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曹家嘴抓逃
“他小爹,我那支圓珠筆呢?沒弄丟吧?”風亭肩膀靠著房門,探頭問徐先生兒媳婦。
“他大哥,是那個紅頭頭的筆吧?爹收到屜櫃裏了。又不是麽子寶貝!”兒媳婦答道。
“那好!”風亭不跟她解釋,又問:“他小爹,我穿來的那身黃軍裝呢?”
徐先生終生未娶,他大哥把二兒子過繼給他。兒媳婦過門時間不長,本村人,風亭原本認識。這裏人說話名堂蠻多,娃兒直呼輩分,成家的女人隨男人叫,有了孩子隨孩子叫。稱呼高一輩男人按排行叫爹,爹的媳婦為小爹。因此,風亭稱呼徐先生兒媳婦為小爹,隨自己兒子金舫叫。
“他大哥,”兒媳婦回應。“您的衣裳哪叫個東西?滿處是血,早叫我丟到後邊灰坑(方言:垃圾堆)裏了。”
“把你吃虧,跟我撿回來,洗幹淨,我還要穿的。”
兒媳婦不再說什麽,到後邊撿衣裳洗衣裳去了。
兒子帶徐先生到曹家嘴街上參加區政府成立大會,沒回來。風亭從屜櫃裏找到那支圓珠筆,在手中把玩一會,掛在徐先生給他穿的上衣口袋裏,倚門想心思。
風亭躺在徐先生**已經七八天了。村裏的鄉醫真有點手段,憑借一堆捶爛了的草藥,一敷止血,再敷消腫,三敷止痛,到昨兒便不怎麽疼了,今兒下地,倒還便當,隻是不能落座,挨板凳就疼。
這幾天,哪是人過的日子?吃喝拉撒全在**。屁股朝上趴著,屁股溝裏塞滿草藥,吃喝的時候,頭朝外挪過身子,下巴擱在床沿,徐先生一口一口從下往上喂,還能將就過去。拉撒就遭罪囉!徐先生兒子把他攔腰抱起來,徐先生抬起他雙腿,擱到馬桶邊,這麽一折騰,他想拉拉不出,想撒撒不淨,再加上針紮似的疼痛,真是活受罪!每拉撒一次,三個人全都汗濕衣裳。
風亭滿心眼感激徐先生一家人。喂吃喂喝,端屎端尿,洗頭洗腳,就算自己親生父親也難做到,何況是個外姓人,又不沾親,又不帶故,還瞎著眼。風亭幾次提出搬到玉珍娘家住。徐先生說,玉珍姊妹七個,她是老大,底下隔兩三歲排一窩,都還是些娃兒,哪個來照看你?不準他搬走,還不準告訴他們,免得偌麽多人跟著操心。風亭又提出搬到他外祖父或者舅舅家住也行。徐先生也不肯,說你外公外婆年紀大了,管自己都難,還能管你?幾個舅舅分了家,各管各的鋪子,忙得腳打後腦殼,哪能顧得上你喲?你就安心在這裏養傷,也別忙著告訴你娘她們,告訴了,她們還不急死?
風亭打小就曉得徐先生對自己好,每回徐先生來村裏算命,總要偷偷往他衣服口袋裏塞些糖果,沒人時抱他親他。他也親近徐先生,信服徐先生,但不曉得為什麽由頭。長大後聽人風言風語,說他媽跟徐先生年輕時相好過,還聽爹跟娘吵架時罵“徐瞎子混帳”,罵媽”走野路”,罵自己“野娃子。”媽躲到屋後苦楝樹下哭過好幾回。風亭怕娘傷心,不敢直接問,隻問為麽事徐先生對自己這麽好。娘說,娃兒啊,這是緣分,你命裏跟他有緣。他對你好,你長大了,莫忘記報答他。風亭這幾天總想問問徐先生,他跟娘年輕時到底有麽子事,幾次開口又把話呑回去了,不曉得從哪說起。這次打定主意,等徐先生回來,跟他問個明白。
大門虛掩,西去的太陽把一縷光輝從門縫塞進來,在堂屋地上畫出一道金色的斜線。一行行螞蟻,在這道光線兩旁穿梭而過。風亭看著穿行的蟻群,陷入無可名狀的憤恨與憂傷。螞蟻也曉得回家呀,自己有家回不了。原來挑著擔子在路上想好了的,到曹家嘴後看望這個那個,給家人買東買西,進了家門就跟媽和玉珍說這問那,現如今,一身精光,麽事都搞不成了,還多出了屁股上幾個眼,哪有臉回家見爹娘。狗日的蔣匪軍散兵,那個哈蟆鏡狗雜種,把老子害得不淺,隻要見到他,抽他的筋,剮他的皮,也解不了老子心頭上的恨。可到哪裏找他們出氣?
