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有錢買不來鬼推磨

曾善明和竇為新,從公社剛開完的社隊幹部聯席會會場牆角轉出來,上了街。

今天早晨,曾善明安排好公共食堂的早餐,看到社員們就餐後,各自按照隊長的吩咐下地幹活,與往常沒有不同,心裏詫異得不行。

昨天半夜,他聽獨梅說先智自個到公社坦白去了,心裏敲起了丁鉤鑼和悶堂鼓。早先得知隊裏瞞產私藏糧食,他斷定隊長竇為香與獨鬆先智幾個共同做的扣,便有意透風給先智,還獻了上中下三計。他估摸,依先智的銃杆子脾氣,必定會選擇下策。果然如此,竇先智一人出頭頂大樑,甘願自作自受,去背這個黑鍋。他回屋叫醒婆娘,連夜給竇家送信,不說先智自願坦白,隻說在謝仁口街上被公社關押了,鼓動竇家人上公社要人鬧事。這麽一鬧,算賬精明的風亭,會計肯定當不成了,自己和“苕果子”幹的那些事,再沒人去查,也沒人能查得清。而且,說不定牽扯出隊長竇為香,輕的撤職開除黨籍,重的坐牢勞教,竇家再沒人出來掌事。自己再說服兒子獨鬆檢討認錯,通過“苕果子”與洪書記的關係,走走門子,生產隊長就是曾家的了。到那時,背後說了算的就是他曾善明。昨天下半夜,他睡得挺安穩,等著今天看場熱鬧戲。

早餐後,曾善明隱身在村後通往謝仁口的公路旁樹林裏,監視著竇家人的舉動。他不相信,自己精心籌劃的這台好戲,就沒人登台亮相?不出他所料,先是區裏來了個幹部,騎自行車接走了在這裏掛職下放的區委劉書記。接著,竇為香荷包裏揣個小本子,繃著麻臉,匆匆朝謝仁口走去。過了一會,他預想的人出現了。白大姑拄根拐棍,纏塊藍頭巾,挺著小腳,在周寡婦攙扶下,一步一頓,奔向謝仁口。前後擁著她的是羅老坎和竇家妯娌們。他心裏一陣竊喜,去鬧吧,鬧得動靜越大越好!這回竇家人沒得好果子吃囉!沒想到,又過了一會,他娘和幾個曾家婆婆,也上路去了謝仁口。她們去幹什麽呢?看熱鬧?還是幫腔?他猜摸不透,便尾隨而去,正好他還要到供銷社給食堂買些東西。剛起步,後邊來了竇為新。他隨機一動,帶這老夥計先去看看他兒子的下場,不管是好是孬,有個了結後再說別的。然後拉他去淌一趟渾水,把這家夥跟自己再綁緊點。他正要開口問話,為新說道,白大姑這幫婆娘,執意要去公社鬧會場,搭救她兒子,勸不住,拉不住,跟著去看看動靜。善明說,到了那裏,你聽我的。新中國成立前,你做了蚊賬裏的醜事,我一直替你瞞著。你在神廟的民約碑前答應過我,從那往後,遇事聽我的。現在還算不算數?為新反問道,我說了不算數嗎?

兩人不緊不慢到了會場,見門前窗下圍滿了竇曾台的人,便到房子後邊,躲在牆角窗下聽壁耳。眼看批鬥會就要燒到竇為香,曾善明沒想到白大姑來了這麽一手,把事兒都攬到先智一個人身上,扯下藍頭巾,露出光光頭,要替兒子去坐牢。會場氣氛立馬轉了向,下麵的人都在嘖嘴,輕聲誇獎削發救兒的老母親。等到洪書記叫人請走這個瘋婆子,會場靜下來了,偏偏又來了他娘,沒事找事地把禍事往曾家人身上引。兩個老太婆互不相讓,當場爭吵,就是不扯出竇為香來。善明心裏暗暗發急,恨不得衝進去,攆走這兩個瘋婆子。後來,劉書記念了一通毛家爹爹的話,他老人家竟然同情搞瞞報的人。善明從心裏涼到腿腳,曉得沒戲了。最後,聽到劉書記居然表揚了先智,誇他是個好社員,善明死了心,這次借機整垮竇家人的算計,完全泡湯了。

