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宿桃花崗

“嘟——嘟嘟”,一長兩短汽笛聲從中府河邊傳來。“汽筏子來囉——”“看汽筏子去囉——”竇曾台娃兒們齊聲喊叫,紛紛跑上河堤。

苦楝樹下,風亭倚樹打草鞋。陽亭靠在他身邊打下手,把水泡過的稻草叼在嘴裏,隔空遞過來。羅老坎在另一邊搓草繩。聽到汽笛聲,陽亭吐出稻草,應聲往河堤跑去,月亭光屁股跟在後邊。羅老坎紮住搓好的草繩,蹭過來給風亭遞稻草,說:“共產黨還真是狠,解放沒幾天,洋船開到家門口了。”

“那是那是,”風亭應道。“我拉纖那時候,拉得吐血,從通海口拉到曹家嘴,三四十裏水路,兩頭看不到日頭。看看這個汽筏子,從新堤下來,一百多裏,一天跑個來回。十裏八鄉,麽家都不缺了。共產黨有本事!”

“哎!也不曉得我那個老家解放了沒有,三個娃兒和屋裏的堂客,不知是死是活啊!你看看,我這麽瞎眼跛腿的,沒臉進家門囉!”

“不是跟您說好了嘛,我先替您回去看看。我那個菱角田怕是一時半會要不回,先放一放再說。這兩天我抽空起身,順道把金舫他娘織的兩匹布帶到南邊賣個好價。”

兩個人你一搭我一茬地說著。突然,前麵老瓦屋那裏響起了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羅老坎警覺地站起來,以為是槍聲。風亭若無其事,說:“這是鞭炮聲,怕是哪家來了稀客。”羅老坎這才想起他老家跟竇曾台差不多,貴客進門,總要放串鞭炮相迎的。倆人繼續打草鞋,繼續嘮白話。

過了一會兒,陽亭來了。他頭戴藍白相間涼帽,白洋布短衫短褲,腳穿米黃色力士鞋,換了個人樣似的站在麵前。後麵跟著月亭,還是光屁股,嘴裏含著棒棒糖,竹簽戳在唇邊,手裏還捏著另一支裹著亮晶晶錫紙的棒棒糖。倆人滿臉都在笑。

“大舅來了,娘叫你這就過去。”陽亭說,不停地“嘖”嘴。“大舅好威風哦。”

風亭站起身,問:“怎麽個威風?”

“汽筏子停在我們家門對麵的河邊,搭了好長好長跳板,專門送大舅下來。前頭後頭兩個跟腳,穿黑綢子衣裳,就像戲台上包公的張龍趙虎,後邊的那人一直打把好大的洋傘,罩著大舅。汽筏子還停在那裏等著呢。”

“大舅穿麽衣裳?”風亭收拾快打完的草鞋,問。

“浪打浪的綢衣綢褲,黃皮涼鞋,戴銀邊藍眼鏡,手裏還柱根金頭黑棍子。”

“大舅爺來搞麽家?”風亭懂事後,記得外公外婆從沒來過,三舅來過一回,大舅頭一回來。

“不曉得。後頭有人挑了一大擔子東西來了。”陽亭還在不停地“嘖”嘴。

“好多好多,好吃的。”月亭“叭噠”口裏的糖,插嘴說。

“就曉得吃,餓死鬼呀?”風亭朝月亭瞪瞪眼,又問陽亭:“娘叫我去搞麽家?”

“大舅爺說是叫你到峰口學手藝,不到鄉下種田。還叫我也跟你一起去學藝,雜貨鋪蛋廠榨坊,還有篾鋪木工坊,隨便挑。”

風亭已把打好的和沒打完的草鞋纏在一起,準備朝老屋走去,聽到這裏,突然緩步不前,問陽亭:“爹跟媽娘麽說?”

