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神廟密謀

汽伐子走了,留在中府河裏那串長長的波浪,早已平息。竇曾台卻從此不再安靜。白天,人們忙著打界樁,丈田畝,填戶卡,登記人口。姑奶奶門前禾場的土台邊,豎起了幾塊木板,上麵張貼著每家每戶人口田畝農具的數字。三五成群的男人,看皇榜似的圍在那裏,指指點點地議論,比比劃劃地爭吵。夜裏,要麽一家人圍在油燈前,要麽幾家人聚在月光下,要麽招來親朋好友,關起門來,算計著分田分地,預計著劃個麽子成分,評判著誰個撈到便宜,誰個要倒黴。

竇曾台上忙得最凶的那幾個人,幾乎日夜碰不到麵。竇為香當了新農會的會長,成了全村實際上的掌門人,又專管登記各家財產,丈量土地,清早扛個兩腳杖杆出門,天黑才回家。風亭接任民兵小隊長,腰紮那條銅扣子皮帶,土布上衣專門叫玉珍縫了上下幾個兜,上衣兜別著趙扶民送的圓珠筆,下衣兜裏裝了個小本本,負責登記外來人口,調查他們的曆史。遇到鄉裏通知個把敵情,還要帶上基幹民兵,扛起梭鏢,滿村巡邏,基本就不著家。丟娃參加了預備入黨的黨訓班,是個快進黨的人,背著印有五角星的黃挎包,紮著帶五角星的白鐵卡子腰帶,三天兩頭跑鄉裏上區裏,傳達這個精神那個指示。獨梅總想著問他去沒去郵電所,卻連個人影都撈不到。不過,獨梅自己也在忙,忙起來就顧不了問他。台上成立了婦女會,女人們推舉獨梅當了會長。攤任務,分指標,收攏鞋子紗布這些支前物資,換了錢,挨家挨戶送。女人們嚐到了甜頭,一窩蜂地圍著她轉。

這天清晨,姑奶奶像往日一樣早起,開大門,開籠放雞,撒稗穀喂雞,用筲箕淘米,淘米水倒進豬食盆裏。丟娃聞聲起床,開後門出去放牛。姑奶奶叫住了他,說:“你娃兒白日忙公家的事,睡得遲,今兒就叫獨鬆去放牛吧。你多睡一會。”隨即叫醒獨鬆。“牽牛到河邊放,順便挑水回來。”

丟娃說:“還是我去吧。”

獨梅在後門口攔住他,悄聲說:“喂,你莫逞能。叫你不去就不去唄。”隔一會兒,見獨鬆挑著水桶,牽著牛走遠了,獨梅掩上後門,拉丟娃到牛欄邊,問:“你到底去沒去郵電所?怎麽沒得音訊?”

丟娃往後退了兩步,不敢正眼看她,低頭說:“我沒得時間去,叫風亭哥昨兒去了。你去問他。”說完,回自己住的後套房去了。

其實,幾天前,丟娃去了郵電所,找到了蹓機蹬。人家說,她叔叔是國民黨的大官,前不久跑到台灣去了,她們曾家成了匪屬。這次土改劃成分,備不住還要劃成富農。他一個窮學生,好不容易進了新政府的大門,正在積極要求加入共青團,哪能為這樁婚事誤了自己前程。他盡管真的喜歡獨梅,但掂量來掂量去,還是忍心割斷了這碼事,主動找領導改走去施家港的郵路,不再從竇曾台門前過。還說轉告獨梅,忘了他,對誰都好。

丟娃也聽到了對她叔叔的傳言,說廣州傳來的消息,曾善亮坐國民黨的軍用飛機,投奔蔣介石去了,死心塌地當了反革命。丟娃不敢也不願把這些話告訴獨梅,便把蹓機蹬的原話告訴了風亭。竇曾台上的男人,丟娃最看得起的,要數風亭。這夥計說話算話,敢作敢當,有勇有謀。且不說峰口抓住國民黨營長,登了報,受了獎,就拿回村後做的事來說,也是條漢子。鬧神堂,沒趕走外鄉人,倒趕走了裝神弄鬼的謝菩薩。為個不沾親不帶故的瞎跛老頭,忍饑挨餓,百裏走單身,隻為捎個口信。大鬧批鬥會,隻身救走姑奶奶。設巧計,作弄“苕果子”,解獨梅逼婚之危。難怪獨梅說他是個“銃氣”,他這火銃脾氣,還真用得著。做人做事,風亭是個靠得住的好夥伴。果然不差,丟娃把自己的苦衷告訴他,求他去轉告獨梅,風亭滿口答應,說蹓機蹬這種小鼻小眼的人,早斷早好。

獨梅望著丟娃回屋的背影,心裏喜憂交加。喜的是風亭計謀周全,退了曹家嘴的親事,憂的是蹓機蹬這個冤家呀,為麽事還不送個信來,難道也像徐先生那樣“結魂親”,暗地裏在看我聽我想我嘛!要真是那樣,自己下油鍋爬刀山,也跟他走。她拿定主意,吃完早飯,就去找風亭,看他怎麽說。

早飯後,丟娃放下飯碗,急匆匆去了謝仁口鄉公所。獨梅打扮停當,出門找風亭問蹓機蹬的消息。她剛邁出門檻,看到鄉裏來的兩個武裝民兵跨進門。

新中國成立後,新政府對蔣軍軍官、國民黨員、三青團幹部、白極會堂主、湖匪小頭目這些人,采取打擊與分化相結合的政策,鎮壓了其中犯有現行反革命罪行的人,對一般參與者,無劣跡無民憤的,就地監督教育。每月召集他們開一次“訓導會”,講政策,講出路。他們中的未歸或外逃者,由親屬參加。前幾次的訓導會名單中沒有竇曾台的人,這次新添了羅老坎和曾家,民兵上門帶人。

