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假批鬥會

過了立秋,曾善明家的米缸還是滿滿的。夏收不打場,張口盼秋糧。那場龍絞水前後,連綿不斷的雨天,無情地把竇曾台人送到了饑荒的邊緣。麥子爛在田裏,早稻泡在水裏,禾場上空無糧草,幾乎顆粒無收。家無存糧的人家,早已忙著挖野菜,撈水草,靠喝稀粥度日,等著盼著熬到秋收。以往每逢遇到這年月,曾善明會暗自心癢手癢,盤算著怎樣收攏那些熬不過去的小門小戶的田產。他的十多畝田,就是人家自己送上門來的。今年不一樣了,區裏鄉裏的共產黨幹部,下鄉來動員缺糧戶搓草繩,打草包,織土布,編麻袋,做軍鞋,政府花錢收購,送去支前,還挨家挨戶送來了救濟糧,居然沒人賣田了。

曾善明心裏一股說不出的煩躁,攪得他看誰都不順眼。頭一個不順眼的就是丟娃。自從到鄉裏區裏受訓回來,說話腔調變了,走路步子大了,還前後擺手,頸巴也挺起來了,幹活做事卻沒魂似的,丟三落四。以往早起放牛,隨手帶個糞箕,把牛屎帶回來倒自家茅坑,這些日子,天天空手回來。土改工作組來了,別個躲得老遠,他硬要往前靠。今早說好下地打黃絲草,到現在不見人影。

風亭的菱角田裏,長的是曾善明家的黃豆。毛茸茸的豆莢,爬滿豆稈,慢慢鼓起了小肚子,炫耀著成熟的驕傲。一種叫做黃絲草的野藤,攀爬在豆稈上,搶食豆莢的肥水,暗暗抹殺豆莢的驕傲。曾善明和兒子媳婦挨壟拔除這種野草,快幹完了,還不見丟娃。曾善明問兒子:“獨鬆,狗日的丟娃怎麽還不來?”

“他出門碰到工作組長,跟他走了。”

“上回謝菩薩請神,本來要趕走外鄉人,你奶奶怎麽就不發話呢?這下好,丟娃趕不走,又來了搞土改的外鄉人。”曾善明把撕扯下來的黃絲草揉成團,狠狠摔在田壟邊,繼續發泄怨恨。“幹活兒不出力,吃起飯來三大碗還填不飽。解放了,關他狗屁事?不曉得自己姓麽家了!不行,我這就去找他。”

曾善明從田間走出來,告訴獨鬆兩口子把剩下的活做完,莫把扯出來的黃絲草留在田裏,這鬼東西遇土生根,再纏上又麻煩。

他踏著潭邊青草,朝河堤神廟走去。洪湖縣土改試點安排在曹家嘴區區謝仁口鄉。風亭離家去湖南桃花崗的當天,兩名工作隊員進駐竇曾台。鬧了那場請神趕外鄉人之後,無人願接受他倆住家。他倆在神廟搭鋪蓋安身。

曾善明與從河堤上下來的竇為新在小路上走了個對麵。竇為新肩上斧頭把斜掛兩把鋸子,手提木工箱子,給人幹完木工活回家,問清曾善明去意,拉他折回潭邊樹林,說是有話說。

這倆人自從神廟密談之後,各自守約不告外人,但竇為新不放心,先開口責問曾善明:“風亭討田,你為麽事叫他回來問我?你還跟他講了麽家?”

“他催急了,我隻好拿你來擋一擋。其他的話,沒多說一句。你答應過幫我,為麽事管不住你兒子?把他支出去學藝,也沒搞成。”

“先不說這些。有樁好處,你想不想撈?”為新問。

“看是麽事。你說。”

那天在苦楝樹背後,竇為新聽到了羅老坎與風亭的悄悄話,心中暗喜,老屁漁鼓筒子果然有名堂。九十塊,就算捎帶走六十塊,那還剩三十塊。這老屁哪是個抓丁窮人?居然是躲藏的國民黨中尉軍需官。這官多大?至少中不溜兒。隻要向政府告密,把他抓起來,最低把他趕走,何愁找不到那個漁鼓筒子?興許還有更多的錢。這等好事,他本可以一人獨吞,但轉念一想,這事牽扯到自己兒子,弄不好治了個窩藏的罪,怎能跟家人交代?得尋個兩全的辦法,找另外一個人出頭,大不了對半分。尋來想去,曾善明最合適。他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又與風亭的菱角田有過節,保準能幹。事情辦成了,說不定與“二黃嬸”那筆事就平息了。竇為新免去許多彎彎繞繞的話,挑明了說:“羅老屁是個國民黨中尉軍需官,暗藏的反革命。他的錢來路不明。政府收拾了他,那錢還不就是你我的。”

兩人一拍即合,商定一同來找工作組。

他倆沒到神廟之前,曹家嘴區區長劉小牯先到了。他褲腿挽在膝蓋上,光腳草鞋,滿是土灰;短衫敞懷,滿是汗漬。臨近廟門,他急刹自行車,一腳踮地跨下來,摘下草帽,取下黃挎包,把自行車靠放在廟牆邊,急匆匆跨進廟門。

