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羅老坎出走
獨梅登上竇為新家台基,站在屋簷下,收起雨傘,抖落水珠時,屋外的雨還在下個不停。
俗話說,月亮長了毛,披著蓑衣跑。昨兒剛入夜,溜圓的月亮漸漸暗淡,周邊泛出白光,三更頭,大雨淩空潑下,把個竇曾台緊緊地裹在水幕中。
“白奶奶!玉珍姐!人在哪呀?”獨梅脫下油布雨衣,一邊在門檻上蹭水靴上的稀泥,一邊朝屋裏喊。
雨亭桃英輕輕拉開自己房門,從門縫看了看,沒有應聲。
“你個歡喜鴿子,就是嗓門高。”玉珍打開夥房門,把獨梅拉進自己屋裏。分家後,玉珍到堂屋的房門堵死了,另開一門與夥房相通。屋裏,白大姑與羅老坎在軤紗。
“這是哪個?”獨梅看到左眼瞎右腿跛的羅老坎,問白大姑。
“他救過你風亭哥的命,叫他老坎叔吧。”
“老坎叔!您就是在船上幫過風亭哥的吧?我曉得。報紙上沒說您眼睛不好啊?您的腿是怎麽搞的?”獨梅說,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
“你娃兒哪來那麽多話?”白大姑打斷獨梅的話,說:“這麽大的雨,你跑來搞麽家?有急事吧?”
獨梅晃晃手裏的報紙,說:“風亭哥登報了,說他是鋤奸英雄,抓了個蔣軍營長,收繳了好多槍,還帶了大紅花,遊了街,好威風哦!謝仁口都傳開了,白牯牛潭出了個農民英雄。我來找他,問問他。他回來好些天,我還沒看到。風亭哥哪裏去了!”
“莫聽外邊人瞎吹。”白大姑說。“他去看他的菱角田去了。這家夥真是強,老人說,雨大不下地,雨小不進田,他偏偏冒這大的雨去看田。怕是快回來了,你坐會兒,等他。”
“這些個男人,心裏就隻有田啦地呀!”獨梅拉過板凳坐在白大姑身邊,笑眯眯地說:“我還有悄悄話跟您說呢!”說完,瞟了羅老坎一眼。
羅老坎把手裏軤紗耙子遞給獨梅,站起身,說:“你來軤紗,我正好有事。把你拿的報紙給我看看。”接過報紙,一瘸一拐走了。
“搞那麽神!有麽話,你說。”白大姑問。
隔壁堂屋,陽亭帶月亭金舫幾個娃玩家家。雨亭夫婦關門在自己房間。竇為新大早出門,給人做木工活,風亭回家這些日子,他很少在家,早出晚歸,跟大兒子沒說幾句話。
獨梅側耳,聽四邊沒人,說:“表舅媽,您忘記了,我奶奶托您的事?”
“麽事?”白大姑一笑,故裝糊塗。
“就是——就是——”獨梅欲言又止。
在一旁納鞋底的玉珍插話:“女大十七八,明著想婆家,還怕醜啊?”
“你娃兒跟我說拐彎話呢!“白大姑用手裏的紗團敲獨梅頭,說。“我哪忘記喲。聽說這些日子提親的人,把你家門板都擠破了,還用我來鹹吃蘿卜淡吃薑,瞎操心啦?”
“她們說的那些人,我不願意。我想自己找。解放了,報紙上說自由戀愛,父母包辦犯法。”
“這是麽話?你爹娘曉得了,不打斷你的腿,你奶奶也要撕破你的嘴!”
“真的呀?麽子叫自由戀愛?”玉珍驚訝,針頭紮了手指。
“表姑年輕那時候,跟徐先生好,就是自由戀愛。”
“這娃兒越說越混賬了!”白大姑心裏一陣酸楚。“不跟你扯些沒油鹽渣子的事。獨梅,你照直說,是不是心裏有人了?”
