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菱角田

風亭離家一年多了。

那天夜裏,竇曾台像掉進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墨水缸,村子裏的狗一陣比一陣叫得緊,謝仁口聯保處抓壯丁的保丁到了。風亭背起玉珍準備好的衣物包袱,還想再看一眼熟睡的兒子,玉珍打開後門,連推帶搡,臨門一頭把他頂出去了。他跑到白牯牛潭邊樹林停下來,靠著那棵苦楝樹喘息,想起還有好多話沒跟姆媽和媳婦說,琢磨著尋機返回去。忽然聽到砸門聲喊叫聲,接著幾道手電光掃過來,有人喊樹林裏有人,快追。隨即幾聲槍響,打得楝樹皮亂濺。“撲嗵”一聲,有個什麽東西砸進潭裏。隻聽得白大姑哭喊著:“我兒子跳潭啦!我跟你們拚命!”又有槍聲從水麵傳來。風亭顧不上細看,撒腿就跑,隱隱約約聽得見娘和媳婦哭鬧,兒子金舫撕肝裂肺的號哭。跌跌撞撞,他半夜跑了四十多裏,來到洪湖邊竇氏老家竇家溝。歇息幾天,竇族人家無大戶,擔心他又被抓丁,送他到不遠處財大氣粗的趙大財主家打短工。

打短工的日子不算難熬,趙家派他幹的活,他十多歲就幹上了。天蒙蒙亮,起床喂馬,放牛。早飯後,接送小少爺到私塾讀書,然後直奔湖邊碼頭,在漁行做雜活,和漁工就地喝碗湖菜粥。午後,到農田打雜,看到麽事做麽事。臨到收工前,緊趕慢趕到私塾,接小少爺回家。晚上陪賬房先生算賬,抽空到牛圈馬廄給牛馬添加草料,直到賬房先生嗬欠聲中收起賬本,他才回到長工棚和衣躺下,結束這個屬於他的每一天。

接送小少爺的路上,是風亭最快樂的時候。趙家這樣的大戶,本該把先生雇請在家單獨教子,隻是讀大學的二少爺反對,說合群讀書可交友識人,好處多。所以,六七歲的小少爺在三裏外的私塾已上學一年多了。

日頭快掉進西邊的湖水裏,風亭與小少爺牽手往家走。風亭問今兒學麽子書,小少爺說《弟子規》,你不懂的。風亭說你當回先生,教教我唄。小少爺說,那你背我。風亭便把書包掛在脖子上,反手把小少爺兜在自己背上。小少爺便學著先生的腔**他,說《弟子規》嘛,就是小娃們說話做事的規矩,記住嗬,別忘了。“衣貴潔,不貴華”,就是說哇,穿衣裳,幹淨就行,不要太好。你穿得這麽肮髒,不好。“恩欲報,怨欲忘”,就是說哇……。風亭問字怎麽寫,小少爺便用指頭在他頭頂劃筆畫。一年多下來,風亭跟他項背上的小先生識了不少字,讀了不少書,竟然能整段背誦《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

夜裏陪賬房先生算賬,開始時,像眼前棉油燈似的受煎熬。端茶、送水、磨墨,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先生算盤一嗑,他醒來繼續端茶送水磨墨。後來他想何不學學算賬,便對先生說,您老教我打算盤唄。先生不正眼看他,說你娃子鼻涕剛擦幹淨,胸無點墨,想開洋葷?除非把這硯盤裏的墨水喝幹淨。風亭問,您老說話算數?先生說算。風亭捏住鼻子喝下墨水。先生說,舔幹淨。風亭伸出舌頭,舔得硯盤見底青。先生說,算你娃兒狠,先教你寫洋碼子吧。風亭像他爺,天生會剽學,不出一兩個月,算盤扒拉砰砰響,加減不打隔,乘除也將就,“三一三餘一,三二六餘二,逢三進一……”三人分,他也能弄明白。

這天放晚學後,風亭背著小少爺在外多轉了幾圈。小少爺新學《增廣賢文》,興致未減,趴在風亭背上哼吟:“黎明即起,灑掃庭除”。風亭樂得多學些字文,任由他在湖邊小路轉悠。回到家,天已麻黑,大堂房樑上少有的扯上一盞汽燈,滿屋照得瓦亮瓦亮,趙家人圍坐一桌吃夜飯。風亭和小少爺牽手進屋,一人從桌邊站起來,吐出嘴裏正嚼著的雞塊,朝風亭打招呼:“竇先智,老庚兄弟,來來來,大半年沒見,讓我看看長高了沒有。”

風亭認得他,二少爺,去年放暑假時見過。難得他記得自己生日,還叫出自己的學名,徐先生取的,沒上過學,就從沒用過,自己快忘了,去年二少爺回來告訴過他,他竟然還記得。風亭心裏一熱,朝前走了幾步,怯生生低頭說:“二少爺,您回來了!”

