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鬧神堂
風亭在河堤上再往前走個三五十步,就是神廟。越過神廟,走下河堤,穿過土窯,就是白牯牛潭。順著潭邊小路,就可到家了。
天放晴了,當空烏雲縫裏甚至射出了陽光。風亭在堤上草邊側身解小溲,就這麽一泡尿功夫,遠處傳來一聲悶雷響,當空陽光立馬消失,烏雲像戲台子上拉幕布似的迅速合攏,天色暗淡下來。
剛才北邊天上已經撕開了的烏雲,轉眼間變成一片黑雲。四周的烏雲很快變黑,如炸了窩的黑蜂,朝那裏狂奔聚集,越聚越密,越聚越厚,聚成一頂鍋蓋,懸在空中,鍋下頓時黑了。
風亭在堤上放眼望去,黑雲籠罩的下麵,好像是遠處的冒堖垸,剛下過十多天雨,那裏的荒灘草地已變成一片沼澤。
突然,黑雲間煙花似的炸裂,扯出幾道金鉤閃,四周雷聲傳來,一個比一個響亮。伴著雷聲,那鍋蓋似的黑雲竟然旋轉起來,越轉越快。風亭似乎聽到它轉動的呼嘯聲,隻覺得天斜地傾,胸悶氣緊,兩腿發顫,急忙幾個踉蹌跑到神廟門口,站在廟簷下,把定廟門框。
風亭再看那塊鍋蓋似的黑雲時,旋轉的雲團下居然伸出一條腿來,越伸越長,拄到地上,激起地麵上的水霧往上衝,活脫脫在天地間撐開一把黑傘。傘蓋傘把由東向西渾然一體轉動。轉著轉著,它從冒堖垸走過來了。走著走著,它靠近了竇曾台。
竇曾台一片慌亂。
“黑龍絞水啦!”
“掛溜子啦!”
“快呀!快呀!趕惡龍啊!”
水潭兩旁的人家,男將女將敲盆打碗,大聲喊叫:“嗦嗦——趕惡龍——”老人跪在門口,作揖磕頭。小娃們躲在門後看光景。雞不鳴,狗不吠,豬牛臥地不敢動。
風亭看得明白,這條黑龍經過的地方,正是麥子將黃未熟的旱田和秧苗長成未插的水田,彎彎曲曲幾丈寬,像石滾滾過似的夷為平地,暴雨隨即填滿,就像新開了一條河,白茫茫一片。黑龍很快接近白牯牛潭邊,“呼啦”一聲爆響,曾善明瓦屋後院的牛棚,淩空飛起,在空中陀螺般地打圈,“撲哧”掉到水潭裏。幾乎同時,這黑龍的尾巴梢甩到風亭家的屋邊,削平了那棵苦楝樹頂子,抽裂了東牆。
黑龍在水潭兩側掃**竇家和曾家的時候,狂風大作,天像被捅穿了窟窿似的,暴雨直瀉。風亭不敢大聲喘氣,屏息看,那黑龍的腿伸向白牯牛潭中央,潭水煮沸了似的轉圈往上躥,潭邊四周激起幾尺高的濁浪,拍打岸邊“轟隆隆”作響。突然,半空中的黑傘蓋“撲嗵”跌入潭中,風停雨住,潭水平靜下來,天漸漸放亮了。
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風亭好像做了一場夢,睜眼醒來,夢中的一切都消失了,但卻實實在在發生過。他聽老人們講過“龍吸水”“掛溜子”,從未見過,這次親眼看見,真是嚇死人。
風亭很快收起回想時的後怕,急於回家。剛才聽獨梅說老坎出走,不曉得家裏出了麽子事,又見龍絞水掃過自己的房子,不知禍害得麽樣了。他正要拔腿跨出廟門,聽到廟內“卟卟”兩聲響。他覺得有點奇怪,回頭朝廟內四處張望。