獨梅點頭,憋紅了臉。說:“跟你們說了,莫到外麵講。”
白大姑和玉珍點頭。
“就是,就是——”一向口齒伶俐的獨梅,磕磕巴巴說不清。“就是,就是每天騎蹓機蹬(方言:自行車),在堤上跑,送報紙送信的那個小趙。風亭哥上的報紙,就是他給我的。謝仁口郵電所的。”
“你怎麽認得他的?”玉珍好奇,問。
“不告訴你。”獨梅說是不告訴,心裏躁動起來,還是說了。“去年秋上,他在堤上騎車子撞了我,扶我走了好長的路。”
“我見過,好像是外鄉人。那是個好娃。種穀收稗子,隻誤一季子;嫁漢嫁錯人,害你一生年啦!”白大姑勾起往事,連聲歎氣。“娃兒啊,你們相好大半年了吧?早點兒跟你爹娘和奶奶說開。偷著好,苦心苦神,還傷身骨的。要是有緣呢,就好下去,沒緣就早斷它。萬萬不可跟爹娘強啊,到頭來害了別個娃兒。”
前幾天夜裏,玉珍聽風亭說過徐先生講站花牆的故事,揣摩到婆婆這時的心事,沒有說話,有些黯然神傷。
獨梅討到表姑的準信,倒是高興起來,說:“聽您的。我先跟奶奶說。她說了算。您要跟我奶奶過個話,她喜歡聽您的。”
白大姑這時完全明白了獨梅的來意,感慨地說:“依我說,你倆真是蠻好的一對。隻是啊,娃兒,這種事由不得自己呀!你放心,我想著法子,也要說通你奶奶。”
夥房門“咯吱”一響,風亭進屋。
屋外的雨仍然肆無忌憚地下著。出簷瓦邊泄下的雨水,像一圍剪不斷的布簾,把地上泥土衝成水溝,嘩嘩流淌。
風亭摘下鬥笠,脫掉蓑衣,腳下竟淌出一攤水來。他像剛從河裏爬上來的水鴨子,光腳進房。曹家嘴買的洋布衫,隻穿了一天,那條銅扣子腰帶,也隻紮了兩個半天,舍不得,早叫玉珍收起來了。今天穿的土布衣褲,補丁摞補丁,裏外濕透。玉珍忙迎上來,替他換上幹衣。風亭從濕衣荷包掏出一把發青的黃豆莢,遞給白大姑看,說:“娘,這麽好的青黃豆,我的菱角田裏長的。”說完,才看到軤紗的獨梅。
獨梅就手拍他一巴掌,說:“當英雄了,不認得人了?那回要不是我來報信,你早就抓去當壯丁了,還當個屁英雄!”
風亭趕快叫“妹子”,細細打量一年多沒見的獨梅。她穿件暗紅格子短袖衫,小翻領下邊,白紗裹著的高高的胸部,隱約可見,像一道隆起的堤壩。深綠色褲子,褲腳塞在土紅色高腰水靴裏。在這般紅配綠的裝點下,圓頭圓腰圓屁股。在圓頭上麵,圓眼圓嘴圓鼻頭。在當地人眼裏,“男要棱,女要圓”,這就是個下凡的天仙。
“獨梅,這一年多,你是怎麽長的呀?長成這麽個醜樣!醜得叫人恨不得咬兩口。”這裏風俗,當麵誇人好看,多有調戲的意味。風亭變個法子誇她。
“你個當哥哥的,別這麽不正經!”白大姑教訓兒子。“人家專門來看你。你就不會說點好話?”
“哦,哦哦!”風亭不敢再鬧,改口說:“多謝妹子!上回報信,感激感激!姑奶奶還旺吧?”不等獨梅回話,又接著問:“聽說我的那塊菱角田,你們家代種了?還不還我?”
“你還記得我奶奶呀?沒得她,你早就沉潭了,還當英雄?她旺得很,一餐吃得兩大碗。你們男人,隻曉得田啊田!我不管,你問我爹去。”獨梅說。“我來給你看報紙,說你當了英雄,還拿回來獎金,怎麽當的?”
“那是兩個年輕娃兒編的。沒得麽事好說。”風亭推脫,轉個話題問:“獨梅,說婆家了吧?麽時候請我喝喜酒?”
“不跟你說了,真是斧頭劈篾,不上路。走啦!”獨梅把軤紗耙子遞給風亭,站起身,要走沒走,好像想起了什麽,又坐下,說:“哦,聽丟娃說,你要到鄉上受訓,又把玉珍姐丟到屋裏?你舍得呀?”
風亭想起回家當天,小個子洪鄉長單獨跟他談話時說過,要他保持榮譽,當了模範,受了獎,不要翹尾巴。過幾天,鄉裏要辦個培訓班,專門集訓貧雇農中的積極分子,準備搞土改,竇曾台挑選幾個人參加,他算一個。他當時答應了,隻是還沒有接到通知,不曉得麽時候動身。便問道:“你聽說了?麽時候走?還有哪個?”