二少爺叫趙扶民,在漢口讀大學,前年加入共產黨,從事地下學運。武漢新中國成立後,中止學業,受黨派遣,隨解放軍江漢軍區獨立營南下,參與接收洪湖縣城新堤。今天抽空回家,給父母打招呼,要他們積極迎接解放,聽從新政府安排,遣返長工短工,準備土攺。

扶民離座,細細打量風亭。風亭十八歲剛出頭,與趙扶民同月同日生,隻小一整歲,卻有幾分老相。中等身材,一頭亂發,像倒扣的雞窩。清瘦的臉頰,顯得顴骨?突,把一雙明亮的大眼擠到眉骨下,像兩口秋後水井,沒多少光亮。絨毛樣的胡須,胡亂貼在兩唇,讓人聯想到收割後的莊稼地。黑色棉祅有布扣卻未扣,左右打折,一條布巾係在腰間。靛青染過的土布夾褲,褲角毛邊,露出**的醬色腿腳,趿拉著一雙土布鞋。

“舊社會把人變得不像人囉!”趙扶民頓生感慨,強拉風亭在身邊坐下,一同吃飯。眼前一桌菜,有的隻有過年吃過,有的沒見過,風亭哪敢多動筷子,隻揀些熟悉的吃。扶民專揀些精細葷菜夾到他碗裏,他低頭往嘴裏扒,扒完了,並不曉得麽子滋味。

飯後,兩人在堂屋一側茶幾邊坐下喝茶。扶民問:“上回聽你說,你娘要你冬天在冰水裏泡腿,想凍出粗大腿,躲開抓壯丁,現在這腿麽樣了?”風亭把褲子擼到膝蓋上,露出樹樁似的的腿,青筋外暴,彎彎曲曲,像爬滿了蚯蚓。扶民歎道:“靜脈曲張,自己找的病囉!憨巴兄弟呀,這幾年國民黨兵敗如山倒,抓丁連跛子、聾子都不放過,哪管你是不是粗大腿喲!”

風亭長這麽大,隻有一次跟著表叔曾善明路過縣城,到湖南賣過土布,除此之外,北到過曹家嘴,南來過峰口,上下十裏路,哪曉得外麵的世道,隻是上次扶民回來,才聽到好多新鮮事,便問道:“二少爺,上回您說共產黨是好人,這回說的國民黨,是個麽東西?”

“先智,今後別再叫少爺,我就是共產黨,叫我趙扶民同誌。解放了,再沒有老爺少爺了,都是同誌。”

“我也是同誌?跟您一樣?”

“是啊!國民黨的事,以後我再告訴你。今兒,聽你說自己的事,你怎麽跑到我家來的?上次你不說,這次該告訴我了吧!”

風亭有好多聽不明搞不懂的事,他自己想捋清楚,卻越捋越亂,便停住想心事,抬頭看到屋頂汽燈。這燈好怪,像頂古戲裏的官帽,白蠶繭子懸在帽下,呼呼噴出藍光,照得滿屋雪亮。他問:“二少爺,哦,扶民同誌,這是個麽子燈?您先教我,我再把自己的事告訴您!”

扶民上次回來就曉得這娃看麽事學麽事,強得很,便用最通俗的話,把汽燈原理講了一遍。風亭一會兒瞪眼細想,一會點頭,不曉得是不是聽懂了,隔了一會說:“好吧,我把自己的事告訴您。好多事都跟三畝五分菱角田纏在一起,就從這兒說起。”

洪湖人數千年以來靠天吃飯。無災,洪湖才是魚米之鄉,“遍地野鴨和菱藕,秋收稻穀滿畈香”;有災,便是鬼門地獄。老人常說:“洪湖沔陽州,十年九不收。”水旱蟲瘟兵,災災都要命。在這個地方過日子,農民有地沒地沒得兩樣。竇為新看出了這個門道,早早安排他的娃兒出門學手藝,他才不幹買田置地的憨事呢!偏偏風亭不信他這一套。風亭聽徐先生的,徐先生說,生在農村,你就是個農民。農民以田為本,以耕為業,再加上讀點書,就是“耕讀傳家”。田地有靈性,你不誤它,它絕不誤你,哪有守著田邊餓死人的?這父子倆對抗了十幾年,誰也不服誰。

風亭小時不願學手藝,想讀書,竇為新不肯,家裏也沒錢供他讀書。他十一歲就給人放牛,十三歲農忙時打短工做農活,農閑時在中府河給過往船隻拉纖。十五歲過喜事,成了家,開始琢磨開荒墾地。

他看上了一片荒灘。白牯牛潭北邊與冒堖垸之間有條水溝相連,潭溝交接處三角形灘塗上,長滿茅草蘆筍,顯然是塊無主荒地。他扛把鐵鍬,挑擔箢箕,起早貪黑地忙活,除雜草,圍堰頭,修蓋邊,深翻土,從夏末忙到初冬,一塊斜坡田成型了。他從保公所借來“兩腳丈”,請來曾姑奶奶大孫子曾獨鬆,兩人就地一量一算,三畝五分。他倆砍來楊樹樁子,分別栽在三個拐角,算作地界。與這塊田鄰近的是曾獨鬆家的一塊五畝多的熟田,平麵看去,像個萊刀把子,他們家叫做刀把田。風亭想,也該給自己的田取個名字,他見過池塘裏的菱角,跟這塊田形狀蠻像,就叫菱角田吧。