廟內靠民約碑的地上,墊了一層舊棉稈,上麵鋪了層稻草,兩卷鋪蓋擺在上麵,就是工作隊員的床。在這地鋪上,兩名工作隊員和丟娃、竇為香正圍在一起議論著。劉小牯進來,相互原本認識,無須招呼。四人起立讓座,無坐可讓,便各自蹲回到地鋪上。工作組長以為書記來檢查土改工作的進展,正要匯報進點頭幾天情況,劉小牯先開口道:“聽說村民不讓你們住家,你們寧可破廟安身,也不擾民。好啊,像老紅軍的樣兒。今天不談土改,給你們一個緊急任務,明晚組織一個批鬥會,批鬥曾善亮親屬。他家還有些什麽人?”

竇為香大驚失色,說:“他娘和他哥哥。為麽事?他早就跳潭死了。”

丟娃大驚不形於色,腦子裏轉了幾圈,說:“他娘一生為善,台上人緣蠻好。他哥哥盡管當過偽甲長保長,那是應付國民黨的,全台人都曉得,沒做過壞事。鬥他們?鬥不起來的。”

劉小牯接到縣委轉省委、省委轉中南局絕密特急電報,說曾善亮現已打入國民黨軍內高層。批鬥他老家親屬,是項特殊而緊急的任務。明天縣委宣傳部趙部長將帶省縣報社電台記者現場采訪,確保後天見報廣播。批鬥會的組織方式,按鬥爭敵特反革命分子的通常辦法進行,知曉麵要廣,影響麵要大,但不得顯露人為故作的痕跡,還須絕對保證其親屬安全,不允許有任何傷害。要求區鄉一把手親自組織,不準出任何差錯。劉小牯入黨二十年,什麽任務沒執行過?沒見過這樣的任務,太難辦了。他騎在自行車上想了一路,把電報的每句話默念數遍,看出這張膏藥的藥芯子,恐怕是登報廣播,隻要上了報廣了播,讓更遠的人知道了,就算完成了任務。他按照自己揣摩的想法,回答說:“你們別問這麽多,把明晚的會開起來,拍了照片,登了消息,廣播出去,就完成了任務。”

看到這幾個人一臉茫然,劉小牯再次強調說:“這是個特殊任務,你們別往深處想。多發動一些翻身農民參加。嗯?那個在曹家嘴當過鋤奸模範的竇先智呢?他不也是你們村上的嗎?動員他出來當積極分子。”

“他早幾天到湖南賣土布去了,怕是回不來。”竇為香說。

“哦。為香,你是赤衛隊老戰士。丟娃參加過區鄉兩級培訓,對舊社會苦大仇深。你倆要帶頭行動起來。工作組要依靠本村積極分子,找好地點,布置會場。就算鬥不起來,也要搞得像真的一樣。我已經通知你們鄉長,聯絡其他村的人也來。你們各自忙去,我在這等洪鄉長。”

兩位工作組員很快來了積極性,說:“正好與土改掛上鉤,這是個發動群眾的好機會。國民黨高官親屬,應當算匪屬,開他們的批鬥會,也能啟發貧苦農民階級覺悟。”

劉小牯不便糾正他倆的想法,催促他們四人各自去辦事。

他們前腳走,鄉長洪少譜後腳到。他臉上掛滿汗,腿上沾滿泥,光腳進門。

“洪小個子,動員了多少人?”

“聽說鬥爭曾家奶奶和曾老大,鄰村的人都不願來。人家沒民憤呀!跟鬥惡霸地主夏強德完全不同。好說好勸,隻能來十多個吧。”洪鄉長擦擦汗,一屁股坐在地鋪上。

劉小牯把他揪起來,往廟門推,說:“別想歇腳了,走吧!我倆分工,你去找曾善明,看能不能說通他,稍微配合也好。我去見曾家奶奶,跟她老人家溝通溝通。”

兩人剛要邁出廟門,迎麵撞見竇為新和曾善明。進門的不認識出門的,以為是工作組的人。竇為新堵住廟門,說:“我倆有個大事報告。這裏躲了個國民黨軍官。善明哥,你說。”

曾善明往後縮,沒吭聲。

劉小牯聽到叫“善明”,退回廟內,招呼他倆坐到地鋪上慢慢說。聽清來意後,洪少譜對劉小牯說:“劉書記,這個人我知道,上次竇為香帶民兵抓過他,正好竇先智回家,說是個被抓丁的窮人,救過他的命,就放了。”回頭對竇、曾二人說:“你們報告政府,有覺悟。這事我們來處理。你們先回去吧。”

“慢。”劉小牯問清兩人姓名,對竇為新說:“你先走。我們跟曾善明有話說。”

竇為新不情願地出門,怕好處叫曾善明一個人撈到,躲到門外聽牆根話。

“你是不是有個兄弟叫曾善亮?”

