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苦楝樹(一九四九) 一、分家

竇為新第一次看到兒媳婦徐玉珍給孫娃子喂奶,差一點暈過去了。

去年秋的一天早晨,飄了一夜的細雨,還在微風中繼續飄著。玉珍早早起床,把歲把大的兒子放到堂屋邊的站筒裏,遞給他一塊苕果子(方言:沙炒地瓜片),說:“乖乖,金舫乖乖!自個玩吧!娘要織布了”。金舫一手搭在站筒邊緣,一手把苕果子放在嘴裏啃,口水流著,小腳在筒裏蹦著。玉珍坐上土織布機,左一腳右一腳踩上踩下,篦紗檔穿製好的上下兩排經線撐開一條三角縫,玉珍把帶著緯線的梭子,左手從縫中投過去,右手接過來,撞板“哐”的一聲壓緊,隨著兩手靈巧地擺動,梭子像一道閃電來回飛舞,伴隨“唰唰一哐”的節奏,布筒上一點一點滾上成品布。

小金舫看著娘在機上手舞足蹈,聽著美妙的織布聲,也在站筒裏投手頓足。一不小心,苕果子掉到地上,他“媽媽一媽媽一”地叫了幾聲,沒見到響應,便“嗚哇——嗚哇——”大哭起來。這一哭沒完沒了,越哭越凶,把屋梁上空**的燕子窩邊碎泥也震下來了。

最先作出反應的是竇為新的二兒子雨亭。他在謝仁口劉老三剃頭鋪當學徒,快出徒了,新婚剛過,每天晚上都要回家的。見今天是個下雨天,懶得起床,正和新媳婦在熱被窩裏溫存。聽到哭聲,他從被窩探出頭,衝著門外嘟嚷:“哭——哭,一大早就哭!嚎喪啊!”聲音不大,玉珍還是聽到了。她趕忙從織布機上下來,把娃兒抱在懷裏,撿起地上的苕果子,塞到娃兒嘴裏。娃兒還是哭。

竇為新的兩個兄弟早已分家,在相鄰的一塊台地上蓋房另住,厚元兩老過世後,這間老屋留給了他。十多年的光景,他把舊房改建成了現今蠻像樣的大瓦屋。西邊一前一後兩廂房,前間是雨亭兩口子的新婚房,老兩口住後間。東邊一前一後兩耳房,風亭一家住前房,十三四歲的陽亭住後房。在東耳房前麵、大門左邊加了一間廚房,裏麵另開一門與堂屋相通。

正在廚房忙活早餐的白大姑,端著一盆菜粥走進堂屋,放到方桌上,敲敲雨亭的房門,說:“哪個娃兒生下來不哭?他哭他的,關你麽事?你大哥出門躲壯丁,幾個月沒得音信,你嫂子容易嗎?該起來了!陽亭披著蓑衣出去撿糞,早回來了,你還在睡。桃英!你先起來,跟你嫂子學學織布”。說完,走到玉珍跟前,輕聲說:“這娃兒哪都好,就是喜歡哭。你給他喂喂奶呀!”邊說邊走,又到廚房忙活去了。

玉珍穿一件右開襟的英布短衫,見左右無他人,便把上麵兩顆布扣解開,右手托著娃兒,左手掏出顫顫巍巍的右**,夾住粉紅色**,塞進娃兒嘴裏。娃兒抽泣了幾下,“叭哧叭哧”地吃起來,哭聲便沒了。