竇風亭有田了,再也不是無地農民,他喜得夜裏做夢都在咧嘴笑。他盤算著,這麽塊生田,先灌水泡幾個月,再到河邊挑些沙子摻到裏頭,把黃黏土改成沙壤,眀年一打春,就開耕播種,先種一季早稻看看。他把這個想法告訴為香二叔。為香說,你娃兒洞房裏放屁呀,臭美!你開的田,不一定是你的。要報到政府勘驗、發證、交稅,那些狗日的們乘機榨你的油,還不剮你幾層皮?你怎麽交得起?要是不領證,那就是種黑田,拉你坐牢。風亭聽了,心發涼,問這怎麽搞呢?為香說,你去求曾善明試試,這一段時間是國民黨當家,他是應付國民黨的保長,興許上頭有路子。

竇曾台幾十年都逃不掉兵荒。白軍紅軍拉鋸,逼迫曾善亮跳潭,差點兒把風亭沉水。平靜一兩年,日本人來了,新四軍跟日偽軍又在這裏拉開了,潭水裏不曉得掉進幾多冤死鬼。如今解放軍跟國軍拉得更凶,李先念部大別山突圍時,派出一精幹小分隊南下,組建了襄南獨立營,再次開辟洪湖根據地。國民黨新二旅尾隨追來,分兵組建洪湖保安團,占據縣城新堤,反複清剿洪湖。這一團一營打得不可開交,追過來,趕過去,像蝗蟲般在洪湖周邊穿梭。離洪湖稍遠的竇曾台,招攏一些逃兵荒的人來落腳,過去十多戶人家現已成幾十戶的大鄉村。竇家和曾家還像過去一樣派人出來分頭應付,隻不過甲長變成了保長。竇家當紅保長,應酬解放軍;曾家當白保長,對付國軍。哪家隊伍來了,哪家出頭管事。這些日子,保安團把獨立營趕進湖區,曹家嘴一帶是國民黨天下。所以,為香要風亭去走曾善明的門子。

自從白牯牛沉潭後,竇曾兩家差不多斷了交情。但是,由於徐先生與曾姑奶奶特別要好,常在白大姑與姑奶奶間走動,所以,這兩家人藕斷絲連,明裏暗裏多有往來。風亭把找善明大爹辦土地證的想法告訴娘。白大姑說,姑奶奶救過你的命,沒得姑奶奶就沒得你娃。曾家有姑奶奶在,就是打斷骨頭也連著筋。你娃兒撿幾個鴨蛋帶去,跟他們好說好商量。

姑奶奶家還是那間大瓦屋。這天風亭還沒進門,姑奶奶迎出來,老遠打招呼:“我的娃,才來看姑奶奶呀!想你想得我牙齒疼囉!你爹爹還好吧?這狗東西好多年不上門來,我也不撿他的過。隻苦了你娘,屋裏屋外都靠她。你娘還旺吧?玉珍差不多要生了,不能老坐著織布,你娃兒要過細呀!”風亭等不及她說完,連聲“嗯哪”地答應,遞上紙缽裝的鴨蛋,說娘叫我來看望您,問大爹和大哥小妹在不在。姑奶奶說:“你娃兒就嫌我絮叨,我哪的哆嗦?”忙不迭喊家裏人。

姑奶奶生過一大串兒女,活下來的隻有兩個兒子。二兒子善亮,那個大霧天跳潭,當晚把姑奶奶“紮下來”。從此後,除徐先生外,她從不與人提及善亮,也沒人敢在她跟前談起。前幾年,姑爺爺過世後,她一直跟大兒子過,替他管家。大兒子善明,比竇為新大四五歲,生養了兒子獨鬆之後,再也沒有生出兒來,接二連三生出一串姑娘,活下來隻有大姑娘獨梅和幺姑娘獨蘭。獨鬆兄妹是竇曾台最先讀私塾的人,識文斷字。他倆聽到姑奶奶招呼,從裏屋出來與風亭見麵,後麵跟著十來歲的幺妹妹。

曾家長工丟娃,扛把鋤頭,下地幹活,與風亭打個照麵,點點頭,沒有說話,出門走了。

風亭說明來意。姑奶奶聽不大明白,朝東廂房屋裏喊道:“善明,你來跟風亭娃兒搞好算了!”