這座神廟很有些年頭了,台上的人都不知這是什麽人什麽時候建的。廟裏的神像換來換去,名稱也改來改去。早先種田無收,供的土地爺,叫它土地廟。發大水,逃水荒,改供龍王爺,就叫龍王廟。過大兵,跑兵荒,又供上紅臉關公,稱為關帝廟。走人瘟雞瘟,過蟥蟲,再改稱藥王廟。婆婆老老求子求孫,來這裏拜觀音菩薩。木瓦鐵篾匠和剃頭佬們,還來這裏拜祖師爺。娃兒發萌上學,私塾先生領到這拜孔老夫子。後來私塾劉四先生的爹爹劉老先生作主,紅紙上寫了“眾神之牌位”五個大字,貼在正中牆上,撤走五花八門的神像,統稱“神廟”,沿用自今。多少年來,廟裏的擺設沒有變化。正中牆上五個大字下方,貼牆有張長條供桌,兩尊生鐵蠟台各置一側,一大兩小三個香缽分列中間,幾個裝供品的碗盤零零散散擱在桌麵上。桌腿四周,紅布圍得嚴實,給這個簡陋的神廟多少增添了一點莊重。廟內左側牆邊,有塊方條石,上麵嵌了塊青石板,板上刻著《竇曾台民約》。那是竇忠賢老爹臨終前與曾家族老會商後,為竇曾兩族後人立下的鄉規。早先兩族人娶妻和子女成人時,老人常帶來讀這民約,教化鄉風鄉俗。這些年兵荒馬亂,台上人隻顧填肚子暖身子,哪顧得上讀這民約,漸漸淡忘了。現今,碑上落滿灰塵,字跡已模糊不清。
風亭朝供桌上下瞄一眼,民約碑左右掃一圈,沒看出異樣。廟內除了供桌和石碑,再沒有別的東西,靠廟門的牆邊地上濕漉漉,不像有動靜的樣子。他以為自己聽走神了,便挪腳出門。“卟——卟卟,”一長兩短聲,又在身後響起。風亭猛然大悟,羅老坎?
“老坎叔!”
供桌下麵的紅布在擺動,一個人頭從接地布縫中伸出來。風亭撂起布幔,把羅老坎拉出來。
“您怎麽在這裏?出了麽事?”
“沒有事。我不想再麻煩你們,就在這廟裏住兩天,等天氣好了,我要回湖南老家。”
昨兒天黑前,羅老坎頂風冒雨從竇家出走後,四處轉一圈,無處安身,瞎眼跛腳,再難趕路,便棲身神廟桌下。白大姑婆媳找尋至此,老坎是放了屁的,可惜風雨聲中,她們沒聽見。今早,獨梅和騎蹓機蹬的人倚桌說悄悄話,老坎還是放了屁。這倆年青人專注談情,硬是沒聽到。偏偏風亭耳尖,一聽便發現了他。
“不行!”風亭猜出家裏一定出了事,拉住老坎手不放。“跟我回去!到家再說!”
兩人從神廟出來,路過土窯,見到耍猴的猴三兒。猴三兒說肚子餓,問有沒得吃的。風亭告訴他到潭子東頭竇家來討。
回到家,家裏亂成一鍋粥。雨亭兩口子指天頓地,扯嗓子叫罵。竇為新拽著小豬耳朵,往套屋拖。小豬捅刀似的嚎。雞飛狗叫。白大姑在玉珍房裏哭泣:“前世作了麽孽呀?遭老天報應!單單毀了我的屋啊!”陽亭月亭圍在她身邊。玉珍抱著金舫陪她抹眼淚。
玉珍見風亭進門,後麵跟著羅老坎,先抹去淚水,破涕苦笑,說:“老坎叔,您回來就好。”把懷裏的金舫就手遞給風亭,忙著找幹衣給他倆換。
“風亭,你還曉得回來呀?受麽鬼訓?屋裏搞得不像個樣了!你看看,這還能住啊?”白大姑埋怨風亭。
風亭抬頭看,牆頂豁塌,像開了個三角天窗,雨水淋濕了大半個房間,蚊帳頂子往下滴水。他把金舫放到地上,出去查看一圈。潭邊樹林中那棵苦楝,樹冠齊展展被削平了,比它矮的樹安然無恙。屋頂片瓦未損,三麵牆壁完好,連屋後豬圈茅草棚都紋絲未動,唯獨損壞了他房間的牆頂。“真的是老天降罪呀?我惹禍了嗎?”他心裏一“咯噔”,但馬上想起徐先生說過“遇神不拜”的叮囑,認定世上無神鬼,盡是人在鬧,隻怕是碰巧了吧。他安神定氣,對白大姑說:
“您莫急。不就是天上掛溜子,掃到我屋牆上了嗎?天熱了,正好透透氣。過兩天,把磚頭砌上去,不就完了!”
