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逢

姑奶奶屋後菜園子一角,新添了一個小土堆。過了吃中飯的時候,她還坐在小土堆前傷心地哭泣,白大姑和玉珍一左一右陪他流眼淚。

“我的重孫娃兒啊,剛滿百天,你怎麽就走了呢?天不長眼哪!你的老奶奶呀,快六十歲了,黃土埋到頸巴囉,沒得幾天活頭哪!娃兒啊,到了那邊,不要怕,老奶奶來陪你。”

洪湖這一帶哭喪,興邊哭邊說唱。姑奶奶平日話多,這一哭起來就說個不停,白大姑和玉珍插不進話,等她哭累了,停下來的空檔,白大姑插嘴勸說:“隻怪這娃兒命短,攤上這麽好的爹娘,這麽好的老奶奶,沒得福氣消受。您莫太傷心了!”

“娃兒死得屈呀!燒了三四天,全身火燙,小臉通紅。曾善明這個憨東西硬是不肯叫竇為早來看,請個麽鬼馬腳菩薩(方言:巫師)來屋裏瞎搞,把我娃兒耽誤了。”姑奶奶停止哭泣,改調訴說。

“您說的是啊,有病還是叫先生好。”白大姑附和。“他冷氣大爺,回來行醫快一年了,救了好多人呢。冷氣大爺跟曾家沒得麽過節,就算不理會他竇為香,也不關為早大爺的事呀!”

竇為早是竇厚清的大兒子,竇為香的哥哥,前幾年在曹家嘴藥鋪當學徒,新中國成立後回鄉做了草藥醫生。他少言寡語,喜怒不上臉色,竇家人稱他冷氣大爺。曾家與竇為香結怨,有病很少上門請竇為早。

“哪個說不是?都過去幾十年了,石頭也鑽成了碓窩子,還撒麽子氣喲!”姑奶奶說。

這時,曾獨梅一陣風似的闖進菜園子,不由分說攙起她奶奶,說:“哭哭,哭了大半天,也沒把娃兒哭回來!中午飯涼了熱,熱了涼,好幾遍了!回去吃了再來哭!你們一起來吃飯吧!”

玉珍順勢從另一邊攙起姑奶奶,幾個人回到屋裏。

曾善明和兒子獨鬆,還有住家長工丟娃,早起出門,到謝仁口參加鬥爭地主的群眾大會,到現在還沒回來。兒媳婦剛損了娃兒,躺在**沒起來。獨梅端來飯菜,十來歲的獨蘭跟在姐姐屁股後頭轉來轉去。飯菜擺上桌,幾人圍坐一起,邊吃邊嘮家常。

“生下來七斤,嘟嘟胖,喜死人哪!怎麽就養不活呢?”姑奶奶還是忘不掉她的重孫娃兒,說起來不離嘴。“怪隻怪名字沒取好,請徐先生取個名就好。這個混帳徐瞎子偏偏半個月沒來,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獨鬆硬要自己取個名,叫麽子金寶。你們看看,貴重了留不住。人家丟娃,我從路邊撿來的,這不活得好好的。取名要取賤名,好養!再有了娃,就叫丟狗子。”

“艾家灣那個叫狗兒嫌的,前幾天照樣死了。奶奶,您莫信這一套。”獨梅出語抬杠。

姑奶奶不理獨梅,對白大姑說:“為新屋裏的,你說怪不怪,這麽好的一個孫娃兒,說丟就丟了。徐先生老早跟我說過,白牯牛沉潭後,竇曾台要出怪事,竇家旺男不旺女,曾家旺女不旺男。我原本不信,這些年回頭看看,還真是的。曾家善字輩往下,個個單傳。看看竇家,哪個不是兒孫一吐嚕?”

“您以前跟我說過這話,我沒往耳朵裏去,今兒一想,還真是這麽個事。我懷的兩個姑娘,一個月子裏丟了,一個三歲也丟了。竇家幾個房頭,為字輩的,一個姑娘都沒留下。先字輩,還不是一個女娃都沒得?”白大姑跟著幫腔。

“生兒生女,還能與白牯牛沉潭有麽子關聯?你們這是在講迷信。新社會不興這個了。”獨梅前不久在謝仁口聽過新政府宣傳,稍起疑心,又講不出太多道理。

“大妺子,事是那麽個事,不全信,又不能不信。這到底是怎麽搞的?”玉珍接過獨梅話茬說。

“要是跟白牯牛沉潭扯不上,就是曾家的家譜沒續好。‘修平善獨,後啟家國’,說是麽鬼孔聖人的話,獨後了還啟個屁?你們竇家的‘忠厚為先,世守祖德’,沒得麽子毛病。”姑奶奶跟白大姑都聽過街上人說古,咬文嚼字也能懂個三五分。