“是的呀!他早死了!”

“嗯,我是區長,叫劉小牯。他是鄉長洪少譜。我們正式告訴你:你兄弟沒有死。他現在是國民黨的高官,是人民的敵人。解放了,他逃走了,繼續與人民為敵。明天要開他的鬥爭會,他不在,你跟你娘替他挨鬥。當然,我們曉得你們不是壞人,替人受過,要受點委屈。明睌隻要在台上站站就行。”

聽到這裏,竇為新兩腿抖索,好不容易站穩了,拔腿逃走。

緊接著,曾善明從廟門竄出,順堤坡往家跑。洪鄉長追了幾步,被劉小牯叫回廟裏。

“看來完成這個任務還真難。曾善明肯定找不到了,不如你去找那個羅老坎,看看他那裏有什麽情況,要真的是國民黨中尉軍官,拉他陪鬥倒是個好辦法。我這就去見曾奶奶。如果她躲起來了,你我沒法向上麵交代囉!”

剛才洪少譜出門追曾善明的那一會,劉小牯看到廟牆邊那塊民約碑,覺得很有意思,叮囑說:“洪小個子,等這件事辦完了,你來仔細研究這塊碑文,對於了解民情特別是這個竇曾台,會有幫助的”。洪少譜隨聲答應,兩人前後腳進村。

曾善明跑進家,關上大門,口裏還在大聲喘粗氣。家裏沒有其他人,他娘正用米湯糊紙盆,花花綠綠的卷煙盒紙貼到盆麵上,拚接出好看的圖案。她頭也不抬,責怪道:“慌慌張張的,出了麽事?”

“區裏鄉裏都來了人,說是要鬥爭我們曾家,還要批鬥您咧!趕快躲起來!”曾善明在房間收拾完東西,往後門跑。

“虧你還當過甲長保長呢?慌麽家!憑麽事?總有個由頭吧!”

“共產黨不一樣!他們說善亮——,他他——,民兵快來抓人了,我先走了。莫找我!”曾善明話沒說完,出後門跑了。

聽到“善亮”的名字,曾奶奶心裏“格登”一響,起身再叫善明,不見人影,便關緊後門,坐在方桌邊繼續糊紙盆。

劉小牯隻身一人進了曾家,盡量用土話打招呼。“您是曾家奶奶吧?我是區裏的區長,姓劉,來跟您打個商量。”

曾奶奶手不停,頭不抬,說:“區長是個官吧?您坐。找我個老婆婆有麽事?”

劉小牯挨她坐下,出手幫忙把煙盒紙撖平。說:“先跟您道個喜。您二兒子曾善亮沒有死,現今是國民黨的大官,跑到南邊去了。如今解放了,要鬥垮國民黨——”

“你說麽家?”曾奶奶猛然站起身,抬頭盯住劉小牯,手上的糨糊滴下來。愣了一會兒,坐下仍舊糊紙盆。“你莫騙我。我兒子死了快二十年。先前叫國民黨抓丁抓走了,後來赤衛隊逼得他跳了潭子,就在家門口,火銃子打死的。那年頭,哪家沒得抓丁的?哪個台上灣上沒死人?不是叫共產黨打死,就是叫國民黨打死。我兒子沒做過丁點壞事,死得冤囉。您呀莫嫌我囉唆,我眼淚流幹了,心血流幹了。莫提我兒子的事,你隻說要我搞麽家。”

看到曾奶奶說不出的悲傷,劉小牯早先想好的一套話,怎麽也說不出口,臨機改變了主意,說:“這麽跟您說吧!善亮真的還活著,在南邊當官。他現今有難,隻要把您開個鬥爭會,傳到南邊去,他就平安了。等於您在救他呀!”

“你又來騙我吧?是不是要像鬥夏強德那樣鬥我?你十裏八鄉訪訪看,我六十歲喊得應的人了,要是做了壞事,做了對不起共產黨的事,莫說開鬥爭會,就是挖我眼睛,我二話不說,自己摳出來把你們。夏強德那是個惡霸,鬥他該,憑麽事要鬥我們曾家?我家老大雖說當過保長甲長,是全竇曾台的人抬他出頭應襯的,哪個說他個不字?開我曾家鬥爭會,沒得由頭!拿刀來架我頸巴上麵,也是這話。”

“您莫想多了,真的是為了救您兒子。我不能細說深說,您相信我吧。”

“我憑麽子相信你呀?我兒子沒死,有麽憑證?隻要我兒子活著,你們叫我上刀山,我自己爬;叫我下油鍋,我自己跳。還怕個麽鬼鬥爭會!”

劉小牯連連搓手,原地打轉,去哪裏找證據證明他兒子活著呢?要是動硬的,老太婆定然拚命。如何是好?

“曾奶奶!”話到人到。洪少譜領著羅老坎跨進門。

曾奶奶認出走在後邊的羅老坎,站起身,擦幹手上糨糊,說:“老坎哪,苦命的人,你怎麽來了?風亭回沒回來?”

