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討菱角田

過了夏至,進入三伏,驕陽似火,河池如蒸,禾苗半枯。水牛躺在樹蔭下喘息,口吐白沫,任人抽打也絕不挪動腿腳。

丟娃回村,晌午剛過。他頭戴印著紅五星的草帽,上身元領汗衫,下身藍布短褲,腳踏草鞋,腰間係條刻有五角星白鐵卡子的牛皮腰帶。左手提個鼓囊囊布袋,右手拎個印有五角星的軍用挎包。晃晃****,從謝仁口過來,下河堤,進村西頭,沿竇曾台住戶人家房前樹蔭下往東走。

過往住家戶戶前後門大開,涼床、草席,門板上,男將**上身,女將搭塊毛巾,順著串堂風,正睡中午瞌睡。偶爾有老人在門前樹下乘涼,丟娃上前喊“爺爺”,叫“奶奶”,人家點個頭,送個笑,不再理他。倒是有幾個光屁股娃兒,腳前腳後跟著他跑,離遠了,齊聲喊:“外鄉人,趕趕趕!”丟娃覺得挺奇怪,路過家門沒進去,繞過大潭子,徑直朝風亭家走來。

風亭瓦屋前後門緊閉,不像有人。丟娃繞到屋後,看到小樹林邊新搭了座人字型草棚。這草棚離瓦屋十來步遠,挨著大水潭,頭朝南尾朝北,北邊剛好頂著那棵苦楝樹。南邊竹編棚門虛掩,沒看到棚內有人。丟娃來到棚後,看到苦楝樹下,羅老坎在棚外,風亭在棚內,兩人來回穿插篾片,正在紮棚壁。竇為香和陽亭赤膊光腳,腳踩和泥,灑些散碎穀草,揉成團,糊到紮好的棚壁上。

陽亭眼尖,喊聲“丟娃哥。”

風亭在棚裏問道:“誰?丟娃回來了?”連忙停下手裏的活,出門與丟娃打招呼。

“學了一個月文化,樣子也學變啦?大熱天,紮腰帶,不怕捂痱子呀?”竇為香是長輩,見麵先挖苦幾句。

“嘿嘿!沒得風亭哥那根腰帶好。”丟娃解下腰帶,摘下草帽,拿在手裏扇風。“香二爹,風亭哥,台上是不是出了麽子事?”

“先不說這個,你先告訴我們,學些麽家回來?麽時候搞土改?”風亭邊問邊叫陽亭拿瓢舀水來喝。

“叫你去學,你不去。這次學文化學政治,還真學了不少東西。”丟娃說。“辛未年洪湖鬧革命,香二爹跟著鬧過,那時候床子櫃子底下長豬毛,老人們說是個叫朱毛的人領頭鬧的。這回才曉得,哪是一個人?是兩個人。紅軍的頭,叫朱德。共產黨的頭,叫毛澤東。他們把這革命硬是鬧成了。現今全中國大多地方解放了,隻有西南邊還在打仗,說是快打完了。全解放了,就成立新中國,工人農民當家作主,再不愁吃愁穿,不受地主老財的氣。”

“你說這些,哪個不曉得?我們民兵搞集訓,早就講了。再說,想當年,就這麽搞過。”為香裝明白,打斷丟娃的話。“你莫扯這麽遠。就說現今怎麽搞吧?”

“我們這裏是新解放區。區上說,先穩定農村秩序。保甲長隻要沒得血債,還讓他們當著。特別是我們這裏紅白拉鋸的地方,兩頭應付的保甲長,不算壞人。眼下要培養農民骨幹,成立農民協會,準備土改。等工作隊進村,再登記戶口,丈田分田,劃成分,建立農村基層組織。你們聽不聽得明白?我帶回一些書,你們先看看?”