風亭和羅老坎換上幹衣,清掃房間,端來灶裏草木灰,墊在濕地上。幾個人一起動手,拆掉竇為新曾偷看玉珍洗澡的間壁,把陽亭住的後房與前房連通,安頓老坎與陽亭睡一張床,反正套房裏豬糞滿地,老坎是進不去了。
收拾停當,風亭要白大姑照實說,羅老坎為麽事出走。白大姑細說緣由。風亭說,從峰口回來後,早已憋了幾肚子氣,今兒定是不放過他們,要出去跟他爹和兄弟講理。玉珍拉住他,說都過去了,有麽子好說?先吃點剩飯剩菜,填填肚子。風亭早晨在鄉公所沒吃早餐,把幾個肉包子帶回來了。這時拿出來分給他們,自己吃了剩飯菜,與羅老坎在床邊坐下說話。
“老坎叔,您傷好得差不多了,往後有麽打算?”風亭問。
羅老坎兩手捂臉,像娃兒樣“嗚嗚”哭起來。白大姑玉珍見狀,圍攏來,一時不知如何勸說,索性讓他哭了一會後,聽他講了自己的身世。
羅老坎老家在長江對岸的湖南臨湘縣桃花崗,爹娘死得早,三四個兄弟姊妹隻活下他一個,靠給本村地主放牛為生。十七歲時與一個從人販子家裏逃來的女人成親,生下一個兒子。兒子三歲那年,婆娘掉到池塘淹死了。算命先生說他克妻,不敢再娶,拉扯兒子過了三四年。有一天,一個逃荒要飯的女人,帶個三歲的男娃兒,餓倒在他草棚前。救醒後,這女人不願離去,硬要嫁給他。老坎說自己克妻,不想害她,勸她另謀生路。哪想這女人說,她也克夫,孩子打小就沒見過爹。這對可憐的相克男女,一個再也嫁不出去,一個再也娶不進來。兩人咬咬牙,互相打氣,冒險賭一把,誰克了誰,都當是自討的。兩家合一家,過起了日子。這日子一過就是十多年,還生了個姑娘娃,誰也沒把誰克走。
這十多年的日子是怎麽過來的,老坎模模糊糊,記不大清了,反正年年就隻有這麽個事,要麽叫當兵的抓了壯丁,要麽從隊伍裏逃丁回家,翻來覆去幹這兩件事。抓了幾次,逃了幾次?鬼知道,沒有八九次,也有六七次。他隻記得最後一次是前年,快過小年,夜半過兵,明晃晃的刺刀挑開他身上的破棉被,他光著身子被揪起來,裹塊麻袋布被推出門。隨後,他的茅草棚被點著了,左右成片的茅屋燒得“劈裏啪啦”響,他想聽幾聲婆娘和娃兒們的哭喊,始終沒有聽到。
這一次他怎麽也沒能逃回家。刺刀頂住後脊梁,一堆一堆的兵擠在一起,卡車連成幾十裏,拉到河南。一堆一堆地趴在沙丘上,蹲在黃土溝裏,天上地上胡亂放幾陣槍,連個敵人影子都沒看到,就一堆一堆地往回跑。跑到長江南岸,說是要死守武昌,一堆一堆地擠在碉堡炮樓裏,外圍層層鐵絲網,麻雀也休想飛出去。羅老坎白天夜裏跑過幾次,都被堵回來了。得虧北岸的大炮,連轟了一天一夜,把碉堡炮樓鐵絲網都炸飛了,一堆堆的兵也炸散了。羅老坎跑起來順溜多了。可惜他跑錯了方向,往西南再跑百把裏,就是他老家,他卻跑到了江北的洪湖邊。正當他換了民裝,問清了路,朝江南跑的時候,撞見了同在一個團的蛤蟆鏡營長。蛤蟆鏡收攏一些散兵,用手槍點著他們的腦門,要報團往南跑,單獨跑的槍斃。羅老坎再也跑不成了。
那天在中府河堤上的樹林裏,羅老坎看到散兵抓到了風亭,想起了自己幾經抓壯丁的苦難,暗打主意幫他。不過,在離船時的那一腳,踹得太狠了,該不會把人家娃兒踹傷吧?羅老坎總惦記這個事。
羅老坎講到這裏,問風亭:“那一腳,踹疼你了吧?”