曾善明披件棉襖,夾個木頭盒子,慢吞吞出來,冷冷地說,“跟你開個證明,你自己到區公所搞去”。獨梅從木盒子裏抽出一張印有保公所箴頭的公文紙,研墨,執筆,說:“哥,你幫風亭哥量過田的,你說我寫”。一碗茶功夫,證明寫成了。善明取出盒子裏的公章,放到口裏嗬氣,按到落款處。風亭接過來看,字認不全,說:“妹子念念”。獨梅一字一頓念了。

茲有我保竇先智新墾農田壹塊,計叁畝伍分。地處白牯牛潭北潭溝銜接處。三至為:楊樹樁一至楊樹樁二至楊樹樁三。

特此證明。

洪湖縣第六區謝仁口聯保處竇曾台保公所

民國三十七年元月九日

剛念完,獨蘭伸手要搶,說:“我看看。”

獨梅就手一巴掌,把獨蘭小手擋回去。“才認得幾個字?裝能!”

風亭把證明裝進貼身衣袋,連聲道謝,說:“您田裏有事,隻管叫我。要是車水,就從我田裏過,就當是您的一樣”。善明一直陰著臉,轉身回房間時才說了句,“三天之後再到謝仁口曹家嘴辦證,別忘了”。獨鬆獨梅把他送出門,說“兩家的田靠在一起,都會有個照應”。姑奶奶陪他走出好遠,絮叨了一堆叮囑的話,還說過兩天,讓獨鬆領你去謝仁口,免得你娃兒吃虧。

風亭回家跟父母說了辦證的事。為新不搭理他,說:“放著手藝不學,硬要搞這些沒油鹽渣子的事,壞了事,你自己兜著”。白大姑說,“莫理他,娃兒做的正經事。辦證時,請為香二爺帶你去,他見識多,膽子大,不會壞事。出門前,用煙灰摸摸臉,別叫抓壯丁的碰上”。還從箱子裏拿出兩塊袁大頭光洋,說:“該用的時候,不要心疼”。叮囑他帶兩隻不下蛋的母雞,到謝仁口賣了,路上餓了,吃點麽子,順便去劉老三剃頭鋪看看在那裏學藝的雨亭。

三天很快過去,風亭先來請為香二爹。為香說,“我不想見他們曾家人,你跟獨鬆先到聯保處蓋章,辦完事後,我在謝仁口橋頭等你,一起去曹家嘴”。

為香跟曾家過結太深。十四五歲時,曾善亮、徐先生和竇為香同在紅軍根據地裏的曹家嘴列寧高級小學讀書,為香入了少年共產黨,善亮入了國民黨地下三青團,徐先生兩麵都沒沾邊。那年根據地淪陷後,國軍進駐,列寧高小改為國民政府高級完小,善亮告密,為香被暴打之後開除出校。善亮繼續讀書,畢業考試後回家路上,被國民黨新二旅抓了丁。幾年後當了軍官,回家探母,為香告密,善亮跳潭。當天,為香不敢回家,跟著赤衛隊撤進洪湖。在湖區,他吃不了嚼蘆根啃蒿草的苦,又受不了紅軍紀律管束,逃出來,躲在他姥姥家避風頭。半年過去了,曾家還在不依不饒地抓他,他又怕赤衛隊抓逃兵,沒得法子,炒熱黃豆摁在臉上,燙出小水泡,破了相,一臉黑麻子回家來,說是走親戚,竟沒人認得。後來國共搞合作,事情就過去了。

風亭曉得這些原委,不勉強他,跟獨鬆來到謝仁口,賣了雞,看了雨亭,給他幾元法幣,叮囑他別餓肚子,之後,來到聯保處。獨鬆算是國民黨榮屬,上下人等認得幾個,沒人為難他們,很快拿到土地勘驗證書。正要離去,當值的書辦進來,是個幹瘦老頭。風亭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長得怪怪的,禁不住又看了幾眼,這人臉麵怎麽長成這樣?臉皮黃而發暗,皺而凹凸,幹而無澤,像是一塊塊沙炒的苕果子拚接起來的。這個“苕果子”拉過獨鬆一旁耳語。獨鬆未動聲色,叫風亭過來,塞給“苕果子”一塊光洋。“苕果子”揮揮手,風亭先離開了。

中府河在謝仁口拐了個急彎,靜靜的朝北流去。拐彎處有座木橋,過了橋,走出六華裏,就是區公所所在地曹家嘴。為香在橋頭等候多時,見風亭哼著鄉曲而來,猜測他辦事順溜,未及多問,並肩過橋,踏上河堤北岸小道。路上,風亭忍不住,把在聯保處辦事過程講了一遍。為香一怔,心想該不是搞麽鬼吧,舉目四望,沒見到一個國民黨兵,心裏直打鼓,特別叮囑風亭,我們是到國民黨的區公所辦證,要是共產黨來了,趕緊跑。風亭不明白,問為麽事?為香說,“跟你娃兒一時說不清楚,聽我的沒得錯”。

