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神秘的漁鼓筒子
雨打立夏頭,滴滴貴如油。老天爺慷慨地在洪湖岸邊揮灑了一整夜夏頭雨,大地一片蔥蘢。太陽出來了,雨勢漸停,剛剛被清洗過的水鄉,湖潭灣坑波光粼粼,垸台場墩鬱鬱蔥蔥。
與洪湖一瞥而過的中府河,河水靜靜地流淌,登高望去,宛如一條悠然飄逸的青羅帶,岸邊斷斷續續簇擁的鄉村,猶是插在這青羅帶旁的碧玉簪。河灘芳草萋萋,野花遍地,蜂飛蝶舞。沿河上下,不經意間冒出一團團蘆葦,一簇簇茅草,一片片樹林,鳥兒在叢中歡唱。一條土路沿河堤蜿蜒而去,時而躍上堤頂,時而跌進灘塗,時而隱入林間。
風亭走在這條土路上。越過一團蘆葦,穿過一簇茅草,進入一片樹林,前頭不遠就是曹家嘴近郊的徐家灣。陽光從頭頂樹葉間篩落,斑斑點點灑在身上。樹影婆娑,微風拂麵。他歇下擔子,把扁擔橫在兩隻籮筐上,半坐半倚著扁擔,撩起衣襟,擦去臉上汗水,摘下頭戴的鬥笠,輕輕在頭邊搖動,頓覺清爽愜意。
趙扶民離家後,風亭打點行裝回家。老東家按照扶民的特別交代,吩咐賬房先生算足工錢,另加額外贈送,共計兩擔半稻穀,折合大米一百八十七斤半,換成銀元券兩萬兩千五百元,要穀要米還是要錢隨便挑。風亭瞇眼細算,打短工一年兩月零十天,減去發高燒誤工六天,到竇家溝老屋走親戚四天,實際日工四百二十六天,按事先說好的日工三兩大米算,實際工錢一百二十七斤六兩大米。他記得扶民說過不要帶銀元券,新中國成立後銀元券沒得用,便對東家說,“您給我一百二十七斤大米吧,家裏父母妻兒恐怕早就斷餐了,我挑回去能救急,別的我不要”。老東家曉得他強,不跟他拗,叫人稱足了大米,裝了兩個大半籮筐,另送他一包袱半新不舊的衣裳鞋帽,還塞給他兩塊蔣光頭銀元,說:“路過曹家嘴給家裏人買點麽家”。風亭不要。老東家說扶民特意交代的。風亭勉強收下銀元,衣物一件不取。他把來時穿的棉襖棉鞋等卷成一團,塞進籮筐,向工友討雙草鞋穿上,把兩塊銀元和扶民送的圓珠筆裝進長腰帶,係在腰間,上身著件皺巴巴髒兮兮對襟白褂,下身一條青色土布折腰褲,頭戴須邊鬥笠,挑擔出門。小少爺哭喊著追出來,拉著擔子不讓走,還要他頂著上學。他放下擔子,頂著小少爺轉了幾圈。小少爺說你等一下,跑回去抱出一堆糖果,有芝麻糖、蘭花梗、小酥餅、苕果子等,不拿就不讓走。風亭隻得收下,用舊襯褂包了,放進籮筐,起身離去。老東家從後麵追上來,說:“扶民還專門叮囑,新堤曹家嘴已經解放了,洪湖四周還有些散兵遊勇搶劫殺人,不可坐船走水路,要乘大白天走中府河堤大路”。風亭扭頭應諾,連聲道謝。
離開趙家,風亭轉道竇家溝,與長輩告辭後,踏上中府河堤這條土路。一路上,見到道旁遺棄的槍支彈藥,國民黨兵黃軍裝、鋼盔,遠處隱約傳來幾聲槍響,不時有全副武裝的小隊解放軍從身邊疾馳而過。他細細回想趙扶民跟他講的每句話,知道解放了,窮人坐天下,國民黨垮台,自己好日子就要來了,反倒不那麽緊張害怕,擔子從左肩換到右肩,哼起了民間小調:
鄉下人苦啊鄉下人苦,
撿坨泥巴我揩屁股。
泥巴坨一散,
屁股都沾滿。
過往爺們莫見笑,
聽我跟您郎訴訴苦。
他心裏有好多好多苦水要往外倒。國民黨憑麽事把自己的菱角田沒收走?又不是偷的搶的,老子一鍬一鍬開出來的!這下好了,國民黨完蛋囉,狗日的聯保處,看你還神不神?看你還狠不狠?還來收稅驗證嗎?啃狗屎去吧!趕緊把老子的田還來!解放了,不跑兵荒,不抓壯丁了,自己可以守著媳婦和兒子過安逸日子。一想到媳婦,他就算是銅肝鐵肺,也能擰出苦水來。她是徐先生近房侄女,原本許配的是富家娃,本不該跟他受苦的。他把姑表親的媳婦娃轉讓給了兄弟後,好幾年說不上媳婦娃。徐先生不忍心看他打光棍,作主替侄女退了親,過門做了他的媳婦。自打進了竇家門,沒過一天好日子,白天下田幹農活,泥裏水裏拖;夜裏織布,腳腿腫得穿不進鞋襪。生了娃,一口奶水喂自己的兒子,還要捎帶喂小叔子。實在擠不出奶水,像奶牛一樣拚命吃池塘裏的蒿草扁擔草菱角葉子,硬撐。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吧?等到把菱角田要回來,再也不出去打短工拉纖了,就侍弄這幾畝田,自己弄得過來,莫說讓媳婦享福,享點清閑總還行。今兒路過曹家嘴,把東家送的光洋,用掉一塊算了,給娃兒買幾塊冰糖,給媳婦撕幾尺花布,看看有沒得娘穿的小腳鞋賣,滿街找找看,找到了,一個字要買。剩下的錢,給三個弟弟買點麽家,聽說雨亭成婚了,就多撕一塊花布吧。
風亭盤算新中國成立後的好日子,像做夢娶媳婦似的屁顛屁顛美著呢,又哼起小曲,邊哼邊起身,戴上鬥笠,挑起擔子,準備繼續趕路。再走半個時辰,就到了徐家灣,打算先到嶽父家歇下腳,住一夜,抽空到街上看看外祖父外祖母和幾個舅爹舅媽,還要到徐先生家坐坐,有好多事要問問他。
剛走出兩步,後麵的扁擔被人按住了,一個低沉惡狠的聲音傳來,“不要動!給老子莫喊!”