“那時候,槍子在頭頂上飛,哪顧得疼不疼。屁股上還留了四個眼呢!要不是您那一腳,早就沒命了。”風亭回想當時情景,又後怕又感激,微微一笑。
白大姑和玉珍聽不得人家苦,見不得人家難,早就為老坎苦命兒泣不成聲。見他倆沒事似的打趣,白大姑說:“聽起來都嚇死人,你們還逗笑?肚皮上磨剪子,好險囉!”
“老坎叔,您算是落到黃連缸裏,苦透了!他爹也是躲壯丁躲怕了。”玉珍說。
“都是苦命人。你抓丁的那時候,我們風亭半夜跑出去,槍子把樹皮都打飛了,同一個時候啊?你倆有緣,都是命哪!”白大姑說。
“好在風亭躲成了,沒當上兵。要是當了兵,九層皮都給扒了,那才叫苦呢。我跟您說一段壯丁苦的民謠。”羅老坎一邊想一邊念:
壯丁進隊伍,才知壯丁苦。
三句話沒說,皮帶抽屁股。
熱天穿夾襖,痱子渾身泡。
冷天單衣裳,凍得像篩糠。
軍糧與軍餉,長官荷包裝。
要想不挨餓,百姓屋裏搶。
操練出了錯,指頭用刀剁。
嚇得尿直流,連長還在吼。
上陣槍一響,刺刀頂後頭。
長官躲一邊,逼你堵槍口。
若是開小差,捉到就撮拐。
輕的打破頭,重的就地埋。
有家不能歸,妻兒盼相會。
可憐爹和娘,養兒空一場。
路死又路埋,上了孤魂台。
日日望鄉哭,壯丁回不來。
“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呀!幸虧我們風亭沒抓到隊伍裏去。要是抓去了,我老婆子是活不到今兒的。”白大姑以手撫額,連聲感歎。
“這麽說,您無家可歸了!”風亭記起趙扶民在汽燈底下跟他說過的話,又想到這次到鄉上受訓,長子區長和矮子鄉長上的課,講的話,心裏拿出個主意。對羅老坎說:“天下窮人是一家,都是受舊社會剝削壓迫的。如今解放了,跟地主富農穿連襠褲的國民黨垮啦,再也不會抓壯丁了。您就跟我們一起過。反正我跟他們分了家,過些日子,我們搭個草棚,搬出來單獨過,別個管不到。我再抽個空,到您老家走一擺,看看有沒得人在。要是沒得人了,您就在這裏落戶,我養您一生年。要是還有人在,再說走的話。您看好不好?”
沒等羅老坎回話,玉珍搶先說:“這好這好。”
“你娃兒說的在理。一個字,就這麽搞。”白大姑接著說。
羅老坎沒再說別的,這個事就這麽說定了。白大姑和玉珍到屋後菜園子忙活,排水培畦,扶正風雨吹倒的茄子辣椒苗。風亭領著陽亭和羅老坎,撿拾散落在牆內外的磚頭,打算明兒合些黃泥,用磚壘上,堵住窟窿。
“竇大爹——我爹叫您去一擺,有事說。”獨梅站在堂屋中間喊,亮嗓門喊很滿屋響。腳下還穿著那雙土紅色水靴。
“叫麽家叫?他找我有麽事?”竇為新見羅老坎回來了,又不敢跟風亭頂撞,心裏正煩,沒好氣地問。
“五家場的馬腳先生謝菩薩,我大爺請來了,說今兒夜裏請神,叫您當幫辦。先過去合計一下。”
白牯牛潭一帶的人們,遇到急難險惡之事,常常舉辦一種人神對話的儀式,請菩薩下凡來,當麵指點迷津,祛凶化吉。菩薩附體的人,稱為馬腳先生,協助馬腳先生作法的人叫做幫辦。竇為新腦子靈活,善於做這種閑差,是這一帶有請必到的幫辦。聽說曾善明家請神,本來與曾家交往不多,他也十分樂意去,又可混一頓酒菜,心情立馬好起來,帶上一套請神用具,急匆匆地去了。
曾獨梅順利完成他爹交辦的事,看天色還早,便想找白大姑說說悄悄話,問問她是不是跟她奶奶說過,與騎蹓機磴的事怎麽搞下地。屋裏沒看到人,猜想去了菜園子,出門繞東牆往後走,看到風亭三個在碼磚。
“老坎叔,您回來了?昨兒白奶奶和玉珍姐找一夜哭一夜,您怎麽這樣磨人哪?”獨梅先跟羅老嵌打招呼。
羅老坎今早在神廟聽到了獨梅和騎蹓機蹬的靠供桌說話,不好意思說穿,輕描淡寫地應道:“隨便出去走了走。”
風亭問:“雨早停了,還穿個紅靴子,出來招人眼哪?來搞麽家?”
