焉。我們夫婦和孩子將繼承一筆貴比金山的遺產,取之不盡的精神財富。為此,我感到自豪。
崔薇崴
2018年9月於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