曾善明這幾天心事重重,食無味,寢不安,扒拉了幾口飯,放下碗筷,回房間和衣躺下,拖過被子,蒙頭想心事。聽到堂屋有生人說話,起身出門看究竟,見是兩個背槍的民兵,強作鎮靜問麽事。民兵說明來意,問明哪個是曾善明後,說跟我們走吧。曾善明支吾著朝後門退去。前次逃避開批鬥會,他就是從後門脫身的。

姑奶奶從夥房出來,解下腰間圍裙,撲打幾下灰塵,掛在壁鉤上,朝曾善明說:“你慌麽家?沒你的事。”回頭攏攏頭發,對民兵說:“我是曾善亮他娘,有事找我。去哪裏?要多長時候?我換件衣裳,跟你們走。”進了她的房間,還傳來她的聲音。“我就不信我兒子是壞人。區長、鄉長跟前,我都講了,隻要我小兒子還活著,我做麽事都行。不就是開個批鬥會嗎,又不是沒開過!有麽事好怕的。國民黨那麽凶,別盒子炮的,蓋大碗帽的,我都沒怕過,未必還怕共產黨啊?”

獨蘭看到這兩個背槍的人,要抓走奶奶,躲在獨梅身後,揪住她後襟直哭。“奶奶,您不去。您不去。”

二黃嬸本來想找砧板操刀到禾場去罵,見到民兵肩上槍頭明晃晃的刺刀,有些膽怯,隻是朝獨蘭罵道:“哭哭,哭你娘個鬼呀。”忍不住,還是跨過門檻,朝門外一些看熱鬧的人罵起來:“看看,有麽家好看的!又是哪個砍腦殼的,背後頭搞鬼?害老子屋裏不得安寧!”

獨梅倒不大害怕,她常看報紙,曉得政策,隻是不知該不該讓奶奶走,便把獨蘭從身後拉過來,使個眼色,悄聲說:“快去找風亭哥,叫他來。”

獨蘭半路上碰到風亭和羅老坎,後邊也跟著兩個帶槍的民兵。幾個人一起來到曾家。風亭轟走看熱鬧的人,進門跟那兩個民兵打招呼,原本認識,隻問以往訓導會沒有竇曾台的人,這回怎麽變了。民兵拿出一張紙上的名單給他看,說是新加上的。風亭也不氣惱,說我跟你們一起去,這兩人的情況,我滾瓜爛熟的,我替他們說清楚,以後不再讓他們參加訓導會。姑奶奶換了衣裳出來。風亭說,您年紀大了,不要去,還是善明大爹去好些。四下裏一看,曾善明不曉得哪裏去了。風亭攙扶姑奶奶,一行人去了謝仁口。

走出村頭,上了河堤,獨梅從後麵追上來,拉住風亭問蹓機蹬的消息。風亭讓其他人先走,落在後麵,把丟娃轉述蹓機蹬的話,挑挑揀揀,找出來幾句,告訴了獨梅。獨梅是個聰明人,幾句話就聽明白了,眼前一黑,差點暈倒。她兩手撐住膝蓋,躬身站定,不再往前走,憋著眼淚,急喘粗氣。

“你看你,沒得出息的樣!那家夥小眉小眼,小肚雞腸的,你還拿他當盤菜呀!斷就斷了唄。”風亭停在她身邊,說道。

獨梅眼淚還是湧出來了,也不擦,任它流,淚眼瞪他。“你怎麽懂得人家姑娘娃第一回的事呀?我也不在這台上過了,出門當尼姑去。”

“你這說的沒邊了,好男娃有的是,沒了他,天就塌了?”

“哪有好娃?”

“我看丟娃就比他強。”

“你走你走!我不跟你說了。”獨梅捂臉轉身往回跑。

曾善明從自家後門溜出來,走走停停,來到竇為新屋後的茅坑旁,斜眼盯住他家後門,期盼著竇為新從後門出來。十八年前,曾善亮跳潭,姑奶奶“紮下來“的那天夜裏,他來過竇家,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叫竇為新他爹去他家一趟。從此後,他再沒有進過竇家大門。今天,他急於見到竇為新,又不願直接上門找他,隻是在他門前屋後閑著沒事似的轉圈,想碰巧見到他,或者遇上竇家人,約他出來有話說。竇家前門虛掩,後門緊閉,沒人出入。他耐心地隱身在茅坑旁,等待著竇為新尿急時候的到來。

曾善明著急見竇為新,心裏記惦著他倆商議過的一件大事——

那天汽筏子河灘喇叭宣傳,散了場,他倆一前一後溜進了神廟。

兩名工作隊員搬進姑奶奶正屋旁的偏廈後,神廟恢複了往日的模樣。破損的廟門早已修補齊整,廟內的地鋪也已打掃幹淨,隻是供桌上新添了一塊“白牯牛神之位”的牌位。竇為新踩著曾善明腳印進到廟內,隻見曾善明詭異地關上廟門,擦洋火點燃原有的半截蠟燭,借燭火又燃起幾炷香,一半塞到竇為新手裏,一半自己雙手捧合,搖香三揖後,插進香缽。竇為新隨即跟進,照樣操作一番。拜神完畢,兩人倚著民約碑,靠牆席地而坐。

善明先開口說:“今兒這裏上有各路神仙,下有曾竇兩家祖宗立的鄉碑,我們兩個有要事相商,需句句作實,如說假話,神仙和祖宗做證,我倆都不得好死。”

為新見他一本正經,大致猜出他想要商議的要事,必定與自己有關,須小心提防,便故作憨態地問:“大哥,搞這麽神乎乎,到底有麽大事?”

善明先把白牯牛還陽的事,如實敘述一番,見為新麵無表情,又添油加醋地說:“風亭已經曉得了,是你從中搗鬼,用他的三畝五分菱角田,暗補你幹的醜事。白牯牛神不會放過你,你兒子也不會饒你。他那銃氣脾氣上來,說不定用衝擔捅死你。”其實,白牯牛還陽,借“苕果子”嘴,說破曾善明暗中撈走風亭的田,並沒有扯出竇為新。善明想要嚇住為新,故意編這幾句瞎話唬他。

“都是你挖空心思,背後踢的暗絆子。我又沒有摻和。我怕麽家?”為新既怕白牯牛神,更怕風亭拿衝擔捅他,但鴨子死了嘴殼子硬,頂住曾善明嚇唬,可心底裏又發虛,結巴著追問一句:“那天,那天,蚊帳裏的事,他,他曉得了?”