獨梅把請神的事說了,還告訴說:“真是出了鬼,滿竇曾台,就隻有靠潭邊的我們兩家遭了災。我家的牛圈棚掀了頂,搭在欄杆上的牛軛頭一起卷到潭子裏了,那頭大青牛倒像沒事樣地躺著吃草。你們家片瓦不破,獨獨把一麵牆的磚頭吹垮噠。那棵苦楝樹頂子像刀削了。你說怪不怪?全台上的人都在傳,竇曾台要遭大災,我們兩家有劫難。我奶奶怕了,叫我爹請謝菩薩來消災。”
“狗屁菩薩!我看過他玩的鬼把戲,莫信他!”風亭見過幾次請神,特別厭惡他爹裝模作樣地做幫辦,心底裏不信那一套。
“這回不一樣。謝菩薩說得有鼻子有眼,都叫他說準啦。他一個外鄉人,哪曉得這麽清楚?還真靈呢!我奶奶信服死了!”
“他說些麽家?”
獨梅把風亭拉到一旁,避開羅老坎,在他耳邊繪聲繪色地講了一番。
風亭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問:“真的?”
“騙你是小狗。你爹這時候去,還不是跟他們一個鼻孔出氣。你看怎麽搞?”
風亭感到事態嚴重,一時沒了主意。他知道竇曾台人人信神,要是曾姑奶奶聽信了謝菩薩的話,那可不得了,她可是竇曾兩家都說了算的人,把“掛溜子”的災禍怪罪來了外鄉人,羅老坎哪能在這裏安身?還有丟娃也要被趕走,聽說要來土改工作隊,也進不了村?的有麽法子把這場請神搞散黃(方言:失敗)呢?風亭苦苦思索,還是沒得主意。
“叮當叮當叮當!”猴三兒敲著小丁鑼,肩膀上蹲隻大眼睛獼猴,蹣蹣跚跚來到跟前。風亭眼前一亮,心裏迸出一個法子來。他吩咐陽亭帶猴三兒到夥房找點吃的,安頓喝茶休息,等他來有話說。
陽亭帶猴三兒進屋,風亭對獨梅說:“天上掛溜子,以前就有過,沒聽說出麽子災難。你爹和我爹找由頭,存心要趕走丟娃和老坎叔,還有就要來的工作隊。照他這麽說,你要找個外鄉男人,倒插門回來,也搞不成?他們都是窮人,也是好人,趕走了,叫人家怎麽活?做人行善,神仙才保佑。我有個辦法,把他們請神搞散黃。你快點兒回去,到樹林挖螞蟻窩,最好是黑螞蟻,用紗布包好。請神開始前,乘人還沒來,你把糖水灑到準備給謝菩薩坐的椅子上。記住,接地的椅腿和靠背多灑一些。等到我爹喊跪拜的時候,解開紗布,把螞蟻丟到椅子底下。記好,莫搞錯了順序和時候。別的事你不管,隻管看熱鬧!”
