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汽筏子來了

第二天麻麻亮,曾家屋外,雞在咯咯,牛在哞哞,豬在拱地,貓狗閑逛,屋裏的人卻一個也沒有起來。以往總是姑奶奶第一個起床,開大門,放雞出籠,撒些稗穀。用筲箕淘米,淘米水倒進豬食盆。做這些事弄出的聲響,像吹起床號似的叫醒眾人,大家便應聲起床。首先是丟娃打開後門,悄無聲息地去放牛。接著獨梅出房,先掃地,後梳妝,看心情決定是否哼小調。然後獨鬆兩口子雙雙出來,一個挑水,掃禾場,一個燒火做飯。二黃嬸已經媳婦熬成婆,或早或晚起來,沒人管她。起早了,媳婦燒火時她打個下手。起晚了,直接上飯桌。善明總是最後出現,口含煙杆,咳嗽幾聲,披衣出大門,踱著方步,前後院巡視一圈,盤算出今日的活計。一家人的勞作便這樣開始了。今早倒是怪了,不知是昨日“苕果子”把全家人鬧蒙了,還是姑奶奶母子密談了半夜的緣故,幾個房間無人般的沉寂。過了一會兒,二黃嬸的高音從她房間傳來,打破了滿屋的寂靜。

“真是日子越過越回旋了!放牛的不放牛了,喂雞的——”她突然察覺到媳婦不該指責婆婆,咽回去後半句,繼續數說放牛的。“不就是出去讀了幾頁書,喊了幾句口號嗎,不做事了?早不起,夜不歸,來當公子啊?以往還曉得帶釘耙箢箕,把牛糞撿回來。這些日子,掉了魂?牛糞都落到外頭了。”

姑奶奶一夜沒睡,滿腹心事,今早剛合眼,被二黃嬸吵醒,開門嗬斥道:“你莫說別個!開口不是罵就是喊,不罵不喊就不會說話?人家娃兒有公事,回來晚些,多睡會,怎麽啦?牛就餓死了?扯些沒用的話!”

丟娃已經起床,開後門出屋,感到天涼,回屋穿上爛夾襖,找根繩子攔腰係上,正好聽到二黃嬸叫罵,剛想反駁她幾句,又聽到曾奶奶的話,心裏一熱,便不吭聲,來到牛欄。

這是頭青色的公水牛,十幾歲口,漸近壯年。闊臉厚唇,肥鼻大眼,透出憨厚。頭頂碩大的半圓犄角,直指藍天,顯得威猛。這頭憨厚威猛的青牛,陪伴丟娃走過了七年的時光。看到丟娃走近,青牛以頭撞欄,“哞哞”叫兩聲,親切不得了。

丟娃打開欄門,把栓鼻繩係到牛角。他從不用繩牽牛,幾聲輕喚,青牛便知曉他的意思。牛隨他出欄,四腿站定,仰頭望他。丟娃拍拍牛腮幫。他個頭小,隻能拍到牛腮,輕輕喚道:“老夥計呀,我們走吧!下下——”

青牛低頭,一側犄角斜伸過來。丟娃叫聲“送送——”兩手扒牛頸,一隻腳踩在牛角尖上。青牛揚頭,就勢把他送上牛背。丟娃岔腿坐在牛背上,兩腳輕輕一磕,不須叫,牛便歡快地出發。

剛走出幾步,獨梅從後門出來,叫住丟娃:“喂,你下來,我有話說。”丟娃比她大一歲,小時候,人前背後她叫他“丟娃哥”,這幾年歲數大了,不知為什麽不叫哥了,隻“喂”一聲。

“有麽事,你說。”丟娃不肯下來,隻是朝青牛“哇哇——”兩聲,牛便穩穩當當停下來了。“昨兒,‘苕果子'來,事情搞妥當了吧?”丟娃又問。

“那個事倒是搞妥當了。我還有別的事。你下來,我就說。”獨梅不敢走近大青牛,看到那對圓圓的尖角就心慌。

“那我走了。”丟娃又磕牛肚,叫兩聲“起起”,牛起步走開。

“喂,你別聽我娘瞎咧咧。她有口無心,別往心裏去呀!”獨梅在後頭直跺腳。

丟娃想,獨梅要說的,不會就這幾句話,肯定有別的事。一時猜不出來,騎在牛背上出了後院。

獨梅從後院追上來,手裏提著釘耙和箢箕。“喂——我爹要你把牛屙的糞撿回來。你下來拿。”

丟娃還是不肯下來,坐在牛背上扭頭說:“告訴你爹,不是我不撿牛糞。這牛在哪拉屎,哪兒的草就長得好,牛就愛在哪吃草,撿走糞,下次牛不去。”