門外禾場有人說話,風亭從萬千憤恨與憂傷中掙脫回來。他挪動腳步,拉開大門,看見幾個解放軍和民兵,圍著晾衣繩上他的那套黃軍裝,指指點點,悄聲議論。
“你們看看,這是蔣軍製式軍裝,上士軍銜符號還掛在上麵,錯不了。”一個腰挎手槍的軍人說。
“這褲子後頭還有四個眼,備不住是槍打的,弄不好是蔣軍的傷兵吧!還真是,血斑還在。”一個背槍民兵說著本地話。
“有情況!”挎手槍軍人說。眾人掏出槍,成散兵狀,警戒四方。
風亭前幾天躺在**聽徐先生講過,曹家嘴新中國成立後,駐了一個連的解放軍。他們帶民兵日夜巡邏,搜捕散兵土匪,維護治安,從不欺負老百姓,還幫老百姓幹活呢。因此,他不感到害怕,倒是覺得有點兒好笑,便跨過門檻,背靠門框,招呼他們:“大軍哥哥,沒得麽事!這衣裳是我的。”
這一聲不打緊,剛才說話的那個民兵端著槍衝過來,說:“我認得他,那天在船上撒尿的黃狗子,他們是一夥人,劃船到對岸,跑了!你狗日的,還真大膽?今兒看你怎麽跑?”
風亭雲裏霧裏摸不著頭腦,這幾個人已把他團團圍住,有兩人熟練地將他雙手擰起,反扣在背。挎手槍軍人示意另幾人進屋搜槍,見沒找到,便命令道:“帶回區政府!把這套軍裝一同帶走!”
兒媳婦從裏屋奔來,死死抓住風亭衣服不放,哀求道:“幾位軍爺,他是我家親戚,在我這養傷,不是壞人。你們搞錯了吧?”又對風亭說:“他大哥,這是出了麽漏子?”
風亭這時才想起被散兵抓走後,自己的衣裳被剝走,替換了這身黃軍裝,原來是這個黃皮子惹的禍,心裏平坦了好多,便回頭對拉著自己的徐先生兒媳婦說:“他小爹,沒得事,他們搞誤會了。快放手,等徐先生回來,告訴他一聲,我跟他們去一擺就回來。”
挎手槍軍人見風亭不做反抗,又沒有敵意,便擺擺手讓人放開他,說:“有沒有事,到軍管會說清楚。現在流竄的敵匪特沒有肅清,不能放過壞人。”又拉開兒媳婦的手,勸說道:“這位大姐,你莫急。他穿過蔣匪軍軍裝,又受到槍傷,我們帶走他去查清楚,要是沒有事,很快送他回來。”說完,叫人架起風亭離去。
這些人走得快沒影了,兒子牽著徐先生回家。
徐先生眼睛真的是瞎了,大白天隻能見到腳底下一點點光,夜裏就完全摸黑。但說來也怪,隻要見到白大姑,他能很快看清她的輪廓,不知是他哪根神經突發變化。這種特異現象,外人不知,他也不對人說,隻在心裏暗自慶幸。徐先生雖然眼瞎,但耳聰心慧,他能聽出幾十步外的細微聲音,憑借這些聲音高低粗細遠近變化,在腦子裏迅速成像,畫出清晰的周邊圖解。常人用眼看見的,他同樣可用耳聽見,不比常人差多少。
今天參加區政府成立大會,還隨人群沿街遊行。是他執意要去的,想要看看世道是不是變了,變成麽樣了。多年前,他教兒子買來電線、電池、二極管、聽筒等電子元器件,組裝成土收音機,夜深人靜時,躺在**聽各種廣播。國共兩黨開戰後,兩邊的電台各說各話,徐先生有自己的算計,斷定國民黨早晚垮台,但共產黨能不能坐穩天下,他沒得數。今兒個出門這麽一聽,聽到共產黨的官講那麽些話,聽到窮人滿街喊共產黨萬歲,聽到街上老板和鄉下地主唉聲歎氣,認定世道真的變了,共產黨不簡單,世上出能人了,五百年必有王者興,怕是天大的能人問世了。徐先生說不上高興,更說不上傷心,他想做三國演義中的水鏡先生,把自己當成局外人,退到一旁冷眼看世界,隻覺得有點兒興奮,這個世道再也不會死氣沉沉,越往後會越精彩,越來越好看。
徐先生平靜地聽完兒媳婦敘說風亭被抓走的經過,掐指細算,喃喃說道:“沒得事,沒得事!風亭娃兒因禍可得福,不幾日即可返回,回時可得大榮耀。好事啊!”