丟娃說了一堆新名詞,風亭雖然早就聽趙扶民講過,但像丟娃這樣連串起來,說得頭頭是道,自認不如,不由得抬頭盯住丟娃多看幾眼。這娃兒真有板眼,幾十天工夫,學這麽多東西。共產黨還真是有能耐,這麽快把個長工娃兒變了樣!伸手接過書,說:“我看看。”

“我認得的字,快跑光了,不看了。天氣涼快些了,我那兩畝田,要侍弄幾下,你的壁子也快糊好了。我先走了!”為香在水桶洗淨手,披上脫下的短衫,走了。

“風亭哥,台上出了麽事?怎麽娃兒們唱趕走外鄉人?”丟娃脫衫去鞋,接過竇為香幹的活,幾個人一起繼續紮壁糊泥。

風亭仍舊和羅老坎裏外配合紮竹壁,透過縫隙,把天上掛溜子、大潭子龍絞水、猴子鬧神堂講了一遍,隻是沒說他和獨梅串通搞的鬼。陽亭和羅老坎忍不住笑出聲。風亭說:“笑麽鬼,笑?想趕走外鄉人,沒有姑奶奶點頭,談都不淡!丟娃,我跟老坎叔已經搬出來另過了,這不,棚子搭好了,你要想出來,搬到我們棚子來吧?”

“我回去看看再說吧。”丟娃有些不放心,又問:“這裏麵是不是有名堂?不會隻是衝我跟老坎叔來的吧?謝菩薩真的說了,土改工作隊是外鄉人,也要趕?”

這話提醒了風亭,小個子鄉長說過,土改工作隊一進村,就辦菱角田的事,會不會與這個有關?風亭頓生疑竇,試探著問:“我那個田不是你們家代耕嗎?能不能還給我呢?”

“你還不曉得啊?你的田叫聯保處沒收充公後,撂荒了幾個月。竇大爹看到可惜,到聯保處求人,說他家是國軍榮屬,要這塊田代耕。當年種苞穀,收了好幾百斤,裝了一房桶。交了些公糧,還給你家一麻袋,我送來的。後又套種了一茬黃豆。收豆的時候,竇大爹不讓我給你家送黃豆,說這塊田已經辦證到他名下了。我隻管種田,不曉得他是怎麽搞的。”丟娃說。

風亭暗自吃驚。他一直以為他的菱角田叫國民黨強行沒收,國民黨垮了,他的田就能要回來,哪知變成了竇善明家的田。難怪為香叔總說這裏麵有鬼,看來鬼還不小。

“姑奶奶曉不曉得這個事?”

“她隻管屋裏的事,很少管外頭的事。”

“丟娃,麻煩你先跟我傳個話,他竇大爹做天大的好事壞事,我都不管。占我的田不行,打到天王老子那裏,我也要要回來。”

“這話我不好傳。要說你自個上門去說。”丟娃不想惹是非。

幾天後,風亭起個大早,順著大潭子灘塗轉一圈,來到他的菱角田邊。當年栽下的三棵楊樹樁神奇地活了,枝葉茂盛,晨風中輕輕搖曳,像幾個散漫的哨兵相互隔空細語,絲毫沒有理睬他的樣子。齊腰高的黃豆,已灌滿漿,狼牙棒似的相依挺立,繪出一個淡綠色三角形,像列陣的士兵,默默地不搭理他。他心裏堵得慌,轉身朝曾善明家走去。

曾善明家是全村最高最大的瓦屋,兩廂耳房前伸,呈凹字型。房前禾場寬闊,房後牛欄豬圈俱全。西側倚牆偏廈子裏,安有全村唯一的舂米磨麵的石臼石磨,還有水車犁耙等大型農具,供全村人借用。

風亭走進禾場,迎麵碰上獨梅和她娘提桶端盆,到潭邊洗衣。風亭上前喊“二嬸”。獨梅娘不拿眼看他,隻顧往前走,邊走邊罵:“個砍腦殼的!你兄弟把耍猴的領來,攪黃了神堂。外鄉人神氣流了,學,學他娘的鬼,再學也要種田。還蹦到台上喊口號呢!狗日的們!”

要說竇曾台有一個胖人,那就是獨梅她娘。她粗腿粗腰粗頸巴,兩頭小中間粗,喝涼水也長膘。隻不過粗得不是地方,沒有獨梅圓得好看。她還有一手了不得的罵人功夫,睜開眼開罵,睡著了還在罵。身上肉多,心上眼少,像個實心雙黃大雞蛋,背地裏,人家喊她“二黃嬸”。風亭曉得不能計較她,隻朝獨梅笑笑。獨梅說:“來了多坐會兒,等我回來啊。”

獨梅娘倆剛走,丟娃從河邊挑水回來,風亭陪他進廚房,幫他把水倒到水缸裏,兩人坐在灶門口說了會話。

“聽獨梅她娘話裏的話,還想趕你走啊?”風亭問。

“她沒得那多心眼,背後是獨梅她爹。隻怕是嫌我長大了,吃的飯多,穿的布長,留我不劃算。老奶奶壓住呢,一會半會趕不走我。”

“你個孤兒,能到哪裏去?住不下去了,搬到我這裏來。你帶回的書上說,窮人是階級弟兄,應該相互招扶。”

丟娃抬頭看風亭幾眼,點點頭。問:“來討田的吧?她爹好像曉得了,獨梅告訴的。你跟獨梅說過?”