風亭回頭,看到兩三個穿便衣的漢子靠在身後,長槍短槍抵著他。他頭皮發緊,不曉得從哪裏迸出一股蠻力,猛地甩動籮筐,挑著百多斤擔子撒腿往前跑。跑了十來步,前麵樹林鑽出兩三個人,堵住他的去路。此時的風亭,以往在這一帶拉過纖,地形滾熟,假如丟掉擔子,從左邊滑下河堤,鑽進灘邊蘆葦,或者從右邊竄進樹林,都能找到一條生路。但是,他舍不得丟了大米,那是一年多的汗水換來的,一家老小正等著下鍋。他也舍不得小少爺送的那包糖果,用襯褂包這麽嚴實,還有香味飄出,有的沒見過,有的見過卻沒吃過,一路上早就想嚐嚐,哪怕打開包裝紙看看聞聞,也能解解眼饞嘴饞,可他還是忍住了,那是留給兒子和老幺兄弟的,一點兒也不能動。於是,他傻傻地站住了,驚恐地望著前後圍上來的陌生人。
“你狗日的別想跑!乖乖跟老子走。”有人吆喝他。前麵一兩個人領路,後邊幾個跟著,把他押在中間,掉頭在樹林裏往回走。剛才覺得輕飄飄的擔子,越來越沉重,他腿腳發軟,來回換肩也不濟事,像踩棉花似的趔趄。過一會,他感覺後麵的籮筐變輕了,扭頭一看,有人幫他提起籮筐,定睛再看,是個光頭幹痩的老漢,身後背個漁鼓筒子,還朝他努努嘴。他把扁擔在肩上朝前挪動一截,頓覺輕鬆一些。
這夥人誰也不說話,悶頭走出裏把路,順堤下灘,來到河邊一灣蘆葦**。中府河在這裏拐了一個彎,蘆葦**就在彎肘部,能看清上下河道,上下河道卻互相看不見,是個躲藏的好地方。有人吹響口哨,蘆葦叢中劃出一條席蓬小船,船頭撮到岸邊,這夥人連拉帶拽,把風亭和他的擔子弄上船。
席蓬中低頭彎腰鑽出一個人,穿身便衣,戴個蛤蟆鏡,胳膊上纒著繃帶,左肩斜挎手槍帶,後麵跟著兩個穿黃軍裝、背長槍、沒戴帽子的兵。他站直了腰就罵:“狗日的們,為啥子這長時間才回來?格老子餓得快沒氣了”。有人稱呼他營長,向他報告說,河堤下邊村裏發現共軍和民兵,沒敢進村,啥子也沒搶到,好在返回路上,碰到這個倒黴蛋,把他押來,請長官發落。蛤蟆鏡上下打量風亭,歎口氣,說:“又是個窮鬼,搜搜看”。有人扯開風亭衣褲,解開腰帶,抖落出兩塊光洋和圓珠筆。幾個人翻看籮筐,發現那包糖果點心,其他人一哄而上,來不及撕開包裝紙就往嘴裏塞。蛤蟆鏡猛拍手槍套,一聲斷喝,驅散開這夥餓急了兵,收攏剩下的糖果,裝進自己口袋。有人把光洋和圓珠筆送上來,他捏住光洋,憋口氣一吹,放到耳邊聽聽,塞進內衣口袋,說:“這年月,要這龜兒子筆沒得用”。隨手把圓珠筆丟到船艙底。
風亭打娘胎出來就沒見過這陣勢,嚇得大氣不敢出,兩手提著沒了腰帶的褲子,蹲在船艙角落發呆。隻聽得蛤蟆鏡喊聲站起來,他四處望望,不曉得為麽事。有人揪住他肩頭把他提起來,他手一鬆,褲子掉下去,露出光屁股。眾人訕笑,他趕緊向上提褲子。蛤蟆鏡說:“格老子莫提,脫下來!”隨即吩咐那兩個穿軍裝的兵,換上這小子的衣裳。那兩個兵一個換了上衣,一個換了褲子,把脫下的軍衣丟給風亭。風亭赤條條摟住丟過來的黃軍裝,不知所措。這時,那個光頭老漢靠過來,把軍上衣披在他肩上,輕聲說,“你娃兒先把褲子穿上。”
這時,河堤上有人走動。蛤蟆鏡鑽進席蓬,命令撐開船,劃進蘆葦**。**內靜悄悄,偶爾有野鳥飛過,不遠處鳥窩內的雛鳥,時不時“啾啾”叫幾聲。船上的人都集中在席蓬裏的中大倉,圍在蛤蟆鏡身邊小聲議論,隻留兩人扒在船頭船尾放哨。風亭被拉進來,在一旁靠船幫蹲著。蛤蟆鏡說,“弟兄們都換了便衣,把長槍都丟到河裏,隻把短槍藏到身上,沒得人認出來。總算老天有眼,有了這擔大米,老子們就能再撐十幾天。待天黑,把船劃到汊河口,進洪湖,在湖裏再躲幾天,等風頭過了,劃船到監利,從那裏上岸,摸夜路到長江邊,過了江,老子們就有救了”。有人問,這小子怎麽辦?有人接話,不能放這小子走,告密了,誰都活不成。另有人說,可不能帶他走,他一喊一叫,老子們全完完兒。蛤蟆鏡壓低聲音說,“那就幹脆悶了他,綁幾塊磚頭丟到河裏,天黑了再做。”