曾善明領著竇為新,出了公社管委會小院門,來到前街。

中府河在謝仁口拐了個急彎,靜靜的朝北流去。謝仁口老街建在拐彎後的河西岸堤上,沿河商埠碼頭眾多,古名謝人口。元末農民起義首領、洪湖烏林人陳友諒,舉義後在此駐紮,受到當地民眾擁戴歡迎。陳友諒本姓謝,過繼他人後才改姓陳。他為此地取名“謝人口”,表示自己答謝當地民眾之意。朱元璋剿滅陳友諒之後,當地明朝州府為避免忌諱,改為“謝仁口”。晚清民國以來,謝仁口與北麵騾馬牛市場繁榮的曹家嘴、東麵商貿雲集的峰口一道,成為中府河邊三個重要集鎮。與另兩個所不同的是,謝仁口北接監利,東臨沔陽,南瀕洪湖,為三縣水路陸路交匯處,成了災民逃荒、苦工進出的通道和落腳站。窮人在這裏賣兒賣女,富人在這裏招工認嗣,浪**哥兒在這裏嫖娼狎妓,吸毒銷魂。那時,這裏車來船往,人進人出,忽散忽聚,便被稱為“卸人口”。直到一九三〇年,共產黨在這裏建立鄉蘇維埃政府時,才又改回“謝仁口”。

這座老街分前街後街,中間為一段空曠堤岸。新中國成立前,前街駐有國民黨聯保處和幾處老舊軍營。後街布滿妓院煙館賭場當鋪,買賣人口的經紀牙行,放高利貸的錢莊票行等,是個汙水橫流的地方。新中國成立後沒幾年,特別是大躍進以來,老街完全改變了模樣。前街的聯保處二層小樓,先是變為鄉政府,現為公社管委會。老舊軍營改建成供銷合作社、棉花采購站、糧管所、稅務所、郵電所等。銜接前後街的空曠處,一字排開,新建起衛生所、血防站、信用社、水利站、農技站、文化站、公安派出所、手工業聯社等,掛出的牌牌,前麵赫然標示“人民”二字。後街的妓院煙館賭場當鋪和牙行票行之類,幾乎在一夜之間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公私合營的各式店鋪,個體經營的小鋪麵,還有新建的公社榨油廠、彈花廠、五金廠。街尾那座原來煙火繚繞的福祥寺,拆去屋頂和標簷,改建成高級小學。

曾善明進了前街的供銷社。他今兒的心情特別不好,思前想後,還真叫徐先生說中了,自己走了背時運。新中國成立前,當個掛名保長,在共產黨和國民黨之間左右支應,兩邊討好,暗地裏積攢了一些錢財,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日子過得順順溜溜。一進入解放,倒黴運就來了,黴得還不清。本來已經拿下了風亭的菱角田,卻來了一個麽鬼土改劃成分,狗日的“苕果子”,偏偏叫白牯牛還陽紮住了,戳穿了他的計謀,眼睜睜地退了田。好不容易抓到風亭家裏人病人傷的機會,菱角田撈回來了,卻碰上了共產黨搞統購統銷、信用社、互助組這些新鮮玩意,風亭起死回生,到了手的田又丟了。這回盯住風亭做假賬,眼看竇家人就要撤職坐牢,自己說了算的逍遙日子就要來了,憑空蹦出毛家爹爹在京城裏講的話,幫竇家消了災。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是老子人不精、算計不到,還是變了天,轉了運?

前幾天,徐先生打門前過,尋機去看白大姑。他把徐先生領到屋裏,偷偷抽了個彩頭,說的是:

時運又不通,好比薑太公。

上街買白麵,遇著一狂風。

他不信,信手又抽一支,說的更邪乎:

人悖時,鬼打腳。

走路踢掉趾甲殼,

砍柴遇到馬蜂窩,

揪把鼻涕牙齒落,

盛飯鍋鏟打破鍋。

他問徐先生有沒得解法。徐先生說,遠離錢財。他一個皮筲箕,怎能離了錢財?要是離了,活在人間討死啊?便問道,要是離不了呢?徐先生說,莫一人獨吞,有好處大家分。他自認走了背時運,回心轉意,想把與“苕果子”合夥貪下的錢財分一些出去。想來想去,想到了他的表弟竇為新。讓他得些利,一來破了獨吞的戒,說不定時來運轉。二來拉他下水,滾進一個泥坑,誰都洗不清,岀了事,有個陪綁。三來封了他的嘴,他兒子要是查起賬來,他就是擋箭牌。所以,曾善明領著竇為新進了供銷社。