“爹勸大舅帶你走,說你在鄉下沒得田種,出去才有出路。娘十幾年沒見到大舅,眼淚巴巴,沒說麽家。二叔三叔跟香二叔他們都在,說是出去好。”

風亭收住腳步,繼而轉身回到苦楝樹下,接著打他的草鞋,心裏打悶鼓:那天二討菱角田,曾大爺為麽事要我回來問爹,未必他們兩個做了什麽扣?要是別個的爹,兒子的田讓人家占了,還不出麵爭個死活呀!為什麽爹像沒事一樣,從來不說一聲討田呢?這回又搬出大舅來,把我撮出去學藝,菱角田不要了?風亭還沒來得及跟他爹問個究竟,剛才聽說又要他去學藝,更添了幾分狐疑,不想去見大舅。又想到他娘落戶鄉下,城裏有錢有勢的舅舅們很少過問,害得娘吃盡了苦頭。窮富不同路,說話也不對路,跟大舅沒得麽話說。何況當年把娃娃親的桃英讓給雨亭,雨亭兩口子不領情,還仗著娘家有錢,常常欺負玉珍。風亭更不願見大舅,便對陽亭說:“我忙活著有事呢,不去。”

“大舅說是要見你,快去吧,大哥!”陽亭大概穿了大舅送的衣裳,很認真地替大舅傳話,上來拉風亭的手。風亭推開陽亭,繼續打草鞋,不再理他。

陽亭沮喪,憋紅了小麻臉,在一旁站了一會,一跺腳,扭身離去,說:“不去算了,反正是娘叫你去的。未必娘的話你也不聽啦?”

羅老坎停住遞稻草,勸風亭去看看,順便打聽江南是不是解放了。

風亭聽說娘叫他,望一眼羅老坎期待的目光,猶豫了一陣,起身重新收拾手裏活計,跟陽亭朝老屋走去。

剛走幾步,“嘟——嘟嘟”,幾聲汽笛聲傳來。河堤上下娃兒們雜七雜八地叫喊:“汽筏子開囉!”陽亭按一把頭上的涼帽,撒腿往河堤上跑。月亭扭著小屁股,跟著後麵追。

風亭一步一頓走近老屋門口,爬上台基,看見玉珍和幾位嬸娘圍著他娘,在門外說話。白大姑以手搭額,兩眼紅紅,口中喃喃:“十幾年沒來,來了嘴唇沒打濕就走了!還記恨我喲!”嬸娘們七嘴八舌安慰她,莫說老皇曆的事,當哥的哪能記恨!汽筏子等著呢,還不是要趕早回呀。

風亭想起在曹家嘴徐先生講過站花牆的故事,單眼扣的事還沒問娘,曉得娘心裏苦水倒不出,不由得一陣發酸,緊走兩步,叫一聲“娘”,便不知怎麽說好。

白大姑看到大兒子,不知為什麽突然哭出聲,邊哭邊罵:“你這個混賬東西,爹親有叔,娘親有舅,你舅來了,都叫不應你呀?我的指望都擱在你身上,你怎麽不跟你娘分擔點憂愁呢?”

風亭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也不爭辯,抽身進了大門。

大舅已經離去,雨亭夫婦隨他搭洋筏子回娘屋了。堂屋裏坐的站的好些人。竇為新和冷氣大爺竇為早年長,坐在方桌上筵。為鬥為聖和為香幾個為字輩的圍坐兩旁。桌外站著些鄰舍外姓人。小娃兒們在大人膝前身後看熱鬧。桌麵上,幾個嶄新的瓷盤裏的酥糖、餅幹、紅棗、柿餅等,隻剩些殘渣餘孽。駱駝飛馬雙喜牌紙煙盒,空空癟癟,零星幾支散落盒外。男人們嘴上叼著耳朵上夾著煙卷,女人們口裏含著手裏攥著糖塊。人們三群兩夥地說著嘮著。

“共產黨有本事,白家也不賴。”為聖拍漁鼓走四方,見過世麵。“白家永泰商行,在曹家嘴不數一數二,也排個三四。那樓房,那商鋪,那作坊,嘖嘖嘖,氣派不得了。”