不知什麽時候,竇為新站到玉珍身後,探頭看到了一團白光。他的胸腔裏像在拉風箱,“呼呼”直響,他使勁往喉嚨裏咽口水,總是咽不完,還是有一些流到嘴邊。

玉珍全然不知身後有人,聚精會神地做著她熟透了的一套動作。她輕輕地晃動上身,摸蹭著娃兒開襠褲露出的小屁股,嘴裏喃喃細語:“乖乖娃,吃奶奶!吃了奶奶快長大,長大娶個媳婦娃,娶了媳婦生個娃,生個娃兒吃奶奶!”像是唱,像是哼,幾遍之後,倒過手來,把衣裳的下擺擼上來,露出另一隻奶,娃兒用嘴找到**,吮兩口,吐出來,仰臉看看娘,閉上眼睛再吃。白大姑提著一瓦罐開水,懷裏抱著一摞碗筷,走出廚房。她自小裹腳,像木頭樁子似的小腳,把門檻踢得“咣當”響,一聲喊道:“過早囉!”玉珍慌忙把**從娃兒嘴裏拔出來,放下衣襟,扣好扣子,向下撣撣弄皺了的衣裳。那奶瞬間藏到衣裳後麵,卻仍傲然地挺著,滲出的奶水在胸前衣裳上畫出醒目的兩個圓圈。

當天夜裏,竇為新躺在**一直沒合眼,隻要閉上眼睛,眼前就是一對白花花的大奶。他對女人奶子的喜愛幾乎顛狂,他覺得女人和男人沒得麽子不同,耳鼻眉眼那是差不多的,真正不同的就是這對奶子,它能在他腦子裏不斷變幻花樣,勾引他東想西想,讓他心底癢癢的。當年和白大姑新婚之夜後的好幾天,他連她長的麽樣都不清楚,但那對奶子他是丁點不忘的。想到這裏,他先是抱開兩歲多的小兒子月亭,把白大姑拉到身邊,就手摸到那團粗布袋子似的奶子,掂一掂,竟攤在手裏。生養了四兒兩女的白大姑,早已失去了當年的風韻。他沮喪了,推開白大姑,爬到床的另一頭躺下。剛眨巴眼,那對白花花的大奶就蹦到眼前。

這簡直是個神仙寶貝!白得耀眼,嫩得像煮熟了的雞蛋清,那麽滾圓,那麽挺拔!挺出來的那顆紅**,像剛摘下來的紅棗棗,鮮得滴水。更讓他難以相信的是,這棗棗的四周,竟像是畫上去的紅暈,就是熟透了的大紅桃,也比不上它紮眼睛。

他充分發揮一個水鄉農民的想象力,在腦海裏描繪著讓他喪魂落魄的美景:白饅頭,瓷壇子,玉蘭花,藕股頭,蓮蓬頭……越想越覺得口裏發幹。還不知它有多熱,有多滑,有多軟呢?他打定主意,再找個機會仔細看看,親手摸摸,哪怕隻摸一下,死了也值。

一連好幾天,他沒有找到機會。白大姑好像暗中盯住他,每當他有空子下手的時候,白大姑就出現了。這天機會來了,玉珍從地裏撿棉花回來,上身的衣裳濕透了,燒了一鍋水,端到自己屋裏,插上門,脫光了衣裳,用布巾蘸水擦身子。正好白大姑到白牯牛潭對麵的曾姑奶奶家去了。他躡手躡腳推開東耳房後屋門,扒到間壁縫裏,眯起一隻眼往裏看。這次看了個透亮,正側遠近各不同,白色桃色棗色都明晃晃的。忽然,他聽到後邊有動靜,回頭一看,陽亭從**撐起上身,正揉了眼睛,望著他。他幾步跨過去,把他按倒,輕輕說:“你狗日的不去撿棉花,倒在屋裏睏屍!你要出去嚼蛆,老子撕了你的嘴!”