“那,他倒不曉得。”善明不敢把這個天大的醜事張揚出來,也不想越描越黑,沒往下編瞎話,但繼續按事先想好的套路恐嚇他。“不管怎麽說,禍根是你惹出來的。要不是你在蚊帳裏作了孽,哪有後來抵田?前年在這廟裏,你親口答應,按碑上的說法,拿你兒子的田暗抵,你還說以後遇事聽我的。神仙在這,祖宗在這,你敢耍賴?”

“老子做了就敢當,耍麽子賴?那田不是你拿去了嘛?我跟你算是兩清了。莫再來纏我!再纏我,我就嚷出去。”為新覺得有根無形的繩子纏住了自己,動不動被善明扯出來繞幾圈,越纏越緊,捆得快喘不過氣來,急於解脫,便想反嚇善明一下,說出幾句硬話,站起來往門邊走。

善明搶先一步,趕在他前頭,拉開廟門。“你嚷吧!叫滿台上的人都曉得,你睡了老表的婆娘,斷送了兒子的田,欺瞞你曹家嘴好幾家的親戚。你嚷!老子也不怕丟人了,來,我跟你當喇叭筒。”

這幾句話,像釘錘一樣,句句敲在為新緊繃的心弦上,震得他滿腦殼“嗡嗡”響。別的他倒不太怕,最怕兒子拿衝擔捅他。那家夥以前揚言說過,他要是做了對不起他娘的事,就捅了他。他更怕曹家嘴的親戚,他們財大勢大,隨便捏他兩把,他就得斷氣。想到這些,他軟下來,關上廟門,回身坐下,說:“是你逼我的。你莫再逼我,我跟你好個商量。就算風亭曉得你搞了鬼,那又能拿你麽樣?他的證撕了,你的證在手裏。他也要不回去呀!”

善明料到他會服軟,便緩和了語氣,引導他一步步往自己想法上靠攏。“我今兒就是要跟你商量出一個法子來。風亭曉得了,是不要緊。可我娘也曉得了,絮絮叨叨要我退田,天天纏住磨人。這也還挺得過去。可如今世道變了,共產黨做主,田多的,要劃成地主、富農,還不三天兩頭挨鬥!風亭的這田,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喲。我娘說,退這個田,要像水從石板上過,不留印子。你看怎麽個退法?”

那天汽筏子河灘搞宣傳,小個子鄉長講了四個籮筐,讓竇曾台上的人自個往裏裝。竇為新先裝了自己,大兒子分家出門不算,全家四個大人,隻有三畝田,明擺著是個貧農,還可以分來四畝多田。不過,他並不樂意當貧農,當那個依靠沒得麽好處。他想當中農,上不摸天,下不拄地,兩頭不冒尖,靠手藝過日子,活得安穩。替自己想過之後,他又拿曾善明想一想,替他選選籮筐。這一想,還真嚇了一跳。他家這些年買田置地不在少數。除潭子邊祖傳的刀把田五畝五之外,前幾年鬧饑荒,用幾擔陳米和幾床棉被,與一個滿屋病的人家置換了四畝田,去年又在冒堖垸買了六畝新墾田,再加上明裏暗地撈走風亭的菱角田三畝五,總共十九畝。照鄉長說的規矩,他家按五個半人算,超出人均數快十畝田。還有一大堆的犁耙滾耖,一頭大水牛,雞鴨成群,肥豬成雙。收養的丟娃,是個不付錢的長工。農忙時還雇過短工。日子過得雖說不像鄉長講的流油,倒也金不缺銀不斷。不正是個富農是個鬼!

這時,竇為新看到曾善明向自己討教退田的法子,心裏暗自得意,叫你個皮筲箕隻進不出,真像戲文上說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嘴上卻說:“管他明退暗退呢,你把田還他就完了唄。”

曾善明早算過了自己家當,心裏明鏡似的。富農當不得的,當了,準沒得好日子過。要想不劃成富農,先把風亭的田退了,再辭走丟娃,給獨梅尋個上門女婿。這樣一來,還剩下十五畝五分田,按七個人均攤,每人才兩畝兩分,比政府定的標準才多四分田,頂多劃個下中農,還是共產黨的依靠對象。但風亭的田不能白退,一定要從竇為新身上刮出油挖出肉來。他見竇為新一幅老牛不入套的樣子,幹脆挑明了,說:“退了就完?你說得真輕巧!這田,我在聯保處花了錢的,一共三十多塊。要是按現在的市價,還不得五十多塊。跟你明說吧,我把田明的還給你兒子。你暗地裏給我五十塊光洋,要麽新錢三百萬也行。這事就算完了。反正你曹家嘴的親戚有的是錢,你也不為難。”其實,他隻花了十五塊光洋,多說了一半。

聽到這話,竇為新完全明白了,曾善明今兒要跟他商量的要事,就是要挖他五十塊大洋。別說他拿不出這些錢來,就算有,也不能往這黑窟窿裏扔。他說:“那田,確實是我暗抵你的。當著神仙祖宗的麵,我不賴賬。可我又沒逼你退田,是你自己要退的。憑麽事找我要錢?想都莫想。”

“那好,不把錢也可得,把你的白大姑送來陪我一夜。一報還一報,就算扯平了。你看鄉約碑上的這一條:‘強奸人妻女者抵田,強占人田地者抵妻。誘騙同強。'你抵的田,沒兌現,隻好抵妻囉。”

“要那樣,風亭用衝擔捅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你不怕死,你就來。”

“要不那樣,你還是給錢。好吧,我降一點,把三十塊錢算了。”

“沒得。”

“這錢,弄得好,不用你出。”善明見他軟硬不吃,想出了一個新主意。

“哪個出?”