四周很靜,蛤蟆鏡聲音很小,風亭也聽清楚了。他明白過來,這幫人準是國民黨殘兵。過去雖然聽說國民黨壞,共產黨好,但離得遠,管他媽的好壞,自己過自己的苦日子。這回撞他媽的鬼,叫自己碰上了,真的像扶民老庚哥說的一樣,國民黨壞透了!老子走自己的路,又沒惹你,憑麽子要搶老子的大米、糖果、光洋?還有那支筆!他扭頭打探蛤蟆鏡丟在前倉底的圓珠筆,不見了,他好心疼。狗日的國民黨,簡直是活土匪,比活土匪還壞!想悶死老子,老子礙你麽事了?又沒有捅你娘,燒你房,為麽事要老子的命?老子還不到二十歲,剛娶媳婦生了娃,被這幫王八蛋悶死了,那娘倆怎麽活?我娘怎麽過?風亭心裏又怕又急,差點哭出來,轉念一想,不能哭,老子不是熊包卵蛋,哪能讓這幫雜種笑話,得想法子逃!不能等天黑他們動手,現兒找空子,順著船幫跳下水,一個猛子就逃了。可是,他們開槍哪辦?人沒槍子跑得快呀!
日頭掉到河堤西邊的樹林裏,河灘漸漸暗下來。狗日的怕是要動手了,風亭一時想不出好辦法,慢慢躬起身,看到蛤蟆鏡斜身閉目養神,幾個餓瘋了的,把他的大米塞在嘴裏嚼,嚼得白沫四濺。另幾個頭碰頭嘀嘀咕咕,隻有光頭老漢在跟前眯眼看他。他這才看清楚這幫人模樣,一個個蓬頭垢麵,身上衣裳雜色雜樣,臭氣熏天。低頭看看自己,這套黃軍裝倒也合身,不禁覺得好笑,大半輩子躲壯丁,還真的躲成了。如今解放了,老庚哥說再也不用躲壯丁了,今日反倒被抓了壯丁,還穿上軍裝,這幫兵卻成了老百姓,這搞的麽候?
他往席蓬外挪動腳,想探頭看看外邊。光頭老漢一把抓住他,厲聲喝道:“你小子敢出聲,要你的小命!”說完,朝他眨巴眼。
風亭受到驚嚇,哪敢出聲,“哦哦”兩下,被光頭老漢拉回倉裏。
蛤蟆鏡聽到動靜,睜眼坐直,手指捅捅身邊兩個兵,低聲說,“天快黑了,去,悶掉他。”這兩個兵正要起身,光頭老漢蹭過來,說:“營長,這娃兒是個啞巴,他哪裏會喊叫!留下他,給我當挑夫吧,還能幫忙做飯打雜,說不定還能帶個路呢。”
蛤蟆鏡問:“真的?叫他過來。”風亭躬身爬過來,剛要站起,蛤蟆鏡左右兩耳光抽過去。風亭機靈,曉得光頭老漢話裏有話,哪敢出聲,喉嚨裏“咕嚕”幾下,趴下來捂住臉。光頭老漢把他拖走,連聲叫罵:“你狗日的,營長饒了你,你給老子識相點,老老實實幹活,休想跑!”蛤蟆鏡接話說,“他敢跑,斃了他。羅老屁,這小子就交給你了,出了事,老子先崩了你。”
風亭一身冷汗直到天黑了才幹下來。
這天黑得對麵不見人形,河麵與堤岸分不清高低,遠處一丁點光亮卻看得清清楚楚。蛤蟆鏡吩咐撐船往汊河口走,餓了,喝河水,嚼大米,不許點火做飯。他派幾個兵沿河堤走,前出打探消息。船上的兵,一前一後用竹篙撐船,不劃槳,怕出聲響。風亭跟在被蛤蟆鏡叫做羅老屁的身邊,不準出倉。二十幾裏水路,走了大半夜。天快亮了,岸上的兵傳來消息,汊河口有共軍把守,進不了湖。這一帶河灘空****,不是隱蔽的地方,船掉頭往回撐,又躲進了出發時的蘆葦**。
整整一個白天,這夥人憋在船艙裏,喝河水,嚼大米,睡大覺。堤岸大路上常有人走過,近處村裏時不時傳來“抓黃狗子”的呼喊,遠處偶爾響起槍聲。蛤蟆鏡提著槍堵在船頭,不準一人上岸。他吩咐眾人熬到天黑,再次偷渡汊河口,偷渡不成就硬闖,硬闖不成就散夥,各自逃生。昨兒丟了長槍,今兒有人連短槍也丟到河裏。風亭的大米,被他們分裝在軍用布袋裏,各自背在身上,兩個籮筐和他的那些舊衣物,通通被沉到河底。風亭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暗自罵他們十八輩祖宗,卻不敢吭聲,隻要他吭出聲,不再是啞巴,連他也要悶到河底。