叔侄倆說說鬧鬧,到了曹家嘴,轉過一座土帝廟,看得見區公所圍院。徑直走幾步,來到院門前。為香停住腳,朝門裏張望。突然,院內走出四五個人,穿灰色軍裝,戴紅星帽子,斜挎槍套,簇擁著一個穿便衣高個子,又說又笑來到院門。為香低聲叫喚風亭,“不好,快跑!”扭頭飛也似的逃走。風亭穿一雙前露腳趾後露腳跟的棉鞋,剛跑兩步,一隻鞋掉了,回身撿鞋時,有人抓住了他肩頭。

風亭被帶進一間屋子,靠牆一張辦公桌,桌後坐一個小個子軍人。他問:“為麽事跑?”風亭回答,“不為麽事,帶我來的為香二爹跑,我就跟著跑”。又問:“從哪來,來搞麽事?”風亭又急又怕,冷汗直流,把臉上煙灰衝出一道道汗痕,剛說從謝仁口來,那人站起來,厲聲問道,“謝仁口有國民黨保安團一個連占著,你該不是他們派來的特務吧?還化了妝,搞的麽鬼名堂!”風亭不曉得麽子是特務,但感覺到今兒撮了拐(方言:壞了事),連哭帶罵起來:“竇為香,您麽冒大膽?隻顧自己跑,還是個叔子呢?大軍爺爺,特務是麽東西喲?我真的不曉得!我娘怕我被人家抓壯丁,叫我用煙灰摸臉的,沒得麽子名堂。”

外麵進來一個人,穿便衣的高個子。他指責小個子,“看你把娃兒嚇的?”俯身摟住風亭肩頭,說:“你剛才叫的這個人是哪個?別害怕,慢慢說,來區公所搞麽事?”風亭從懷裏掏出保公所證明和聯保處勘驗證,遞給他們,把辦土地證的事一五一十細說一遍。小個子笑出聲,高個子收斂笑容,說:“難為了我們的父老鄉親,國民黨保長開證明,共產黨區政府發證書,天底下怎麽有這種事喔!”吩咐小個子快去辦土地證,順便給娃兒找點吃的。他找塊濕毛巾,讓風亭擦把臉,又拉風亭在辦公桌前條凳並膝坐下,輕聲告訴風亭說,“我就是當年抓曾善亮的赤衛隊小隊長,現在是共產黨曹家嘴區區長。我曉得你們竇曾台的事,你就是那個差點兒沉潭的娃兒呀,這都是舊社會造的孽!等打倒了國民黨,窮苦人就會有好日子。把我們發的土地證保管好,準備迎接解放。”

說話間,小個子進門,先遞給風亭三個饅頭,再把一個紅紙殼小本本遞給大個子看。風亭舍不得吃這饅頭,揣進口袋,說:“長子軍爺,我認不多字,念我聽聽行不?”小個子說,“叫區長!我念你聽。”

洪湖解放區土地證

茲有曹家嘴區謝仁口鄉竇曾台村村民竇先智,新墾土地壹塊,計叁畝伍分。地處白牯牛潭北潭溝銜接處。三至為楊樹樁一至楊樹樁二至楊樹樁三。

特發此證,以資永存。

中國共產黨洪湖縣曹家嘴區政府

公元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三曰

風亭問,“區長,有了這個證,是不是可以放心大膽種這塊地呀?”區長說,“那是”。風亭又問,“要交幾多錢?我娘給我兩塊洋錢,聯保處拿走一塊,還剩一塊,給您,夠不夠?”區長說,“你這傻娃兒,共產黨不收窮人的錢。日頭偏西了,早點回家吧,免得你娘惦記。路過謝仁口,躲開國民黨兵,小心抓了壯丁”。

區長把風亭送到院門口,擺擺手,風亭剛走了幾步,區長叫住他,說:“回去告訴竇為香,再來參加解放軍,可以不算他開小差的老賬。要是不想回來,也不準幫國民黨,不能幹壞事”。風亭連聲答應。

為香沒有跑遠,躲在土地廟牆邊,眼睛盯住區公所院門,見風亭走過來,後麵沒有跟人,便迎上來問:“怎麽搞了?”風亭把紅本本給他看,掏出一個饅頭給他吃,又講了一遍經過,說:“您還冒大膽呢?比兎子跑得快!”為香三兩口吞下饅頭,說:“你娃兒不曉得,那個長子就是早先的赤衛隊小隊長,叫劉小牯,我在他手下混過,凶得很,讓他抓了逃兵還得了?”風亭嚇唬他,“人家現今當區長了,區長說了,再見了您,槍斃!”接下來把區長轉告的話重複了一遍。為香說,“從今往後,我學徐先生,哪個黨都不沾邊”。兩人分手各自回家時,為香一再叮嚀風亭,你那個紅本本是共產黨發的,千萬別叫國民黨看到,現今兩邊拉鋸,搞不好就撞大禍。

風亭很餓,摸到懷揣的兩個饅頭,濃濃的的麥香味饞得他流口水。他想,留一個叫娘和玉珍分著吃,這一個自己先吃了算了,給人打短工時,看東家的少爺吃過,還真不曉得是麽子味道。他把饅頭送到嘴邊,聞了聞,真香,在牙齒碰到饅頭皮的一刹那,他把饅頭又揣進懷裏。進了家門,先把饅頭遞給娘和玉珍,說是自己吃剩下的。白大姑舍不得吃,逼著挺個大肚子的玉珍吃了。