兩人異口同聲,喊出一個人名:“羅老屁。”

那天,風亭到桃花崗的前一天,竇為新躲在苦楝樹後麵,聽到了羅老坎跟風亭說的悄悄話,知道了羅老坎的漁鼓筒子裏,藏有九十塊大洋,就算風亭送出去了六十塊,另外三十塊,風亭死活不要,肯定還在羅老坎手裏。竇為新和曾善明曾經商議過,兩人一同到工作隊員那裏,告密羅老坎是國民黨軍官,想借政府整治羅老坎時,敲詐他一筆錢,後來聽說要開曾家人的批鬥會,兩人嚇跑了,就沒再提這個事。今天,兩人又想到一起了。

“要是能敲出羅老坎的錢來,我一分也不要,都把你。我跟你的賬就結清了。”竇為新感到這條路子好,全身一陣輕鬆。

“怎麽個敲法?你來搞。我不搭手。我隻管要錢。”曾善明看出從竇為新身上是挖不出錢來了,退一步,從羅老坎身上打主意,弄到錢就行。

“再要靠政府整治那個老屁,看來是不行了。風亭為他作證,幫他登記了戶口,他就是落腳戶了。就算他是國民黨軍官,政府也不會為難他了。得想個別的法子。”竇為新說。

“那就找個出醜的事,卡住他,叫他拿出錢來,還說不出口。”曾善明說。

“有了。”竇為新一聲叫好。前幾天,他聽白大姑說,村東頭周家寡婦拉扯兩個娃兒,日子過得蠻艱難。羅老坎在台上落了戶,也該有個自己的窩。撮合他們兩個成個家,相互也有個照應。白大姑兩頭傳話,兩人都沒說別的,答應見個麵看看,隻等約定個時辰,找個地方見麵。等他們見麵的時候,一把按住羅老坎,安他個與寡婦**的罪名,不愁羅老坎不偷偷交錢,還說不出唇。竇曾台的《民約碑》上說:“男女**勿視,寡婦例外”,雖不把男女通奸當回事,但與寡婦**視為汙辱亡夫,算作大罪。

竇為新把這個想法告訴曾善明。兩人會心一笑。

曾善明終於等到了竇為新。

竇家後門“咯吱”一響,竇為新提著褲子直奔茅坑。曾善明隔著茅草壁,朝裏麵喊話:“你個烏**還有屎急的時候啊?我還當你老縮在殼子裏,不出來呢。”

“你有麽事這麽急呀?弄得人屙屎都不得安寧。”茅坑還是桃英那回與羅老坎扯皮的哪個茅坑,就是個破舊大水缸,埋在地下,上麵擱兩塊木板。竇為新蹲在木板上,一邊“吭哧”,一邊回話。

“火沒燒到你的屌毛,你自然不曉得疼。今兒早,幾個民兵帶走了我娘和羅老屁,說是要訓導他們。真是見鬼,因為老二善亮,我們曾家幾個月前是榮屬,掉過屁股,反倒成了匪屬。我是偷跑出來的。弄不好,下回抓我挨鬥。我能不急嗎?”

“再急,也要等我屙完呀。遞塊瓦片來。”

善明撿塊瓦片丟進去。

為新提著褲子出來。說:“你急你的,找我有屁用。”

善明把為新拉到茅坑後邊一個僻靜處,說:“你家風亭跟著去謝仁口了,等他回來,我就退田給他,趕快轉到他名下,一天也不能耽擱。我退了田,你的錢麽時候把我?那個老屁跟周寡婦麽時候見麵?”

“難怪別人叫你不滴水的皮筲箕,到這個時候,你還想往懷裏摟啊!你先退田,錢要敲出來,才能把你。”

“麽時候?”

竇為新此時不知從哪裏生出一絲同情,甚至有些為善明鳴不平。他的婆娘丟了醜,不敢說出口。挖空心思撈到的田,還要偷偷退回去。兄弟當了國民黨的官,沒享他丁點福,反倒為他背黑鍋。反看自己,白白占了他婆娘便宜,又沒有損失丁點東西,他反過來還來求自己。這人世間的聰明,看怎麽個玩法,玩過頭了,聰明就是個害人的東西。想到這些,竇為新有些過意不去,便好言好語安撫他,說:“我屋裏的說了,已跟他們兩個講好,幾天後,找個天快黑的時候,在風亭棚子後邊的苦楝樹下,約他倆見麵。到時候,我提前告訴你。我們兩個來捉奸。”

“那是你的事,我不來。我隻等到拿錢。”

“好好好,隨你的便。”竇為新不忍心為難他。

十六、退田

風亭一行人走進謝仁口鄉公所,一場暴雨襲來。正在後院席地而坐接受訓話的那些人,聽從指揮,撤離到一個小飯堂裏,繼續聽訓話。

鄉公所就是原來的聯保處,一座兩層小樓,一個後院。新中國成立前,風亭跟曾獨鬆來這裏辦土地證明,叫“苕果子”書辦敲走了一塊光洋。新中國成立後,他和竇為香、丟娃在這裏受過訓,吃了肉包子和紅燒肉,睡過繃子床。如今,樓頂上一麵五星紅旗高高飄揚,樓內,一些穿草鞋的鄉巴佬進進出出,昔日看人不抬眼睛的那些人,老老實實地瞪眼聽訓話。風亭覺得解放這個東西真是好,小樓還是那座小樓,前後已大不一樣。

他們幾個受人指引,進了小飯堂。訓話的竟是丟娃,旁邊坐著小個子鄉長洪少譜。丟娃像是沒看見他們似的,自顧自講了些“隻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的話。鄉長接著訓話。他說新中國已經成立了,各級省縣區政府和基層政權也很快要建立起來。你們這些舊社會過來的,要重新做人,當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講到這裏,他一一介紹了剛進來的風亭他們三個人,指著羅老坎說,別看他是蔣軍中尉軍需官,但那是被抓壯丁抓去的,抓了上十次,也沒有禍害過老百姓,還救過我們這位鋤奸模範竇先智的命,上了報紙的。這就是說,隻要悔過自新,重新做人,就一定有出路。他又指著姑奶奶說,還有這位曾家奶奶,她兒子雖說是國民黨的大官,但曾家與他無來往,沒討過他的好,也沒仗勢欺人。現在,沒回鄉的國民黨軍政憲特人員、反動會匪盜人員等等的親屬,隻要與他們劃清界限,政府就不追究,也不牽連。今天把他們兩個叫過來,就是要讓你們看看,學他們樣子做人做事,與舊社會徹底決裂,與新社會一道,開始新生活。鄉長講完了,會就散了。