“曉得了!你怎麽跟我奶奶一樣囉唆。看你個鬼精玩出麽花樣來?那我不去看白奶奶和玉珍姐,先回了。”獨梅說完,走了。
風亭進夥房,看到猴三兒正大口扒飯,猴子撿食地上的飯粒,沒打擾他,先進房裏找出幾個銅分子,出來遞給猴三兒,說:“今兒天黑後,請你來曾保長家演猴把戲,就演孫怪空鬧天宮,先把猴子裝扮好。演完就回去,天氣好了,何必再困窯門?這幾個錢把你回去用。”
猴三兒接過錢,問:“怎麽個演法?”
風亭教他:“我兄弟陽亭到時候帶你去。你進門後,會看到有人裝神仙,你就照戲台上演的大鬧天宮,讓猴子舉棒打就是,打完就走。反正是演戲,逗個快活。”
龍絞水之後的天空,出奇的晴朗。夜幕悄悄降臨,晩霞頑強地迫脅西邊的天際,在那裏執著地塗抹彩色的餘暉。月兒從東麵爬上來,勇敢地驅趕不情願離去的彩霞。
風亭像竇曾台每個看請神的人一樣,信步來到姑奶奶家,屋裏屋外已擠滿了人。請神堂設在堂屋,正中方桌上一盞煤油罩子燈明晃晃。謝菩薩身穿白色綢褂,朝南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兩手墊額,俯頭趴在桌上,不見頭臉。他的父親竇為新手端一頂戲裝紫金帽,臂挎一件明黃披風,站在謝菩薩身後。獨梅攙扶姑奶奶,靠近謝菩薩。屋內人莊重肅穆,垂手而立,氣氛安靜而神秘。
“時辰到,請神始——”竇為新亮噪一聲喊。“秉燭——”
曾善明和曾獨鬆應聲點亮兩隻紅蠟燭,安放在神櫃頂部兩端。
“敬香——”竇為新唱道。
曾家父子分別點燃九柱香,插入神櫃上三個香缽。頓時,青煙繚繞,悶香撲鼻。
“叩拜——”竇為新唱完,把手中衣物放在桌上,率先朝神櫃叩頭作揖。在場人就地跪拜,隻有謝菩薩仍趴俯在桌沒動。風亭在門外踮腳翹首看得清楚,獨梅與她奶奶在靠近謝菩薩坐的椅子邊跪拜。
“禮成。”竇為新重回原處。眾人起立。
“屏燈!”
曾善明吹滅桌上罩子燈,屋內驟暗,燭光變幻人影,更加詭譎莫測。
“神櫃頂上兩支蠟,九根香簽兩邊插。
燭照人心心虔誠,竇曾父老請神啦——”
竇為新開場呼唱。眾人隨聲吆喝:“請神——”
“香煙渺渺衝天門,衝破天門四邊開。
遊神野鬼讓開道,真神空中下凡來。”
人們這時眼睛直盯著謝菩薩,猜想今兒是哪個神仙下凡。
“一請天地冥府,二請日月三光,
三請開夯老祖,四請紫微中央,”
謝菩薩伏桌未動,眾人感到失望,今兒這些大神仙來不了。
“五請老君先師,六請風伯雨侯,
七請玄老師尊,八請玄女娘娘,”
還不見謝菩薩有動靜,老人們心裏發緊發急,竇曾台怕是請不動神仙,剩下能請的不太多了。
“九請土地老爺——”
竇為新話音未落,謝菩薩抬起頭,嘴唇彈動,“嘟嘟嘟”一陣子,嗓子眼深處擠出怪聲:“來也——”仰身靠上椅背。
“土地老爺下凡,叩問必答。”竇為新給謝菩薩戴上紫金冠,披上黃披風。燭光下,謝菩薩滿臉焦黃,兩眼微睜,毫無表情。
曾善明上前一步作揖稟告:“今兒黑龍絞水,壞我竇曾兩家房屋樹木。請問這是麽子凶兆!”
“竇曾台《民約碑》上說:‘勿留宿生人,留者擔災'。竇曾兩家都留了外鄉人,帶來災禍。龍王爺派黑龍報警。”沒見到謝菩薩嘴巴動,但那尖細的怪聲還是傳開了。
“怎麽消災?請問土地老爺!”曾善明又問。
風亭領著獨梅的妹妹獨蘭,身子在門外,頭在屋內,看得明白,聽得清楚,心裏陣陣發急,猴三兒還沒來,黑螞蟻怎麽也沒動靜?