過了幾天,風亭想起為香叮囑他的話,有些不放心,把紅本本拿給善明大爹看。善明到這時候才告訴他,私開土地犯法,抓住了要坐牢。好在有這個證,也能擋過去,不會有事的。風亭心裏石頭落了地,腦子裏又開始盤算他預想的種早稻。他把想法告訴為鬥二爹,為鬥到田邊看了,說:“這是塊斜田,怕是存不住水,不如先種苞穀試試”。

年關快到了,兒子金舫出生了。這年開春晚,菱角田還被冰雪覆蓋著。六九剛過,風亭等不及打春,扛鍬下地翻土,翻過的菱角田,殘雪點綴烏黑的泥土,像是鋪在潭水邊剛剛染過的藍花布。他心裏也像花兒開放,喜得合不上嘴。他東家討西家要,湊齊了苞穀種子,掏出茅缸裏糞水,和上爛草爛泥,早早地漚肥,等著下種。夜裏做夢,菱角田春綠秋黃,他的苞穀像一根根棒槌,鋪滿了屋前的禾場。

這天早飯後,有鑼聲從村頭響到村尾。“保公所收稅囉!有地的帶地契驗證,交地稅囉!沒地的交雜稅囉!”每年過年前,謝仁口聯保處都要派保丁到各村各戶收稅,除了地稅外,還要交人頭稅、養殖稅、種植稅、治安稅、聯保稅、勞軍稅、壯丁稅、通行稅等等。誰要是敢不交,便是逃稅抗稅,輕則勞役,重則坐牢。保公所沒有固定場所,誰當保長設在誰家,今兒就到曾善明家交稅。風亭有了新田,第一次交地稅,又是共產黨政府發的證,心裏沒底,悄悄把曾獨鬆找來打探消息。獨鬆出主意,下午等他們喝夠了吃飽了,最後一個來交,看看好不好通融一下。

風亭忐忑不安,熬到日頭過頂,走進曾善明家,姑奶奶小聲跟他絮叨一番,到廚房收拾去了。他看到聯保處書辦,那個幹瘦老頭“苕果子”,半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不時噴出幾個飽嗝,滿嘴酒氣,兩個保丁懷抱長槍在一旁顫瞌睡。善明聳聳書辦,說:“還有最後一個交稅的,您辦完了,早回去歇息”。“苕果子”眯開眼,問:“家有幾口人,養了些麽家,種了些麽子,先交雜稅!”風亭一一作答,善明在一旁撥拉算盤,算下來,法幣金元券一萬三千三百五十元,折合稻穀一擔八鬥七升,折合黃豆五十四鬥三升半,折合豌豆一擔四十一鬥三升。“苕果子”仍然眯著眼,沒正眼看人,說:“三天內,交到謝仁口聯保處,交錢交糧隨便”。隨後問,“有沒得田?”風亭側臉看看身邊的獨鬆,獨鬆點點頭,風亭答:“有”。“苕果子”問:“好多?”風亭答:“三畝五”。“苕果子”問:“生田熟田?”風亭答:“生田”。苕果子”說:“拿證來看”。風亭下意識地一邊伸手到荷包,一邊看獨鬆眼色。獨鬆搖頭,風亭把紅本本取出一半時又塞回去了。獨鬆湊近書辦,俯身說,“他這次忘記帶了,下次請您老補驗”。“苕果子”雖然眯著眼,卻看到了那個紅本本一角,說:“我看到了,拿出來吧!”。風亭無奈,遞上去。“苕果子”掃了一眼,霍地站起來,老眼園瞪,三下五除二,把紅本本撕成兩半,一手用力撣撣自己的長衫,大聲喝到,“你狗日的通匪呀!來呀,帶走!”兩個保丁身子一抖,同時舉起槍,瞌睡跑了。風亭兩步一退,躲到獨鬆身後。曾善明推開算盤,連忙遞煙送茶,說:“這娃兒,鄉裏鄉親,我曉得根底,老實人,哪能通匪呀?”獨鬆劃亮洋火,給書辦點燃煙,說:“您老該記得吧?前些日子,我領他到聯保處領勘驗證書,是您發的。他到曹家嘴領證,共軍打來了,國軍撤離,陰差陽錯,領了這個紅證。過些日子,再到國民政府補個證,您看好不好?”“苕果子”訓斥善明,“你這個保長怎麽當的?不行,就算不是通匪,也是私墾土地,種黑田。人要帶走!”姑奶奶聽到動靜,出來把風亭摟在懷裏,直陪笑臉,說:“您哪莫嚇我娃兒,我跟您陪不是”。“苕果子”臉色緩過來,保丁放下槍,善明從裏屋出來,往書辦懷裏塞了些麽東西。“苕果子”說,“要想不抓人,私開的田歸公,你們選哪樣?”善明獨鬆與風亭,你看我,我看他,急得說不出話來。姑奶奶搶先說,“隻要我娃安逸,田不田,以後再說”。