“那要算共產黨容得下他。想當年,我和曾善亮在曹家嘴讀高小,親眼看到國民黨小兵拿槍托往他大門一戳,他家老小屁都不敢放。新中國成立前,他家五個鋪子關了三個。現今啦,還不是托共產黨的福呀。”為香說。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眾人附和。

風亭邁進門檻,竇為新正眼看到,扭頭沒理他。為香說完,側麵看到風亭,挪挪屁股,招他來坐下。風亭不坐,靠在為香肩頭,轉眼掃一圈,沒吱聲,算是跟幾個叔子打了招呼。

為鬥很少出門,上下十裏之外一抹黑,還在惦記剛才大舅爺講過的共產黨印了新錢,插空對為新說:“大哥,把那新錢再拿我看看。前兩天,謝仁口街上突然不收銀耗子銅角子,我還不曉得為麽事呢!”

為新從口袋裏掏出三張大中小紙票子,遞給為鬥。為鬥正麵看,反麵瞧,兩手一抖,嘎嘎響。說:“這張大的上麵,怎麽畫了這麽多馬呀?這幾匹馬背上還鼓出兩個大包,是個麽子怪物?他大舅說今後隻準用這個錢,以前的怎麽辦?”

“這都不曉得?這是張一萬元的人民幣。畫的牧馬圖,長包的不是怪物,叫駱駝,在沙漠裏馱東西的馬。新票子上麵畫的都是做工的,種田的,放馬的,再也不是當官的大腦殼。就是告訴你們,新社會是勞動人民的天下。我們民兵集訓時早曉得了。”為香說。

四邊的人圍攏來,紛紛看那些新票子上的畫,七嘴八舌地議論,說世道說變就變,抱梱麥子的娘們,纏塊白頭巾,也跑到紙錢上來了。

“謝仁口貼布告了,說三個月內,把光洋還有銀耗子銅角子兌成人民幣,就是這個新錢。過了三個月,別的錢不管用。”為聖說。

“我還有那些金元券銀元券呢,見他媽的鬼,怎麽辦?”為鬥說。

“留著你屋裏的擦屁股吧!”大夥哄笑。

“他舅說,一塊光洋換六萬塊人民幣。要是不換,就算犯法,弄不好要坐牢啊。反正我家沒得光洋,老子睡得著,才不操這份閑心呢?”為鬥總算找到個安慰自己的話把。

聽到這裏,一直沒插話的風亭,心裏暗暗盤算:難怪離開趙財主家時,趙扶民不讓他帶國民黨的法幣,那些紙錢這麽快就沒得用啦?光洋也跟著沒得用了?政府在峰口獎給他十幾塊光洋,加上分家分了一塊,在峰口花了一塊多,這回蓋草棚,買楠竹,買椽皮,又用去幾塊,屋裏還有八塊光洋。怎麽搞呢?要不要兌新錢?

“這幾十年,舊錢換新錢,新錢又換舊錢,年年變花樣,鬼曉得人民幣能不能管長遠。”一直沒吭聲的為早,冷冷地說。

“大哥,這回您可要說錯了,”為香說。“過去的錢換來換去,還不是白軍紅軍打過來打過去搞的。這回不一樣了,您沒聽風亭他大舅說,全中國一多半解放了,長沙沒怎麽打就解放了,廣州也快了,就剩下西南邊一小塊還在打。共產黨在全中國坐了江山,共產黨的錢沒得變。”

閑聊到這裏,為香望望身後的風亭,扯出個新話題,說:“風亭,你大舅叫你到峰口學藝,你去不去呀?要是去的話,土改工作隊來了,找不到你,怎麽說?”

沒等風亭回話,竇為新在上筵擺擺手,說:“不扯了,都回吧!”

眾人離去,臨走時,把桌上散撒的煙卷糖果撿了個精光。玉珍抱著金舫和白大姑進屋,陽亭牽手月亭,也回來了。一家人圍坐桌前。為新陰著臉,沒動身,問風亭:“你大舅說,你到峰口學藝,學什麽,隨便挑。去不去?”

風亭說:“先不說這個。我就問一句,我跟善明叔討田,他說要回來問您,為麽事?”