兒子、媳婦大惑不解,說:“明明叫帶槍的兵帶走了,還不折磨他脫層皮呀!哪來的好事?”
“風亭的八字我曉得,我算給你們聽。”徐先生在兒子媳婦麵前算命,以往隻說結果,從不說過程,今兒高興,沒了忌諱。“辛未年正月初八申時生,得土命,路邊土,去年開始行大運,居家則禍,出行則安,路行則大福。今兒被抓逢未時出西頭,未時為四季土,西為陰,土遇陰則潤,逢夏即福,此時剛過立夏,未及小滿,定會遇貴人相助,怎麽不是大好事呢?就在家等候好消息吧!”徐先生通曉各類命相典籍,但不專注梅花易數、奇門遁甲、六爻六壬這類怪異之說,獨信宋代奇人京圖所著、明代劉伯溫作注的《滴天髄》,背誦如流,爛熟於心,且能審時度物,靈活變通,用來測事度人,很少有失誤的。兒子和媳婦聽之應之,安下心來。
風亭被帶進曹家嘴區政府。
曹家嘴是洪湖縣第三大鎮,地處中府河中端,離通長江口的縣城新堤九十裏,距上遊謝仁口街八裏。中府河在這裏拐了個回頭彎,形成一個嘴角,角上多為曹姓人家,故得名曹家嘴。這裏北臨監利,東靠沔陽,為三縣通衢,清末以來,逐漸形成騾馬糧油集散交易場所,也被稱為曹市。靠近河彎不遠的街心,有座古橋,橋東為上場,橋西為下場。新社會剛成立的區政府就設在上場。
挎手槍軍人等帶風亭跨進區政府大院,風亭新中國成立前為他的菱角田辦證時來過,還是老樣子,並不覺得新鮮,可迎麵碰上一個帶紅袖標的軍人送一個中年男子出門,引起了他的注意。這人本地農民裝束,右眼瞎,長發亂須。紅袖標軍人邊走邊對這人說,別弄丟了這兩塊返鄉的銀元,路上不太平,回家後安心種田,跟共產黨走。這人不停點頭,說是的是的,離開門口後,掏出一副蛤蟆鏡戴上。風亭看在眼裏,怒從心來,掙脫架著他的民兵,顧不得屁股疼,揚起一腳,使出全力朝這人肚子踹過去。這人捂著肚子往外跑。
風亭這一腳用力過猛,一屁股坐到地上,大聲喊道:“他是國民黨的營長,快抓住他!”邊喊邊用手撐起屁股,哎喲喲叫疼。
挎手槍軍人和民兵緩過神來,尾隨追去,在院門口抓住了他,扣手押送回來。
風亭和這人一同被帶進屋,接受詢問。這人正是那個在船上指揮蔣軍散兵的營長,那天爬上對岸河堤逃走後,流竄到五家場,被解放軍巡邏隊包圍,羅老屁帶傷逃脫,另幾個散兵死的死,逃的逃,他被當場抓住,謊稱是廣西逃難的農民,被蔣軍脅迫到這裏。解放軍的人問不出什麽大名堂,這類人又太多,便發路費放了他,誰知鬼使神差叫風亭碰上了。風亭第一眼並沒有認出他,不曉得他瞎了一隻眼,要是他不戴那個蛤蟆鏡,早逃脫了,這鏡子一戴,露出了在船上的原型。風亭憋足了滿肚子怨氣,正要找他出氣,哪能放過他?
紅袖標和挎手槍軍人聯合起來審訊,問到底是怎麽回事。蛤蟆鏡營長見過風浪,腦子裏打幾個轉就有了一套主意,先開口問風亭:“你不是那個啞巴嗎?”
風亭說:“是啊。”
“你不是有支紅頭圓珠筆嗎?”