羅老屁始終沒怎麽收拾自己的東西,他不知從哪裏找來瓦罐,舀河水泡大米,喝淘米水,喝了一半,另一半遞給風亭喝,喝完了,背靠船幫顫瞌睡。風亭這時才注意到他身後總是背個漁鼓筒子,從沒離過身。粗略一看,這個漁鼓筒子跟為聖三爹的那個一模一樣,過細再看,不大一樣。為聖三爹背漁鼓筒子,蟒蛇皮麵在下,空頭在上,就手拉到身前就可以拍,而且,繃蛇皮用的箍子是牛筋。羅老屁背的漁鼓筒子,怎麽蛇皮麵朝上,還是鐵絲扭的箍子?他好奇,挨著羅老屁坐下,偷偷用手指摸那筒子的下端,裏麵一個竹節堵著,不是空的。他俯頭貼近羅老屁耳邊,叫聲“羅大爹”,手指彈彈筒子,沉悶的“嗡嗡”聲,原來是個實心筒子。羅老屁像觸電似的蹦起來,頭撞到席蓬,反手捂住他的漁鼓筒子,四下打量,隻有風亭盯著他。他敲打風亭腦門:“你這個臭啞巴,要是弄出聲,老子悶死你!”風亭不敢出聲,靜靜地靠在他身旁。一天一夜沒合眼,風亭打熬不住,漸漸迷糊過去。忽然,他感到有東西戳腰,伸手一摸,那支圓珠筆,小半截還在羅老屁手裏。他接過來,裝進軍裝口袋,羅老屁沒事樣地仍舊顫瞌睡。
這天的日頭,像是被纏住了腿,走得太慢,天就是黑不下來。船上這夥人,本來是群熱鍋上的螞蟻,鍋一時涼下來,他們便一時安靜下來,擠在船艙熬時光。
合該這幫人捱不到天黑。日頭快擱到遠處堤埂上的時候,一個放牛娃騎頭大水牛,優哉優哉走下河堤,徑直朝河邊來,像是引牛喝水。偏偏這時候風亭尿急,爬出倉,站在船邊往河裏撒尿。放牛娃一眼看到他,驚呼一聲“黃狗子”,蹓下牛背,撒腿朝堤上跑,邊跑邊喊:“這裏有黃狗子!快來抓黃狗子!”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驚醒了船艙裏的人,紛紛出倉察看。風亭這泡尿實在撒的時間太長,也許喝淘米水太多,一直盯住他的羅老屁拉他下倉時,他還在尿。碰巧堤上一小隊解放軍和民兵路過,聞訊包抄過來。
蛤蟆鏡看出來勢不妙,急忙招呼抄家夥,領先開槍,兩邊交火。
天色暗下來。船上的不敢往上衝,岸上的不明情況,也不敢往下衝,雙方隔著蘆葦叢放冷槍。蛤蟆鏡知道長槍丟了,手槍子彈不多,怕被抓活的,吩咐撐船,往對岸跑。有人操起竹篙,撬動船頭。風亭已被羅老屁按在腳下,子彈在頭頂上飛,嚇得拚命往倉裏麵爬。就在船離岸的那一刹那,羅老屁一把把他抓起來,掀到船邊,揚起一腳,把他踹下船。小船嗖嗖離開,飛也似的劃向對岸。剛剛抵灘,這夥人連滾帶爬越過河灘,上了堤壩。這裏,河麵十多丈寬,雙方隔河互相放了一陣槍,之後,對河的人跑得沒影了。
羅老屁這一腳踹得不輕,風亭囫圇個倒在岸邊蘆葦叢中。他兩手撐地,雙膝收起,想拔起身子,忽聽得不遠處的民兵喊“抓黃狗子!”他低頭看到自己穿的正是國民黨兵的衣裳,心想,撞到冤死鬼了,要是讓他們抓住,十八桶肥皂水也洗不清。手一軟,上身伏倒在地。隔河飛來飛去的槍子“啾啾”在耳邊響,他雙手抱頭,拚命往蘆根野草裏紮,屁股不由得蹶起來。突然,一顆槍子從屁股上部橫穿過去,他感到像是蘆稈尖紮了似的,不大疼,並不在意,仍然撅著屁股躲藏。直到槍聲停了,兩岸的人都撤離了,他才感到一股疼痛襲來,就手一摸,黏糊糊一片。他抓住葦杆子站起來,屁股上往下滴水,試圖走幾下,動腿就疼。撅起屁股爬行,蒙滋滋倒不覺庝。
不知不覺中夜幕降臨,還是像昨兒夜那麽黑。風亭爬爬走走,來到昨兒中午歇腳的那片小樹林,定定神,細細回想,還是弄不清麽東西紮了他,隻怨自己撞了鬼,碰上狗日的黃狗子,丟了財,還差點害了命。多虧光頭老爹羅老屁,一條小命又撿回來了!