“他瞎嚼腮殼子!還不還你的田,關我屁事?”竇為新一口推幹。接著,婉轉口氣,勸說道:“就算要回來田,也不如學個手藝吃遍天。雨亭剃頭出了師,這不抱上飯碗了?陽亭過幾天就上曹家嘴,學打榨(方言:榨油工),往後不愁沒油吃。月亭大了,也要學藝,免得一生年在鄉下捧泥巴坨。書上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從古到今,哪有種田人發財的?”

“我不去。”風亭一口咬死。

“我也不去。跟大哥種田。”陽亭說。

“你敢?不去,老子捶死你!”竇為新狠住陽亭說。“在屋裏多張嘴,吃麽家?去了,學了藝,又不花錢。”

“隨娃兒們的便吧。十三四的娃,怎麽推得動榨杆?”白大姑說。“要不,等徐先生來了,問問?”

“老子家的事,憑麽子問他?”竇為新臉色驟變。

金舫在玉珍懷裏“叭啦”嘴,頭拱手抓,扯開他娘胸前衣扣。玉珍趕緊捂住前胸,胳膊肘碰碰風亭,示意他回家。

竇為新斜眼穿過金舫頭手之間,目光盯在玉珍胸前。玉珍轉身,竇為新像貪婪的夜貓突然趴在倒扣的飯缽上,氣惱之極,黑臉垂頭,不再說話。

在回草棚路上,玉珍說:“你都是有娃兒的人了,還學麽鬼藝呀!再說,就是學,也不到白家學。”

“他哪是真叫我學藝,想把我支走。為什麽容不得我在家呢?”

風亭回到苦楝樹下,繼續打他的草鞋。羅老坎仍在一旁搓草繩。風亭把剛才聽到湖南解放的消息告訴了老坎。老坎滿心歡喜,連連說道:“這下好了,老家解放了!像你們這裏一個樣,不跑兵荒,不抓壯丁,不受地主富農的氣,還發救濟糧,再也不會餓肚子了。她們娘伵有救囉!”

羅老坎歡喜了一陣子,憂傷轉而襲來。他放下手裏的草繩,湊過來問風亭:“你剛說,為早大哥不相信新錢,那是有道理的喲!他行醫走江湖,看的多。我叫國民黨抓得滿世界跑,見的紙錢也多得多,沒見哪樣長久的。還是光洋靠得住些。”

“可他們說,看到布告了,私藏光洋犯法呀!說是三個月兌清,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風亭心底裏那點擔憂也沒有消除。

羅老坎略有所思,話到嘴邊,忍住沒說。他蹲在風亭對麵,用水淋濕稻草,四五根一組,遞給風亭。風亭接過稻草,摻些布條,兩手一搓,擰緊成股,編進鞋底。倆人一接一送,打出好幾雙新草鞋。風亭把鞋連成一串,提在手晃晃,說:“鄉政府收草鞋支援前線,按新錢收,興許能換回幾千塊吧?要是按光洋算錢,隻怕一個蔣光頭也不值吧?”

又說到新錢、光洋,羅老坎忍不住了,輕聲問風亭:“你說到我老家看看,什麽時候走?能不能早點走?”

“那就這兩天走。”

羅老坎湊近風亭,壓低嗓門說:“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娃。我有要緊話告訴你。你得先答應我不告訴別人。”

風亭停下手裏的活,說:“好。您說。”

“還記得蛤蟆鏡營長吧?還有我的那個漁鼓筒子?”

“記得呀!那狗日的在峰口被抓起來了,押回他老家去了,活該。您那個漁鼓筒子,我早就看出有名堂,跟我三爹的不一樣。怎麽說,不是丟到潭子裏了嗎?”