供銷社為臨街前後兩棟平房,相隔兩端砌了高牆,圍成了一個院落。前房是零售商店,後房是倉庫。曾善明在商店櫃台為食堂買了棉籽油四百八十多斤,鹽五十斤,醬油醋各一百來斤,夠全台三百二十一人吃上一個月。社裏那個胖胖的會計,取出三大隊五小隊的賬本,記上明細賬。善明掏出隨身帶來的賬本,在年月日和品名、數量、單價、總計欄目中填寫了數字,兩下核對無誤,便在倉庫中領出相應數量的東西。善明說,東西先存放在看門人的房裏,下午台上來人挑回去。幾個人一起動手,把買下的東西安放在門房。

門房在前房商店把邊的一間屋子裏,守門的是“苕果子”。竇為新新中國成立後很少見過他,今兒初一見麵,大吃一驚。昔日聯保處書辦,那個佝腰躬背、臉如苕片的幹瘦老頭,如今腰直背平,臉上雖然還是坑坑窪窪,卻去了些晦色,有了些光亮。他不知道,這老東西其實隻有五十來歲,新中國成立後不久,再無鴉片可抽,強憋了一年半載,緩過神來。“苕果子”置放好油鹽物品,招呼他倆坐下,泡茶,遞煙,像是招待稀客。

“苕果子”姓曹,曹家嘴街上人,兄弟二人,他排行老大,人們當麵喊他曹大爺、曹老大、曹大哥,背後叫他“苕果子”。父母中年離世,遺下中府河沿岸好幾處的糧油加工銷售作坊和貨棧,人稱曹家糧行。曹老大小時嬌生慣養,長大不學無術,遊手好閑,成人後吃喝嫖賭抽,無所不及。新中國成立前的二三年內,謝仁口大地主夏強德當了聯保處長,雇他來當了個書辦。白天下鄉派捐征糧收稅抓丁,晚上泡在後街的妓院煙館賭場,宿娼賭錢抽大煙,掏空了身子,軀幹像烘幹了油水的一刀臘肉,臉匧像熱炒了的幾片苕果子。年輕時,父母為他說了門親事。他幹柴烈火般沒幾天,便跑到外邊尋花問柳,整天整夜不回家,媳婦打熬不往,在外偷了人,隔幾年生下了三個兒女。他知道這不是自己的種,當了烏龜。但他明白自個已不能生育,別人撒種栽到自己門下,也不算吃虧,安於戴了綠帽子,隻是更不願回家,樂得在外自由自在。

曹家糧行由他兄弟曹老二打點,不讓他哥沾邊。十多年下來,曹家糧行經營得紅紅火火。於是,中府河沿岸有了個說法,“無人不吃曹家糧,無家不用曹家油”。新中國成立後,曹老二主動摘去曹家糧行的牌子,把全部家產投入到供銷合作社,搞起了公私合營。大躍進一來,他幹脆無償出讓了自己的股份,不拿一分錢利息,甩手做了個區供銷社副主任,當上了政府非黨幹部。曹老二有二女一子。兒子在曹家嘴高小畢業後,回來當了少掌櫃。那年隨“苕男子”到曾善明家登門相親,受到白牯牛還陽的刺激,間歇性羊角風發作,回家後經過名醫調理,已多年未發,糧行改製後,轉行到區食品公司做了文員。小女兒在曹家嘴公立小學教書,與解放初在區公所當幹部的洪少譜談起了自由戀愛。洪少譜在謝仁口鄉當鄉長時,區長劉小牯為他倆舉辦了婚禮。這樣,流浪孤兒出身的洪少譜,成了曹家的女婿,也就自然變成了“苕果子”的侄女婿。