“嗯,他怎麽說?還不還?”

“他說他自有辦法。怕是很難要回來。隻有靠政府出頭才行。我還要挑水,你到磨坊找他說。”

風亭走近偏廈子磨坊門口,看到獨蘭倚門看花花小人書,入了神,沒抬頭。獨鬆兩手把定吊繩牽引的磨杆,曾善明一手幫扶,兩人一推一拉轉動磨盤。轉一圈,姑奶奶往磨眼裏丟些蕎麥。隨著“嗞哧”聲響,磨縫裏淌出灰色麵粉來。

“善明,別嫌我絮叨。你該管管他娘了!就曉得罵,罵人能當飯吃呀?正經事沒得哪樣會做!”

“嗯!”善明答應,抬頭看到風亭站在門口。他平時話少,尤其很少搭理風亭,這時突然放開磨杆把,主動上前招呼。“風亭來了!回來這麽長時候,才來看姑奶奶呀?姑奶奶想你想得心裏疼,老在念你。你怎麽把她忘記了呢?”

風亭覺得奇怪,曾大爹像變了個人似的,沒等回話,姑奶奶嘮叨開了。“你這娃兒也真是,才來看姑奶奶啊!姑奶奶沒得麽事對不住你呀!你剛滿月,要不是姑姥媽,早把你沉潭了!哪有你今日啊?我那個死鬼老二,死了都心善,要是活著,娃兒都有你這麽大了!”說著說著,停住往磨眼喂蕎麥,撩起衣襟擦眼淚。

“莫說這些!您又絮叨!”獨鬆也停住推磨,勸說他娘。

風亭沒想到見麵遇到這情景,一時不曉得怎麽開口,愣在一邊。

“好了,我不哭!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不說了!你們莫老怪我囉唆,我哪裏絮叨呀?才說了幾句?風亭娃兒,人沾親,連著筋。竇家就剩下我這麽個老不死的老婆子囉,心裏還不是總想著竇家。你開荒,造田,我讓獨鬆幫你丈地。他們說怕你的田擋了車水,我說擋就擋了,分兩截車水不就行了?你辦麽子證明,我要他們當自己的事辦。還是獨梅跟你寫的吧?狗雜種聯保處來收稅,差點兒把你抓走。我丟了老臉求人家。抓壯丁的來了,我叫獨梅跟你送的信。你娃晚走一步,命就沒得了。你走後,國民黨說你抗丁逃丁,要抓你爹娘。我叫你善明聯絡人求情送情,還不是平息下來了!你那個田種了東西,隻要有收成,我叫丟娃送去。還不是心裏放不下你呀!你那塊田,隻要你回來,就——”

“您還說不囉唆?越說越多了。人家風亭哪能不記得您的好處?風亭,來,幫獨鬆推磨,我到謝仁口街上去一擺。”遲不說,晚不說,正好姑奶奶說到這裏,曾善明打斷她的話。

姑奶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風亭有千張嘴,也難開口討田,何況曾善明走了,隻得趕好話說,逗姑奶奶開心。幾個人還扯了些家長裏短的閑話,沒等獨梅洗衣回來,風亭悻悻離去。

過去的幾天,風亭把自己上門討田的經過,細細回想了好多遍,問自己為麽事開不了口,說不出討田的話,總是答不上來,直到上謝仁口茶館裏聽人說古書,講到魯肅向劉備討還荊州,諸葛亮安排劉備見麵一頓痛哭,魯肅再也開不了口,這才開了竅。原來曾善明早有預謀,事先設了套,封自己的嘴。不過轉念一想,姑奶奶嘮叨的話,也在情理之中,不像事先做的扣。風亭還是扯不出頭緒,理不清楚,幹脆丟到一邊,心裏想著下次找個機會再次討田,不能上曾家,不能讓姑奶奶在場,見麵不扯別的,直接開口要田。