竇為新過足了眼癮,但還不甘心,他鐵了心,一定要摸一下。還特別叮囑自己,隻是摸一下,決不幹別的事。沒過多長時間,玉珍在她房裏坐在床邊喂奶,房門開著。他見四下無人,溜進去,搭訕幾句閑話,伸出手,說:“不敷你,就摸一下”。玉珍見公公進門,早已裹緊衣裳,一時不知說麽事好,抱起娃兒跑了。這樣的事,經曆了好幾回,公公的膽子好像越來越大,纏得她偷偷哭了好幾次,她想了又想,終於下個決心。那天晚飯後,公公又嘻皮笑臉地走近她,沒等他開口,玉珍低聲說:“雞叫頭遍,您來吧。”

竇為新這天晚上顯得特別興奮,以往從不幹的活,都攬過來自己做。喚雞回籠,喂豬食,連飯後洗鍋刷碗,他也搶著忙活。一家人瞪著眼、張著嘴看著他,真不知他哪根神經搭錯了。

頭遍雞終於叫了。竇為新輕手輕腳起床,像一團黑影飄到玉珍房前,四周黑咕隆咚,他伸手一摸,兩扇房門中間有條縫,心中竊喜,輕輕推開門,一腳跨過高高的門檻。“撲”地一聲輕,“蹦”地一聲重,一盆灶灰劈頭蓋臉澆下來,幾乎同時,他踩到竹耙子的耙齒上,耙杆直楞楞地砸在腦門上。

“麽子搞的?玉珍哪!出麽事了!”白大姑被響聲驚醒,感覺聲響從玉珍那裏傳來,慌忙問道。

“沒得事!老黃狗跑進來了。”那邊傳來玉珍的聲音。

後半夜,竇為新再也沒入睡。他翻來覆去地想,撞你娘的鬼,屋梁上掛塊肉,老子真像這條老黃狗看得見,摸不到。他冒出一個想法:分家。叫你一個婆娘帶個娃兒過,看你怎麽熬日子,熬不過來的時候,老子不求你,你也得求老子摸兩下。

“又是菜粥,天天喝!你想喝死老子?”為新用筷子敲著粥碗,一坐上桌就嘟囔。

“這年頭有碗粥喝,就算燒高香了。”白大姑端上一缽米糠團子,又遞過來一罐腐豆腐,一碗渣糊椒,“愛吃不吃!”

“我做那麽多木工瓦工活,不是賺了好幾鬥米麽?哪去了?再說,你爹娘也常送錢來,你不會買呀?”

“你也不怕丟醜!這些年老是過兵,跑兵荒都跑不及,哪有人起屋蓋瓦的?哪來的木工瓦工活做?原來那些米早吃完!我娘屋那幾個鋪子開兩天歇三天,沒得錢賺。鬼日的物價蹦著漲,哪買得起?還是靠玉珍織土布換點米,才這麽熬過來喲!”

低頭喝粥的雨亭詭譎一笑:“那米隻怕是夜裏煨飯給人吃了吧?”

“吃就吃唄,何必偷著吃?”桃英在一旁附和。

“老子刷你兩個混賬東西!”桃英是白大姑兄弟的女娃,跟雨亭是姑表親,婆婆開罵沒得顧忌。她朝他倆揮揮筷子:說:“你嫂子日裏夜裏織,手腳都是腫的,還要插空忙那幾畝田裏活。你哥哥走了一年多,你聽她喊過苦麽?她歲巴的娃兒要吃奶,月亭插空也來拱兩口,她那身子哪能挨得住?吃點白米飯怎麽樣?還不該呀?你倒好,三年學徒下來,沒幫家裏丁點忙,還花了好幾塊光洋。出了徒,還要花錢替你買推子剪子挑子。你麽時候能養家?桃英你別跟著鬧哄!你還以為在娘屋裏當小姐?從今日起,跟你大嫂學農活,先得把紡紗織布學會。”白大姑一口氣把悶在心裏的話全倒出來。

“咕哇咕哇!”金舫醒了。這娃兒睜開眼就是哭。玉珍放下筷碗往屋裏跑,邊跑邊說:“別哭別哭!娘來喂奶奶!”

正在喝米湯的月亭,拉拉白大姑的手,說:“娘!我也要吃奶奶!”玉珍在屋裏喊:“來吧!”月亭兩隻小手左右晃著朝屋裏跑去。

為新一聽說“喂奶奶”,頭皮發緊,放下筷,抓個米糠團子,往外走。

“你到哪裏去?”白大姑叫住他。“玉珍沒得紗織布了,你幫我把紡好的線軤好,漿出來。”

“沒得空。我給老三改灶去!”