風亭一路摸爬滾打,摔倒在徐先生家門口,已是小半夜。兒媳婦掌燈、開門,見到他趴在門檻上,尖叫著連連後退。跟上來的兒子把他扶起來,認出了風亭。他臉色蒼白,全身發顫,不省人事,下身黃軍褲染成醬紫色,草鞋上血跡斑斑,動動屁股,還有鮮血滲出。徐先生摸著門框出房,問:“出了麽子事”。兒子說:“白牯牛潭的風亭哥來了,怕是遇到刧難”。徐先生說,“先不管別的,抬到我**”。三個人一起動手,把風亭抬進來,讓他俯臥在**。兒媳婦出門燒水,兒子脫下他的褲子,用熱水擦洗下身。兩瓣屁股,並排四個槍眼,血已開始凝固,像嵌進去幾顆大紅棗。兒子告訴徐先生,“好像是槍子打的,奇了怪,這槍子怎麽像木匠的鑿子,照墨鬥扯的直線打洞?”徐先生白他一眼,但眼睛沒顯示,直叫他莫胡扯,趕緊請村頭的鄉醫過來,莫誤了給娃兒治傷。
“寶寶乖乖,娘來拍拍,瞌睡來了,睡得甜唦!”徐玉珍坐在後門口的矮板凳上,一遍遍哼著自己編的催眠曲,好不容易把懷裏的兒子金舫哄睡了。
一隻蘆花老母雞領著四五隻小雞,圍在她身邊轉。母雞“咯咯”叫,小雞“嘰嘰”竄來竄去。
兒子的大頭耷拉在她手臂上,茶杯細的頸巴。她總是擔心這麽細小的頸巴,怕是哪天頂不住這麽大的腦袋。這個月,她實在擠不出奶水,狠下心來斷奶,先是往**上抹草木灰,這憨巴兒子仍然咬著**不放,後來含著眼淚抹辣椒粉,兒子便不再碰她,卻從此一天天瘦下去。她不怨自己命苦,隻罵自己沒得用,連兒子都養不活。分家後,棉花被雨亭賣了,沒得棉紗了,半截土布擱在織布機上,賣又賣不出去,織又織不下去。田裏的豌豆,吃青豆就吃去一大半,收割時,剩不了兩水桶,千省萬省也吃光了。就靠菜園子那些蘿卜白菜充饑,可開春後,蘿卜白菜開的開花,結的結果,再也吃不下去。得虧白奶奶隔三岔五夜裏送碗米湯粥,陽亭時不時釣幾條鱔魚,挖幾筺野菜送來,娘倆才能熬到今天。她公公竇為新倒是還惦記她,心疼她,好幾次送過來大米飯,還說有麽事隻管找他。她心裏明鏡似的,天大的難事也不會找他,也不能找他,他前腳送米飯來,她後腳退回去,不會動一筷子。白天,遇到公公進她房門,她先把門邊那把竹耙子弄得嘎嘎響一陣,再跟他搭話。夜裏,她把竹耙子豎在床邊,伸手摸得到,才安心睡覺。
分家的時候,桃英說她不會燒火做飯,不能單獨過。白大姑也心疼城裏來的外甥女,答應合在一起過,繼續操持全部家務,屋裏屋外的事自己頂著。這一大家子比分出去的玉珍娘倆,日子好過得多。雨亭出徒後,與桃英一起在曹家嘴娘屋住了一段日子,恰巧曹家嘴解放了,娘家幾個鋪子興旺起來,錢多好辦事,娘舅為雨亭置辦了升降轉椅、大麵水銀鏡、理發盒子、剃頭挑子等成套理發工具,雇船送來。雨亭在堂屋安裝成蠻像樣的理發室,有人來,就在自家屋裏理;沒人來時,擔著挑子走家串戶理;有錢人家帶口信來,自己提摟理發盒子上門理。一天下來,倒也賺回一兩捧大米。近些日子,解放了,人們的生活稍微安穩些,竇為新的手藝漸漸用上了,東家西家的忙,也能帶回斤兒八兩米。
家分了,住還一個屋簷下。白大姑放心不下玉珍,有事沒事都往她屋裏跑,幫她洗洗涮涮,收收撿撿,抱娃兒,說閑話。好幾次,白大姑勸玉珍合過來,分家不分灶,一起吃喝。玉珍不肯,她信服她的男人,眼下的苦日子,隻是男人不在家,男人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哇哇!”金舫隻睡了一會兒,抬頭瞄瞄他娘,不由分說地哭,邊哭邊拱他娘的奶。
玉珍站起身,拍著娃兒來回晃。“乖娃兒不哭,爹爹就要回來了,帶回來好多冰糖,好多金果,好多炒米糖,娃兒有吃的囉!”