“還沒呢,就這幾天吧。”羅老坎介紹完洪鄉長,說道:“我來跟您老賠罪,瞞了好多天,今兒才來說實話。善亮真的還活著。”

“你怎麽曉得?也不早說。”曾奶奶半信半疑。

“這不剛解放,怕告訴您老,給您添麻煩。洪鄉長剛才找我談了話,交代了政策,我沒得麽顧忌了,才敢來跟您報信。”

洪鄉長趕忙插話:“曾奶奶,剛才聽老坎講,他就是跟您二兒子回家的那個勤務兵呀!”

“你是那個小勤務兵?曾善亮沒死,你親眼見過?快講快講!”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陷入困境的劉小牯眼前發亮。

“曾奶奶,我這瞎眼跛腿的樣,是後來變的,您老認不出來。我這聲音沒有變,您老該記得吧。聽我慢慢跟您老講。”

辛未年,羅老坎第二次被國民黨抓丁,給曾善亮當勤務兵。當年冬,隊伍駐曹家嘴一帶。善亮帶他回家探母,叫赤衛隊堵在屋裏,繳了械。赤衛隊押走善亮放了他。當時還有個姓徐的瞎子在場,原是善亮同學,他倆一起逃走,聽到潭邊有槍聲,過後聽說善亮跳潭時被打死了。羅老坎逃回老家娶妻生子,幾年後又被抓出來。有一年,他所在的國軍尾追從洪湖撤往西邊的紅軍,在長江幹堤上,他正在行進隊伍裏,看到一個軍官騎馬從身邊走過,像是善亮,隻是右耳上角和頭皮處有塊明顯傷疤,便招呼幾聲。那人果然是善亮,跳下馬背隨他走了一段路,告訴他那次跳譚後,耳邊受傷,打掉了大蓋帽,潛水逃脫了。自那以後,十多年沒見。直到今年夏初,羅老坎隨大部隊從河南潰散南下,他有意掉隊,落在後麵,打算逃跑。突然一輛吉普車在身邊停住,善亮從車上跳下,耳邊傷疤還在,隻是小了些。善亮叮囑他往北跑,北邊解放了,跑脫後再找機會回老家,跟共產黨好好過日子。善亮還說,要是順道,到了竇曾台,一定看看他爹和娘,但不要說他還活著,免得惦記他。

聽到這裏,劉小牯和洪少譜兩人內心唏噓不已,猜想曾奶奶定會號啕大哭,悲傷至極,不由得拿眼斜覷。隻見曾奶奶呆坐桌邊,目光凝滯,兩手木木地搓弄糨糊。羅老坎停住話,不再往下講。曾奶奶眼望大門含銜的天際,藍藍的空中,偶爾飄過幾朵白雲,靜靜的淒涼。她見羅老坎打住話,勸說道:“老坎,往下講。我能挺住。”

“我聽善亮的話,本來想往北跑,卻鬼使神差跑到了洪湖。這也好,到了竇曾台,能看到曾奶奶,可惜曾大爹過世了。向您老報了實信,我也了卻了善亮的心願。”

“照這麽說,四個月前你見到了善亮?除了那個疤,他長高了?還是瘦了?胖了?”

沒等羅老坎回話,曾奶奶“哇”的一聲哭起來。“你們不該呀,不該告訴我兒子還活著!他死了,每年回陽世把我紮下來,我們娘倆還能見上麵,說上話。他活了,我到哪裏見他呀?我的兒啊——”

劉小牯三人默默地陪伴著,不勸不阻,讓曾奶奶盡情地哭訴。看著曾奶奶慢慢泣不成聲,劉小牯站起身,輕撫她的後背,又拉起她的手,深深鞠一躬,說:“大娘,我也跟您說個實話,那天抓您兒子的就是我呀,長個子。您要怪我,就打我幾嘴巴!”

曾奶奶停住抽泣,正眼看看劉小牯,說:“我曉得,你們那是在鬧革命,哪能怪你!要怪,怪那個世道不好。死了兒子的,哪是我一家喲。再說,我兒子還活著,真的還活著。”說著,曾奶奶站起來,把還沒糊完的紙盆往前一推,斬釘截鐵地說:“不講別的了,說,要我老婆子怎麽搞?我聽你們的。”

“明晚鬥爭會,我羅老坎陪您老挨鬥,我自願。”羅老坎跟著說。

不知道是竇為新還是曾善明告訴了竇曾台的人,聽說曾善亮沒有死,曾姓人陸陸續續來看望曾奶奶,接著,竇家人也來了,外姓人也來了。不一會,屋裏擠滿了人。曾奶奶用指頭敲敲桌子,大聲說:

“曾家人聽好啦!曾善亮沒有死,還活著,這不是麽光彩事。他現是國民黨的大官,說不定在外麵做了麽壞事,共產黨不饒他,我們曾家也不饒他。現在是共產黨當家,鬥爭國民黨,沒得二話說。開我的鬥爭會,就是鬥爭國民黨。明兒都要去開會,家家戶戶都去。不去的,曾奶奶我看不起。竇家人,要是還認我這個姑奶奶,明兒也要來。”