風亭說:“是啊。”說完,下意識摸摸在徐先生家剛掛在胸前的那支筆。
“承認就好。”蛤蟆鏡有條不紊地敘說他剛編成的故事。說他是廣西一個逃難的農民,在回家路上被一群蔣軍散兵抓到一條船上,眼前這個人就是他們營長,穿軍裝,別手槍,胸前掛支紅頭圓珠筆,裝成啞巴,用手勢指揮他的兵,打他罵他,還想把他悶到河裏。後來被解放軍打散了,沒想到這個營長還是被抓住了,活該!說到最後,蛤蟆鏡提醒說:“貴軍兄弟,當時那些人都穿便衣,就他穿軍裝,你們問問,他的軍裝哪去了?”
挎手槍軍人低聲告訴紅袖標:“我們在徐家灣一個農戶家抓到他,他的軍裝,我們帶來了。”
那個民兵把還沒有幹透的軍裝遞過來。紅袖標看了看,問風亭:“你還有什麽話說?”
風亭早已五髒生火,七竅冒煙,跺腳捶胸,朝蛤蟆鏡撲過去,被拉開,還在嚷道:“你狗日的,害得老子屁股上穿眼,我正要尋你算賬!你反倒編瞎話,要害老子性命?”稍平靜一會後,把他經曆過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大軍哥哥,他狗日的全說反了。”
蛤蟆鏡穩得住神,等風亭說完,盯住他上衣說:“國民黨營長以上的長官,才用得上這種圓珠筆。貴軍兄弟看看,他要是一個躲壯丁的農民,哪來的這個筆?”
紅袖標取出風亭掛在胸前的筆,翻來覆去看後,說:“華孚牌,美國造。”掉頭問風亭:“哪來的?”
“我的老庚哥哥送的。”
紅袖標沒再細問,風亭也沒說出詳情。假如風亭說出趙扶民這個名字,真像就會大白,結局就明朗了。趙扶民已就仼洪湖軍管會宣傳部長,曹家嘴區政府的人認得他,這幾天就在曹家嘴籌辦區政府成立的事,此時正在對麵西廂房一間辦公室開會。可惜一個該問的沒問,一個該說的沒說。
天色已晚。紅袖標與挎手槍軍人麵麵相覷,感到各說各理,還真的各有道理,一時分不清是非,又有別的急事處理,便吩咐執勤人員把他倆分開關押,到明天再說。
這天入夜,風亭躺在關押他房間地鋪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細細回想離開趙家後經曆過的這些鬼打架的事,感到真是撞到鬼了。要是不在那個小樹林歇腳,一口氣把擔子挑到徐家灣,就沒得後來的那些事,早回家見爹娘了。要是不把那套黃軍裝從灰坑撿回來,也不會被抓到這裏睡地鋪。再說了,要是出門不掛上這支圓珠筆,也不至於說話人家不信,還是麽鬼華孚牌,美國造,老子自己都不曉得。國民黨營長才有啊?營長是個麽官?看來這支筆還真金貴!老庚哥哥還真舍得!風亭在心裏鬼打鼓似的埋怨自己這錯那錯,但想到圓珠筆,想起趙扶民說過的那些話,又懷疑不是自己的錯,要是沒得國民黨抓壯丁,老子哪能落到今兒這般田地?國民黨才是禍根。還是老庚哥說的對,要跟共產黨走。可是共產黨為麽事不信自己呢?隻怕是共產黨中也有糊塗蛋子,就像那回在曹家嘴區政府辦證,那個小個子拿自己當特務,碰到長子區長才解圍。等碰到精明的共產黨,就沒得事了。
想到這裏,風亭安下神來,寬心睡去。
第二天,日頭篙子長。不遠處小學校響起“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歌聲,吵醒了風亭。他爬起來,扒在房後玻璃窗張望。後院食堂走出幾個人,他認出打頭的是趙扶民,七分頭,白色短袖衫,黃軍褲,一陣狂喜,扯開喉嚨呼喊“老庚哥”。屋內隻有陣陣回音,那些人漸行漸遠。風亭情急之下,一頭撞碎玻璃,不顧頭臉滲血,跳下窗戶追去。
趙扶民早餐後急於趕回新堤,正與紅袖標和挎手槍軍人等道別,見風亭疾步而來,顧不得驚詫,上前扶住他。風亭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趙扶民吩咐眾人帶他到一間辦公室敘話。各人坐定,趙扶民問由來,紅袖標細說一番。趙扶民先安撫風亭幾句,便把與風亭交往的經過,向眾人簡略介紹一遍,之後,輕言慢語提醒他們說,他要真是國民黨營長,還用得著裝啞巴?那個蛤蟆鏡滿口長官、貴軍,你們聽不出來?我這支筆呀,是做兵運工作時,國民黨一個起義將軍送的,我轉送給他,為的是對他勸學上進。他可是我們的基本群眾啊。現在國民黨散兵遊勇沒有肅清,除奸反特和清匪反霸任務還很重。你們警惕性高是好的,但要細心,不要搞錯。紅袖標直拍後腦殼,連說自己粗心,忙向風亭道歉。
風亭破涕為笑,左手搓右手,傻傻地說:“我曉得共產黨不會冤枉好人。我隻恨這狗日的蛤蟆鏡營長,你們不能輕饒了他。把他槍斃算了!”