“苕果子”並沒有討到侄女婿丁點好處。解放那年,夏強德挨了鬥,遊了街。作為偽公職人員的“苕果子”,雖然沒有大罪大惡,還是被侄女婿押上台陪鬥,綁上手陪同遊街,又被趕出了謝仁口,回到曹老二糧行當了幾年賬房先生。他把賬管得亂七八糟,在兄弟那裏混不下去,心裏又總惦記幾個從良了的相好,還有時不時抽上兩口地下鴉片,再加上煩那幾個不是他的種的兒女在眼前晃,便纏著兄弟出麵活動,重回了謝仁口,在供銷社當了個看門人。搞單幹那幾年,他時常摸到後街尋些快活,倒也舒心。公社化運動起來,後街隱入地下的那些玩意兒再也沒了蹤跡,他被圈在供銷社院子裏,沒了去處。公社搞起了公共食堂,曾善明做了管理員,常來采買。兩人再次碰上麵,幾番解說,消除了曾善明對“苕果子”騙婚和揭穿他黑風亭菱角田計謀的怨恨,三來兩往,漸漸勾搭一起,又買通了供銷社胖會計,合夥貪些錢財。善明為食堂買糧油,不須付現金,社隊兩頭記賬,隔個三月兩月,小隊會計竇先智按統購統銷的規定,來對數銷賬。善明把經手的糧油物品抽出一些,存放在門房。“苕果子”尋機拿到黑市換錢,兩人對半分。偷偷摸摸倒騰了半年,隊裏和供銷社都沒發現,神不知鬼不覺,他倆竟撈了上千塊錢。

“曹大哥,您還認得他吧?我的老表,一個台上住的,竇為新,常來結賬的竇會計的父親。我帶他跟您會個麵,以後有事,相互有個照應。”善明把為新介紹給“苕果子”。

“認得,認得。往後多多來往。”“苕男子”滿臉堆笑。

為新記得新中國成立前“苕果子”下鄉時,一身綢緞衣,一頂遮陽帽,搖把折疊扇,一步三晃,滿臉凶煞,後麵跟兩個背槍的保丁,走到哪,哪裏趕緊關門閉戶;進到哪家,哪家娃兒哭,雞兒跳。現如今,一身粗布衣,光光頭上飄幾根雜毛,一幅寒酸樣,一臉苦瓜皮,見人三分笑。紙老虎挨雨澆了吧!早知今日,你何必當初?他看不起這種順杆子爬的狼麻藤,本不想搭理他,但今兒心情好。跟善明躲在牆角聽會,兩個婆子相互一吵,劉書記板上釘釘地講番話,他聽出名堂來了,竇家人整不倒了。自己的婆娘雖說從不跟自己對心思,跟狗日的徐瞎子藕斷絲連,但遇事敢做敢當,剃光頭救兒子,想得出,做得到,何況平時一手拿捏家中事,穩穩當當,不要自己操半分心,還是蠻有能耐的。風亭這個孬東西,隻聽那個徐瞎子的,跟老子拗著勁,叫他受些苦,挨幾下整,老子倒不心疼,但真叫他去坐牢,還不打了自己的臉。看他今兒的樣,說的話,有骨氣,比老子強。自己歲數也大了,往後這個兒子也許靠得住。又見他的表哥出了會場就繃著臉,像個剛割了卵蛋的剦雞,雖然猜不出這老夥計為麽事發愁,但他喜歡看到善明為難的樣子。這個皮筲箕,老子不就是在蚊賬裏摸了你婆娘幾下,上了你婆娘身子幾下,都過去十年了,還揪住不放,動不動就要告訴風亭拿衝擔捅老子!你不是會算計嗎,也有發愁的時候啊!

竇為新心裏暢快。人要是自個心裏舒服,便不想給人不舒服。他見“苕果子”笑臉相迎,也擠出幾份笑意,說:“您莫客套。”邊說邊在心裏揣摩善明帶他見“苕果子”的用意,一時看不透,盡量少說話。

“大哥,今兒見了麵,就是親兄弟了。我跟您合夥的幾百塊,老放在您這也沒得用。您拿出一百塊錢來,我跟為新今兒有用處。”善明臉色平靜,對“苕果子”說。

“苕果子”心中大驚卻臉不失色,你個曾老大是不是瘋了?這麽隱秘的事,叫一個外人曉得了,捅出去,那還了得!弄不好,也是要坐牢的!何況這錢藏在床底下煨火罐子煙灰裏,也不能當生人的麵拿出來呀!他眼看著善明,沒吱聲。

“您莫多心!拿為新當兄弟,就莫背他。”善明朝“苕果子”眨眨眼,說。

“苕果子”一時還是不解,但想到這個皮筲箕心眼多,哪能往外滴水?興許有他的道理,抽空沒人時再問明白,先拿錢吧,便說道:“你們先走,我隨後送錢來。”