機會來了。

這天晌午,風亭和玉珍帶陽亭在自家地裏幹活。竇為新家兩畝旱田兩畝水田,分家時說好分成四份,其實沒有人下地。風亭走後,水田活重,女人種不了,改為旱田,靠白大姑和玉珍湊合種些豆子充饑。風亭回來後,一半改為水田種稻子,一半種棉花。兩畝棉花長勢好,花剛謝,初現蕾。他們三人排成行,給棉花打尖。這種輕散活,很快幹完了。回家吃午飯,路過曾家的刀把田,看見曾善明和曾獨鬆,還有丟娃,正在水田裏蹂秧。風亭叫她倆先回去,自己來到刀把田和他的菱角田的界坎邊,伸手摸了摸自己田裏脹鼓鼓的黃豆莢,站在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小楊樹旁,揮手喊道:

“曾大爹,歇會吧!”

蹂秧這活不輕不重,曾善明光腳在秧行空間蹂搓,另兩個用耙子拖拉,跟旱田鋤草差不多。三個人蹂了小半天,有些腰酸背痛,便回到田邊楊樹旁歇息。

“曾大爹,我今兒來跟您要我的菱角田。您看,這三棵楊樹長這麽高了。我跟獨鬆兩個打的樁,杖的長短。獨鬆,記得吧?”

“嗯嗯!”獨鬆拿眼瞟他大爺,沒往下說。

“風亭,這田從前確是你的,現今不是了。”曾善明好像早有思想準備,不緊不慢地說。“你說是你的田,可有憑據?”

“共產黨區政府跟我發的證。”

“在哪裏?”

“叫狗日的聯保處書辦撕了!在您屋裏,都看到過。”

“這麽說,你沒得證囉!我有。”曾善明在田邊就水洗淨手腳。“娃兒,跟我回家,拿你看。”

“我不去,姑奶奶絮叨。”

“獨鬆,你回去拿來風亭看看。莫以為我騙他。”

獨鬆快去快回,遞上一個藍紙殼小本,封麵上有青天白日圓圈。風亭認得裏麵的字,好多是趙小少爺在他頸背上教的,跟當年長子區長發給他的紅本本上說得差不多,隻不過名字改成了他曾善明,日期改成了民國三十八年元月。

沒等他問,曾善明慢吞吞地告訴他:“娃兒,你的田叫政府沒收後,我代種過一季,收了黃豆跟你家送過。今年初,聯保處那些狗東西,看到國民黨快垮了,急撓撓地要把公田轉賣給榮軍榮屬,撈錢私分,逼我交三十幾塊光洋,硬是發個證,把田栽給我。我哪想要啊?沒得法。”

“解放好幾個月了,還國軍榮屬?”丟娃一邊嘟囔。

“丟娃,你別狗鼻子插蔥,在這裏裝相!等你當了共產黨的官,再來教訓老子不遲!”

“莫吵這些沒用的。”風亭對他倆爭論不關心,問曾善明:“照您這麽說,我的田變成了您的田,要不回來了?”

“要田可得,你把三十幾塊光洋退我。”

“這是麽話?錢是聯保處收的,憑麽家找我要?國民黨完蛋了,未必現在還凶啊?”

“那你問丟娃,他不是剛學習回來,會喊口號,懂政策嘛?”

丟娃是個收養娃兒,又是個長工,氣在心裏,發作不出來,拍打手腳上的幹泥巴,說:“上頭隻說先維持。我不管你們的事,不再幹活了?我先回去。”扛起耙子回家。

“說到天邊去,我也要討回我的田。曾大爹,台上老人們都說,奪人田,占人妻,必遭雷劈。您未必真的要跟我結仇?占我的田不還?”

風亭有口無心隨嘴而出的一句氣話,把奪田占妻聯係在一起,像刀子戳到曾善明的心窩裏,隻有兩個男人才知道的痛處。他埋藏已久的怨恨、羞辱,被挑到刀尖上,但他壓抑著內心深處的氣惱,選擇了此時最適宜的長輩身份,以教訓的口吻說道:“你這娃兒真不知趣!有人養沒人教,不曉得好壞!”說完,他讓獨鬆也先回去,等他倆一前一後走遠了,又說:“你回去問問你爹爹,看他怎麽說。”

風亭不明底細,回道:“我的事,他管不著。”