“旺女有麽子不好?姑娘娃不是人哪?”獨梅麵有慍色,不喜歡討論這個話題,站起身收拾碗筷。

“好好好——哪個說姑娘娃不好?”姑奶奶自小嬌慣獨梅,哪敢惹她生氣。“我孫姑娘天下第一好!十七八了,也不找個婆家,長那麽好看的臉蛋,當擺設呀?”

“就不找,就不找!氣死您,氣死您!”獨梅端著碗筷進夥房,不見身影,從夥房遞出來一句話:“我跟奶奶過一生。您別想趕我走。”

“叫你這鬼伢子說對噠!老子跟你找個倒插門女婿,看你往哪飛?”姑奶奶朝夥房裏的獨梅喊幾句,回頭對白大姑說:“為新屋裏的,跟你說真的,我不能把獨梅嫁出門,你看看哪裏有合適的人,拉扯拉扯,進我們曾家門,不攺姓也行。我絕不虧待人家。”

“就您這家道,就獨梅這美人胚子,放出風去,還不把門檻擠塌呀!哪還要我來拉扯喲!”

“那就說定了。”姑奶奶好像辦成了一件大事,舒了口氣,轉個話題問道:“玉珍,不是聽說風亭早就要回來嘛,怎麽還沒到?徐先生也不把個信來?”

“竇家老屋有人把信,說他十多天前就離開那邊了,不曉得是不是在曹家嘴耽擱了?路上不太平,真急死人!”

沒等姑奶奶再次問話,陽亭一步三跳跑進來,麻臉紅,閃著光,說:“娘,嫂子,我大哥回來了!剛進的屋。你們快回去!”

白大姑和玉珍早就想走,她倆聽說姑奶奶死了重孫娃兒,過來本想安慰幾句就回去,心裏掛念著那個羅老坎,哪曉得叫獨梅留到吃飯,捱了大半天。聽陽亭這一說,玉珍拔腿就走,出了門才回頭跟姑奶奶說多謝。白大姑笑兒媳婦喜急了,跟姑奶奶告別後,匆忙回家。

謝仁口後街有所小學,鬥爭惡霸地主夏強德大會設在小學操場上。散會後,鄉民兵大隊長叫竇為香等一會,說鄉長找你有話說。為香幾次見過鄉長,都隔老遠,剛才在台下見台上一個小個子講話,曉得他是鄉長洪少譜,但自己從沒跟他搭過話,正納悶他能有麽事找自己,鄉長來到跟前,問:“你是竇曾台的民兵小隊長?”

為香說:“是我。”

鄉長上下打量一番,說:“你就是從赤衛隊跑出來的那個竇為香吧,聽劉區長說過。這一陣子,你們大隊長說你表現蠻好,今天我找你,就是要正式告訴你,不再把你當逃兵,算你重新歸隊繼續幹革命。”

為香這回麵對麵看鄉長,小個子,好像在哪見過,一時想不起來,聽到鄉長說劉區長說到自己,可自己還沒見過這個區長。這時,他來不及細想,隻覺得高興,連忙說:“那是那是。”

鄉長問:“那個領土地證的竇先智呢,他怎麽沒來?”

這一問,讓為香記起來,前年帶風亭到曹家嘴區政府辦土地證,隔好遠看到過他,自己先跑開了,沒打照麵。為香此時不點破,說:“竇先智在外躲壯丁,沒回。”

鄉長又問:“剛才自己跳到台上呼口號的是哪個?”

為香說:“是我們村曾善明家的長工丟娃,外鄉逃荒來落腳的一個孤兒。”

鄉長說:“他蠻有覺悟,叫他當基幹民兵吧!”

為香說:“聽您的。”

鄉長陪為香走了幾步,拍拍他肩膀說:“國民黨垮台了,你們是翻身農民,要一個心眼跟共產黨走。你早年幹過赤衛隊,算是個老革命,回去後,把貧苦農民鼓動起來,鬥倒鬥垮地主富農,挖出國民黨的敵特憲警壞分子,保衛勝利果實。下一步,就要搞土改,給貧苦農民分田地。幹好這些事,要依靠丟娃竇先智這樣的窮苦人。”

為香沒順著鄉長的話說麽子,突然扯出另一個問題:“鄉長,我想問一個事:共產黨這天下是不是坐穩噠?你們今兒來明兒走,我們跟著翻燒餅,翻來翻去搞怕了!國民黨不會再回來吧?”