“莫急,莫急。”善明坐著不動。“日頭過午了,肚子有點餓。麻煩您搞些吃的來。填一填肚子再走。”

供銷社職工食堂剛開完午餐,有現成的剩菜剩飯。“苕果子”端來兩大缽麵條。二人狼吞虎咽般灌下肚,放下筷子,喝茶,呼煙。

“曹大哥,您臉色越發好了,未必真的不抽泡子了?”善明問“苕果子”,卻拿眼瞟為新,暗打主意,預先把為新往後街上引。

“哎!”“苕果子”連聲歎氣。“十年前,老子想到哪抽就在哪抽。那時,有錢能買鬼推磨,自在呀!現今,有錢找不到貨囉。共產黨前腳來,煙館後腳垮。狗日的,這煙館礙了他麽子事?前些年,明的館子沒得了,暗的土膏店還有幾個,憋急了,還能去搞兩口。碰上個把膽大的煙販子,也可買幾塊生膏子回來。老子床底下就有現成的煙盤子燈撚子,還有杆子扡子,關起門來,也能救個急。這幾年,背槍杆子的民兵日夜巡查,見一個抓一個,哪裏還有那些稀罕東西?錢堆成山,也買不到囉。好在大哥我的癮頭也過去了,算了,不想它了。”

新中國成立前,謝仁口後街不算小土膏店,光兩進兩出的煙館就有三處。大地主夏強德家開了“萬裏香”“福壽堂”兩家,另一鄉紳開了一家“逍遙樓”,家家門裏鬼火閃,門外擠破頭。新中國成立後那幾年,夏強德的煙館連地帶屋被政府沒收了,後來改裝成手工業聯社的各個鋪坊。鄉紳的煙館,他自己一把火燒了,原地蓋了幾間商鋪,租給個體商戶經營。公社化以來,販毒吸毒全算犯法,布告貼滿街,政府說了就算,判了幾個煙販子,抓了一批吸煙鬼,後街再無一絲煙味。漏網逃脫的“苕果子”,縱然手裏攥著錢,也買不到丁點煙土,活生生把自己的煙癮憋死了。

為新對他們談論抽大煙不感興趣,心想另一去處。新中國成立前的妓院查封之後,姑娘們從良的,嫁人的,都散了,個別明娼變成的暗娼,叫背槍的民兵幾陣吆喝,興許剩不了幾個。他一直沒有插話,隻想到後街去看看光景。

善明看透了為新正在想的心思,說聲“該走了”。兩人道了多謝,離了門房,走上街。“苕果子”追上來,往善明手裏塞了一把錢,沒再言語,轉身回了。善明側身數數錢,分一半,塞到為新手裏,說:“到商店看看,買買想要的東西。”

兩人轉身又回到供銷社零售櫃台,挨個轉了一圈,沒買到丁點的東西。入了公社,吃的,食堂都有;農田用的,羅老坎管的農具庫裏也都有;家用的,靠集體過日子,不缺;穿的,憑布票,沒帶。兩人各攥一把錢,出了供銷社,又上了街。

為新手裏攥著這把錢,心裏直嘀咕,這個皮筲箕,平時滴水不漏,今兒為麽事這麽大方?備不住他有難處,要來求自己?他有麽難處呢?想不明白。管他呢,有錢總比沒錢好,先用了再說,等他開口時,再想法子對付。

兩人從前街往後走,依次走過棉花采購站、糧管所、稅務所、郵電所。這些地方,不是他們花錢的位置。再往後,經過新建的衛生所、信用社、農技站等門前,也花不出手裏錢。來到一個岔路口,向右是回家的路,照直走,是後街。兩人立定腳步,善明問:“去哪?”

兩人同聲應道:“去後街!”