“要不要槍斃他,聽法律的吧。竇先智同誌,我們共產黨不講究報個人私仇。你以後多學習就知道了。”趙扶民站起身,拍拍風亭肩膀,又一一與紅袖標等人握手告別,說:“黨中央剛下發一個《解放區懲治反革命條例》,你們仔細看看。那個蛤蟆鏡營長可押送他廣西原籍,那裏已經解放了,由當地人民政府依法處理。接下來的事,你們看著辦吧。可是要好好獎勵我這個老庚兄弟,他算得上鋤奸模範吧?好啦,我先走了。”
接下來的事,風亭做夢也想不到。趙扶民前腳走,他後腳被請進區政府招待所,喝了一碗冒熱氣的雞蛋湯,啃了三塊咯嘣脆的鍋盔。女軍醫提著塗十字的皮箱上門,在他屁股上一遍遍塗了白的黃的紅的藥水,涼嗖嗖舒坦坦,還摸了他那榔樹皮似的屁股蛋。第二天,他被請進一輛軍用中型敞篷吉普車,坐前排司機旁邊,挎手槍軍人和民兵站在後麵車廂裏,荷槍實彈跟著他。由他引路開到河邊,在他當時撒尿的地方,撈起四支長槍,兩隻腰帶連槍套的手槍,還有他的兩個籮筐和那包裝有棉衣棉鞋的包袱。可惜須邊草帽扁擔不知漂到哪啦。風亭堅持要帶走他的籮筐和包袱,挎手槍軍人說河水泡久了,已經變黴發臭,丟到河裏算了。風亭堅持帶走,說洗一洗,幹了還能用。無奈之下,隻得裝上車,一路飄灑臭氣。返程經過街心石橋,車子顛簸幾下,籮筐和包袱掉進河裏,風亭差點跳下車去撈。挎手槍軍人好說歹說勸住他,打包票給他換新的,才算作罷。
回到招待所,屁股沒坐熱,送獎勵的來了。一張印有紅五星的大獎狀,赫然寫著他竇先智大名,前麵冠以“鋤奸模範”稱號。獎金十一塊光洋又五角銀耗子。依據洪湖縣軍管會新近頒發的《鎮壓反革命分子獎勵細則》,按捕獲蔣軍軍官一名、收繳四支長槍一支手槍算,獎金分毫不差。風亭打出生就沒見過這麽多錢,發抖的手指拈起兩塊銀元,說蛤蟆鏡當時搶走的那兩塊光洋,是老庚哥哥送的,自己要了,其他的死活不要,反複念叨娘說過,不隨便要別人的錢,拿了這錢,娘要罵的。紅袖標軍人和挎手槍軍人,一個好言相勸,一個板臉狠住他,說不拿錢就不放你回家。風亭說,把那根帶銅卡子腰帶給我,我就拿錢。眾人大笑,把錢和腰帶一同塞給他。風亭用五角銀耗子買了身新衣裳,紮上腰帶,準備回徐先生家。
過了一兩天,區政府還不放風亭回家。風亭心裏怪這些人說話不算數,收了錢,也不放人走。這幾天內,風亭忙乎得喘不過氣來。新上任的一個什麽官,帶一串人來看望,說了一大串表揚的活。小學校長領那麽多男孩女孩來慰問。她們胸前係個紅帶子,見麵忽喇喇地把右手舉過頭頂,說是給英雄敬少先隊禮。《新洪湖報》報社一男一女兩個年輕娃,自稱是麽子記者,把他關在房裏老半天,逼他講如何返鄉時被抓上賊船,如何識破蔣匪軍營長,如何收繳槍支。