第二天,菱角田邊,插上一塊木板,板上用紅油漆寫著“政府公田”。風亭隔幾天都要去看看這塊本來就是他的田,怎麽說變就變,變成了政府的公田?他盯住看,看那木板,好像一根插入他心窩的釘子,油漆寫的字,竟是他心裏滴答出來的鮮血,一陣陣絞痛,差點兒使他暈倒在田邊。他找到為香叔,問:“哪裏能說理,我要去找長子區長,他說過這紅本本管用的”。為香說,“長子區長早就撤走了,現在天下是國民黨的天下,窮人沒地方說理,你就忍了吧”。風亭想忍卻血往上湧氣往上衝,忍不下去。他三更鳧水渡過剛剛融冰的中府河,踏過農田冰水,徑直跑到曹家嘴區公所,沒見到長子區長,隻看到穿黃軍裝戴大蓋帽的兵在院門前晃**,沒等他露麵,幾聲吆喝,一陣拉槍栓聲響,嚇得他連夜往回跑。他纏住為香,一定要想個法子出這口氣。兩人商量,等聯保處“苕果子”路過竇曾台到李家灣收稅時,在白牯牛潭的樹林裏,找個機會,用磚頭砸他,把他掀到潭水裏。

沒等到他倆砸“苕果子”,聯保處的人找上門來了。

這天是臘月二十三。自從白牯牛沉潭後,竇曾兩家不再同一天過小年,曾家過二十三,竇家過二十四。窮人家過大年都將就,過小年更不在乎。日頭偏西,白大姑和玉珍把僅有的幾升糯米煮熟,放在小木盆裏用棒槌杵,準備做幾塊糍粑讓娃兒們嚐個鮮。風亭不死心丟了菱角田,把籌集來的苞穀種子用布袋裝好,掛到屋樑上通風,防避開春受潮發芽,還想著找機會再種進去。他人還站在梯子上,兩個保丁送來一張布告,說:“徐蚌會戰開打了,黨國到了非常時期,過去一甲一丁改了。如今是十六歲以上,每戶三丁抽二,兩丁抽一,交壯丁稅不管用,硬是要人從軍。你們家老大老二都過十六了,挑選一個,明早到謝仁口聯保處報到,自帶一天幹糧。要是敢逃丁抗丁,抓住了吃槍子”。白大姑拉住保丁說好話,說:“老二早已過繼給謝仁口剃頭鋪的劉老三,還有兩個小娃沒成年,隻指望老大撐門麵,抓了他,全家就塌了天,沒法活了”。那兩保丁說,有人檢舉,你家老二過繼是假的,劉老三有個小兒子。白大姑連聲叫屈,說:“哪個砍腦殼的害我們,我家老二先過繼,劉老三後生兒子的呀。再說我家老大發絆子(方言:腿腳靜脈炎),粗大腿呀”。她擼起梯子上風亭的褲腿,青筋暴露在腫脹的兩腿間,說:“您看看,這哪能跑路,哪能打仗喲”。那兩保丁說,隻管傳話,別的不管,明兒你們到聯保處論理去。

禍事一個接一個來了。竇為新沒了主意,悶頭呼土煙。風亭把梯子送進後屋,回身接過玉珍手裏棒槌,用力杵著糯米粑,說:“我去當兵吧!雨亭小,翻過年要過喜事。我去混幾天再跑回來”。玉珍一聽這話,跑回房間嗚嗚哭,隨後,金舫也哭起來。十來歲的陽亭抱住風亭腿,說:“哥不走”。一歲多的月亭,撇捺小腿,拉著他媽衣角跟著哭。為新煩,吼兩聲,“哭哭,還沒死人呢,哭喪啊?”白大姑奪過風亭手裏棒槌,一隻小腳跺兩下,說:“你這個沒良心的娃,舍得你爹娘,也不該舍得你媳婦和你娃呀!當兵就是進虎口,有得去沒得回!你想都別想!”說完,到姑奶奶家去,想找善明討個主意。