“問了再說。”曾善明不再搭理風亭。

這是兩年前發生的事。

秋老虎,痱子捂,涼席高頭光屁股。像竇曾台每戶人家一樣,曾善明家傍晚搬出竹片涼床,或者卸下門板,在門前禾場搭上板床,鋪上涼席,支上蚊帳,全家人夜裏睡在外麵。獨鬆兩口子回娘屋去了。丟娃在透風的套房獨睡。姑奶奶和兩個孫女睡到半夜,涼透了,晨露將起,抬回涼床到房裏睡早覺,隻有善明夫婦仍在屋外鋪板上過夜。

雞叫過三遍,天邊泛出魚白色。姑奶奶叫醒曾善明,說:“快起來!獨鬆他丈人今日來,你跟我到謝仁口趕早街,買些東西招呼客。”善明從蚊帳裏鑽出來,跟他娘去了。

竇為新挽一竹籃煮熟的菱角,提到謝仁口早市去賣,路過曾家禾場,見曾家母子離去,蚊帳裏隱約可見一個側臥人形,料定是“二黃”嬸,頓生邪念。他閃到一棵樹後,四周打探,遠近無人,便躡手躡腳蹭過來,放下籃子,脫掉草鞋,鑽進蚊帳。

“剛走,怎麽又回來了?”“二黃”嬸朦朧中喃喃。竇為新抿嘴不語,上來掀開她身上的床單布,伸手直奔她胸前。“夜裏搞了幾回了,哪來那多**?要來,就快點!”“二黃”嬸閉眼仰身,挪開空位,任他側臥身邊,在胸前揉搓,自己嘴裏直吐粗氣。

竇為新本來隻想摸摸她的大白奶子,解解饞就完事。她這麽一仰身,露出**肥臀,呼出的熱氣,撩撥他全身躁動起來,索性爬上來,緊緊摟住她。兩人忙活了一會兒。竇為新一聲不吭,稍歇片刻,爬出蚊帳,一腳踩歪了竹籃,連忙踢踏上草鞋,提起籃子,匆匆逃走。

“二黃”嬸繼續呼呼地睡覺。

太陽剛露頭,姑奶奶母子趕街回來。“二黃”嬸已收攏鋪板蚊帳回屋,獨梅煮好稀粥。一家人吃了早飯,各自下地幹活。“二黃”嬸拉一把剛邁出門檻的曾善明,見四處無人,笑眯眯地說:“你今兒早晨哪來偌大**?剛走,還回來弄一下!”

曾善明一愣。“你說麽家?”

“二黃”嬸打個“哈哈”。“還裝?”又重複了一遍。

曾善明腦子“轟”地炸響,甩開手,抽了“二黃”兩嘴巴,罵道:“你個混賬東西,臭娘們!再說,老子劈了你!”放下手裏的鋤頭,到禾場察看,發現三五個熟菱角,想起今早竇為新在街上賣的就是它,心中明白了幾分,頓時七竅生煙,火冒三丈,把“二黃”揪到房間,細細盤問。“二黃”把迷迷糊糊經曆的事照實說了,這才知道吃了大虧,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曾善明不忍心再打她,又擔心家醜外傳,隻是一個勁地咒罵“狗日的,狗日的。”扛起鋤頭下地去了。

“二黃”嬸在房內獨自啼哭,越哭越氣,越氣越恨,猛然衝出房間,奔進夥房,抓起砧板,操起菜刀,跳到禾場,以刀剁砧,破口大罵:“是哪個?遭天雷轟的,趁我當家的走了,爬到老娘跟前,占老娘的便宜,揩老娘的油。我剁我剁,剁你的腦殼,剁你的心肝!剁你去喂狗!你那麽想搞,怎不去搞你的娘,搞你的奶奶,搞你的祖宗?剁剁!剁碎你個狗日的根子蛋子,剁得你斷子絕孫,來世當牛馬,千人騎萬人壓!”

一連幾天,曾善明憋著火氣想法子。這天中午,趁全村人睡午覺,他上門找到竇為新,拉上他往外走。竇為新心虛,回屋捏把木工斧子跟上來。曾善明逼他放回去,說我不跟你打架。竇為新見曾善明手頭也沒家夥,就空手跟他走。

二人來到神廟。曾善明說:“我倆都跪下!”

竇為新說:“為麽事?跪就跪。”

兩人並肩跪下。曾善明說:“當著你我的祖先和各路神仙的麵,你說實話,那天早晨,是不是你把我屋裏的搞了?”

“沒有。”

“你抵賴?這是麽家?”曾善明掏出幾顆熟菱角。“全台隻有你家白大姑在水坑種菱角。那天你提籃到街上賣,在我家禾場停留,掉了這幾顆菱角。還說不是你?”