為新前腳走,陽亭後腳進,手裏提一串活蹦亂跳的鱔魚。“娘,喏!還是?的。您做給大嫂吃吧,吃了好喂奶!”早起撿糞是陽亭每天做的第一件事,今兒起的早,撿得快,滿滿一箢箕糞倒茅坑後,特地跑到河堤下池塘邊,用他自製的鐵絲鉤釣鱔魚。這是他的的拿手戲,每次都不會空手的。

“憨娃兒啊,鱔魚不能催奶的喲!”白大姑撫摸著三兒子紅紅的小麻臉,心疼地說。陽亭小時出天花見了光,臉上落下殘疾,一喜一怒,那臉總是要紅的。白大姑遞給他一個米糠團子,要他到河邊搬漁網的曾老爹那兒用鱔魚換鯽魚回來。

陽亭換回兩大兩小四條鯽魚,白大姑把一大一小放進水桶養著,另兩條去鱗、剖肚、挖腮,又切出一堆蘿卜片,放進瓦罐煨上。邊忙活邊吩咐說,“為聖三爹剛從北邊回來,說曹家嘴又打仗了,怕是又要過兵,今兒個都別出門。玉珍帶桃英在家軤紗,雨亭到後頭田裏砍青豌豆,背回來剝了米,和到米糠裏煮粥,總吃米糠團子,又要屙不出屎來”。

雨亭說,“剛下雨,豌豆田哪進得去?”他要留家跟桃英軤紗。

玉珍早已把金舫和月亭裹進搖籃,輕輕搖睡了,這時打岔說,“我去我去”。

白大姑又搖頭又歎氣,說:“外麵不太平,我陪你去”。

玉珍說,“您小腳不方便,我自個早去早回”。

白大姑不聽,婆媳倆出門。陽亭跟上來,說:“我也去,順便到地頭蓋邊挖些野菜”。

娘仨把背回來的豌豆杆丟到堂屋空地上。白大姑招呼雨亭夫婦剝豌豆米,沒見到人,轉眼看到方桌上紙糊盆裏的棉紗球沒軤出幾個,憋著怨氣,朝雨亭屋裏問道:“再懶也沒見這麽懶旳,就這麽幾個紗球,小半天軤不出來,你倆搞麽事去了?”

雨亭慢呑呑從屋裏出來,把軤紗耙子往桌上一丟,白眼嚷道:“莫老拿我倆個出氣!”

白大姑氣沒打一處出,連跺小腳,正要發作,玉珍和陽亭在廚房摘完野菜,忙出來勸說:“我來軤紗,我來!”她拿過軤紗靶子,左手捋線,右手腕子像玩花棍似的舞動耙子,轉眼間,一球球棉線順順當當軤到耙子上,隻等用米湯漿過,就可上機織布了。

雨亭兩口悶頭憋氣剝豌豆米,沒再找岔。白大姑氣消了許多,看天色還早,說:“中午隨便填填肚子,雨亭到謝仁口走一擺,家裏就剩下那袋籽棉了,背到軋花鋪軋出來,就近去彈花鋪彈好。軋出的棉籽,送到榨房換棉油,再用些棉油換點鹽。一家人的吃穿,就靠這袋棉花,不能出漏子。辦好之後,去郵電所看看,你大哥有沒得信來,一年多了,也不曉得麽樣。”還特別叮囑,“看到當兵的躲遠點,千萬別惹事”。雨亭蠻不情願地說,“總是拿我打粗!不吃了,這就走”。