風亭原以為鄉裏拿羅老坎和姑奶奶當壞人,想好了一肚子話,要為他倆開脫,聽了鄉長的話,一場虛驚過去了,暗自揣摩大概丟娃說了好話。這家夥表麵不吭不哈,肚子裏蠻有道道。

鄉長自己出錢,留風亭、丟娃幾個吃午飯。就在這個小飯堂,一缽大米飯,兩碟小菜,幾個人邊吃邊說話。鄉長說,原來曾善亮去向不明,現在有了新說法。我們就當他為未返鄉國民黨軍政人員,按政策對待。縣裏趙扶民部長多次提到,先智被沒收的菱角田,是封建壓迫和剝削下產生的,自然要推翻,曾家要把田退出來。姑奶奶慢慢地吃飯,時不時含著筷子尖發愣,聽鄉長說到風亭的田,回過神來,說不曉得善明這鬼東西搞了這麽多名堂,田是自然要退。

吃完飯,姑奶奶拉住鄉長,沒完沒了地嘮叨。“我老婆子快六十了,見的人多了。曉得您是好人,我小兒子也是好人。風亭在桃花崗見過他朋友,老坎還聽他說過話。我不管你們這黨那黨,我跟兒子哪能割斷啦?您說的劃清界限是麽子意思?我求你們,還是多叫我來開會,開我的鬥爭會也蠻好。隻要常提我小兒子,我就舒服。還是那個話,為了我兒子,我麽事都做得。”

不等鄉長解釋,丟娃和風亭你一言我一語,勸說一番。姑奶奶似懂非懂,不再說話。

天朦朧一片,雨越下越大,沒有停住的樣子。鄉長勸他們找地方歇息,等雨停了再回。姑奶奶說下刀子也要回,家裏還有豬呀雞呀鴨呀。正說著,獨梅打把洋傘,夾把油布傘跑來,穿著她的橘黃色水靴,來接他們回家。幾個人出了院門,剛踏上濁水爛泥的小道,姑奶奶腳底一滑,風亭一把沒抓住,摔倒在泥水中。鄉政府通信員從後麵趕來,說鄉長讓回去,一老一殘的,跌傷了不好辦,叫過一夜再走,實在要回,改坐船走水路。鄉長打了電話,約了船,付了錢。幾個人攙扶著,隨通信員到中府河邊,上了一條竹席蓬木筏子。

五個人擠在篷內船艙裏,把姑奶奶圍在中間。船夫披件簔衣,冒雨在船尾劃動雙槳,木筏慢慢朝竇曾台駛去。

謝仁口到竇曾台,陸路三裏多,水路繞艾家灣一個大圈,五裏多,得一個多鍾頭。眾人安下心來。姑奶奶不顧半身淋濕,大腿摔疼,話漸漸多起來,問丟娃鄉長官多大,賺多少錢一個月,說曆朝曆代的官,數共產黨的好。看人家鄉長,頂得上過去的聯保長,吃的穿的,像個窮人。一個月才那點補貼,還自己出錢,管鄉下人的飯,天底下沒得找。

獨梅自從見了他們,悶頭沒說一句話。靠在她身邊的風亭,碰碰她,沒話找話。“又瘋到哪裏去了?明知下雨,怎麽不早來接?”

獨梅白眼瞪他,繃著臉不吭聲。過了一會,實然一頭栽進姑奶奶懷裏,“哇哇”哭出聲。

姑奶奶收住正絮叨的話頭,摟住孫女,連忙問:“怎麽啦?”

羅老坎兩手搭胸,背靠船幫閉目養神。風亭和丟娃對視一下,抿嘴不搭話。

“人家去了郵電所。”獨梅哭得差不多了,抬頭拭淚,隻看著奶奶,說:“那個沒心肝的,挨千刀的,變心了。孫娃兒我沒得活路走了!”

“你就這麽點眼孔啊?”風亭比劃小指頭說。接著把來路上時跟獨梅講的一些話,抽三揀四,找些不紮人的,給姑奶奶講了一遍。

“我當麽事呢!這算麽家?他看不上我曾家,我還不拿眼角掃他呢!娃兒,聽奶奶的,我們找個肯上門來的,一生年也不離開奶奶。”

風亭捅捅身邊的丟娃,笑著說:“跟前就有現成的。哪用操那多心啦!”

說話不覺得,小船駛進了艾家灣,拐過去就能看到竇曾台的神廟和那座土窯。這裏平常就是個窩風聚浪的地方,此時,突然刮起風來。風挾著雨,雨裹著風,風雨交加,拍打著木筏子左右搖晃。船夫在船尾大聲喊,起風了,抓住船幫莫動。

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猛,浪越湧越高。船夫剛喊聲要壞事,一股旋風掀掉了席蓬,頂頭浪從船頭直撲過來,掛槳柱“嘎吱”一響,斷了,一隻槳順水漂走,瞬間不見了。船夫單槳搖著小船,在河心打轉。他拚命把小船朝岸邊靠,無奈風大浪急,小船像剛上口鐐的野驢,忽而船頭拱地,掀起船尾屁股朝天;忽而又爬上浪尖,把船尾直插浪裏,就是靠不攏岸。一會,風向大變,側風撲來,小船左傾右斜,像隻小木瓢舀進半河水。好在這股側風一吹,小船朝竇曾台方向岸邊靠近了。又一股側風挾著巨浪橫空拍來,小船左舷沒進水裏。船夫來不及哭他丟失的槳和快要毀壞的船,高喊不好,船要翻,快跳水逃命。

風亭和丟娃打小水中泡大的,知道船要是翻了,人倒扣水裏,沒一個活得成。此時,唯一的生路,就是跳水遊到岸邊。姑奶奶、獨梅和羅老坎不會水,跳下去就是個死。他倆隻能一個帶一個,多帶一個也是死。留下誰呢?天大的難題!