不過,善明的聲音響在肚子裏。他暗暗一笑,說:“你說的啊!走。”

為新好色,善明好賭,新中國成立前,兩人常來後街鬼混。去後街的路上,兩人沒話找話,互相揭老底:

“又去找那個老相好的吧?新中國成立前,沒得錢,光在人家胸前捏兩把。這回手裏攥著錢,該上床了吧?”善明說。

“你有錢呀,為麽事還叫別個追出來打一頓?還不是皮筲箕沒得眼,不往外滴水!連賭債都賴賬!舍不得,還偏去。”為新說。

“哪是我賴?是他們耍賴。狗日的,偷換骰子,騙得了我?是的,你能!你講信用!先數錢,再上床。有好多錢,日好多下。”善明說。

“老子是木匠瓦匠出身,一斧頭下去,砍一個口,絕不空砍!”

說話間,到了後街口。善明說:“各幹各的去。完事了,到街尾小茶館會合。”為新先走了,又被他喊回來,叮囑道:“把錢數清白,莫把錢都日完,留一些下回日啊。”

善明見為新走遠,徑直朝他熟悉的一個小賭場走去。與妓院煙館命運差不多,昔日熱鬧非凡的賭場,砸的砸,拆的拆,改的改,早已沒了蹤跡。隻有隱藏在一家賣牛皮糖店鋪後屋的小賭場,時不時來一些熟麵孔,聚在一起小賭一番。當聽到臨街賣糖老漢敲擊木板,高聲唱喝“麥芽板糖,又脆又甜,不粘牙,不粘牙囉!”賭徒們便知查賭的人到了,紛紛從後門溜走。善明走近這家小糖鋪,昔日賣糖老漢換成了一個老太婆。她麵前擱一隻簸箕,簸箕上灑了一層熟糯米粉,粉子上攤放一大塊像牛皮起皺似的板糖,敲糖的小木槌擱在糖上。她目光混濁,不看人,也不叫喚,呆坐在簸箕後麵。善明走上前,正要問老漢哪去了,後襟有人扯動,回頭一看,是老賭友猴兒張。

猴兒張伸出左手,挨著原已斷了三個指頭的小指,又少了一截,用橡皮膏藥裹著。他擺動這隻手,示意善明莫吭聲,跟他走。

他倆像做賊似的走進一個空巷。猴兒張叫一聲“倚角佬”,說這個時候還敢來呀?趕快走!往後莫再賭了!善明問岀了麽子事。猴兒張告訴說,三天前,十多個憋了好多天的賭伴,聚在糖鋪後屋搖骰子,不曉得哪個砍腦殼的報了信,公安派出所帶民兵把前後門都堵住了,一個也沒跑脫。放風的窩主老漢設賭抽頭,搖骰子的莊主聚眾賭博,這兩個人關進了派出所,說是要送到區裏法辦。其他人沒收了賭資,罰了款,寫了不再參賭的保證書,才被放出來。

這裏搖骰賭錢,來得簡單。擺張方桌,上首坐莊主,一盅一碟揺兩顆骰子,碟前一根筷子分左右,左單右雙,揭開蓋盅看單雙,押中了的贏。莊主身邊坐司爺,手執一根竹簽,清點左右押注,報告莊主兩邊押注數目,按莊主吩咐賣左或賣右,莊主揭盅後,收輸的賠贏的,正負差額統歸莊主收支。猴兒張便是這個司爺,他自己沒有錢,也很少押注,隻是從莊主贏錢中抽點小錢,偶爾與莊主勾搭作弊,撈些大錢。善明參賭,曆來倚在司爺旁的桌子角,悄無聲息,並非每盤都下注,看準了押一次,下注數又小,所以不被人看重。猴兒張和賭客們稱他“倚角佬”。有時猴兒張與莊主做了手腳,給善明一點暗示。善明贏了錢,便偷偷溜走。他倆相處時間長了,各自便多了些惦記。