還用一個冒火花的黑匣子對著他,說是給他照相,可是先冒光後冒煙,又說是壞了,沒照成。他懶得講這些炒剩飯的事,東說葫蘆西說瓢地應付他們,沒想到油印的報紙登出一兩千字的文章,豌豆大的標題,《逃丁農民勇鬥殘匪》。他認得裏麵一少半的字,二少爺在他後背上教的,好多沒油鹽渣子的話,不是他說的,那兩個年輕娃添油加醋搞的。他本想找到這兩個人問問,人家沒影啦,他便擱到一邊,隻想早點兒回徐先生家。紅袖標軍人告訴他,還有一件事,辦完就走人。
這天早飯後,藍天白雲,陽光耀眼。一輛中型敞篷軍用吉普車停在院門外,車後鑼鼓隊,“咚咚咚鏘鏘”,鑼脆鼓沉。隨後幾列少先隊員,手裏揮舞五顏六色旗幟,唱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接著是工場女工腰鼓隊,“嘭嘭喳”,齊刷刷響。工場男將的漁鼓隊緊跟著,“嘣嘣嘣”,也是齊刷刷響。最後雜七雜八的人群,興高采烈地說說笑笑。
風亭穿著新衣,紮著銅卡子發亮的腰帶,被人領到車邊。他認得這車,前次到河邊撈槍,他坐前排,這次要他站在車廂裏。有人給他一朵紅綢子紮成的大紅花,要他掛在脖子上。還遞給他一塊紅紙牌,上麵寫著“鋤奸模範”,要他舉在胸前。車廂裏已經站著四五個跟他一樣戴花舉牌的人,紅紙牌上分別寫著“擒敵英雄”“支前模範”“擁軍模範”等等。風亭覺得好醜,執意不肯上車。一些人連拉帶推,把他弄上車。車上有人把個馬糞紙卷成的喇叭筒捂在嘴上,宣布“曹家嘴鎮除奸反特英模大遊行現在開始!”車子開起來,鑼鼓敲起來,歌兒唱起來,口號喊起來。車行人走,浩浩****,從街心遊到上場,轉回來,穿過街心石橋,來到下場。
風亭站在車上,很不自在。身旁的人笑嘻嘻,朝街邊圍觀人群揮手致意。他卻低著頭,不敢看人。低頭累了,便抬頭看天,日頭當空,針紮似的刺眼。他忽然想起曾姑奶奶講過的故事,說日頭和月亮是光身子的姐妹倆,月亮大姐長得醜,天黑出來;日頭小妹長得俊,白天出來,怕人看她光屁股,便放出千萬金針紮人眼。風亭覺得自己就像那光屁股小妹,站在車上好丟醜!看到兩旁人群朝他歡呼,像看猴把戲,恨不得放出針來紮他們眼。可惜沒得紮人針,便又低下頭。
他娘白大姑的娘家在下場街尾,三個兄弟分家後,各開各的商鋪工場,圍繞著父母居住的二層樓老屋,比鄰而居。風亭在車上隔遠看到這座老屋,青磚青瓦,翹簷閣樓,彎下腰,縮回頭,不想看到娘的娘家人,但又斜眼瞟了幾下,沒見到認得的人,便站直了腰。轉眼間,遊行隊伍來到與街尾相連的徐家灣,夾道街市變成了單排的民居,中府河從街邊樓房一側露出來,河堤上大大小小的茅草房,前後錯落,街道漸漸換成了鄉間小道。
“姐夫哥?”
“是姐夫哥!是他!”
“快來!姐夫哥當英雄囉!”