“喂,你個砍腦殼的,就曉得強。”獨梅悻悻回轉身。

丟娃猜想,獨梅這是找由頭要跟自己說話,背地裏有事求他。她的事,不能沾邊,離得越遠越好。姑奶奶把丟娃領進家,他才十一歲。比他小一歲的獨梅剛穿上死襠褲,擦幹鼻涕。幾天生疏日子過去,兩人就玩到一起去了。和台上的娃兒們玩老鴰抓雞,丟娃總是當老母雞,讓獨梅緊牽著自己的褲腰帶,當第一隻小雞。別的小雞都被抓走了,隻有獨梅抓不去。要是別的男娃當老母雞,獨梅寧可在一邊看,也不參加。家裏沒人,兩人偷偷玩“過喜事”。丟娃裝新郎,獨梅裝新娘,方凳倒在地下當花轎。丟娃把凳中的獨梅牽出來,三拜三跪,搞的跟真的一樣。進了“洞房”,他把她頭上蓋的花毛巾摘下來,兩人坐在床沿。他問,接著搞麽家。她說抱著睡瞌睡唄,大人都是這麽搞的。兩人就合枕共被睡在一起,直到房外有人的動靜,才笑嘻嘻爬起來完事。姑奶奶看到獨梅有個伴玩,在外邊還不受別的娃欺負,心裏蠻高興,任他倆盡興玩,從不幹預。後來大了,獨梅到私塾讀了幾年書,學回來“男女授受不親”,漸漸有意疏遠丟娃。丟娃下地幹農活,也沒有成塊的時間陪她玩,隻是沒人的時候,她還叫他哥。近些年,獨梅“蹭蹭”長高了,光腳比個子,比他還高兩指頭。胸前挺,後尾撅,說起話來,燕聲鶯語。丟娃不敢正眼看她,看了就臉紅心跳。有一回,獨梅搭木梯,爬到夥房橫樑上取風幹的臘肉,梯中一橫襯突然鬆動脫落,她站在梯頂下不來,連聲喊叫來人幫忙。屋裏無他人,隻有丟娃聽到叫聲,過來抱她下梯。碰巧讓剛進門的二黃嬸看到了。她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罵起來,說少教的東西,也不稱稱自己幾斤幾兩,就在這裏想美事。癩蛤蟆往**蹦,瞎了眼。後來又在善明跟前哭鬧一番,獨梅再三說明自己叫他幫忙的,姑奶奶也出來打圓場,事情才過去了。從此,丟娃再不理睬獨梅。前些時,獨梅與蹓機蹬私會,丟娃睜隻眼閉隻眼,隻當沒看見。二黃嬸鬧土窯,曾家逼獨梅成親,丟娃內心同情獨梅,參與風亭設計的退婚行動,但隻是幫忙泡製藥煙,別的事一概不沾包,躲得遠遠的。丟娃心裏明白,自己和曾家不是同路人,就算喜歡獨梅,也不會當癩蛤蟆往**蹦。等到土改了,找機會搬出去,獨立門戶過日子。

天放亮了,潭子東邊,掉光了葉子的樹梢,挑著一朵朵紅霞,像放大了的臘梅,懸在天際。丟娃端坐在寬厚的牛背上,用腳拍拍牛脖子,“撇撇”幾聲叫喚,青牛便拐彎來到土窯邊的河灘。

這裏,埋葬著他爹娘和小妹。那年逃兵荒,又病又餓的娘和小妹相繼在這裏咽了氣。他爹用磚頭瓦片就地刨個窩,拚出最後一絲氣力,把娘倆推進土窩,自己也一頭栽進去,再也沒有爬起來。斷氣的那一刻,他想揚手對丟娃說點什麽,最終手沒抬起嘴沒張開,便閉了眼。丟娃也已氣息奄奄,心裏知道他們都死了,再也見不到爹娘了,但哭不出聲,流不了淚。姑奶奶路過,把丟娃抱回家,叫幾個人原處挖深了土坑,用兩張蘆席卷了他爹娘和小妹,就地掩埋,上麵堆了個土包。幾年後,中府河發大水,淹沒了河灘。水退去,那土包便沒了。如今,荒草枯黃,無處尋爹娘的骸骨。