白大姑端碗碎米粥,用一把老瓷調羮在碗裏攬動,來到後門口,說:“看你把我娃兒餓的,來,奶奶抱!娃兒乖,不哭!喝粥粥囉!”粥碗遞給玉珍,自己接過金舫,抱在懷裏,坐到矮凳上。
玉珍用調羮給兒子喂粥。
“他奶奶,徐先生十多天沒來了,不曉得是不是出了麽事?他老早就帶信來,說娃兒他爹這幾天就要回來,怎麽還見不到人影?”
“這個沒良心的,一走一年多,回來不輕饒他。哎,隻怕他是遇到麽子難事吧?”白大姑也納悶徐先生為麽事這長時候沒來,但不想跟兒媳婦談這個話題,便隻說兒子的事。
一會兒功夫,大半碗粥叫金舫快喝完了。那隻蘆花老母雞不曉得麽時候蹓到跟前,突然躍起,直啄碗裏的米粒。碗落地打轉,剩餘的米粥散落一地,小雞蜂擁而至。玉珍“唏唏”轟雞,老母雞逃兩步又踅回來。
“算了,這年頭雞也餓瘋了,人不跟雞爭,等它吃吧!”白大姑說。
金舫張著嘴巴等待喂食,突然沒得吃,直吧嗒嘴,還沒得,又哭起來。
竇為香領著兩個民兵在村裏貼標語,從前門路過,聽到後門娃兒哭,從側牆繞過來,嚇唬娃兒:“小東西,還哭?再哭,抓壯丁的來了!”
金舫轉動大腦袋,看到這張麻臉,抽泣兩聲,不哭了。
“娃兒也怕抓壯丁!”為香一笑,問:“聽說風亭要回來了,麽時候到?”
白大姑抱娃兒站起來,玉珍挪動矮凳,說:“他二爺爺,您坐。早就說要回來,還是沒見人影。哪曉得,奶奶正發急呢!”
“解放了,謝仁口掛起共產黨鄉政府牌子,國民黨的人,跑的跑,抓的抓,狠不起來了!早一點把風亭找回來吧!”為香說。
“還不曉得他在哪裏呢!”白大姑回答。又問:“姑奶奶大兒子曾善明,不是當過國民黨的保長,該不會有事吧?”
“這回隻怕他跑不脫。他兄弟善亮,當國民黨的軍官,叫赤衛隊打死在潭子裏,您曉得的。他當國民黨的保長,雖說是竇曾兩家推舉出來,叫他應付國民黨,他搞得像真的一樣。風亭開出來的三畝五分菱角田,叫狗日的聯保處沒收了,轉過年還不是他代種了。我估摸,他在裏麵搗過鬼。等風亭回來跟他算賬。”
“我不曉得麽子這黨那黨,有姑奶奶在,竇曾兩家不能成仇。姑奶奶救過我風亭娃兒命。他二爺爺,您莫怪我婦道人家多嘴,都在一個台子上住,莫要狠住別個啊!”
為香不再理論好壞,撇過頭,對玉珍說:“鄉政府要給困難戶發救濟糧,明天我問問看,看能不能領些回來把你”。說完,起身要走。
白大姑以為他生自己的氣,想打個圓場,說:“他二爺爺,領救濟糧這事,多有勞您啦!今兒時候不早了,您還忙麽事?手裏拿這些花花綠綠的紙搞麽家?”
“鄉裏送來的標語,叫各村自己貼。”
“標語是麽家夥?”玉珍插嘴問。
“就是寫的口號。”
“您念的聽聽唄!”