劉小牯和洪少譜悄然離開曾家。路上,劉小牯說:“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我們黨內又有一位光榮的母親。”

桃花崗土地廟裏,竇風亭迷迷糊糊睡過去,迷迷糊糊醒過來。昨天晚上經曆過的事情,他斷斷續續記得些片段,摸到腰間鼓鼓囊囊的錢袋子,按著頭皮想了想,才記起了一個完整的過程。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隻覺得太突然,太蹊蹺,太勞神。一時想不出什麽名堂,便催促自己趕緊替羅老坎把事情辦了。

他背起土布,嚼幾口幹糧,走進村。村子不大,崗上二十來戶人家,都是茅屋草棚。崗下十來戶人家,大多磚牆瓦屋。他沒費多大勁,在崗上找到栓爹栓娘哥倆,約他倆岔前岔後來到土地廟,驗明身上標誌,確認了身世,按羅老坎吩咐,分別給了他倆十五塊光洋,一再叮囑這是父親臨死前交代的,千萬管好用好,早點蓋房娶媳婦。兄弟倆各自抹鼻涕眼淚,千恩萬謝離去。

原來,羅老坎十年前又一次被抓丁,茅屋燒了個精光,婆娘帶三個娃天亮去討飯,天黑困窯門,苦熬了三五年。有天黑夜,婆娘被村裏一個無賴強奸,自己吊死在窯門口外一棵槐樹上。臨死前告訴三個娃,說她是克夫的命,早死了,說不定能保你們爹一條命。叮嚀娃們咬牙活下去,等爹回來。三個娃撿幾張草袋葬了娘,老大栓爹到一大戶人家做長工,老二栓娘給人放牛,小女娃栓哥才八九歲,送上門給人當童養媳。

風亭把栓爹哥倆說的這些默記在心,按照他倆指點的地方,來到崗下一座青磚瓦房尋找女娃栓哥。這家房前大門緊閉,他記得老坎交代過,這錢隻可暗送不可明交,不便上前敲門,隻得倚在門前一棵大樹後瞧動靜。太陽快下山了,大門幾開幾合,進出男女中不見女娃。風亭轉到屋後,蹲在草坡上盯住後門,老半天不見聲響。正當他要另想法子的時候,後門“咣當”一聲打開,一個女娃從門內幾個趔趄跌出門外。隨後一盆水潑出來,女娃全身透濕,踉踉蹌蹌站起來,撲向已關閉的後門,揮拳砸門,嘴裏嚷道:“嗚嗚,不是我——嗚嗚——錯——”門內再無反應。女娃像見了開水的粉條,癱坐在門外。一會兒,女娃站起來,抖抖頭上的水,離開後門,走上草坡。

風亭迎上前,問:“是栓哥吧?你爹讓我來找你。”

女娃一怔,搖搖頭,繼續往前走。風亭跟上,說:“我曉得你就是栓哥。你爹有東西把你,跟我到土地廟來。”

他倆進了土地廟,風亭關上門,女娃隨即打開,用手撐住門框。

風亭此時不忍心告訴她爹死了,改口風說:“你爹在外邊做事,一時回不來,托我捎給你三十塊大洋,叫你找個位置藏好,長大了拿出來用。這錢能辦好多事,你娃兒用得上的。”說著,解開腰間錢袋,抖動銀元嘩啦啦響。

女娃不拿正眼看這錢,說:“我爹——嗚嗚——死死了。我——沒爹——嗚嗚——不要——”沒等風亭搭話,一溜煙跑了。

風亭像這廟裏的木頭土地老兒,兩眼無光,呆坐了一會,返過神來,背起他的土布,又到青磚瓦房前後轉了幾圈,沒見女娃身影。天快黑了,他趕夜路回家。

從桃花崗到臨湘縣城四十多裏,他拿定主意,明早趕到縣城,在商鋪開門時賣掉棉布,要是過了江回洪湖,一匹布至多隻能賣一個光洋,這裏不是產棉區,以往都能賣個好價,現今至少賣一個半光洋吧。羅老坎的事,大半辦好了,還意外碰到曾善亮朋友,又能給姑奶奶送個大喜。好幾天過去了,該辦自己的事了。

天蒙蒙亮,風亭剛進臨湘縣城,一場大雨到了,飄移的黑雲給已放亮的天空拉上帷幔,天和地都暗下來。他連忙跑到街旁屋簷下躲雨。雨越下越大,簷邊如掛水簾,地麵似小溪流水。他把棉布從背後轉到胸前,身子緊貼房簷內的牆壁,捂住棉布,露出後背和屁股,任飛流直下的雨簾抽打,心裏一直念叨:別淋濕了我的布,濕了賣不出去。偏偏又刮起了撞門風,風隨雨勢,把直泄的水簾摔向牆壁,簷下再無一塊可躲避的地方。