“快走!”獨梅大喝一聲,左邊推丟娃,右邊撞風亭。“不要管我!”

風亭和丟娃來不及細想,一個抓住姑奶奶,一個拖著羅老坎,乘船幫右邊掀起時,從左邊跳下,朝岸邊鳧水而去。兩人好水性,拚盡全身力氣,帶著兩個老人爬上岸。回頭看獨梅,趴著灌滿水的船幫,隻留下一團浮在水麵上的黑發,隨船左陷右塌而時隱時現。

姑奶奶和羅老坎爬上河灘,剛從喪魂落魄中掙紮出來,不顧渾身淌水,眼巴巴望著獨梅一沉一浮,在河邊連蹦帶跳,大呼小叫,哭喊震天。

“風亭哥,快去找繩子!”丟娃朝剛穩住腳的風亭吼一聲,扭頭跳進水裏,朝獨梅遊去。

本筏子已沉到水裏,隻有翹起的頭尾和船幫在水麵上搖動。船夫早已跳入水中,死死抓住船尾的鉚釘,**秋千似的隨船搖曳。他舍不得棄船,抱著一線希望救他的船。丟娃看到獨梅泡在倉內,雨浪砸在她的頭上,很難抬起頭來。他知道,木板船進滿水,隻要船底不漏,不會沉底,但船上的人斷不可壓低一側船舷往外跳,船外的人也不可爬壓船舷。否則,兩側重量失衡,船必翻無疑。所以,丟娃遊到獨梅跟前,輕扶船幫,隨船飄**,不急於拉獨梅下船,隻是急促促地喊“獨梅”。

獨梅已不知嗆了多少口水,掙紮著抬頭望一眼丟娃,臉色煞白,充滿了恐懼與絕望。兩人船裏船外幾乎頭碰頭地靠著,誰也沒有力氣說話。突然一個大浪從側麵打來,右側船體翹起。丟娃就勢探身抓住獨梅衣領,一把把她拖出船外。船尾的船夫大喊天哪,完了。船身眼看就要倒扣下來,左邊一個湧浪正好把它頂了回去。丟娃死死拽住獨梅衣領,連紮了幾個猛子,遠離了小船,然後托著她慢慢朝岸邊遊過來。

這時,風亭背著一串麻繩,領著幾個小夥子趕到了。他把繩子朝地下一丟,縱身一跳,遊到丟娃身邊。兩人一個托頭,一個抓腰,把獨梅送上岸。

這場風雨,好像是專門來折騰這幾個人似的,幾個人上了岸,風雨就小了些。風亭領來的人,咬著繩頭泅水到船邊,係住船頭錨樁,把船拖到岸邊。又有人送來瓢盆,舀幹艙內積水,把船擱淺在灘塗。風亭幾個一起謝了船夫,謝了艾家灣趕來的人,冒雨爬上河堤。

腳踩在堤上草地,眾人驚魂初定,查看隨身物品,除了貼身濕衣,光頭赤腳,其他丟個精光。姑奶奶發髻早散,稀疏花白的頭發,貼著臉頸淌水,用了幾十年的銀簪沒了蹤影。她以手加額,連聲歎息:“幸虧,幸虧,丟了好!”

丟娃沒了帶五角星的黃挎包,裏麵裝有書本和筆,他略為惋惜,朝河麵張望,期盼能從哪裏漂浮出來,自己再撈起來。

獨梅癱在地上,口角溢水,喃喃念道:“我的水靴。”

風亭知道她舍不得那雙橘黃色水靴,揶揄道:“撿回來命就不錯啦,還想要水靴?”邊說邊朝丟娃努努嘴,示意他背起獨梅,一起趕路。自己左邊攙著羅老坎,右邊扶著姑奶奶,艱難地在雨中前行。

丟娃背上獨梅,兩手反托著她滾圓的臀部,又用力往上聳聳她的身子,讓她滾圓的前胸緊貼後背,頓時,一股暖流從後背通電似的射向全身。他長這麽大,從沒貼身親近過年輕女人,不覺毫無寒意,倒麵紅耳赤起來。

獨梅趴在丟娃背上,兩手自然垂在丟娃胸前,渾身沒有一絲力氣。隨著丟娃腳步,她腹部一顫一踮地擠出水來,從嘴裏不由自主流進丟娃脖頸裏,漸漸感到一些輕鬆,便抬手摟住丟娃脖子。丟娃個頭不比獨梅高,隻是稍微壯實些,要是平時背個跟他差不多重的活人,恐怕早累趴了,可今天,他卻越背越有勁,走在幾個人前頭。任由獨梅口裏流出的溫水,灑向自己前胸後背,像是熱包子流出的糖漿漿,點點滴滴灑在心頭,甜蜜蜜的。

快到家了。曾家門前冒雨站滿了左鄰右舍的人。他們聽說姑奶奶遭了難,受了嚇,趕來看望。姑奶奶一一打招呼,道了多謝,勸走眾人,邁進門檻,吩咐二黃嬸快去煮鍋薑湯,多放點糖。又交代獨鬆媳婦下米做飯,留風亭他們吃夜飯,誰也不能走。安排停當,隨即領風亭和羅老坎來到夥房灶門口,從灶裏拉出些燃燒的柴火,讓他們烘幹衣裳,暖和身子。

丟娃進門前,便放下他背上的獨梅,隻是一個胳膊攙扶她進門。二黃嬸看到了,白了丟娃一眼,接過似醒非醒的女兒,噓唏一番,送她上床歇息。丟娃討了個沒趣,自個回屋換了幹衣,到偏廈找工作隊員議事去了。

曾善明在竇家茅坑後麵見過竇為新之後,心裏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地不安穩,回家蒙頭睡了半天。後來聽說老娘幾個在艾家灣沉了船,急忙披上簑衣,召喚獨鬆,一同去查看。剛要出門,看到娘回來,沒出大事,便脫下蓑衣,尋機來到老娘房間問平安。