“我又不是鄉長,哪曉得?隻聽說有丟娃一個。”
屋外的雨聲小了些,門外有人脫蓑衣,拍打衣服上的雨水。一個雄渾聲音傳來:“這鬼日的雨,還不曉得下到麽時候!風亭,在屋裏吧?”
獨梅聽出是竇為香的聲音,起身離去,走到房門口,與竇為香擦身而過,也不打招呼,徑直走了。
“這個丫頭蛋子!好賴我也是個長輩,也不叫聲爹?真少教!曾家門裏的姑娘,個個長的水嫩,怪事!狗肚子怎麽養出花喜鵲來了?”為香進門就座下,褲腿挽過膝蓋,兩隻光腳交叉搓著稀泥。“他小嬸,這丫頭來搞麽家?”隨兒子稱呼白大姑。
“他二爹,她是小輩,何必跟她撿過(方言:挑人過錯)!姑奶奶說過,老早的過節,忘了算了。”白大姑說。“她來看看風亭,說是回來還沒見到。”
“我是想忘記它,可他們曾家還記仇呢。不說這些了,我跟風亭說個正事。”
白大姑和玉珍出來,帶上房門,到夥房忙活燒中飯。
“通知下來了,叫你到鄉上參加集訓。還有我跟丟娃。明天吃了中飯一起走。自帶鋪蓋,吃住都在那裏,怕是有肉吃了。想當年,鬧赤衛隊,也是這麽受訓的。”為香從褂子荷包掏出一盒雨水打濕了的大公雞紙煙,費勁地點燃,更費勁地抽。
風亭覺得為香說話有點怪,怎麽扯到想當年上去了,沒來得及問,為香主動說:“區長鄉長都承認我是老革命了。”
哦,成了老革命,想當年就離不開嘴。風亭不再想為香的口頭禪,問道:“集訓些麽家?”
“說是在我們鄉搞土改試點,先培訓積極分子。你現在是屋頂上的喇叭筒子,響個十裏八裏的大名人了,鄉裏區裏早看上你了。”
風亭記得,那天夜裏,在洪湖邊趙家大院的汽燈底下,趙扶民叫他竇先智同誌,說共產黨搞土改,鬥地主,要依靠他這樣的人。他當時隻惦記自己的菱角田,問趙扶民怎麽把田要回來。趙扶民告訴他,打倒了國民黨,解放了,你的田就要回來了。此時,他一個心眼想的還是他的田,便說:“我不想當麽積極分子,隻想把我的菱角田要回來,老老實實種田。我躲壯丁的時候,那田不是沒收充公了嘛,怎麽善明大爹種上了?”
“這裏麵肯定有鬼!曾善明是麽人?那是個皮筲箕,隻進不出,滴水不漏。他要是搞鬼,就像秋後的夜蚊子,不聲不響咬了你,你隻曉得疼,卻不曉得麽東西咬的。”為香想起當年曾善亮跳潭後,曾家人不依不饒,告官抓人,害得他有家不能回,捂了一臉黑麻子。心頭的火氣衝上來,臉一紅,麻子便鼓出來。“這回他跑不脫。土改鬥地主鬥富農,我們台上沒得地主富農,就拉他算一個。看他敢不把你的田吐出來!”
風亭丟了菱角田,早就想過上百遍,隱約覺得曾家人從中做過手腳,但此時不想附合為香,便說:“等搞清楚再說吧。香二爹,您說,這雨老這麽下,不是個好兆頭。水打小滿尾,收成活見鬼。今年隻怕又要鬧饑荒囉!”
“你又沒得多少田,替有田的人操麽心囉。再說,解放了,總會好起來吧?”
“那倒也是。”風亭說。“缸裏早就沒得米,多虧您早先送了救濟糧。就算解放了,也還得吃喝過日子,您說呢?”