風停了,雨住了,商鋪開門了。風亭背著一半被淋濕的土布,走進一家布店,求爹爹告奶奶,好說歹說,千求萬討,兩匹市隻能賣一個半銀元。又走了另幾個布店,也是這個價,比江北的價還低,可這淋濕的布到了江北就沒人要。他咬咬牙,狠狠心,賣了。晃晃手中屬於自己的這一個半銀元,敲敲腰纏著屬於別人的六十塊銀元,他心酸極了,心疼極了,腸子都悔青了。兩年的功夫,老娘紡織,堂客織布,熬過多少黑夜,磨破多少手皮,流過多少心血,就賣了這點錢!要是沒這場雨,要是沒到桃花崗之前先賣了,要是少花點時間找那女娃,早點到縣城,不就能賣個高價嘛?麽狗日的蒼天大地,做了好事沒得好報!

此時,他才感覺到衣裳盡濕。晨風吹來,渾身打戰,一股寒意由外入內,涼透了五髒六腑。隔不久,皮膚一陣燥熱,頭昏目眩,四肢無力。摸摸頭,燙手。他知道自己病了。從小至大,不知病嗞味,丟到水裏冒泡泡,哪就說病就病呢!病起來,竟然手腳全不聽使喚,全身軟成一團棉絮,站起來,腿就哆嗦。一天沒有吃東西,肚子餓得咕咕叫。他想買點東西墊墊肚子,哪怕喝碗稀粥也行。路過一個早餐店,聞到油條、麻團的香味,他鬆開攥在手心的一個半銀元,隻望了一眼,便又握緊了拳頭,躑躅著走開。

當天晚上,他回到洪湖縣城新堤,找到來時睡過的橋洞,困下了。

第二天清晨,他被一陣響聲驚醒,掙紮著坐起,摸摸腰間錢袋,還在;摸摸頭,還有些發熱。他扶著橋洞磚牆躬起身,朝響聲望去,一個稀發鴕背老人在河邊打水。齊腰高的木桶裝滿水,老人架上扁擔,試圖挑起來,水桶紋絲不動。老人歎口氣,搖搖頭,就地倒出一些水來,再挑,水桶還是擦著地皮。老人仰天長歎,倒掉桶中一半水,艱難爬向河坡,快見頂時,一腳沒踩穩,連桶帶人滾到河邊。風亭勒緊腰間錢袋,掐掐頭,捶捶胸,攢足氣力,奔過來扶起老人,自己重新打滿水,擔上河堤,隨老人引路,挑進臨街一間商鋪後門,倒進水缸。老人說,娃兒,怎麽感激你呀?風亭已肚皮貼到後脊梁,隻求要口吃的。裏屋一個女人睡矇中問有麽事,老人說沒事,您接著睡,悄悄塞給風亭幾個涼饅頭。

肚裏塞進這幾個涼饅頭,風亭感到身上長了些精神。他暗暗誇耀自己,沒有花一分錢,填飽了肚子,不簡單,有板眼。他走上大街,向人打聽縣裏有個叫趙扶民的大官,怎麽找到他。人家都說不曉得。他有些瞧不起這些縣城人,連自己這個鄉下人都認得的大官,他們卻不曉得,好沒見識!風亭打消繼續找趙扶民的念頭,把那些想問他的事壓到心底,踏上出縣城回家的路。

大街上行人漸漸多起來,越來越熱鬧,他閃到街邊看光景。

一群一群的學生娃走過來,手裏搖晃著花花綠綠的三角旗,領頭的大娃兒撐開一條橫幅,上麵寫著“慶祝洪湖縣公辦中學開學”。隨後有一些大人,手裏舉著大大小小的標語,“慶祝新華書店成立”“慶祝電廠發電成功”“慶祝新商會成立”“慶祝水產加工聯社開業”等等。他參加鄉裏培訓班聽過的那些大道理,還有趙扶民跟他說過的新名詞,與眼前這些一時聯係不起來,搞不懂這有麽子好慶祝的,又不是娶了媳婦,生了兒子,蓋了房子,值得這麽歡喜呀!便不經意往前走。

稍隔一個空檔,後麵的人群吸引他停住腳。幾個男女,戴著紙做的高帽子,被人押解著走過來。他認得帽子上麵一半的字,“百極會大堂主彭遮天”“大煙館劉坑人”“春香樓王老鴇”“人販子頭頭張壞水”。後麵跟著的,竟是些女人,頭上花枝招展,臉上塗脂抹粉,身上五顏六色,腳上高蹺樣的鞋子,邊走邊跟個領頭的喊口號:“推翻封建壓迫!”“勞動光榮!從良光榮!”街邊有人起哄:“快來看囉!窯姐遊行囉!”風亭這次看明白了,罵了兩聲“真不要臉”,繼續趕路。