為香打開紙條,念道:“清匪反霸,保衛勝利”“鎮壓一切反革命分子”“將革命進行到底”。念完這幾條,他不再念,把紙條卷一卷,夾在腋下,說:“念了你們也不懂。我忙去了。”
走出幾步,好像記起麽事,回頭說:“這些日子,老有國民黨的散兵敗兵東躲西躲。要是看到穿軍裝的黃狗子,莫放跑了,告訴一聲,好讓民兵抓住他們。還有,見到說外鄉話的外地人,多盤問幾句,莫讓假裝的黃狗子混走。”
“曉得。”白大姑和玉珍一前一後答應。
今兒是個大陰天,打早就沒見過陽光,天空就像被泥瓦匠抹了一層厚厚的灰坭子,一片灰暗。蘆花老母雞領著小雞,嘰嘰喳喳往前院走,尋窩回籠,天色該是不早了。
白大姑進屋忙活燒夜飯。玉珍不曉得是餓過了還是不覺得餓,不忙著做飯,回房間把睡著了的金舫放進搖窩,打開衣櫃,捧出一個小瓷罐,把罐裏的東西倒在床單上。一小堆蠶豆。她嚴肅地認真地數,四百四十七顆。風亭離家已四百四十七天。男人走後,每晚睡覺前,她往這個小罐放顆蠶豆。這當兒,還不到一天結束的時候,而且,她感覺男人就要回來了,不急於朝罐裏放顆新蠶豆,便收起罐子,放回原處,操起納了一半的鞋底,戴上頂針箍,再次來到後門口,坐在矮凳上納鞋底。頂箍頂出針頭,牽動針鼻裏的索子線穿過厚厚的鞋底,牙咬著線尾,用力把每一針紮實。納著納著,停住了手中活計,抬起頭,目光呆滯,遙望遠方,默默等待男人回家。
四百多天,每過一天,就像度過一年,哪裏是人過的日子喲?苕片子丟到油鍋裏,受煎熬呢!三更睡,五更起,紡紗織布,種糧種菜,挑水砍柴,早起一身衣裳,穿上就沒幹過。分家,遭人白眼,聽人閑話,看公公色眯眯的眼睛,摸著冷冰冰竹耙子睡覺。月子裏的娃兒,如今一歲多了,隻會喊娘,不會喊爹。
玉珍腦子裏,像在菜園子用鍬翻土,把一年多來辛酸苦辣翻了個底朝天。她打定主意,見到男人第一麵,要用拳頭捶他,用腳踹他,用指頭掐他。這個沒良心的,怎麽就這麽狠心,拋下她娘倆一年多不管不問。這個念頭剛冒出,她又責怪自己太狠心。男人在外不曉得受了幾多苦,遭了幾多孽,見了麵,自己的苦楚一個字也不能吭。
玉珍定下心來,收回遠望的目光,俯看水潭邊那片小樹林。那顆苦楝樹好像又長粗了一圈,樹根拱起周邊泥土,頑強地伸展它褐色腿腳。杏仁般的葉子,綠得發靑。枝杈間長出的棟籽,一串串垂下來,在晚風中晃晃悠悠。那一夜,她一頭把男人頂出後門,並不曉得男人有一陣躲在這棵樹旁,天亮後看到幾塊樹皮被槍子打落下地,樹幹露出幾塊乳黃色,滲出滴滴樹脂,她好心疼。
灰曚的天空越來越暗,小樹林的枝枝葉葉變得模糊不清,最後連成一片黑影。
玉珍燃著希望的心也漸漸暗淡下來,今兒又回不來了,再給罐裏添顆蠶豆吧。她把針線一道道纏在鞋底上,夾在腋下,提起矮凳,起身回屋。突然,她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小樹林裏傳來:
“大姐——給口水喝——”
她傾耳再聽,沒得聲響,以為剛才走神聽岔了,便不太在意,轉身進門。
“大姐,這裏——楝樹——”
這次聽得真切,一個男人的聲音。她轉身朝小樹林走去,想探個究竟。沒走出幾步,扭轉身又回屋了,放下矮凳和鞋底,拉過在夥房收拾的白大姑,在一旁細說幾句。白大姑放下手中活計,隨玉珍出後門,來到小樹林。
苦楝樹下蜷縮著一個人。
陰天不見月,厚厚的灰坭子仍然糊在夜空,透過樹枝篩落的亮光,勉強看出人影。婆媳倆不敢走近,站在丈把遠的位置。白大姑問:“是那個?怎麽搞了?”
“水——給點——水喝。”像夜蚊子聲響,這人一動不動。
玉珍扯扯婆婆衣袖,悄聲說:“像是個外鄉人。”她想起白天為香說過的話,心裏有點害怕。
“先救人再說。你回去舀瓢水來,把雨亭陽亭叫來。”白大姑吩咐玉珍。
為新和雨亭不在家,桃英已上床。玉珍帶著陽亭,端瓢水,眨眼工夫回來了。陽亭靠上前,遞水給這人。
這人背靠苦楝樹,蜷腿歪倒在地上,腦袋無力地耷拉在肩頭,斜掛頂須邊鬥笠,遮住了半邊頭臉,雙手抱個漁鼓筒子,捂在胸前。他見有水遞過來,掙紮著坐直身子,挺頭倚靠樹幹,伸手顫巍巍接過水瓢,貓?水似的慢慢喝,喝一喝,停一停,喘幾口粗氣,再慢慢喝。喝夠了水,好像增添了些氣力,沒等白大姑她們發問,先開口說:
“多謝婆婆!我是過路人,實在走不動了,您老能不能留我住一夜,隨便給點吃的,我給錢。明早我再趕路。”
陽亭回頭望他娘,玉珍側臉看婆婆,等待白大姑拿主意。
“看麽家看?黑燈瞎火的,露水這麽重,丟到這裏過夜,蚊子也咬死他噠!快扶他進屋!”