風亭又一次穿上他的洋布衫,紮上他的銅扣子腰帶,帶上他的圓珠筆,到鄉上受訓。離家沒幾天,家裏接連不斷地吵鬧起來。
分家之後,堂屋公用。白大姑陪嫁的織布機,仍舊歸玉珍用,擺在她原與堂屋相通現已封閉的房門口。幾個月前,雨亭把僅有的一袋棉花賣了換洋餅幹,玉珍沒了棉紗,歇下手腳不再織布。風亭回來後,新買了些棉紗,玉珍便沒日沒夜地又織起來。桃英娘家為雨亭新買的理發轉椅,擺在靠近她房門一側,與玉珍織布機之間,隔著一張方桌。接連幾天下雨,雨亭在家坐等來人理發。每逢雨亭給人理發時,玉珍便停機不織,免得織機“咣當”煩惱人家。兩人在一個堂屋裏,以方桌為界,各忙各的活,倒也相安無事。偏偏風亭出門時吩咐,說趕緊把這兩匹布織出來,等他回來,拿到江對麵湖南賣個好價,換了秧苗,乘農時把分家時分給自己的那畝水田種上。玉珍見白天總有人來理發,隻好夜裏多織些時候。偏偏這天夜裏,雨亭想和桃英溫存一番,桃英討嫌房外的“咣當”聲,死死捂住褲腰帶不鬆手,側身不搭理他。“人生兩不忍:斷人財路,擋人**”。雨亭當晩拳頭攥出水來,也還是忍住了。
次日麻麻亮,雨亭攢足憋了一夜的蠻力,乘玉珍沒起床,操起剪子直奔織布機。“叫你織!叫你再織!”牙齒咬得“嘣嘣”響,三下五除二,剪斷了擋紗板上棉線。早飯後,又是雨天。玉珍走進堂屋,打算繼續織布,隻見棉線齊刷刷耷拉在檔紗板外,無法再織,頓時慌了手腳。陽亭撿糞回來,悄聲告訴她,早起看到二哥剪的。玉珍有幾分明白,故意大聲說“莫瞎說!他二爹哪能做這事!”
雨亭卻在自己房間接上話茬。“是我剪的!怎麽樣?日的夜的織,吵死人,還叫不叫人過日子?剪是輕的,夜裏再吵,我一斧頭劈了它!”
玉珍忍得住氣但忍不住血往上湧,分家後的種種委屈,她沒跟風亭吐過半個字,擔心男人火暴脾氣上來,傷了他們兄弟和氣。這次見風亭不在跟前,下狠心要跟雨亭大吵大鬧一頓,出出心頭惡氣。沒等玉珍開口,白大姑手操擀麵杖,從夥房直衝堂屋,敲打雨亭房門,疾言厲色罵道:“你個沒心肝的狗東西,敢狠住你嫂子!你出來!老子今兒跟你把命拚了!”
竇為新在夥房吃完早飯,誰也不理,沒事似的提起木工盒子,出門做工。
玉珍這時反而慌了神,好像她自己做錯了事,拉住婆婆的手,說:“您莫氣,有話好說。娘在氣頭上,他二爹,你在房裏歇著,莫出門,莫出門啦!”
桃英在房裏擋住了雨亭,房門沒有打開。
白大姑怒氣不消,拖個板凳在房門口坐下。“老子在這等你,你有本事拿斧頭來劈!你個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良心叫狗吃了!”
母子倆門裏門外僵持著。玉珍喊來羅老坎,兩人好說歹說勸走了白大姑,一場惡戰總算沒有繼續打下去。
雨繼續下著。
下午,玉珍忍聲吞氣把剪斷的棉線一根根接起來,穿過檔線板,含著眼淚繼續織她的布。白大姑與羅老坎在玉珍屋裏邊軤紗邊嘮白話。
“等天放晴,我就上路回湖南老家。還不知道她們娘幾個是死是活呢。”
“急麽家?風亭說了,等你的腿好麻利了再看唄。都是苦命人囉!窮幫窮,富幫富,扳磚的幫叫花子睏窯門。你就在這裏多養幾天,多個人不就是多雙筷子嗎?我們有一口,就少不了你一口。”
“這年頭,難得有您這家好人囉!”羅老坎說完,下身與板凳緊密相連的部位“撲撲”放了兩聲。
白大姑忍住笑,沒聞到味,也沒作聲。
“又出醜了!年輕時候,沒得吃,總是偷吃油坊的豆餅渣,吃了就漲肚子,落下這麽個壞毛病。”老坎主動解嘲,又怕白大姑不好意思搭話,就轉個話頭問道:“白奶奶,水潭對麵的曾姑奶奶還好吧?她家老二曾善亮不在,這些年她老人家怎麽過過來的?”
白大姑停住手中軤紗耙子,有點吃驚地問:“你認得曾姑奶奶?”