走著走著,有鑼鼓聲傳來。風亭駐足回望,一夥人舉著大紙牌,牌子上畫了好大好大的新紙錢。前幾天,大舅來家時,留給他父親好幾張,他認得這是人民幣。走出一段,這夥人停下來,揮手呼口號:“慶祝人民幣通用滿百日!”“堅決打擊私藏銀元!”“徹底收繳偽法幣。”“打擊奸商,穩定物價!”“發展經濟,支援前線!”喊了一陣子,隨即停下,隊伍兩邊出來幾個人,脖子上掛個紅木盒,向街邊行人吆喝:“人民幣兌換銀元囉!”“銀元不再流通,早換早用。”行人聚攏來,圍著紅木盒換錢。風亭記得前幾天路過這裏,路燈下人們偷偷用人民幣換回銀元,幾天工夫,行情大變,共產黨的能耐,真是沒得說。他本想問問趙扶民到底該不該用銀元換紙錢的,看到街邊的人蜂擁而上,高舉著換回的新票子擠出來,蹲到一邊數錢,一個個美滋滋的樣子。他斷定,不用問了,該出手換人民幣了。腰裏掖著的六十塊大洋,那是別個的,自己作不了主,能說了算的隻有這一塊半。雖說少了些,也還是要換。他擠進人群,在紅木盒前換回九萬塊紙錢。錢麵上沒有當官的大腦殼,畫的都是跟他差不多的工人農民,他看著心裏舒服。

他加快腳步,離開大街,來到中府河邊。沿著河堤,再走九十裏,便是曹家嘴。要是沒有病,連走帶跑,不等天黑就可到家。可現在他還在發燒,頭重腳輕,兩條腿像踩棉花似的站不穩。他看到河邊碼頭上停靠的小火輪,“突突”冒煙,“嘟嘟”鳴笛,三三兩兩的人們登船。他上前打聽,開往曹家嘴,正好順路,那天大舅就是坐它到的竇曾台。再一打聽,船票五千塊。他扭轉身重上河堤。要是十塊八塊,忍忍心就座了,開個洋葷。要這多錢,買個舒服,省個力氣,劃不來,自己有的就是力氣,不用白不用,走,老子不信挺不過去。

風亭這麽一狠心,撩腿一氣走出十來裏,到了張家大口。頭上冒汗,頓覺全身輕鬆許多。河邊有個小碼頭,停靠一些木船,有人招攬纖夫。他眼前一亮,心裏暗喜,直奔過去問價,新幣四千塊到謝仁口。他要價六千,人家還價五千。他不說二話,脫下上衣,連同裝有六十塊大洋的布袋,腰間纏緊,哼起他熟透了的纖歌,“嘿喲嗬,嘿喲嗬,繃緊腿呀,嘿喲!夾住蛋呀,嗨喲!往前奔啦,嗬嘿!”肩搭纖繩,腳踏弓步,俯身前傾,眼望腳尖,和另兩個纖夫串成行,沿河邊纖道啟程上路。他喜得笑出聲,老天幫忙,碰到這等好事!坐汽筏子的五千不用花,還能倒賺回來五千,可頂一頂淋濕棉布的虧損,個老子的運氣怎麽這麽好!風亭十來歲就在河邊拉纖,隻要套上纖繩,渾身就自在,比走路和坐船還舒服,就像頭拉慣了犁的老牛,套上軛頭就興奮,清閑下來就不像個牛樣。他能不喜嗎?

路過快到曹家嘴的蘆葦叢,蛤蟆鏡營長把他搶劫上船的地方,羅老坎一腳把他踹下船的地方,他停下來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平白無故地多添了四個眼,到底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打的呢?這麽多天了,他一直想分清楚,隻是不曉得誰的打法和疼法有何區別,便一直沒有想明白,今天還是沒得結果。他有些泄氣的在那裏脫下褲子,長長地灑了一泡尿。

風亭回到家,天已很黑了一段時間。

竇曾台上的批鬥會早就開始了。

曾家禾場的斜角旁邊,有座廢棄的方形土台基,長滿青草。批鬥會會場就設在這個台基上。兩根楠竹柱子插在台前兩旁,左邊掛盞馬燈,右邊吊盞謝仁口專門送來的汽燈,中間拉上一塊白布,布上貼了幾個紙片,紙片上有幾個醒目大字:“竇曾台批鬥匪屬匪軍大會”。台上中間橫一排楊木長凳,凳上坐著工作隊員和竇為香、丟娃五六個人,台前禾場鬆鬆散散聚集一些男女老少。工作隊員宣布大會開始,幾個民兵扶著曾奶奶和羅老坎,爬上土台,垂手站在馬燈底下。台下人群中伸出一個碗蓋樣的圓盤盤,對著台上“卟哧”閃光,冒煙。這是縣軍管會宣傳部部長趙扶民帶來的記者在照相。竇曾台人沒見過,忽喇喇圍過來,指指點點,問東問西,台上站什麽人,講些什麽,他們全然不聞不問。