魚香味悠然從廚房飄出來。白大姑打開瓦罐,連湯帶水倒進瓦缽,那條小魚隻剩魚頭,翻出白眼。撥開蘿卜片,可憐的大魚,光溜溜的骨刺連著頭尾。白大姑心裏窩火,七竅生煙,連聲逼問桃英。桃英躲回自己房間,閂上門,就是不出聲。玉珍好言勸婆婆,熬了湯的魚肉就是渣子,沒得味道的,有湯就好。故作樣子喝了幾口,連連叫好。

竇為新算得上竇曾台方園幾十裏有名的手藝人。他信奉“有一藝,不買地;有一技,不愁吃。”街上鄉下常見的手藝,木瓦鐵篾,他都能說得上話,搭得上手,出得了活。這般般技藝,他沒從過師學過徒,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全是瞟學來的。不過,他哪一門也不精通,做木工,上不了房;當瓦匠,砌不了牆;做篾匠,編不了筐;當鐵匠,隻能蹲在地上拉風廂。但是,打床、改灶、壘豬圈、修理竹籃子這類活兒,他還是手拿把掐的。今天早上,他來幫老三為聖家改灶。為聖的大兒子準備過喜事,要把單灶改成雙灶。他叫來老二為鬥當幫手,三弟兄說笑間,活幹完了。中午,三人蹲在地上喝碗苞穀糊糊,便圍坐在灶門口扯白話。

“紅軍這次打得好凶啊,從通海口到曹家嘴,追著國民黨屁股打,槍子子像蝗蟲滿天飛,嚇死人!”為聖說起來,身上還在打寒戰。他有手絕活,拍漁鼓筒子討飯。每逢災荒年,出走幾十裏外,走鄉串戶,一手拍漁鼓,一手敲蓮花落,看屋看人現編四言八句,邊唱邊說,總能討些吃的回來。前幾天,他剛過曹家嘴往北走,才討得幾小把苞穀,前頭打起來了,他連滾帶爬跑回家。

“聽說曹家嘴已經解放了,這次是不是真的變天啦?國民黨就這麽垮了?解放是麽回事?”為鬥問。

“白大姑娘屋人帶信來,說曹家嘴解放了,富人躲的躲跑的跑,窮人在街上遊行。這就是解放吧!”為新回答。

“大哥,要是這樣,不會再抓壯丁吧?早點把風亭娃找回來唄!國民黨真要垮了,風亭那三畝五分菱角田,說不定還要得回來。”為聖說。

“這娃子命苦,也算命大,幸虧那幾槍打到楝樹上,還多虧白大姑裝得像,保住了娃的命。是該把娃兒找回來喲!”為鬥咐和。

“這壞東西,菜刀劈竹片不上路,就喜歡聽那徐瞎子的,不學手藝,偏要種田,搞得有家不得回喲!那菱角田也難說,還不曉得新來的政府麽子樣呢!”

扯上徐瞎子,兩兄弟不插嘴了。不曉得麽時候陽亭進來了,站在為新背後直扯衣裳,麻臉漲得通紅。為新問麽事。陽亭說,“吵架了,好狠囉!快回去趕交(方言:調解)!”

為新扯著陽亭一溜小跑,回家一看,白大姑扒在方桌邊捂頭生悶氣,玉珍倚在她身邊低聲勸說。雨亭房門緊閉,沒見人。看到為新進門,白大姑抬起頭,邊罵邊訴:“你怎麽教養了這麽個東西?陽亭好不容易弄幾條魚回來,給他嫂子催奶的,叫這兩個不要臉的偷吃了。這倒不算,叫他到謝仁口彈棉花,他倒好,把籽棉賣,換回來兩筒洋餅幹,要他媳婦開洋葷。看他哥哥有沒得信,他連郵電所的門都沒進。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沒得棉紗,布織不成噠了!用麽子換鹽換米?一點油鹽都沒得了,怎麽過日子?等死吧!天作孽喲,養這麽個東西!”

為新平日裏不管家事,聽說要斷糧斷餐,心裏有些發急,朝雨亭房門厲聲喊道:“雨亭,跟老子出來,你混賬東西搞的麽候?”