“我剛在大會上講過,你怎麽掉頭就忘?這回國民黨是徹底完蛋,他的老窩南京已被我們打下來了,蔣介石逃了,解放軍正到處抓他。全中國就剩西南邊一小塊沒解放,很快就全部解決了。你把心放回肚子裏去,國民黨還想再殺回來,大白天做夢吧!”

“這就好,這就好!回去就按您說的搞。您請回吧!”

鄉長轉身回去忙別的事,為香與同村竇家的男將結伴返回,邊走邊議論今兒的鬥爭會。

“夏強德這回真的癟茄子了,宣判他八年,尿都滴出來了。狗日的當年好凶,把長工腿打斷了,還要人家跪地求饒。我跟風亭在他家打短工,他用白米飯喂豬,卻叫老子們吃糠。當了十年聯保主任,不知打傷了多少人。不過,沒聽說他害死人,是不是判重了?”為聖說。

“還重啊?沒聽鄉長說嗎,洪湖大漁霸張澤厚說斃就斃了。”為鬥說。“看來共產黨這回真的站穩當了,敢下狠手。”

“還難說。”為新擺出大哥樣子,開導兩個弟弟。“你們不曉得,辛未年鬧革命,共產黨也鬥地主,殺惡霸,還分了田,沒過半年,國民黨還鄉團殺回來,怎麽樣?殺共產黨,殺赤衛隊,更凶。”

“大哥,您剛才沒聽鄉長說麽,這次跟那時候不一樣,整個天下都是共產黨的啦。”為香當了共產黨民兵的官,說話口氣不一樣。“回去後,把窮人鼓動鼓動,跟富人鬥。”

“我們那裏哪來的地主?都是窮人,鬥哪個?”為鬥問。

“曾善明算不算?他當過國民黨保長,他兄弟還是國民黨軍官。”為聖說。

“莫瞎說。他當保長是假的,全村人求他出頭支應國民黨的。再說他兄弟早死了。”為新說。

為香早就在盤算這個事。他把竇曾台家家戶戶在心裏過遍篩子,還真的沒有惡霸地主富農。但是,曾善明能扯上邊。他家快二十畝地,還雇了長工。就算不扯他兄弟當國民黨軍官,他當過十幾年應付國民黨的保長,後頭越搞越像真的,幫聯保處收稅收租,派壯丁派勞工。特別是風亭的菱角田,說是政府沒收了,怎麽轉過手他家種了?這裏麵肯定有名堂。還有抓風亭的壯丁,明明雨亭過繼給人了,怎麽兩丁抽一抽到風亭呢?他拿不出證據,又見為新從來不提,便把這些心裏話憋回去了。另外想起今天見了鄉長,人家承認他重新歸隊,特別興奮,自說自話:“想當年,鬧赤衛隊,鬥地主,分田地,好痛快!如今,那情景又回來了。”從此,“想當年”便成了他的口頭禪。

雨亭對談論這些事不大感興趣,他聽到鄉長表揚丟娃的話,心裏不大舒服,便岔開話題,說:

“這狗日的丟娃真會出風頭,沒人叫他,他自己跳到台上呼口號,‘打倒地主階級',‘共產黨萬歲!'他曉得麽階級不階級?看善明大爹回去不收拾他!”

“人家這是有覺悟。”為香說。“他爹娘跑兵荒的時候,餓死了,他孤苦一人,流落到這裏。曾善明說是收留了他,還不是拿他當長工用。他自然恨舊社會。”

“喊幾句口號就當基幹民兵哪?為麽子不要我當民兵?”雨亭還是不服。

“你要有表現,你也可以當。”為香說。

雨亭不再吭聲。

一行人走過後街,來到中府河邊,朝前直走是前街,轉彎向東沿河堤走三四裏路,就是竇曾台。他們走上河堤,轉彎向東,看到有夥人走在前麵,定睛一瞧,認出是曾善明那些曾家男將,也是剛開完會往回走。為新抽身打轉,說要到前街逛逛。為香和雨亭放慢腳步,漸漸落到後邊。為鬥幾個加快腳步,越過曾善明等,打個招呼,先回家了。

雨亭拉拉為香袖子,在路邊停下來,低聲跟為香說了一陣子話,為香說:“真的?你娃兒莫敷我!”