“不認識,不認識。這幾天常聽你們說到。”羅老坎連忙掩飾。
白大姑沒有追問。兩人又閑扯白拉聊了一會。屋外雨聲好像停了。羅老坎起身,說是出去解手。
一會兒,堂屋傳來桃英尖叫聲。“個老流氓!他占我便宜了!這叫我哪有臉見人啦?”
白大姑和雨亭幾乎同時來到堂屋,隻見桃英一隻手提著褲腰帶,一隻手捂在眼前,“嗚嗚”直哭。他倆幾乎同時問道:“出了麽漏子?”
桃英不搭話,三把兩把係住褲子,趴在方桌邊,捂頭抽泣。玉珍停住織布,從織機上下來,輕撫桃英後背,勸說道:“怎麽搞了,慢慢說!”
“你們問那個老不死的!”桃英不抬頭。
後門“吱啦”一聲響,羅老坎進來,見雨亭怒目而視,白大姑皺眉相探,玉珍一臉狐疑,不知發生了什麽大事,一時手足無措,站立一旁。
原來,竇家屋後的茅坑,隻有半人高的籬笆門遮醜。有人蹲茅坑,要末在門上搭件衣物什麽的,要末見有人來咳嗽幾聲。來人便知趣退走。今兒個,羅老坎來解手,見籬笆門緊閉,門上無異物,門內無動靜,屎急之下,拉門而入,半隻瞎眼才看清糞缸木板上蹲著桃英,未及解褲,連忙轉身退出。等到桃英提上褲子,走進了後屋門,他才重進茅房,了卻他的急事,並沒有出麽漏子呀!
羅老坎說清原委。桃英站起來,低頭撞進自己房間,“砰砰”關上門,隔門哭訴。“他看到我下身了,我沒臉囉!弄這麽個外人住在這裏,日子沒法過了。我回娘屋去了!”
雨亭臉色青一陣紫一陣,操起上午他娘要打他的擀麵杖,直撲羅老坎。白大姑攔腰抱住他,奪下擀麵杖。玉珍拉住羅老坎,把他推進套房。羅老坎再三辯白:“我真的什麽都沒看到。我一個半拉老頭子,漂落在外頭,哪有什麽邪心思喲!”
“你說麽家都沒用,現在你就滾,滾得遠遠的。”雨亭吼叫起來。
白大姑此時聽明白了,也看明白了,桃英兩口子是在沒事找事,便把雨亭推到一邊,先教訓自己的外甥姑娘。“桃英,不是我說你,拿個肥皂沫當尿泡踩,說些沒影子的話。一個屋簷底下,哪有不碰碰擦擦的,算得了麽事?說出去才丟臉呢!”接著訓斥自己的兒子。“他老坎叔沒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輪不到你來趕!要走,也要等你大哥回來,他叫走再走。你莫把人影子當鬼魂,攪得屋裏不安!”
“白奶奶,我早就跟您老說過,天一放晴我就走。今兒的事一出,我不能再住了。這就走,這就走!”羅老坎拄起竹竿,要往外走。
天上又飄下雨來。
玉珍拉住羅老坎,說:“這大雨天,您往哪兒走?等風亭回來再說。”
羅老坎沒走成,但接下來的事,叫羅老坎鐵下心來走了。
這天午後,雨沒停,倒刮起風來。竇為新背著一隻籮筐回家,推開套房房門,朝正在困午覺的羅老坎一笑,說:“跟你找了個伴,你們一起過吧!”籮筐往地上一擱,裏麵蹦出一頭小豬。小豬四處看看,“嗥暤”亂叫,直奔羅老坎地鋪,拱起破棉絮,朝稻草裏鑽。
白大姑聽到動靜,過來問:“你這是搞麽候?”
“跟老魏家做了五天木工活,他沒得現錢,用這頭小豬來抵債。我就抱回來養著唄!”為新說。
“這倒是個好事!送到屋後豬圈去呀,那裏有一大一小,正好做伴。”白大姑好言好語提醒。
“你也是個豬腦殼呀?豬仔都認生,你不曉得?送到那裏,還不叫大豬咬死?”