善明嚇出一身冷汗,幸虧前幾天沒上街,又多虧今天碰上了猴兒張,要是稀裏糊塗進了糖鋪,說不定被抓了去,連聲道謝之後,關切地問他小指頭怎麽又斷了一截。

猴兒張的家,在中府河北接漢水支流東荊河的沔陽縣通海口,曾有萬貫家產。他兄弟二人都嗜賭如命,十來年的功夫,斷送了全部家業,到新中國成立前夕,僅剩一間茅屋棲身。這中間,他父親砍斷了他的食指頭,逼他禁賭。他消停了一二年,又賭上了。欠了他人賭債,人家追上門,砍掉了他的中指頭。後來成了家,有了妻兒,擋不住**,還是賭。有一天,婆娘乘他酒醉酣睡,用剪刀剪去了他的無名指指頭。少了三個指頭的猴兒張,仍然賭。父母萬般無奈,雙雙吊死在屋後的歪脖子樹上,寧死前,自己放火燒了茅屋。他的婆娘牽著兒子改嫁他人。他的弟弟做了耍猴師傅的徒弟,師傅死後,以耍猴為生,困窯門,睡屋簷,流浪四方。解放那年,風亭大鬧神堂,趕走了謝菩薩,約來的就是他弟弟猴三兒。他自己無處安生,來謝仁口打雜工,暗地裏在賭場當司爺。前幾天,派出所抓了他這一夥人,隻關了兩個,對其餘的,不打不罵,講了幾籮筐的道理,句句戳心窩。他放出來後,把自己關在小屋裏,不吃不喝,回想大半生過去了,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眼前晃著父母吊死時的慘狀,耳邊回**老母淒慘的呼喚:“娃兒啊,莫再賭了!”睜著眼想了一夜。雞叫三遍時,他把手按在砧板上,自己剁去了小指頭,指天叫地發毒誓永不再賭。今兒握著包纏小指的手,專門來到糖鋪,看看有沒得熟人,報個警,再勸勸莫再賭。

曾善明聽完猴兒張講述斷指戒賭,感慨不已,勸慰了幾句,拱手告別。他把一直攥在手裏的錢揣進荷包,朝小茶館走去。還沒進門,看見竇為新一手捂著一隻眼,小跑而來。他迎上去,撥開為新的手,隻見眼圈發青,眼內充血,半邊臉腫了,忙問出了麽事。為新不答,擺手拉他進了茶館,找個僻靜角落座下,才告訴剛才發生的事。

為新早年在妓院迎春樓的一個相好,新中國成立後從良嫁人,丈夫在外做工,她守在屋裏做繡花鞋,很少出門。前些年,為新來過幾次,每次遞上錢,她當麵點清,看看錢有多少,就給多少笑容,給多少**的時間。這次為新攥了一把錢,滿以為她會像團稀泥癱在自己懷裏,哪知推門入室後,就被她擋在睡房門外。為新從手裏攥著的錢中抽出一紮,嬉皮笑臉地往她胸前塞。這娘們一把奪過來,瞄都不瞄一眼,直接甩到他臉上,柳眉倒豎,杏眼圓瞪,櫻桃小嘴咧得杯口大,厲聲嗬斥道,老娘剛從婦聯開會回來,才曉得你們這幫家夥不是好東西,靠幾張臭錢,壓迫侮辱我們這些社會底層的可憐人。如今,我們翻身了,也是新社會的主人,自食其力過日子,用不著這些臭錢。給老娘滾出去!為新以為這娘們嫌錢少,在撒嬌,又多抽了幾張,一隻手送錢,一隻手去摟她的腰。這娘們撥開他的手,轉身操起一杆砸鞋底用的木槌,用盡全力砸在他眼上。他捂住眼,往大門邊退。娘們尋根橄麵杖追來。為新扭身飛也似逃走。

善明忍住笑,說:“回去告訴白大姑和你兒子,叫她倆來替你報仇。”

“你莫拿我開心!想叫我挨衝擔捅啊?”為新揉揉隱隱作痛的眼。“大哥莫笑二哥,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吧?回來這麽早,沒賭成吧?是不是也被趕出來了?”

“哪能呢?我又不想真賭,打了個轉就回來了。”善明不跟他講實話,朝櫃台喊一聲:“老倌,來兩杯茶!洞庭湖君山香片。”

“狗日的,新社會麽家都好,就一條不好,有錢用不出去。”為新呷兩口茶,穩定了一下情緒。“新中國成立前,缺的是錢,要是有錢,麽事都搞得成。買官耀祖,雇凶除仇,還有買房置地,娶二房三房,雇長工收丫環,更別說玩玩女人,抽抽大煙,賭賭錢,哪樣難倒有錢人!現今倒好,有錢沒得屁用。”

善明沒有搭茬,側耳聽一旁有人說評書。

這小茶館,一邊說評書,一邊演皮影戲,以往熱鬧非凡,人頭攢動,想占個坐都難,許多人捧個茶盅,站著聽書看戲。這些日子,許多店鋪歇業,街上青壯漢子聽從公社安排,下鄉幫農民栽秧割麥,搞“雙搶”,隻有一些清閑的婆婆老老,來這裏打發時光。今天,皮影戲停演,三三兩兩的老人圍在一邊,聽一老漢說評書《秦瓊賣馬》。