“果真。”雨亭打包票。又說:“我娘和嫂子說是去看姑奶奶,剛好不在家,正是抓走他的好時候。我這次表現完了,您莫忘了我當基幹民兵囉!”

為香心裏說:“你個剃頭佬,鬼曉得要不要你呀!”嘴上卻說:“那是那是。”

兩人隨即掉頭來到鄉政府,求見鄉長。鄉長在裏間辦公室跟人談話,隔門說有麽事進來講吧。兩人推門進屋,看見鄉長對麵坐著一個高個人男人。為香一眼認出,正是當年赤衛隊小隊長劉小牯,差點抓了他逃兵,驚得渾身一顫,正要轉身退出,劉小牯一把抓住他胳膊,轉圈打看他,說:

“這不是竇為香嗎?別以為搞了一臉黑麻子,就認不出你來了!前年你跟竇先智到區公所辦土地證,竇先智告訴我說,你看到我就跑了。我要竇先智轉告你,可以不歸隊參軍,但絕不能幫國民黨幹壞事。你做沒做到啊?來,坐下說。”

竇為香尷尬一笑,說:“劉區長,竇先智把您的話跟我說了,我哪敢忘啊,沒幹一件壞事。不信,您問鄉長。”

小個子鄉長洪少譜說:“是的。他現在是竇台村民兵小隊長,表現不錯。”一邊說,一邊拉為香坐下。“劉區長那是新中國成立前的區長,現在是新中國的區長。你們找我,有什麽事嗎?”

為香把跟在身後的雨亭拉向前,說:“這個是竇先智的兄弟竇先職,小名雨亭。他家有一個蔣匪軍散兵,叫解放軍打傷了,跑不動。特地來報信。想當年,打白匪,群眾也怎麽做。”

鄉長問:“是個麽樣人?從哪來到哪去?帶沒帶槍?你們說仔細些。”

雨亭從沒見過這麽大的官,結結巴巴說不清。為香把雨亭在路邊講過的話重複一遍,問:“上級叫我們抓蔣匪軍逃兵,他這是送上門來了。你們看,怎麽搞?”

鄉長眼瞟劉區長,區長說:“你拿主意。”

鄉長說:“為香,你帶兩個武裝民兵去,先查明情況,確是國民黨散兵,抓到鄉政府來。”

區長點頭,說:“就這麽辦。洪鄉長,你辦完事,隨後去一擺,親自處理。”

眾人各自答應,分頭去辦自己的事。

日頭偏西,潭邊茂密的樹林遮掩斜照的陽光,正好把一片蔭涼投射到屋後的空地上。

陽亭帶著弟弟月亭和侄兒金舫在蔭涼處玩泥巴。月亭往地上撒泡尿,陽亭抓起尿濕的黃泥,捏成圓球,問:“像麽家?”

金舫歪頭想了看,看了想,說:“像娘的奶奶。”

“苕貨!就想到吃奶奶。”陽亭說。

“像街上賣的包子。”月亭說。

“你是餓死鬼呀?隻想吃。”陽亭說。“這是皮球。獨梅大姐家裏有,一拍蹦老高。”

“就不是,就不是。”月亭和金舫從沒見過皮球,硬是不信。

羅老坎拄個竹竿,一瘸一拐從後門出來,看娃兒們爭吵,說:“別爭別爭,等爺爺傷好了,跟你們買好吃的,買蹦老高的皮球。”

幾個娃兒拍掉手上泥巴,圍過來,吵著要羅老坎講故事。

七天前,羅老坎躺在套房草鋪上,三四天高燒不退,左臉腫得像冬瓜,右腳腫得像長把南瓜。虧得冷氣大爹幾副湯藥灌下去,燒漸漸退了。冷氣大爹從冒堖垸采來些草藥,搗爛成泥,敷在他傷臉傷腿上,接連換了幾次草藥之後,左臉腫是消了,但留下一道傷疤,左眼再也睜不開,隻在鼻眼窩剩下個錐眼大小的黑洞。右腳脖子骨頭斷裂,接不上,終生成了跛子,現在還不能著地,著地就鑽心似的疼。白大姑和玉珍日夜看護他,喂湯藥,換草藥,擦臉洗腳,總算把他的命救過來了。今早,白大姑吩咐陽亭替他刮幹淨亂發胡須,擦洗身子,換上風亭留下的幹淨衣衫。臨出門時交代他在草鋪上躺著,莫出門,別讓外人看到。套房裏又悶又熱,羅老坎憋得透不過氣,顧不得白大姑一再叮囑,拄根竹竿來到後院。

陽亭搬來板凳,扶羅老坎坐下。金舫和月亭一邊一個趴在膝頭,陽亭個高,從後麵探頭倚在肩上。老根問:“講哪個故事呢?”