“趕走外來人!曾家有個丟娃,竇家有個羅老坎。要是不趕走,三個月走瘟,死光雞鴨。半年走人瘟,竇曾台隻剩一半人。”
“啊!”在場人一片驚呼,又急又怕。
“丟娃來了四五年,又莫做麽拐事,也要趕?”姑奶奶靠著獨梅,問。
“趕!”
“村東頭光棍周收留新堤來的窯姐,人家從良了,也趕?”人群中有人問。
“趕!”
“從漢口逃來的金牙杏子,雖說是三姨太,又沒禍害人,肖老大舍不得,趕不趕?”
“趕!”
“聽說土改工作隊要來,他們也是外鄉人。趕不趕?”
“趕!”
“民約碑隻說留生人要擔禍,沒說要趕人走啊?莫信他的。”黑暗中有人懷疑。聽聲音,好像是冷氣大爹竇為早。
“世道變了,風水轉了。快趕,趕趕——”謝菩薩突然聲音發哽,彎下腰,以手撓背,皺眉擠眼,歪嘴扭鼻,一臉痛苦。
風亭暗暗叫好,黑螞蟻上身了。這時,陽亭領著猴三兒到了。風亭悄聲說:“那人裝妖,正等你來玩猴。”
“俺老孫來也!”猴三兒拍拍肩上猴兒,在門外喊道。“何方妖孽?敢來裝神弄鬼,吃老孫一棒。”
隻見一道亮光,射向堂屋中間的方桌。桌上叉腰執棍,站立一隻金猴。它頭戴金圈,頸圍黃披肩,腰纏虎皮裙,手中舞動小木棒,劈頭蓋臉朝謝菩薩砸去。然後,一個筋鬥,跳上神櫃,手遮前額,倒提木棒,作了個優美造型。
“好!”風亭陽亭在人群背後一聲喊。
“看猴把戲囉!”獨蘭跟著喊。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在場的人張嘴吐舌,驚如木呆。竇為新最先緩過神來,低頭輕聲問謝菩薩:“怎麽搞了?”
謝菩薩恢複正常聲音,低聲說:“身上有東西,爬,疼。”
“我跟你趕一趕!”竇為新掀起謝菩薩身上披風,拍打他的背。
金猴從神櫃頂一躍到桌上,雙手執棒,按著謝菩薩的頭。猴三兒在門外,像玩皮影子的畫外音,厲聲喝道:“你還敢胡言亂語嗎?”
謝菩薩腋窩下褲襠裏針紮似的疼,不知道外邊喊什麽,隻是連連推開竇為新的手,想叫他不要趕,越趕越疼。嘴裏念叨:“不趕不趕!”
人們聽成“不敢不敢,”以為土地老爺怕了孫悟空。年輕娃兒們笑起來。
“外鄉人趕不趕?”人群中有人趁機起哄。
謝菩薩慌了手腳,亂了方寸,嘴裏隻顧念叨:“不趕不趕!”
風亭捅捅猴三兒。猴三兒打個口哨,喊道:“降了你這老怪,俺老孫走也!”猴兒四處張望,發現了人群中的猴三兒,一個縱身跳,落在他肩頭。沒等眾人看明白,猴三兒乘亂走了。
“點燈!”姑奶奶發話。“搞的麽名堂?散了!都走!”
請神看神的人們訕笑著從屋裏擁出來,風亭退讓到門邊,想看看屋內怎樣收場。桌上的罩子燈重新點亮,半截香耷拉著香灰,東倒西歪在香缽中。剛才明晃晃的蠟燭,萎縮一團,燭蕊忽明忽暗地閃動。謝菩薩和竇為新不知到哪去了,那件黃披風耷拉在椅背上,孤零零地沒有動靜。
風亭離開曾家,走出好遠,聽到曾家門外傳來刀剁砧板的聲音,同時伴隨曾善明婆娘“二黃嬸”的叫罵:“是哪個婊子養的,把請神搞散黃了?我剁,剁斷你的手,剁斷你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