一群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娃兒,由小聲耳語到大聲喊叫,最後“轟”的一陣衝到車前。風亭取下紅花帶,丟掉紅紙牌,從緩慢行駛的車廂邊翻身躍下,摟著這群孩子,頭也不回,眨眼工夫跑沒了。
這群娃兒正是玉珍的弟弟妹妹。玉珍家是菜農,一二畝薄田,不種糧食,專種瓜果蔬菜,就近賣到街上。年成好,餓不著,碰上災荒年,到街上工場商鋪做零工,也能糊口,日子還算過得去。玉珍的娘,已經生下九個娃,活了七個,三男四女,玉珍老大,最小的女娃比金舫大九天,她們母女倆幾乎同時坐月子。這群娃兒連呼帶擁把風亭領回家,摸他的腰帶,看他的圓珠筆,捏他的洋布衣裳,“嘖嘖”不停。老兩口“哈哈”“嘿嘿”,合不上嘴。風亭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撿緊要的告訴了他們,掏出兩塊洋錢遞給丈母娘,說是政府獎勵的,能買幾十斤大米。丈母娘接過來,不停念叨自己大姑娘有福氣。一家人歡歡喜喜吃了中午飯,風亭告辭出門,回到徐先生家。
徐先生端坐在堂屋正中低把圈椅上,正在拉二胡。蛇皮琴筒和榆木琴杆托膝而立,他左手持杆捋弦,四指點擊如飛碟擊水;右手把弓送鬃,手腕抖動似蝶飛燕舞。腳尖擊地,伴曲頓挫而節拍鏗鏘;頭頸浮動,隨調抑揚而逐浪起伏;壓嗓哼唱,合曲暢遊而渾然天成。幾個灰頭土臉的鄰居娃兒,圍在他身邊,瞪著眼睛傻聽。
“手搭涼棚朝下看,
金魚銀魚往上翻。
金魚藏在浮萍裏,
悶得銀魚好孤單。”
這是荊州花鼓戲《站花牆》第二場表現小姐思春的一段唱詞,本應高腔唱出,但徐先生不喜歡花鼓戲中的高腔、悲腔、四平、打鑼腔等專注抒情的曲調,偏愛圻水腔既抒情又敘事,如大江飛舟,既流暢又婉轉,既淒涼又激昂,如泣如訴。他用圻水腔變調哼唱,個中滋味僅由他自己獨享。
風亭進門,站在娃兒們後麵傻聽。徐先生拉完一曲,右手一頓,掛弓放琴,曲終但餘音繞梁。
“是風亭回來了吧?來,讓我看看,變成麽樣子了”!轟走娃兒們,拉風亭到身邊,上下一摸,左右一聞,說:“喲,全換新衣裳了!這幾天怎麽過的,出大風頭了吧?”
“他怎麽曉得?”風亭納悶,沒問出聲,把這幾天經的事船艙倒豆子,都抖摟出來。說完,手掏在口袋裏,把那幾塊洋錢摸得叮當響,說:“還剩九塊,把您兩塊,其餘的,我買米買東西,明天回去。”
“你娃兒有這個心,我就知足了。你屋裏正等著用錢呢,我要錢沒得用。”徐先生把風亭的手按在口袋裏,接著告訴他,離家後,他娘和為香到聯保處鬧著要人,聯保處沒再追查。菱角田充公後,聯保處轉給曾善明代種。老屋分了家,他娘幫襯玉珍,日子總算過過來了。前些時候鬧饑荒,新政府發了救濟糧。說完這些,再三叮囑他回去莫跟他爹鬥氣,分家是你娘和玉珍願意的。
風亭脾氣火爆,一聽說他不在家,他爹狠心分家,喘氣先急後粗,眼看要發作,徐先生拉他坐下,說:“娃兒,我跟你算過命了,分家得福,你要認命。回去自己起個屋,單獨過,少惹好多麻煩。”
風亭氣火稍平,想起那些要問徐先生的話,不知從哪裏說起,腦子裏轉了好幾道彎,出口問道:“聽人說,您年輕時候認得我娘,是不是啊?”
徐先生早就想到會有這一天,風亭來問他這個事,但不便當麵跟這個娃兒道實情,就漫不經心地說:“你娃兒莫聽外人瞎說。我小時候在曹家嘴街上讀書,每天路過你娘家門口,來來回回就認得了,隻算是少年熟吧,沒得別麽事。”
風亭見徐先生不想說真情,不便再追問,轉個話題問道:“今兒遊行路過上場戲園子,大門口新貼的海報上說,洪湖花鼓劇團今晚演出花鼓戲《站花牆》全場。那是講麽子故事?好不好看?”