“出來就出來!”雨亭打開門,披著棉祆。“過不好日子,莫拿我撒氣!興你們喝魚湯,就不興桃英吃丁點?她過門才幾天,瘦了一大圈,怎麽吃得這鄉下苦?嚼幾塊餅幹,就塌天了?”

“你狗東西敢強嘴!”為新扭身操起地上的掃帚,高高舉起來。

要是以往,雨亭早轉身逃了,這回他卻擰脖子瞪眼往前站。“打吧!我也不想在這屋裏過了!都是媳婦,為麽事兩樣心?桃英過門,十八抬陪嫁進的屋,總比一擔籮筐,從船上挑來的強吧!過不好,分家!分家!”

為新聽說“分家”,像觸了電,埋在心底的那個念頭迸出來,舉起的掃帚耷拉在手上,喃喃說道:“分家?你要分家?好啊,分了算了!”

桃英娘屋是曹家嘴街上商戶人家,十八抬嫁妝隨花轎吹吹打打送來的。玉珍娘屋跟徐先生同村,在鄰近曹家嘴的鄉下,家境貧寒,出嫁時雇條小船,沿中府河劃過來,兩籮筐的陪嫁挑進門。原來雨亭是嫌棄嫂子娘家窮,怕混在一起過日子占他便宜。白大姑這時聽出了雨亭話裏的糞渣子,直在心裏罵這個沒心肝的二兒子。當年風亭三歲時說的娃兒親,就是現在的這個桃英。雨亭自小一頭瘌痢,十來歲沒人提親。男娃過了這個年齡,沒人上門提親,丟醜不說,一生都要打光棍。風亭求姥爺告舅娘,找千個萬個由頭,把桃英這樁婚事退了。白家為了麵子,隻得把桃英許配給雨亭。如今雨亭不思報恩,反倒鬧起分家來了,真是良心叫狗啃了。

白大姑隻顧怨恨雨亭,沒多想為新態度有變,她把雨亭拉到跟前,一板一眼地說:“我跟你說清楚,沒有你哥,哪有你今兒!再提分家的事,老子扯了你的嘴!”回頭對楞在一旁的為新說道:“你真的不曉事呀?媳婦剛過門就鬧分家,十裏八鄉的人,不笑死啊?再說,老大走了一年多,沒得音信,分了家,她娘倆怎麽過?要分,也得老大回來!你莫在這瞎攪和!”

一連幾天,沒人敢提分家的事。雨亭兩口子賭氣到峰口娘家回門,臨走沒忘擰走那兩筒洋餅幹。玉珍和公婆改每日三餐為兩餐,餐餐野菜煮青豌豆,連米糠也沒得了。不時有槍聲響起,散兵遊勇到處竄。一家人大門緊閉,驚嚇中倒是忘了饑餓。後來傳說謝仁口解放了,村子裏漸漸平靜下來。

這天風和日暖,玉珍正在織布,門外傳來小釘鑼“叮當——叮當——”的聲音,伴隨著娃兒們追逐嬉鬧:“哦哦徐瞎子,說八子;哦哦徐瞎子,取名字;哦哦徐瞎子,賣卡子;哦哦徐瞎子,吹哨子!”好長時間沒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玉珍知道徐先生終於來了。

徐先生是玉珍娘家同姓叔子,遠近聞名的算命先生。他通常右手持竹竿,左手敲釘鑼,肩披布口袋,從曹家嘴出門,到謝仁口打轉身返回,一路走鄉串戶算命,順便賣些鄉下人急需的針線紐扣、糖果洋火、頭繩發卡一類的日用品。他算命好準好準,卜凶問吉,沒得不靈驗的。沿路人家婚喪嫁娶日期時辰,大多聽他的,娃兒們的學名,十之八九是他取的。他會口技,畜禽蟲鳥聲,叫得一個模樣。仿他人說笑,就像同一個人。嘴裏隨便含片樹葉野草,能吹出好多歌子。他人緣好,曹家嘴一帶誰要是誇獎一個人,總是說跟徐先生差不多。