姑奶奶安頓好風亭和羅老坎,回房間換了衣裳,梳洗完畢,見善明進來,便把鄉公所訓話、鄉長留餐、艾家灣遇險,跟兒子說了一遍。

“共產黨說的話,也莫都當真。以往國民黨說的不也蠻好聽?要是背上個匪屬名聲,又劃了富農,往後的日子就難過了。”善明說。

“人家鄉長說的挺實在,不像是騙人啦。他沒拿我們家當匪屬看,隻說是個沒回來的麽子軍政人員親屬。鄉長還說,風亭的那田,還是要退回去。我看你今兒就跟他說開,退還他。”

“到了這地步,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善明把按家產劃成分的道理,還有按人口平分土地的事,講了一遍。“我們曾家刧難來了。就算把風亭的田退了,還剩十五畝五。獨梅女娃隻算半個,獨蘭不滿十五,還不算,丟娃又不是自家人,按五個半人平分,還是掛上富農的邊。”

“當了富農,我跟您挨鬥不說,獨鬆獨梅這些娃們,在人前就抬不起頭來了。”善明說。“要說法子,倒還有一個。就是獨梅不嫁出去,把丟娃算成曾家人,按七個人算,我們家平均每個人兩畝兩分,頂多劃個中農,往後就不挨鬥。”

“善明,你這回跟你娘想到一起了。”姑奶奶把丟娃舍身救獨梅,又講一遍。“留住丟娃,跟我們獨梅成一家,還是曾家人。我看這娃靠得住。再說,他也是我們曾家拉扯大的,知根知底。”

“啊?”善明壓根兒沒想過把獨梅嫁給丟娃,知道老娘聽岔了自己的話。他原來打好打的主意是,把丟娃過繼來當兒子,另找個女婿上門,平攤下來,說不定算個貧農。可拿不準丟娃幹不幹,這家夥十有八九不幹。聽她娘這一說,覺得還真是個好主意。既留住了丟娃和獨梅,攤少了人頭田,就劃不上富農,又可了卻獨梅的婚事,免得姑娘大了,惹出是非來。再說,這年頭,世道變了,窮人作主。丟娃光條條一個,正當紅,區裏鄉裏都吃得開,聽說就要入黨,把他招為倒插門女婿,眼前渡過了難關,往後說不定還沾上光呢。於是,順著他娘的話說:“他倆要是成了親,好多事就好辦了。隻是獨梅她娘不喜歡丟娃,還不曉得獨梅願意不願意。”

“我來跟她娘倆說。聽風亭今兒說話的口氣,好像他也蠻看得起丟娃。討丟娃的口風,讓風亭去說。要是這事真成,就答應我一個要求,丟娃要改名換姓,當上門女婿。”

“那是自然。要是獨立門戶出去,我們家還不又劃成富農了。”

母子倆談得正熱火,獨蘭端碗薑湯進來。姑奶奶自己喝下,又叮囑獨蘭送一碗到隔壁偏廈子,親眼盯住丟娃哥趁熱喝,免得受涼,順便叫他回來吃飯。

飯熟了。風亭和羅老坎喝了薑湯後,也不客套,坐下來與曾家人一起吃夜飯。獨蘭拿個空碗回來,說看到丟娃哥喝了,還直吧嗒嘴。姑奶奶問怎麽沒來吃飯。獨蘭說他跟工作組出去一起吃派飯,吃完還有事做。

獨梅躺在**,還沒緩過神來,喝了薑湯,又睡過去了。

飯吃到一半,竇家來了幾撥人,說才曉得姑奶奶受了驚嚇,過來探望。玉珍抱著金舫,領著剛從峰口學藝回來的陽亭,進門就埋怨風亭不該不把個信,白奶奶在家急死了。她小腳,泥水裏拖不過來。

吃完飯,曾善明從屋裏拿出一個小本本,上麵印了青天白日徽章,遞給風亭。說:“這是你那個菱角田的證,還給你。羅老坎,你也正好做個證。等到政府換發新土地證,你把名字換過來。明年翻過冬,種麽家,你自個來搞。”

風亭做夢也沒想到,朝思暮想的菱角田,就這麽順順當當地回來了,一時發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這娃兒,還不快接著。”姑奶奶說著,拿過來,塞到風亭手裏。又說:“你也莫怪你姑大爹,他有他的難處。”

風亭打開小本本,裏麵寫的,跟當年長個子區長發給他的證差不多,隻是圓巴巴公章是藍色,國民黨的徽章。自己開墾的田,平白無故地丟了,他急他恨。那天,白牯牛還陽,說出了曾善明占走他的田的真相,他恨得牙根發癢,恨不得拿衝擔捅了他。田要不回來,眼看著別個在自己田裏又種又收,他想得發暈。現在送回來了,他倒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做錯了事似的。他不知對曾善明說什麽好,支吾了幾下,問道:“大爺,您總說還田要問我爹,我問過他。他總說不關他的事。這裏麵有麽子名堂?”

曾善明不做聲。姑奶奶在一旁接過話,說:“他說不關他的事,就算了。過去了,以後莫再提。”

外邊雨停了,風息了,地下一片爛泥。天色已晚,雞回籠,鴨進棚。玉珍催風亭回家,免得奶奶記叨。風亭起身,姑奶奶把他拉進自己房間,說了一陣悄悄話。風亭出來,連聲說:“好事,好事。”

一直沒怎麽說話的羅老坎,這時悄聲問姑奶奶:“白大姑想跟我在台上安個家,我想也不能老在風亭家累贅他們。她說了東頭周寡婦。您看呢?這人,品行還好吧?”