站在人群中觀動靜的區長劉小牯,見記者照了相,一手拉拉趙扶民,一手碰碰洪少譜,說:“我的任務完成了,這裏交給你倆啦!”推起他的自行車,摸黑回區裏去了。

趙扶民來到會場後,四下打探風亭,沒見到人,問問記者行了嗎,記者點頭,他便想早點離開,乘車趕回新堤,連夜發稿,碰碰洪少譜,說:“我的任務也完成了,這裏交給你,我們走囉。”

洪少譜不想走。他琢磨著,土改試點就要展開,竇曾台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次開這個群眾大會,不管真鬥假鬥,借用來發動群眾、培養骨幹,也是個好機會。他混在人群中,觀察台上台下的情勢。

禾場上的人,無論竇曾台的,還是外村來的,像是來趕街、看戲、聽評書似的。先是聚集在照相機、閃光燈那裏看西洋景,人家收走了,又擁到汽燈底下,瞧這個怪東西,卵蛋大個白泡泡,“呼呼”吐出白光,把台上台下照得透亮,像風亭在趙扶民家看到汽燈一樣,猜想著這狗日的是怎麽點燃的?年青好勝的半大不小的男娃,為各自的猜想爭吵、打賭。婆婆、媳婦和女娃們,不願為這爭不來飯吃的問題勞神,聚在燈下納鞋底,繡花邊,省卻在家的燈油錢。孩子們在人縫裏鑽來撞去,嬉笑打鬧。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手挎竹籃的商販,轉圈叫喚“香煙、花生、棒棒糖”。

台上的人並不在乎台下人幹什麽說什麽,他們認真地開他們的鬥爭會。有幾人不知講了些什麽後,隻聽得台下有人喊:“竇為聖,漁鼓,漁鼓!”

竇為聖斜挎漁鼓筒子上台。“梆——梆梆梆——梆!”幾聲開場過門之後,竇為聖開唱:

“漁鼓啊一拍呀震天啦響,

說說我的曾奶啊奶呀——

曾奶奶菩薩心腸人緣好啊,

三歲的娃兒都把她誇呀嗨——”

沒等他接著往下唱,台上坐板凳的竇為香把他轟下去,走到台前說:“我來講幾句。老少爺們都曉得,我這臉麻子哪來的?”台下的人搶著起哄:“黃豆燒的唄。”

“怎麽燒的?還不是曾家人報了狗娘養的國民黨,滿天下抓老子,害得老子湖裏躲,河邊藏,捂了一臉麻子,才敢回家。”

“您該不是開小差,叫赤衛隊趕著跑的吧?怪別個曾家搞麽事?”有人嗆聲,還有些人附和。

“想當年,鬧——”為香又要念他的口頭禪,台下打斷他的話,齊聲幫他喊“赤衛隊”,隨後大笑。

“扛梭標,戴袖標。開小差,滿地跑。膽小鬼,臊臊臊。”洪湖早年鬧赤衛隊,常有農民進進出出,當時有兒歌嘲諷他們。今天,有人揭竇為香的老底,不知是誰起個頭,娃兒們跟著唱起來,邊唱邊跺著腳轉圈跑,台下一片“臊臊”聲。竇為香講不下去,退回坐到板凳上。

台下人被這幾句話弄蒙了,正要靜下來想聽他再說些什麽,曾獨梅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甩著兩條大辮子跳上台,一掌推開雨亭,喝道:“滾一邊去!”從身後摟住她奶奶,盯一眼台上,掃一眼台下,大聲喊道:“曾家男人都死絕了?叫我奶奶在這出醜。奶奶,我們走!”她奶奶不動,低聲說:“你這娃,我願意的。”

雨亭被推了個趔趄,定住腳跟後,衝到獨梅跟前。

風亭到了,後麵跟著玉珍和獨蘭。

他手持一柄他家的竹耙子,幾大步跨進禾場,叫聲“閃開”,揮耙左右一掃,順空道跳到台前,耙杆點地,躍上土台,飛起一腳,雨亭滾下台坡。緊接著,二話不說,照汽燈一耙打去。汽燈滾落,卵蛋大的白泡泡癟了,“吱吱”冒藍煙。頓時,會場四周一片灰暗,隻有左邊杆頭的馬燈勉強照出人影。他立在台中,耙杆頓地,朝台下**起來的人群喊道:

“開麽狗日的批鬥會!老坎叔叫國民黨害得家破人亡了,老子剛從他家回來。姑奶奶,我們台上活菩薩,你狗日的誰敢鬥?”

說完,風亭背起曾奶奶,耙子往屁股上一橫,扯上羅老坎,滑蹓下土台。玉珍和獨梅獨蘭擁在身後。

這場動靜,來得快,去得也快,就打兩個噴嚏功夫。台下的人還在發蒙,台上的人先回過神來。工作隊員喊道:“站住!”幾個民兵持槍圍過來。風亭連頭都不回,連聲吼道:“哪個敢動?老子屁股上已經有四個眼啦,怕誰?”徑直往家裏走。

鄉長洪少譜一直冷靜地注視著發生的這一切,此時,跳上台,朝工作隊員擺擺手,說:“好,很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