“前幾天您講的打仗故事,蠻好聽,就講那個。”陽亭說。

“好吧。”老坎開講。“我們幾個鑽進樹林,爬上河堤,隻見堤上小路旁兩個籮筐上橫根扁擔,扁擔上坐著一個人,在林子裏乘涼,用鬥笠扇風,哼唱小曲,好不自在。幾個弟兄悄悄摸上去,沒等靠近,這人起身挑上擔子,開步往前走。弟兄們掏出槍頂住他後脊梁。這小子不知哪來那麽大的蠻力,擔子左右一擺,甩開圍攏來的弟兄,箭一樣往前衝。”講到這裏,老根停住,咳嗽幾聲。

“快講啊!他跑沒跑脫?”陽亭焦急地問。

老坎說:“陽亭,端碗水喝了再講。”

陽亭轉陀螺似的送來水,老坎接著講。“沒跑出幾步,前麵埋伏的弟兄堵住他,逼迫他往回走。這時候,他已經挑不動擔子,東倒西歪。我看著心疼,想起了我自己的娃兒,便從後麵幫他提起籮筐。他回頭一看,知道有人幫他,就勢把扁擔在肩上往後挪……”

三個娃兒聽得如癡如醉的時候,前麵虛掩的大門被推開,一個人大步跨進來,肩頭搭個口袋,鼓鼓囊囊裝些東西。他轉眼一看,屋裏沒得人,便大聲喊道:“人到哪裏去啦?我回來了!”

正在自己房間學納鞋底的桃英,應聲而出,驚叫一聲:“哎呀!大伯回來了?”連忙幫他卸下口袋,端上涼茶,送來蒲扇,告訴他哪個在謝仁口開大會,哪個去姑奶奶那,娃兒們在後門口。

來人正是風亭。他急切切來到後門,看到三個娃圍著光頭老漢聽故事,隻聽得這老漢湖南口音說道:“槍聲響起來,我一腳把他踹下船。也不知這人是死是活——”

“這是哪個?”風亭不認得這人,右腳纏滿破布,左眼角往上揪,揪出一片皺紋,像掛了把掃帚,一臉怪相。

老坎抬頭,看到風亭,一副嶄新模樣:剛剪過的頭發,齊展展;剛刮過的下巴,光溜溜。黝黑的皮膚,泛出紅暈。印堂亮亮,兩眼炯炯。穿件白洋布短袖襯衫,左上角口袋別著紅頭筆帽。青色靛染布褲,平展妥貼。腰間係條穿眼皮帶,正中銅卡子熠熠發光。腳上一雙圓口布鞋,出邊發白,滾邊發亮。看來好像都是新裝扮的。正是半個月前,被自己一腳踹下船的“啞巴”。

老坎認出了他。這一驚,不得了。他霍地站起來,丟掉懷裏靠著的竹竿,一步跨上前,把住風亭肩頭,連呼帶喊:“啞巴,你是啞巴?真是啞巴!”平日不敢著地的右腳竟然不知疼。

“老屁?羅大爹!”風亭聽聲音認出羅老坎,同樣大吃一驚。他抬頭望天,低頭看地,轉頭瞧這樹林這房子這菜園,口中喃喃:“這該不是做夢吧?有這麽巧?”兩手把住羅老坎,把他扶回板凳坐下。

“您怎麽到我家來了?”

“你怎麽這時才回來呀?”

幾乎同時,兩人脫口問對方,又一時都答不出,便不急於再問。

幾個娃兒被眼前這一幕驚傻了,好一會才緩過勁來。陽亭說聲趕緊喊娘和嫂子回來,轉身跑了。

羅老坎早已聽白大姑和玉珍講過家事,知道風亭離家快兩年,把兩個娃兒拉到風亭跟前,介紹說:“這個大的是月亭,你小弟。這個小的,是你兒子,金舫。看看是不是變樣了?”

風亭先伸手摸摸月亭臉蛋,說:“喊大哥!”