“好啊!白大姑辦的事,穩當。”姑姥媽不假思索,直說好。

“我命裏克妻。隻怕害了人家。”羅老坎自言自語。

“哪有麽子命裏命外?人跟人,一耙子拉不攏,克個鬼!等我娘說好了,你倆碰個麵,對撇子,就搬到一起住。”風亭牽住羅老坎衣袖,拉他往外走。

曾善明看到羅老坎一瘸一拐的背影,暗暗歎了一口氣。他聽說過羅老坎的家世,曉得他命苦,婆娘連死兩個,兒女不知下落,無家可歸,撈外快捏了一把錢,又不敢聲張。竇為新怎麽下得了手來敲他?反正不是自己去敲他的,自己隻管找竇為新這狗東西要錢。竇為新敲哪個,是他的事。為自己找了台階,便不再往深處想。

走到潭子邊,風亭停住腳,叫玉珍扶老坎叔先回去,他有個事,等會再回。玉珍嘀咕,黑天黑夜,還有麽事不能明兒做,也不強求他,牽著羅老坎先回家。

風亭來到他的菱角田。他挨個擁抱了那三棵楊樹。昔日的界樁,如今已碗口粗,樹葉早已飛落,婀娜多姿的枝條默默垂下,輕輕撫摸他的臉龐。他感到臉頰一陣發熱,挽起褲腿,光腳踏進田裏。當年,他一擔一擔從中府河邊挑來的河泥,早已與原有的黃黏土攪和一起,大雨浸泡後,鬆軟得像棉花。田土埋沒了他的腳踝,像久別重逢的娃兒,拉住爹娘不讓離開。他張開雙臂,直不隆咚撲向泥土,頭在地上砸出一個水窩,身子嵌進土裏,畫出一個“大”字。他靜靜地俯臥在田間,聞泥土的香味,聽泥土氣息。他好像聽到,帶著香味、帶著氣息的泥土,在耳邊“喃喃”細語:“我們是你的!我們是你的!永不分離!永不分離!”

深秋的夜晚,涼澈入骨。風亭在姑奶奶家烘幹了的衣裳,又一次濕透。他卻全身燥熱,毫不覺冷,帶著一頭汙水、一腳爛泥,哼哼嘰嘰回到草棚。

玉珍看到他,嚇得倒退兩步,問:“這在哪裏跌成這樣?”

風亭笑而不答,看到棚內坐著的白大姑和竇為香,連忙進後屋擦洗幹淨,出來說話。

白大姑連怪帶罵,數說他不該在風雨中坐船,差點出大事,見風亭不還嘴,便不再說別的,跟玉珍湊到棉油燈下納鞋底。

“聽說曾善明把田還你了?”竇為香問。

“嗯。”

“你接啦?”

“嗯。”

“你這娃呀,該要的不要,不該要的瞎要。他個皮筲箕,為麽事還你田?你也不想一想!”

“為麽事?”

“你替他算算,他家幾多田,幾多人?要是不退田,劃他個富農,往哪跑。要是他把丟娃過繼下來當兒子,給獨梅找個上門女婿。這麽一攤,他就成了貧農。這不白白便宜了他。”

風亭真沒想這麽多,細細一算,還真是這麽回事。不過,他覺得這沒得麽不好,何必硬把曾善明往富農上推呢?

為香見風亭不說話,知道他心軟,開導他說:“未必你都忘記了,他絞盡腦汁把你的田挖走,吃人不吐骨頭。你還可憐他?全台上的,數他家有耕牛,犁耙滾耖樣樣有,碾子磨子碓窩子,哪家不求他?長年拿丟娃當長工,還雇過短工。他們曾家多年當應付白軍的保甲長,跟國民黨扯不清。再加上他兄弟跑到台灣去了,匪屬的帽子也甩不掉。他不是富農地主,還有哪個?”

風亭知道為香與曾家過結太深。那年曾善亮跳潭後,曾家滿世界抓他,串通聯保處保丁,街頭村尾掛他的畫像,按畫逮人,逼得他用熱黃豆焐出一張黑麻臉,一進一出赤衛隊,躲在姥姥屋裏不出門,流浪在外一兩年才敢回家。後經白大姑和徐先生反複調解,曾家才勉強收手。所以,為香這口氣始終沒有吞下肚,這回碰到扳倒曾家的好機會,他當然不會放過。但是,風亭不這麽想。盡管他痛恨曾善明耍手腕玩心眼強占了他的田,可如今人家親自還回來了,何況人家地裏收的豌豆黃豆,每次都送些過來。刀把子越磕越緊,冤仇相報,沒完沒了。再說,自己這條命,是姑奶奶撿回來的。看到姑奶奶麵上,明裏暗裏都不能做對不起曾家的事。

“我說他二爹,風亭娃這話在理。竇家不能做對不起曾家的事,做了,姑奶奶在曾家怎麽安身啦?憑良心說,曾家那些家當,不是全台上的人公用了嘛,人家也沒收多少錢。您農忙的時候,不也用過他的牛啊犁耙呀。我不曉得當富農好不好,要是不好,何必要他當呢。”白大姑停住手裏的針線活,插話說。

為香不理白大姑,盯住風亭說:“我是為我們竇家今後作想。風亭,你要看準啦,今兒,曾善明的小命就捏在你手裏。你要是把田再退回去,鼓動丟娃搬出來,他曾善明再有能耐,也過不了這一關。往後,他戴個富農帽子,休想出頭。你退了田,鄉裏照樣分給你。你又沒得麽子損失。要是你不聽,幫了他這一回。他緩過氣來,我們竇家沒得好日子過。說不定,他第一口咬的就是你。”

“二爹,我也不瞞您。姑奶奶求過我,要我說通丟娃,留在曾家,當倒插門女婿。我答應了,怎麽好反悔呢?”

“你看看,真叫我猜中了。你要做了這事,準害了人家丟娃。就皮筲箕和那個二黃,能跟他過到一起呀?這且不說,他曾善明劃了中農貧農,跟我們坐一個板凳,就狠不住他了。你這是撿個凍僵了的蛇,抱到懷裏捂熱,等它醒來咬你吧!哎!想當年——”竇為香有些不耐煩,站起來準備走。

風亭隨著站起來,說:“二爹,您莫生氣。我再想想。”

“我把話丟到這裏了,莫說我沒說過,聽不聽由你。”竇為香甩手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