曾家過小年,飽暖人家放了鞭炮,斷斷續續傳來送灶王爺上天的敲鏡聲。白大姑回到家,天已麻麻黑。竇厚清房頭的為香,還有為鬥為聖等人,聞訊趕來,男將(方言:成年男子)陪為新呼土煙,女將隨玉珍哭泣。白大姑說,天底下沒得位置討公道了!一個字,我娃兒不能當兵。先躲躲再說。活人還能叫尿憋倒啊!眾人應諾,是的是的,各自散了。白大姑吩咐玉珍煮幾個雞蛋,收拾衣物,用包袱包好。把風亭叫到跟前,說明兒麻亮就走,先到曹家嘴,給玉珍娘屋把個信,再順便跟徐先生說一聲,免得他們記著。隨後徑直到竇家溝,求他們幫你躲躲風頭。家裏的事,你別惦記。先回屋睡個一時半時,天快亮再起身。風亭自小聽他娘的話,答應說,曉得,轉身回自己房間。為新叫住他,說你出去躲些時候可得,就是不能到曹家嘴見徐瞎子,他一身子邪氣,幫不了你。風亭沒有吱聲,回房間安撫玉珍,說著說著有些倦了,剛想合上眼,“砰砰”,有人敲窗戶。風亭披衣起身問:“哪個?”窗外有人說,“大哥,我是獨梅,聯保處抓丁的人快來了,不要等天亮,趕緊跑!”說完就走了。白大姑本來就沒睡,聽得明白,悄聲喊,“快起來,不要點燈,從後門走!”這時,村裏的狗一陣比一陣叫得緊,風亭被玉珍一頭從後門頂出去,在潭邊苦揀樹下喘息了一會,槍聲哭聲嚷叫聲響成片,有槍子打到楝樹上。他一口氣跑出好幾裏路,才放慢腳步喘粗氣。

跑到曹家嘴,繞過街道,本想進街尾徐家灣,跟玉珍爺娘和徐先生報個信,卻聽到村裏也有槍聲和哭喊聲,備不住也是抓壯丁,他不敢進村,直奔竇家溝。

趙家堂屋的汽燈加了兩次油,打了兩次汽,扶民和風亭談興仍不減。東家說這太費油費錢,換成了煤油罩子燈。扶民趴在燈下,靜靜地聽風亭嗑嗑巴巴的講述,偶爾插話問兩句,還時不時掏出小本子,寫些麽東西。

風亭講到這裏,頓住不往下說。

“你跑出來了,家裏怎麽了結了?”扶民問。

“徐先生帶信來,說我娘認準我被保丁打死在潭子裏,她和為香叔一幫鄉親,到謝仁口哭鬧,要他們賠兒子。善明大爹和幾個鄉紳出麵說情。聯保處怕把事鬧大,就不再追逃丁抗丁的事。我兄弟雨亭躲在劉老三剃頭鋪,倒也安穩。”

“活人當死人囉!”扶民歎息。

“二少爺,哦,又忘了,老庚哥同誌,您說,我那個菱角田還能不能要回來?”

“要是不打倒國民黨,那就要不回來囉!”

“為麽子?”

“因為國民黨是富貴人家的黨,是壞人的黨。他們手裏有槍,專門欺負窮人。現在好了,解放了,國民黨垮台了,他們的槍杆子被我們收繳了,再也不敢欺負窮苦人了。解放,就是窮苦人翻身,坐天下了。你的菱角田肯定還給你。”

“真的呀?”風亭歡喜得像喝了碗紅糖水。“您說,那以後還有沒得抓壯丁?”

“去年跟你說過,共產黨是窮人的黨,共產黨掌天下,隻為窮苦人辦事,再也不會抓窮人的壯丁。你也不會再到冰水裏泡腿了,永遠不會跑出門躲壯丁囉!”

“那我跟共產黨走。您是共產黨,我聽您的。那個長子區長,肯定也是共產黨。今後要是碰到了別的共產黨,我也聽。”

“你這兄弟一點就破呀!你們家鄉很快就要解放了,你這幾天收拾一下,快點回家,迎接解放。要積極參加清匪反霸,鬥地主,還要積極參加土改。我叫人把你的工錢算好,不要帶國民黨的銀圓券,很快它就不頂用了。”

“您說的,我懂了,就是土改不懂。麽事叫土改?”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不,我這麽時候就想曉得。我認字了,您寫給我看。”

扶民知道又拗不過他,掏出一支圓珠筆,在小本子上寫下“土地改革”四個字。

“前兩個字我認得,小少爺教我的。後兩個不認得,是麽意思?”

“土、地、改、革,”扶民一字一頓地教他。“就是說,把地主富農惡霸強占的土地沒收,分給沒有地的農民,這就是土改。共產黨的政策是,依靠貧農,團結中農,鬥倒地主富農。”

“我算麽子農?”

“應該算是貧農吧!”

“這麽說,我就是共產黨要依靠的囉!”

風亭心裏快活,不再多說,轉眼看到扶民寫字的這支筆,沒有墨水,看不到筆尖,筆頂紅頭往下一按,底下出來一個小園砣砣,就能寫字,好生奇怪,拿在手裏左看右看不明白。

“這叫圓珠筆,送給你,快點學會寫字,以後用這筆給我寫信。”

“我娘從小教我,不要別人的東西。我不要。”

“就算老庚哥哥交給你辦件事,寫字,辦好了,再還我。”

風亭拿著圓珠筆,出了院門,朝院後自己住的工棚走去。湖岸蘆葦叢抽出的一片新芽,挑出東方一輪血紅的朝陽。遠處,霞光在天際勾畫出水邊人家的剪影。近處,陽光給岸邊草木鑲上一道金邊,不時有野鳥從林間呼嘯而出,披著金光,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