月亭不喊,躲到老坎身後。

風亭有些沮喪,無可奈何搖搖頭,抱起金舫,用下巴蹭兒子的臉蛋,說:“我的兒啊!喊爹!快喊大爹!”

金舫不僅不喊,反而大哭起來:“娘!我要娘!”掙脫風亭懷抱,往羅老坎身邊靠。

風亭陷入一種莫名地悵惘,心裏酸滴滴,苦巴巴,自己問自己:這是怎麽搞的?害得老子兄弟不識、父子不認。

後門“嘣”的一聲響,玉珍差點絆倒在後門口。她倚門站穩,定定神,呆呆地看著風亭。風亭沒動腳,沒說,傻傻地看著媳婦。一頭黑發,挽朵草腰髺,仿銀針橫插在中間,兩頭露一點白光。這本是中年媳婦的發型,仍然掩飾不了那張年青俊俏的頭臉。秀眉,眉梢微垂;直鼻,鼻頭稍翹;瓜子下巴,巴底輕削。配上長睫大眼,薄唇小口,一股襲人的神韻。英藍布右開衫,雖然寬大,仍在胸前挺出兩座小山包。青色土布褲,遮不住豐滿臀部的曲線。一雙暗花繡鞋,套在曾經纒過而後放開的腳上,不大不小,透著靈秀氣。隻是肩頭膝蓋,各有一塊本色補丁,暗示著日子過得艱辛。

兩人對視一會,玉珍上前,一把抓住風亭的手,不由分說拖進自己房間。原本想好不責怪他的,這時卻變了卦,一邊暗暗流淚,一邊手掐口咬,恨不得幾口嚼碎這個死冤家。直到白大姑帶陽亭進門,在堂屋喊兒子,風亭才掙脫出開,出門向娘問安道好。

母子倆正要訴說衷腸,為香帶著挎槍的民兵到了。雨亭跟在為香後頭,卻沒有跟著進屋,繞道側牆邊,觀察動靜。

為香見到風亭,驚呼一聲:“侄娃子,你回來了?我先辦完事,等會我們再說。”帶著兩民兵直奔套房。草鋪上沒人。為香喊雨亭,沒見到人影,便四處打看,出後門看到斜眼跛腳的羅老坎。

“你是搞麽家的?”為香一聲斷喝。

“我是逃難的,被蔣匪軍抓了壯丁,跑脫了,正要回湖南老家,又被打傷了,碰到好心人,先在這安息幾天。怎麽啦?”這突如其來的陣勢,羅老坎並不驚慌,沉穩應答。

“還敢狡辯?分明是蔣軍的散兵!帶走!”為香麻臉露出少有的凶相。兩個民兵衝上來,架起羅老坎胳膊。

白大姑一家人正為風亭的歸來歡喜得沒完,不曉得這是出了麽漏子,擁到後院,看到這場景,白大姑先開口:“他二爹,出了麽事?”

“有人報信,說有個國民黨散兵躲在這裏,鄉政府讓把人抓走。”為香說。

風亭把為香拉到一邊,說:“他跟我一樣,也是躲壯丁的窮人,還救過我的命。過後,我慢慢跟您說。”

“你認得他?”為香問。

“認得認得。我回家的路上,叫國民黨散兵抓到了,要不是他,我就回不來了,早叫狗日的散兵悶到河裏了。”

為香沒想到橫杈戳出這麽一場戲來,不知所措,朝兩個民兵擺擺手。

這時,鄉長趕到了,後麵跟著民兵大隊長。風亭一眼認出兩年前在區公所替他辦土地證的小個人,迎上前打招呼:“大兵哥哥,您怎麽來噠?”

“竇先智?你回來啦?”鄉長伸出手。風亭不懂握手,隻是抓住鄉長伸過來的手直搖晃。鄉長抽回手,笑道:“先智,你還差我三個饅頭呢!”

“有一個叫他吃了!”風亭指指為香,跟著笑。

鄉長這時收斂笑容,對為香說:“今天的事,是怎麽回事?搞清楚啦?”

“叫他自己說。”為香指點羅老坎。

羅老坎把初見白大姑時說過的話重複一遍。白大姑插話說:“都是窮苦人。哪個砍腦殼的在後邊嚼蛆?”

為香下意識四處張望,還是沒看到雨亭影子,便對鄉長說:“您看,怎麽辦?”

鄉長說:“你們都回吧,我跟先智單獨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