“那是我騙你大爹的。”羅老坎屁股下麵又“卟卟”響了幾下,就勢朝風亭身邊挪了挪,悄聲告訴風亭。

他原是國民黨軍一個營的中尉軍需官,被解放軍打散後,叫同在一個團的蛤蟆鏡營長收攏來,往江南逃命。有天深夜,蛤蟆鏡偷偷交給他一個上下封死了的漁鼓筒,叮囑他日夜不離身地背著,搞丟了,挨槍子。那天在中府河邊,撞上了解放軍,老坎把風亭踹下船後,跟蛤蟆鏡爬上對岸河堤,各自逃生,再也沒見到蛤蟆鏡。在被打傷眼腿之前的一個清晨,他躲在麥地裏扭開繃著蛇皮的鐵絲,漁鼓筒裏倒出白花花的銀元,發暗的袁大頭,錚亮的蔣光頭,還有不明不暗的孫大頭。數一數,足足一百八十塊。他雖然見過成箱成簍的銀元,但做夢也沒想到這錢歸了自己,一時不知是喜是憂,重新把漁鼓筒子包紮牢靠,背著它逃到風亭家。發燒臥地那幾天,他發現竇為新不停打量他的漁鼓筒子,特別是雨亭在他昏睡時**他胸前的漁鼓筒子之後,他夜裏摸黑把漁鼓筒子藏到苦楝樹根部的樹洞裏,誑稱丟到潭子裏了。

“風亭,實話跟你說,我這有九十塊光洋,算不上不義之財吧?跟你對半分。我這四十五塊,托你帶回我老家。”羅老坎隱瞞了另一半,又故意不說出漁鼓筒子藏身之處,留了後手。

“我的娘呀,四十五塊大洋?玉珍要織百多匹布才賣得出來。要是買田,能買個三五畝啊!”風亭內心驚訝,嘴上沒說。他相信羅老坎說的是實話,也不問漁鼓筒子現藏何處,平靜地說:“依我看,蛤蟆鏡的這錢,不是偷就是搶的,碰到您就應當歸您。我哪能要您的錢,一塊也不要。您要是不心疼,我把這九十塊都跟您送回老家。留到這裏,萬一叫人查出來,安個私藏銀元的罪,搞不好惹禍。”

“你這娃,我是真心跟你對半分。你知我知的事,鬼都不知道。你怕什麽。”

“老坎叔,我哪是怕!外財不取,不該我拿的,一分一毫也不能要。”

“你娃兒硬要這麽說,我也不強求。我給你留下三十塊,先放到我這裏,你要用時告訴一聲。剩下這六十塊,你就都送去吧。”

“送錢可得,留下的錢我不要。”風亭說。

羅老坎不再與風亭爭論,站起身,前後張望。太陽已經隱沒在大潭子西邊樹林裏,天色漸漸暗淡下來。苦楝樹前,偶爾有歸巢的鳥兒鳴聲飛過,再沒有任何聲響,一片寂靜。羅老坎放下心,拉風亭麵對麵坐到苦楝樹隆起的板根上,說:“前些日子,我跟你們講過,我最後這一次被國民黨抓走,離開家快三年了。過小年的前幾天夜裏,叫他們從地鋪上抓走的。走時,茅棚被他們燒了,棚裏的婆娘和娃兒不知是不是跑出來了,哎!哪知是死是活啊?那時候,兵荒馬亂,討不著準信囉。”

“您隻當他們還活著,我去打聽。”

“我們兩家苦命人合成一家,婆娘沒姓沒名,村裏人叫她老屁屋裏的。她帶來的兒子叫栓爹,我留下的男娃叫栓娘,我們倆生的一個女娃叫栓哥,都是後來取的名,想叫他們把克夫克妻的爹娘拴住。如今隻拴住了我這個瞎眼跛腿的爹,也不知栓哥是不是拴住了她兩個哥哥。”

“我怎麽認他們呢?”

“栓爹比你大一點,二十出頭,右耳邊有個疣,好認。栓娘比你小一點,左眉頭有道傷疤,地主的兒子拿刀砍的,也好認。小姑娘栓哥,我走時剛十歲多點,今年該十三了,跟陽亭歲數差不多。四五歲時高燒七八天,勉強活過來了,本來能說會道的娃,從此隻會說半句話,人稱‘一聲啞'。你一見就能認得。”

“我怎麽走,才能到您老家?找到他們呢?”