“那也不能放到這裏呀,又拱又叫又拉,叫老坎怎麽睡?”白大姑動手來抓小豬。“放到夥房灶門口去,反正那裏不住人”。
“莫動!”竇為新一聲斷喝,臉色突變。“老子今兒就要把它放到這裏,這是老子的屋,就叫它又拱又叫又拉!怎麽樣?”說完,提起空籮筐,把門一摔,走了。
竇為新早就在琢磨怎樣趕走羅老坎。分家後,想夜裏摸摸兒媳婦的念頭,像鬼影一樣時常在眼前晃,隻是怕那杆靠在床頭的竹耙子,才沒敢冒險。但是白天沒人的時候,還是有機會下手,偏偏這狗日的羅老坎住進來了,多了個人礙著他。那天玉珍正在織布,屋樑上掉下一粒燕窩泥,落入衣領裏。她見四處無人,解開衣扣摸擦前胸。他在自己房間門縫裏又看到白花花一片,躡手躡腳剛往前湊,這狗日的羅老坎放了個響屁,把他嚇回去了。兒子回家了,他不敢再動手,但怨氣還在,怨就怨羅老坎礙他的事。不過,初見羅老坎時,他見羅老坎抱著的漁鼓筒子有名堂,雨亭碰了一下,他急著往懷裏藏,備不住裏麵裝了金貴東西。他找茬問過羅老坎是個麽寶貝,羅老坎說一個老兵臨死前交給他的,沒得用,丟到大潭子裏了。此後,再也沒見到那個漁鼓筒子。打那時起,竇為新斷了漁鼓筒子的念想,加快謀劃趕走羅老坎。這幾天,風亭不在,恰巧有人送小豬,正好讓小豬把羅老坎拱走。
早已從地鋪上爬起來,倚牆蹲著的羅老坎,好像被人扒光衣裳,扔到屋頂上,站不起,下不來,一身屈辱,滿臉煞白。他對呆立一旁的白大姑說:“您老別為難,我走,乘天還早,這就走。”
白大姑堵住房門。“這又是風又是雨的,你一個殘疾人,往哪兒走?你要走了,就是打我白大姑的臉!今兒就算拚個魚死網破,我也不能放你走。”
堂屋織布聲驟停,玉珍闖進套房,一手提起小豬後腿,直奔自己房間,找根繩子,栓到床腳上,返回套房,對白大姑說:“小豬栓到我屋裏了,要叫要拱要拉,別個管不著。風亭一天不回,老坎叔一天不能走。”
白大姑歎口長氣,拉羅老坎在地鋪上坐下,栓緊兩扇對開的後門,說:“老坎你先歇著,消消火。我跟玉珍燒夜夥,早吃早睡。”
天很快黑了。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緊。風挾著雨,雨裹著風,像一群惡狼撲打著門窗和透縫的牆壁,隨時準備撕裂敢跨出門檻半步的人。
玉珍端碗菜粥,推開套房門,沒有看到羅老坎,急忙喊來白大姑,四處查找,沒見人影。後門內栓解脫了,風雨把兩扇門板撕開頭大的縫隙,拉風廂似的“嗚嗚”吼叫,看得見門外有繩子綁住了兩扇門扣,後門才沒有洞開。玉珍和白大姑心頭一緊,老坎從後門走了。
這麽大的風雨天,左眼瞎右腿跛的羅老坎,能走到哪裏去?應該走不遠,趕快把他追回來!玉珍披上簑衣出門,白大姑頭頂塊麻袋布,拄根火叉(方言:往灶內送柴的兩齒木把鐵叉)跟上來。婆媳倆房前屋後找個遍,再仔細察看水潭邊的小樹林,特別是那棵能遮風擋雨的老苦楝樹四周,沒見人影。玉珍攙扶著婆婆,爬上河堤,跌跌撞撞摸進堤邊一座燒磚的土窯,急切呼喊著“老坎叔!”土窯已出磚,風雨從開了口的窯頂灌下來,窯內一片透濕,隻有拱門通道遮風擋雨,時有路人在此歇腳留宿,稱為“困窯門。”這裏確有一人躺在一團穀草上,懷裏捂著一隻猴子,但不是羅老坎,是個叫猴三兒的叫花子。前幾天他來台上討飯,捎帶耍耍猴把戲,唱幾句孫悟空鬧天宮的戲詞,博得一樂,收點施舍。遇上大雨,上不了路,在此棲身。玉珍認得他,靠近打聽,問見沒見到腳瘸眼瞎的人。猴三兒說沒看到。
離土窯不遠,有座神廟,過路人常來歇腳。玉珍挽住婆婆,找到神廟。廟門早已破損,風雨浸濕了大半個廟堂,隻有抵牆的供桌和桌邊的圍布沒有濕透。玉珍邊呼喚邊在廟內摸摸打打,沒有丁點回應。玉珍背著婆婆回到家,已是大半夜。白大姑掉了鞋,踒了腳。玉珍閃了腰,摔了腿。兩人渾身泥漿,不知摔了多少跤。婆媳倆坐到天亮,掩麵相泣,老坎走了,風亭回來,如何交代?