玉珍停下手裏的活,問白大姑:“奶奶,我去接徐先生,好不好?”有了娃兒,她稱呼婆婆就隨娃兒叫。

白大姑左右看看,不知道為新在不在家,說徐先生怕是在二爺爺家給孫娃子算八子,你織你的布,我煮幾個雞蛋,正好去看月子。

徐先生在竇為鬥家喝了碗土茶,聽二奶奶報了孫娃出生時辰,掐指算算,為孫娃子取了名,行了運。說完,門外湧進來一群左鄰右舍的男女老少,問世道,問年成,抽彩頭,看麵相,買東西,鬧騰得不可開交。為鬥見白大姑站在後麵,插不上話,連忙轟走眾人。

屋裏隻剩下兩人的時候,白大姑把幾個熟雞蛋裝進徐先生布袋,叮囑他路上吃,然後問有沒得風亭的消息。徐先生說,“有人從竇家溝老家帶信來,說他在一個趙姓財主家當長工,蠻好的,那邊早就解放了,隻怕最近就可以回來了”。

白大姑心裏石頭落了地,臉色明朗起來。

徐先生說,“看你氣色蠻好,沒得麽煩心事吧?”

白大姑嫣然一笑,說:“你個瞎子,怎麽看得到氣色呢?”

徐先生跟著笑,說:“眼睛看不到,就摸摸手相吧!”抓住白大姑的手,輕輕撫摸。

白大姑臉上泛出紅潤,任他摸著,說:“看不到臉色,哪能看到手相!”接著把為新明裏暗裏糾纏玉珍的事說了一遍,問徐先生,“你看怎麽搞呢?分不分家呢?”

徐先生說,“看樣子啊,他是要折磨玉珍,逼迫分家,是遲早的事,還不如分了算。住在一起,早晚要惹出事來”。

兩人輕言漫語地說著,像林間小渠裏的水歡快地流淌,沒有盡頭。玉珍闖進來,說:“爹回來了”。

白大姑叮嚀徐先生天不早了,快一點回,便和玉珍往家走。路上,白大姑把徐先生的話告訴玉珍,說:“分就分吧,你要挺得住,風亭回來就好了。分家了,我跟著你過。”

分家是水鄉人家大事。看黃曆,選吉日,稟族人,告鄰居,舉行分家儀式。參加儀式的,除全體家人外,爹親娘親必須悉數到場。爹親有叔,娘親有舅。由於雨亭是姑表親,曹家嘴的舅舅為避嫌托故不來。為鬥為聖兩個叔叔躲不掉,隻得硬著頭皮到場。雨亭夫妻提早幾天回來,等著自立門戶過日子。

竇家堂屋靠裏牆正中的神櫃上方,豎貼著一條褪色的紅紙,上麵書寫著“天地國親師”五個大字,兩側各一條幅,分別書寫著“忠厚為先”“世守祖德”,既為家訓,又是竇氏八代輩序。兩塊祖先牌位,“祖考竇公忠賢妣陳夫人之位”“顯考竇公厚元妣宋夫人之位”,陳列在櫃頂。一個香缽置於前,另一個用來敲擊的神鑒置於旁。椻前方桌,上首竇為新獨坐,為鬥為聖分坐兩側,下首雨亭陽亭兄弟同坐。白大姑牽著月亭,玉珍抱著金舫,相依坐在一旁矮凳子上。桃英本來也靠坐在那,臨到敬神時,她挪凳子坐到雨亭後身。

眾人就座,為鬥叫聲大哥,說:“真分哪?等風亭回來再分唄!”為新擺擺手,吩咐雨亭說,“你大哥不在,你來敬神”。雨亭離座,點燃三炷香,插在香缽,用小木棒敲擊神鑒。“當當當——”三聲響,青煙嫋嫋,氣氛一下子變得肅穆神秘。眾人起立,就地向祖宗三鞠躬。為新待他人入座後,自立稟告:“列祖列宗在上,竇氏大房人丁興旺,二子均已迎娶,願自立門戶,人神共鑒,再無反悔。”然後問道:“你們看,怎麽個分法?”坐下喝土茶,再無它話。