“娃兒,這趟路來回三百裏,差不多要六七天才能回呀。我真不忍心叫你去呀!可又沒有別的法子。好在解放了,路上清靜。你經過曹家嘴,先到新堤,順長江往西南,到一個叫白螺的渡口過長江。過江後,西邊是嶽陽,東南麵是臨湘縣城。別把方向走反了,你往東南走,穿過縣城,向南再走四十多裏,就是桃花崗,一個小山村,我的老家。”

“您放心,這趟路,我走過。逃壯丁前,善明大爹領我去賣娘織的棉布,去過嶽陽,好長好大的街。”

“這就好。到了桃花崗,先別忙著進村。離村不遠有座土地廟,跟你們河堤邊的那座神廟差不多。你先到廟裏捱到天黑,再進村打聽。”

“為麽事?”

“你想啊,跟你們這裏一樣,剛解放,村裏肯定清查敵特反革命,說不定有風聲傳回去,說我當了國民黨的軍官。你進去了,不正好叫人逮起來,到哪申冤?尋找他們娘伵,千萬別提到我,隻說你是賣布的,順路替人打聽。見到他們時,就說我死了,臨死前托你送錢。免得他們記得我,斷了他們念想就好。哎!隻有來生再見他們囉!”

“錢怎麽把他們呢?”

“我想過了,要是他們還活著,打聽到下落,就一個個分開約他們到土帝廟見麵。兩個兒子,一個十五塊。我婆娘和女娃合起來三十塊。要是婆娘不在了,三十塊都給女娃。她還小,又是個姑娘家,這些錢說不定能給她找個活路。可我又不放心女娃能管好錢。怎麽辦呢?想了想,你幫女娃把錢藏好,最好是埋在哪個放心的地方,等她大了挖出來用,也算有個退路。風亭,你一定要記住,給錢要分開單獨給,千萬別讓外人知道,也千萬不讓他們相互知道。”

“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為麽事要這樣?”

“娃兒,你還年輕,經事少。窮人家一下子見這麽多錢,不一定是福啊!弄不好,錢就是闖禍根苗。你以後會明白的。”

“好吧,我明兒早動身,也不告訴別個,隻說到南邊賣布。您放心等我消息。”

兩人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灰,收拾好草鞋草繩,朝草棚走去。苦楝樹邊的樹林裏突然飛出一群雀兒鳥兒,受驚嚇似的撲棱四散。一個人影從林間掠過。兩人轉身進林子裏查看,未見蹤跡,便沒往心裏去,各自回屋準備自己的事。

第二天,風亭起個大早,背上兩梱棉布,帶上六十塊光洋,揣上一袋幹糧,告別娘和玉珍,出門趕路。

路過曹家嘴,他在上場街頭打了個站,看到以往的票行換了塊招牌,上麵寫著“人民銀行”幾個字。招牌底下圍滿了人,捏著銀元擠進去,舉著新紙票子擠出來。他不及細想,避開舅舅家,繞過玉珍娘家和徐先生家,天黑前,到了長江邊縣城新堤。

新堤街上,馬路兩旁隔三岔五豎立著高高的柱子,每個柱頭上玻璃罩射出明晃晃燈光,像一條無人搖動的龍燈伸向遠方。新中國成立前,曾善明曾帶他去嶽陽賣布,路過這裏時,沒這柱子燈,街上跟鄉下一樣黑咕隆咚,現在怎就亮起來了?風亭繞柱張望,終於想不出這燈火是如何點亮的,罵幾聲自己太憨,便去尋地方歇息。一路過來,他看到一些燈柱下,三五人一夥,低頭在交換些東西,走近才明白,這些人用新紙錢換銀元,嘴裏罵罵咧咧,說昨兒大米新票子三百塊一斤,今兒跳到一千多塊,人民幣毛了,快點兌成光洋。遠處有解放軍巡邏隊走過,這些人哄散而去。風亭腦子發蒙,峰口人忙著用銀元換人民幣,縣城人卻又把人民幣換成銀元,這搞的麽候?自己帶著的六十塊光洋還有沒得用?他想去問問在縣城當大官的趙扶民,不曉得到哪裏找人,隻得按下疑問,尋個橋洞過夜。