風停了,雨住了。北邊天上的烏雲撕開了一個口子,露出幾塊亮光。
風亭走在回家的河堤上,收起雨傘,心裏暗暗罵這下了十多天雨的老天:“怎麽不下了?你狗日的也有打瞌睡的時候呀?再下下去,種田人沒活路了!”
中府河在腳邊靜靜地流淌,鄉政府在身後漸漸隱去。風亭哼起小學生唱的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哪!好喜歡哪!好喜歡——”後麵的詞記不住,隻好一個勁地重複“好喜歡。”鄉政府設在原來的聯保處,那地方他辦土地證時去過,是保長保丁和有錢人出沒的地方,這回住進了像他一樣的泥腳腿子,不僅吃了肉,睡了棕繃子床,還見了在趙扶民家見過的汽燈。汽燈底下,區長劉長子講課。他最喜歡聽的是“翻身”“窮人坐天下”“消滅剝削”這些話。有些話搞不懂,麽子“階級鬥爭”“覺悟”“革命”,還有“革命的首要問題”,“分清敵我友”。細想起來,其實也簡單,不就是旱田鋤草,水田間苗麽,穀田裏分清稻子和稗子,哪個不會?說麽子“組織起來”,跟打紙牌差不多,“上大人,丘乙己”,組合好了,才能成牌,才有番。
和風亭一起受訓的竇為香和丟娃沒跟他一起回來。竇為香是民兵小隊長,留下再搞兩天軍訓。丟娃選送到區裏高小文化速成班學習,今兒起早到曹家嘴去了。本來選送名單裏有風亭,他說自己認得字,又惦記家裏,便獨自回來。分手的時候,小個子鄉長拍著他的後背說,當了基幹民兵,要招之即來,別老想著**熱被窩。他說您莫笑話我,我哪是想熱被窩,我想的是我那三畝五分菱角田,麽時候能要回來。鄉長說莫急,土改工作隊進村,就辦你這個事。風亭討到這個底數,心裏蠻感激共產黨的幹部。
受訓這幾天,風亭漸漸瞧得起丟娃。以往一個台上住著,沒跟丟娃說上幾句話。隻曉得他爹娘逃荒到這裏,餓死在路邊。曾姑奶奶把奄奄一息的丟娃領回家,叫人卷床蘆席,葬了他爹娘。那年丟娃才十一二歲,後來長大了,也沒一扁擔高,隻顧悶頭幹活,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這回看他,像變了個人似的,能說會道。一本《洪湖解放區農民識字課本》,兩百多個字,他狗日的頭兩天就認得差不多了,這板眼是從哪來的呀?區鄉幹部講課後,分夥討論,別個沒得麽話說,他還講個一二三,新詞一套套,長子區長和矮子鄉長表揚他好幾回了,真不能小看他!
河堤小道兩旁爬滿了野草,野草上掛滿了水珠。風亭低頭想心思,赤腳走在草叢裏,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趕,突然感到肩膀被撞了一下,抬頭看,是獨梅。獨梅穿著她的土紅色高腰水靴,右手挎件油布雨衣,發梢滴著水珠,兩頰紅撲撲,停住腳,籲籲喘氣。
“雨剛停,又跑出來瘋麽家?”風亭問。
“不告訴你。”獨梅側身要走。剛才的大雨天,她和姓趙的郵遞員在前麵的神廟說了好長時間的悄悄話,雨停後,郵遞員騎蹓機蹬回謝仁口。獨梅想起還有幾句蠻重要蠻重要的話沒說,就追上來了,哪顧得跟風亭扯閑話。
風亭拉住獨梅。“你們家的丟娃,到區裏學文化去了。他要我告訴你們,不惦記他。”
“瞎說!他哪是我們家的?曉得了!”獨梅推開風亭,頭不回,往前走。“快回去吧!你們家的羅老坎昨兒跑了,玉珍姐急死了!”
風亭轉身想問個明白,獨梅走出老遠。看得見前麵的神廟屋頂,風亭加快腳步往前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