“抓賊抓髒,捉奸捉雙。你當時沒捉到我,憑麽事說是我?”

“要是當時捉到你了,我就不是今兒這樣對你。”曾善明說。“你這些年當請神幫辦,神仙麵前,你要不說實話,那就跪到這裏,等到天陰下雨,要是雷不劈你,你走人。”

說來也巧,曾善明話音剛落,天陰下來,雨點從門外飄進廟裏,遠處有雷聲。竇為新長年幫人請神,心裏篤信神靈,抬頭看到牆上“眾神之牌位”五個大字,好像有聲音在他頭頂轟鳴:“認了吧!”遠處雷聲似乎逼近了。竇為新手腳有些顫抖,一個聲音在他胸腔裏徘徊些許後,從他嘴裏蹦出來,並不是他想說的,“是我。”

曾善明見他認了,拉他起來,到左側廟牆邊的《竇曾台民約》碑前,兩手抹去碑上灰垢,說:“你曉得,你家忠賢爹和我家老爹當年立了這個碑。現今,你我是竇曾兩家長房長孫,不聽祖訓,遭天雷轟。上頭說得明白,該怎麽辦,你自己看。”

當年竇忠賢逃水荒在這裏安居下來後,和曾家和睦相處幾十年,臨死前,竇曾兩家長房族老共立此碑,訓誡後人。曆經五代,少有違者。偶爾有犯,無不照此處罰。上麵確實說得明白——

土水勿爭,爭者歸公。

種樹勿伐,伐一補三。

紅白事如己,不助者孤。

牛馬犁耙公用,拒者他人可奪。

勿拒乞討,遇拒乞者自取。

瓜果菜可明取不可暗盜,盜者眾譴。

勿設賭,設者自斷指。

勿留娼,留者羞族母。

勿留生人,留者擔災。

禁煙毒入台,涉者逐戶。

強奸人妻女者抵田,強占人田地者奉妻。誘騙同強。

男女**無視,寡婦例外。

勿入會黨勿從軍,入從者不恤。受逼不究。

竇為新打小來此背誦過碑文,還帶成年兒子來此受訓過。他心裏明白,嘴上卻裝糊塗,說:“你堂客自願,不怪我。”

“你要挑明了,等她拿刀剁你吧!”曾善明說。“不跟你胡扯!你隻說怎麽個抵田法?明抵還是暗抵?”

竇為新心裏左右盤算。不抵田,“二黃”嬸會拿刀剁他,這婆娘麽事都做得出來。明抵田,他那四畝田丟了,兒子風亭就會拿刀剁他,在竇曾台再無安身之處。隻有暗抵,保住名聲再說,可哪來田暗抵呀?他想到近些日子,風亭新開三畝五分菱角田,正好拿來抵上。這壞東西總聽徐瞎子的,跟自己作對,逼他丟了田,說不定去學個手藝,教訓他幾下也好。怎麽開口跟兒子說呢?不能說!說開了,那狗東西火暴脾氣上來,還不曉得鬧成麽樣!有沒得麽法子,不留痕跡把田抵出去呢?他想不出來。

曾善明看他半天不出聲,曉得已把他頂到牆角,便不再追問,暗自打自己的算盤。這次虧吃大了,還說不出去,吃了啞巴虧。臭屁悶在肚子裏,不熏人熏心。不能讓竇為新白占便宜,要他暗地裏把田吐出來,也叫這狗日的有苦說不上,還要從此拿捏住他,乖乖跟自己走。幾番琢磨,他有了主意。

兩人沉默了一會,竇為新先開口說:“善明哥,算我做了錯事,我跟你賠禮。不管怎麽說,我們是表兄弟,這事不能叫外人曉得,也不能告訴姑奶奶。我把風亭的菱角田暗抵給你,還不能叫風亭曉得。怎麽個搞法?你出個主意。”

“你說定了,我來想法子。你可要答應我一條,我就幫你。”

“哪條?”

“從此後,竇曾台上的事,你要聽我的。”

“就算這樣吧。你有麽法?”

曾善明湊近竇為新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番。末了,叮囑說:“你隻當不曉得,不吭聲就行。”

竇為新啞巴吃黃連,沒得話說。

竇曾這兩長房長孫神廟密談後,竇風亭新開三畝五分菱角田,一步一步落入曾善明手中,全台無第三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