按照羅老坎指點的路線,風亭找到桃花崗村頭的土帝廟,已是又一天的傍晚。

廟門緊閉,門栓從裏麵插住了,從門縫朝裏看去,黑乎乎一片。風亭順門縫用手指扒拉門栓,“咣當”,門開了。他前腳剛跨過廟門,廟裏伸出一隻手揪住他前胸,連提帶拽,他跌進廟內,隨即腦後遭一重擊,眼前一黑,暈倒在地。瞬間,廟門重新關上。

借助門縫透進的一縷光亮,一個長發長衫中年人,蹲在風亭身邊,以手試探風亭鼻息,扭頭對另一人責怪道:“你這個同誌,出手太狠。看來他是個窮人,並沒傷害我們呀。好在無大礙,暫時昏過去了。”

“善亮同誌,您的安全實在太重要了。中南局黨委給我的任務,確保護送您抵達香港,不能有丁點閃失。誰知他突然闖進來,隻好先委屈他了。等到天完全黑了,我們離開後,他會醒過來的。”另一個短發短衫年青人在黑暗中低聲說。

“好吧,那就等到天黑,我們再走。你看看,我倆現卡在國共兩軍夾縫裏,像做賊似的夜行晝宿。敵我兩邊的人都見不得啊!”中年人苦笑。“沒想到程潛、陳明仁起事這麽快,更沒想到四野跟進如此神速。明明自己的同誌就在眼前,卻不能相親相認。明明是千仇萬恨的敵人,偏要千裏追去笑臉相投。內心裏的這個煎熬啊,半點露不得,合著血往肚子裏吞囉!”

“我真佩服您這樣的老地下工作者。解放的光明,自己追求了一輩子,好不容易來了,卻享受不了,哪裏黑暗還要往哪兒去。我這樣戰場上動刀槍的,犧牲的最多隻是一個頭顱;您這樣的,恐怕除了頭顱外,還要犧牲婚姻、家庭、子女,還有名節、情感,立了大功,卻挨人罵。”年青人說。“您的家室兒女,現安置在哪?老家在解放區吧,家裏還有親人嗎?他們知道您的真實身份嗎?哦哦,我不該問。”

“至今獨身一人,以天下為家囉!我的父母要是活著,應該一個六十朝裏,一個六十在外。隻有一個哥哥與父母相伴。那年我被國民黨抓丁,在蔣軍裏混,剛加入地下黨沒幾天的時候,回老家一次,讓我們的赤衛隊堵在屋裏,後來跳潭,帶傷走脫,再也沒見過父母,不知他們生死。他們恐怕也以為我死了。‘故鄉月下聞呼聲,誤作陰陽不相識’,亂世釀造人間悲劇呀!”

“善亮同誌,您抵達香港後,我可以打聽探望您的父母嗎?”年青人問。

“斷然不可!你怎麽能忘了紀律?從此後,曾善亮將在中國大陸完全消失,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年青人一聲長歎,不再作聲。此時,躺在地上的風亭長長舒出一口氣來。年青人迅即掏出手槍,頂住他腦門,厲聲喝道:“別叫!叫一聲,崩了你!”

風亭睜開眼,一抹黑,想爬起身,被人按住,動彈不得,俯臥在地,嘟囔道:“這搞的麽候?碰到鬼了!”

長發中年人推開年青人,示意他到廟門邊望風,兩手扶著風亭坐起。問道:“夥計,聽你這口音,像是洪湖西邊人。”

“是的又麽樣?”風亭把背後棉布拉到胸前,摸摸腰間錢帶,掙紮著站起來,腿發軟,一屁股又坐到地上,有氣無力,嘴強。“老子就是中府河邊謝仁口的,死了也做個明白鬼。我來賣棉布,又沒惹哪個,憑麽事打老子?”