“話說好漢秦瓊,落難潞州,染了病,困在旅店。店家嫌他盤纏耗盡,要將他逐出店門。昔日威風凜凜的秦叔寶,拱手相求,寬限幾日。店家揚言,你交得出一文錢,便留你一宿。可憐的秦瓊,身無分文,含淚出店,牽了他的黃驃馬,來到二賢莊賣馬。真可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你聽聽,怎麽說錢沒得用呢?沒用,秦叔寶能賣馬呀?瞎子見錢眼睜開,跛子見錢跳起來,錢能通神哪!傳了幾輩子的老話,有錢能使鬼推磨,未必錯了?還記不記得,淹大水那年,羅老屁抱著他那一漁鼓筒的錢,就是不下樹,要錢不要命。”善明說。

“記得,怎麽不記得呢?那是搞單幹,錢自然比命大。我說的是現如今的公社,錢沒得用。有錢沒錢一樣都是社員,一個食堂吃,一個茅坑屙,長子矮子一樣高,誰也不求誰。錢就沒得用了,莫說買鬼推磨,就是求人放個屁,他也懶得撅屁股。老子今兒一大把錢,還不是教那娘們趕出來了。”為新辯解。

“你要這麽說,那倒也是,都是狗日的公社惹出來的。隻要公社在,有錢人就莫想過快活日子。不過,”為善頭往為新跟前湊一湊,壓低嗓門說:“聽說公社搞不長了,總有一天散夥。”

“真的?你聽哪個說的?”為新把頭湊上去,悄聲問。

“我不瞞你,曹大哥說的。他聽收音匣子裏的人夜裏講的。那匣子裏的人,半夜才出來說話,蠻靈。”

“‘苕果子’的話,我不信。聽月亭和金舫從學校回來講,毛家爹爹說人民公社好,那錯不了。”

“信不信由你。萬一真的公社垮了,手裏沒得錢,怎麽得了!”

“老子過去靠手藝走東串西,還真賺了不少錢。今兒在隊裏做事拿工分,憑工分分紅,從哪裏弄錢啦?”為新有些心動。

“錢從腦殼出,財打心頭來。隻要開竅,哪裏都能搞到錢。”善明把他與“苕果子”和胖會計合夥搞鬼,從食堂釆買中貪錢的事,撿能說的,說給為新聽了。

“您們背地離搞了這麽多名堂啊!狗不沾貓腥,貓不沾狗臭,我不沾您們的邊。隻當我不曉得。”為新急速思考,善明這個皮筲箕,為麽事跟自己說這些?一時找不到答案。

“你莫怕,不要你搞別麽事,你隻管拿錢。”善明見為新仍然一臉狐疑,補充說。“要是哪天風亭查賬查出來了,叫你兒子捏住半邊嘴巴。這不難吧?”

為新此時豁然明白,轉了一大圈,原來為這事。大冬瓜抹白粉,蒂巴子在後頭。他想了想,自知管不了兒子,不敢應承,但又舍不得送到嘴裏的肥肉,丟了可惜,不願推辭,便含含糊糊說道:“到時候再說吧。”

善明見為新沒有拒絕,曉得自己甩出去的鉤,這家夥沒有吐出來,已離掛鉤不遠,早晚跑不脫,便不再追問。

茶館裏說書老漢已講到秦瓊羞於道出真名實姓,隻稱姓王,拿了賣馬的錢,急速離去。“這單雄信得知剛才賣馬的人,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山東好漢秦瓊,腸子快悔青了,趕忙策馬追來,捧著秦瓊的臉說:‘叔寶哥哥,你端的想殺了我單通啊!'”這時候,隻見聽書的老人們,交頭接耳了一陣,三三兩兩走開了。說書老漢望望窗外天邊,拍一聲驚堂木,說道:“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散了場。

善明朝窗外望去,一撮撮掃帚雲,由西邊緩緩飄來。天上掃帚雲,今夜雨淋淋。他知道快要下雨了,說道:“雨要來了!趕緊回去,叫人挑走供銷社的東西,莫誤了食堂今日夜飯。”拉起為新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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