陽亭玉珍左右攙扶這人,從後門直接進了套房。套房是堂屋後邊的一個雜物間,堆放些零散農具。玉珍歸攏出一塊空地。陽亭抱來一梱稻草,鋪在地上。白大姑拿來一床破棉絮,墊到稻草上。這人扶著鋤頭把倚在牆邊。陽亭替他摘下須邊鬥笠,正要幫他取下背著的漁鼓筒子,扶他躺下時,他推開陽亭的手,自己反手把漁鼓筒子拉到背後,靠牆半躺在棉絮上,那隻手始終捂住他那個破筒子不放。
玉珍從自己房間端來棉油燈,用頭簪撥撥,照亮了套房,三人這才看清這人模樣。這人看上去五十上下,一身當地農民的穿著,光頭空額,腦後和唇邊各有一圈同樣散亂的白雜毛,左臉額紅腫,一道傷痕從頰骨穿過眼角斜插額頭,左眼腫成蝌蚪尾巴樣,眼縫裏露出一點點光亮。右腳脖子用破布纏著,滿是血跡。
看到這人的樣子,三人都倒吸了口冷氣,不由自主往後退。這人看出她們有一點害怕,強打精神說:“老婆婆,我不是壞人。我是湖南臨湘縣桃林鄉人,也是種田的窮人。幾天沒吃東西,您老做做好事,給點墊墊肚子。”
白大姑叫陽亭從碗櫃端來半缽稀粥,這人接過來,舌頭先舔一舔,才慢慢喝下肚。顯然是餓慣了肚子,不急於吃猛食,喝猛水。
“那麽遠?你怎麽跑到我們這裏來了?”白大姑問。
“老家抓壯丁,先抓年輕力壯的,再抓十六七的,後來連五六十歲的也抓。我跑出來躲,躲不脫,還是被他們抓住了,拉到漢口打仗。槍一響,號一吹,我乘亂往後跑,想早點回老家,半路上又被他們抓住了。這些日子,我跟一群蔣軍散兵跑到洪湖,本想快點過江,回我的湖南老家。解放軍追著打,把我們打散了。我們換了衣裳,各自奔命。前幾天夜裏,在五家場,解放軍把我們幾個散兵圍住了,兩邊打起來,我的左眼右腳被打傷了,爬到這個水潭邊樹林躲了大半天,看到您老是好人,這才開口求您老。我老家有老婆娃兒,該是快急死了。”
“又一個苦命人囉!”白大姑歎息。
玉珍聽著聽著,眼淚掉下來。她想起了還在外邊的娃兒他爹。
陽亭好奇,問:“蔣軍、解放軍是麽家?”
“蔣軍是國民黨兵,解放軍是共產黨的兵。”
“哪個打的您呢?”陽亭像是在謝仁口茶館聽說書,覺得有趣,又問。
“黑咕隆咚的,隻顧逃命,哪知道誰打的。”
“小娃兒瞎問麽事?快回去睡瞌睡。”白大姑支走陽亭,問這人:“不是說解放了,不抓壯丁了,怎麽路上還不太平呀?”
這人答不出。
玉珍在一旁撩衣襟擦眼淚,脫口說:“娃兒他爹還在回來的路上,不會出麽事吧。”
“莫瞎說。”白大姑一麵製止兒媳婦,一麵問這人:“還不曉得你叫麽名字呢?怎麽喊你呀?”
“我叫羅老坎。打小到大,總愛放屁,鄉裏和隊伍上總叫我羅老屁。您老就叫我老坎吧。”
白大姑點頭,安撫這人早點睡,明兒在家過了早再起身走。
為新和雨亭回家晚,直奔床去了,不曉得當晚發生的事。第二天天剛亮,白大姑在**跟為新講了這事。為新不放心,叫醒雨亭,一同來到套房,想問個究竟。羅老坎側臥在草鋪上,胸前抱著漁鼓筒子,半邊棉絮搭在肚皮上,睜不開眼,說不出話。雨亭蹲下喊他,他“嗯嗯”兩聲,再沒動靜。雨亭**他胸前漁鼓筒子,想弄醒他。他不曉得突然從那裏冒出這麽大力氣,把筒子夾到胳膊彎子裏。雨亭抽不動,摸摸他額頭,燙手。
“這人發燒,病得不輕。”雨亭告訴為新。
雨亭說:“昨兒在謝仁口看到鄉政府布告,要國民黨的黨特軍憲人員自首登記。回來路上,貼了好多標語,說不放過一個壞人,誰窩藏,誰坐牢。這個人來曆不明,不要惹出禍來喲!”
桃英聽了害怕,夾在筷子上的菜掉下來。
白大姑想起為香念過的標語,說過的話,一時也沒了主意,說:“我看他是個苦命人,像我風亭一樣出門躲壯丁,遭了難。這又病又傷的,趕他走,還不要他命!”
“留他有麽好處?一身精光,就個破漁鼓筒子,留下還得搭進飯菜。等會給他一點吃的,雨亭把他背回潭子邊的樹林,隨他便。”為新拿定主意。
玉珍在自己房間啃涼苕,聽到這話,抹一把嘴唇,出門說:“要是我娃兒他爹在外麵也像他這個樣,沒得人搭救,還不壞事呀!爺爺奶奶,先留他幾天,等病好些了,再走唄!”
“要管你管,與我們不相幹!”為新不聽。
“這也好,反正我一個人,也隻多張嘴,我來管他。惹出麽事,沒得你們的份。”玉珍橫下一條心。
“我幫你。”白大姑對玉珍說。“今兒夜裏請冷氣大爹過來看看,跟這人敷點藥,幫他挺過去。”
“隨你娘的便。真是活見鬼!”為新生氣,丟下筷子,往外走。但是,他記住了剛才雨亭**這人漁鼓筒子的情景,心裏直嘀咕:這狗日的病成這樣,傷成這樣,為麽事把個破筒子看這麽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