“娘屋帶來的,各歸各。”雨亭先開口。

“那是。”為新應答一句,看再沒人說話,便朝白大姑努嘴:“你把家當算算,看有麽東西好分。”

幾多酸楚,幾多傷痛,幾多委屈,在白大姑內心深藏,被竇為新這一問攪動出來,她真想大哭一場,淚在眼裏轉了幾圈,還是堵回去了。十七年前,父母把她逼上花轎,嫁給竇為新這個當年她家篾匠鋪的小雜工。這個人一生厭惡務農,靠剽學的幾點手藝,常年在外混飯吃,哪能攢下麽子家當。得虧風亭娃兒十三歲給人打短工,婚後媳婦紡紗織布,自己養雞喂豬,娘屋的時不時接濟一些,娘仨省吃儉用,才把日子撐到現在。要說如今家當,風亭新開墾三畝五分菱角田,叫狗日的政府沒收走,沒得指望。這些年連買帶換水旱各半四畝田,遇災無收,有災無災都得交稅,這幾畝田也就算不上麽子家當了。算得上的就數這間祖傳下來的四梁八柱大瓦屋。剩下的,不值一提,犁耙滾耖這類大型農具一個都沒有,鍬鋤鐮擔剛就手用。一大一小兩頭豬,雞鴨幾隻擠在一個籠子裏,論“匹”數的牛馬騾驢一匹都沒得。鍋碗瓢盆,外來一人便不夠用,出門借。衣褲鞋襪,老大穿小了老二接,父子共用,婆媳換穿,沒得一件撐得住頭臉。

白大姑三言兩語把這些家當抖摟完,接著說:“生了兩個姑娘娃沒活下來,現在四個兒子一人一份,均著分。屋先不拆,各住各的房。一人一畝田,老大老二自己種。從明兒開始,兩個大的單獨過,各吃各的。織布機就歸玉珍,別人也不會用。風亭沒回來,我先跟玉珍一起過些日子。”

“娘,我不要分家!我跟大嫂過。我會撿糞摸魚挖野菜。”平日話少的陽亭,突然開腔,麻臉漲紅。

桃英在雨亭身後扯扯衣裳,雨亭不耐煩地回頭嗔她一眼,說:“有話你就講。”桃英嗚嗚哭出聲:“我不要分家,我不會種田,不會燒火!”

雨亭說:“哭麽子!沒得麽子怕的。我先到峰口剃頭鋪幫工,你回娘屋再說。”

為新看出勢頭不妙,這麽個分法,狠不住玉珍,反倒搞得自己沒位置吃飯了,連忙打圓場:“先把老大一家分出去,其他人還在一起過吧!織布機歸玉珍用,織布換了錢,還是要分的吧。”

“不行!想都不想。”白大姑不理會。

玉珍抱著娃兒,把桃英拉到身邊,說:“二嬸娘的田,我先幫你種。織布換了錢,也一起分。燒火做飯,我先給你們做,自己再吃自己的。分家又不是散家,還是一家人的唦。”

為鬥為聖一直沒作聲,見玉珍講這番話,兩人忍不住出來勸說:“你這娃,又不是鐵打的,怎麽搞得了這多事?還是先不分,等風亭回來再說吧。”

“分!敬神告祖都搞了,哪能不分!”為新與雨亭異口同聲。

“二爺三爺,您不擔心咧,我從小苦慣了,不要緊的。織布機是奶奶娘屋送的,還是記在您名下。我想要那把竹耙子,風亭守水撈來的,不曉得行不行。”玉珍說。

為新聽到“竹耙子”,下意思摸摸額頭,悶火中燒,又發作不出來。“就這麽分了吧!”他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