這一問,引得徐先生靈機一動,先不做答,重操二胡,邊拉邊唱道:
“天有眼,盯住我行;
地有耳,聽清我言:
今生今世娶你一人。
倘不如願,心不死來眼不明。”
徐先生一曲唱完,問:“怎麽樣?好聽吧!這就是《站花牆》中的圻水唱腔。”
風亭不懂麽子圻水腔,隻覺得好聽。謝仁口一帶,富人家開堂會,常請零散鄉間藝人唱折子戲。《站花牆》中的單場戲、獨角戲,風亭雖看過,但從未看過全場,搞不清整套故事。徐先生這段唱詞,他不懂得頭來尾去,纏著徐先生講全場故事。
“娃兒,我講給你聽,可要記住啊,再不許問我。”徐先生繪聲繪色,講述《站花牆》劇情故事。
很久以前,鄉下一窮書生進城就學,每日早晚往返一富商門樓前。這天傍晚,書生駐足樓下。二樓飄台上,妙齡小姐倚欄繡花,瞟見書生,心跳手顫,絲繃掉落樓下。小姐裹足難行,書生撿起絲繃,豋樓送還,兩人約定明晚樓下花牆旁再會。次日晚,花牆邊,小姐贈送繡花荷包,與書生私訂終身。此後多次約會,終被富商察覺。小姐幽禁樓房,再未謀麵。書生倚花牆而望,隻見天高台空,寸斷肝腸。於是,每次站花牆而失望之後,到對麵雜貨鋪買枚單眼紐扣,裝進荷包。攢足三百六十五枚單眼扣時,小姐被逼嫁篾匠鋪打雜工。這天大婚出行日,書生攔轎而泣,遞送裝滿單眼扣的荷包,揮淚而別,當即眼瞎。此後,書生終身不娶,輟學轉習卜算,每日拄杖摸行至小姐新家,得空兩人一見以為快。
“您騙我吧?不說別的,就說這紐扣,世上哪有單眼扣!一個眼怎麽釘?”風亭有點不信。
徐先生進房,不知從哪裏找出一隻扣子,遞給風亭,說:“你娃兒少見多怪,看看,我這裏就有。”
風亭接過一看,骨質白扣,果然中間隻有一個眼。問:“這郎麽釘到衣裳上頭?”
“用五彩絲線穿過扣眼,在扣麵編織成各種圖案,再把絲線綴到衣裳上麵,單眼扣就釘上了。”徐先生瞎眼比劃。“這扣子清末民初流行,有錢和讀書的年青人爭著用,日本人打進來之後,漸漸沒得人用了。它隻有一個眼,相好的男女比喻一心一意相愛,多用來當信物。哪個穿上單眼扣的衣裳,告明哪個有相好了。”
“《站花牆》唱的古時候的事,怎麽會用這種扣子呢?”風亭找出破綻。
“唱戲麽,總是亂編。”徐先生支吾。
風亭不追問深淺,打定主意今晚看全場《站花牆》。
花掉五分銀耗子,風亭獨自一人看完戲,回到徐先生家,已是半夜。風亭心裏打悶鼓,今兒戲裏說的是,落難公子楊玉春,與小姐王美蓉花園隔牆相會,私訂終身。公子高中狀元,榮歸故裏,懲治騙婚歹徒張寬,與小姐喜結姻緣,歡樂大結局。這與徐先生講的“站花牆”不沾邊,不接茬。到底是麽回事?風亭搡動徐先生,想叫他說個明白。徐先生沉睡不醒,任風亭推搡也不回話。
次日早晨,徐先生先自醒來,問風亭看戲麽樣。風亭揉眼坐起,反問徐先生,怎麽搞出兩個《站花牆》來了。徐先生笑而不答,隻說回去問你娘。
風亭打點行裝準備回家,到玉珍娘家辭行,登外公外婆家,作揖告別。按原先預想,給娘和兄弟還有玉珍娘倆,分別買了些東西,臨時決定買了把九柱算盤和白紙本子,打算用老庚哥哥送的圓珠筆寫字算賬。收攏買來的東西,裝進褡褳口袋,披肩出門。出了徐家灣,快要走過下場,看得見前麵石板古橋,徐先生兒子氣喘籲籲追來,說徐先生叫他轉回,有話說。
風亭回轉,徐先生正倚門等候。風亭以為出了麽子大事,忙問:“您還有麽事?”
“我昨兒想了一整夜。現今世道還不曉得怎麽走。你娃兒雖已成家,但立世立業剛起步,我放心不下,教你記住幾句話。”徐先生拉住風亭的手,站在大門口,一字一頓地說:“第一、逢黨不入。第二、外財不取。第三、遇神不拜。這三條,你娃兒可要牢牢記住。你重說一遍我聽。”
風亭重複一遍,說:“第二條,我娘老早就教過,我能做到。第三條我懂,今後照著做。隻是第一條,我不懂。為麽事?”
“中國人善喜結黨營私。古往今來,黨錮成災,該有多少人死於黨禍啊!現今這黨那黨,還有數不清的會道門,鬥來鬥去,百姓遭殃。置身其外,可免災禍。我不多說,你謹記就行。”
“我記住了,您回屋,我走啦!”風亭一步三回頭,離開徐家。
走出十多步,聽到徐先生在後邊喊:“娃兒,記住啊!”快走到石板古橋時,又見徐先生兒子氣喘籲籲追來,隻說徐先生問你是不是記住三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