“小夥計,跟你賠個不是。今兒個世道不安寧,錯把你當壞人了。”中年人蹲在風亭身邊扶住他。

“您曉得說我那裏的話?老鄉啊!”風亭怨氣漸消,揉揉眼,想看清老鄉的模樣。天太黑,他隻看到一個人影。

“還真巧了,喝一條河水長大的,”黑暗中那人影說。“跟你打聽個人,竇曾台上曾善明曾善亮曉得吧?”

“那還用問?曾善明是我表姑爹。曾善亮當國民黨的兵,早死了,死在白牯牛潭裏。他父親是我姑爺爺,想他二兒子想死了。他娘就是我姑奶奶,靠一生積德,每年看得見善亮二爹返陽,才沒想死。”

黑暗中那人影一動不動,像一幅剪紙貼在廟壁上。過了好一會,傳來顫顫泣泣的問話:“白牯牛潭是麽回事?”

風亭想象不出那人影的模樣和表情,便把長大後聽人講的白牯牛沉潭的往事,撿緊要處講了一遍。

“這麽說,你就是那個叫風亭的娃囉?”

風亭感覺到那人兩手搭在自己肩上,像要把他摟在懷裏。他聳聳肩,說“我還有個大名,叫竇先智。您光問我,還沒告訴您是哪個,怎麽曉得我?”

突然,望風的年青人碎步退到中年人身邊,持槍護住他,俯身說:“別吭聲,外麵有人。好像是我們的巡邏隊。”三人屏息。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稍停,遠去。年青人說:“準備走吧,尾隨他們走,安全。”

中年人站起來,順勢把風亭扶起,靠在供桌旁。說:“風亭,實話告訴你,你的善亮二爹沒有死,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放心不下他娘和哥哥,托你辦個大事。”中年人說完,把年青人拉到一邊,耳語一番。年青人打開一個皮箱,摸黑掏出三紮紙封銀元。中年人接過來遞給風亭,說:“托你把這三十塊光洋帶回去,遇到善亮他媽有災有難的時候,拿出來救急。記住,由你管著,不要一次給她。”

風亭一手推開,說:“是哪個?我怎麽跟姑奶奶傳話呢?”

中年人再次把錢塞過來,抬腿往外走,說:“我是善亮的朋友。你莫再問這麽多。”

風亭從後麵拉住中年人,問:“我善亮二爹在外頭搞麽家?我們那裏解放了,回去我怎麽說,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

中年人停住腳,回頭說:“善亮不是共產黨,也不是國民黨。你隻告訴他娘,他是個好人,沒有做丁點壞事。他怕是回不來見娘了,勸她老人家忘記兒子吧。今兒的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能做到吧?”

“能。我說到做到,天王老子也不告訴。”

短發短衫年青人提著皮箱,打開門栓,拉開門,探頭四望後,先自出門走了。中年人稍後跟上,很快消失在夜幕中。夜光下,風亭隻看清他的背影,長發長衫。

廟裏恢複了平靜。風亭轉身關上廟門,迎來一片黑暗。黑暗中,他卸下身背的兩梱棉布,解開長腰帶,數點中年人托帶的三十塊銀元,連同羅老坎的錢,一同裝進腰帶,係在腰間。收拾妥當,他倚靠供桌,懷抱棉布,席地坐下,一股暈眩襲來,後腦勺隱隱作痛。他晃晃頭,擠擠額,捏捏太陽穴,支撐自己不要暈過去。回想離開家門這幾天,遇到這麽多稀奇事,又氣又喜又納悶。氣的是平白無故挨了一槍托,還不曉得哪個打的。喜的是遇到善亮二爹的朋友,曉得他沒死,回去告訴姑奶奶,她隻怕要喜死。這納悶的事,怪到一起了。峰口人光洋兌紙錢,新堤人紙錢又兌光洋,幫老坎叔送出六十塊,又要幫善亮他朋友送回三十塊。都離不開一個錢字。送就送吧,還都要偷著送,生怕別個曉得。總連著一個暗字。天底下的事,都怪,怪就怪在搞不懂。

想著想著,風亭暈暈乎乎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