丟娃跳下牛背,任牛啃食河灘上的草根,就地拉屎,自己站在草地上想爹娘。春去秋來,他每天清晨來這裏放牛,眼前都重放一遍爹娘臨終時的情景。近些時,他不願把牛糞撿回去,就是想讓爹娘墳前多些花草。丟娃在曾家活下來半年後,姑奶奶領他來這裏,告訴他爹娘睡在這。丟娃第一次跪在這,扒住墳頭哭爹娘。後來墳頭被水衝走,丟娃沒地方去哭,便站在這一帶想爹娘。丟娃在曾家過了整整七年,姑奶奶沒把他當外人,獨鬆兄妹也沒小看他。十二三歲,在屋內做點雜活。十四歲,接手獨鬆自個放牛。十五歲後才下地幹活。雖然常遭善明和二黃嬸白眼,但有姑奶奶嗬護,獨鬆兄妹親近,日子過得還算開心,便不怎麽再想爹娘。自從在謝仁口參加鬥爭地主夏強德的大會,呼了口號,又到鄉區受了訓,日子就難過了。二黃嬸挑刺,曾善明找碴,還請來謝菩薩趕走外鄉人。要不是姑奶奶在家裏鎮住,他是一天也過不下去。所以,他最近特別想爹娘。今兒就想來告訴爹娘,解放了,自己要翻身了。要是入了黨,就是黨的人,替窮人坐天下,不再受苦受難了。爹娘莫再記叨,他丟娃的好日子來了。

“喂——來幫我把水挑到堤上。”

丟娃從遐想中醒來,聽到獨梅的叫聲,尋聲望去。獨梅在河邊小路口站著,身邊兩隻水桶,上麵搭著扁擔鉤子。每天早上都是獨鬆挑水,今兒怎麽輪上獨梅了呢?這丫頭甩都甩不掉,怕是故意找來的。丟娃邊尋思邊朝獨梅走去,說:“你怎麽來挑水?這麽重,怎麽挑得起?”說著,躬身鉤起水桶,挑上肩。

獨梅按住扁擔,把他拉到身邊,說:“你莫問這多。為麽事總躲我?我今兒偏偏有話跟你說。”

丟娃不回話。

“喂——打小我拿你當哥看,今兒你要幫我。”

“怎麽幫?”

“我娘那天在土窯鬧了一場,之後,那個沒良心的再也沒來過。我跟他說好了的,他回去問他爹娘。要是他爹娘同意,他請媒來提親的。你替我到謝仁口郵電所走一擺,找到他,看他怎麽說。就這個事。”

“你爹每天給我派那麽多活,我沒得時間去謝仁口啊!要不,你跟你爹說好,他要是允許我去,我就去。”

“喂喂,又跟我玩心眼!明知這事不能跟我爹說,胡扯由頭!”

“跟奶奶說聲也行。”

“你是成心不想幫我啊?你曉得的,奶奶這回也不支持我。她反對姑娘娃自己找對象。”

“那我就沒得法了。你找風亭哥來幫你唄!”

“找他,還用你說呀?人家玉珍姐會不情願的。”

“我要是幫了你,你也要幫我。”丟娃記起洪少譜鄉長跟他交代的任務。“兩個工作隊員住在神廟,現兒天涼了,刮風下雨,人家沒地安身。你說通曾奶奶,把他們接到家裏來住。你家房子多,東廂房還空著。行不行?”

獨梅想了想,估計難處不大。說:“那我試試。”

“你要是試了,我就去謝仁口。”丟娃轉念一想,還要給她加碼。“哦,還有,鄉裏要培養年輕姑娘當土改積極分子。你從今兒起,要好好表現。你口舌來得快,動員女人做軍鞋,織軍襪,纏紗布。動員男人打草鞋,編草包,搓麻繩,做麻袋。過幾天,收攏來,送到鄉裏,又能換糧食,又支援了前線。幹不幹?”

“真是長子長筋,矮子長心。我求你一個小事,你推過來一堆事。好,我幹。你快點去謝仁口。”獨梅“撲哧”一笑,舉起小拳頭要捶他。

丟娃好長時間沒注意獨梅,現在聽她一笑,這麽好聽,心裏“咯噔”一聲,好像被什麽撞了一下,禁不住抬頭打量她,圓頭圓臉,紅撲撲。蘭花緊身小襖,深藍色瘦腿褲,前鼓後撅。腳蹬那雙橘黃色高腰水靴,顯得修長壯實。心裏便“突突突”亂跳,臉紅到耳根,趕忙挑起水桶。

獨梅一點也沒察覺丟娃臉色變化,搶過扁擔自己擔上。說:“哪個真要你挑啊,隻有半桶水,我自個挑回去。你牽牛回去吃飯吧。”

丟娃看到獨梅擔水爬上河堤,心裏還在“突突突”亂跳。

“嘟——嘟嘟——”中府河邊稍遠處傳來汽笛聲,汽筏子就要到了。娃兒們呼哨著率先跑到河邊。大人們互相招呼著,三三兩兩往河堤上爬。

昨天,鄉政府通信員送信來,說今天下午,縣裏土改宣傳隊乘小火輪,沿河宣傳土改政策,要各鄉村農會、民兵隊的頭頭腦腦,領頭組織村民到河灘聽宣傳,沿途還要收購支前物資。竇曾台自從辛未年鬧紅軍時就有農會,農會會長由支應紅軍的保甲長掛名。國民黨來了,改個名稱叫作國民會,由支應白軍的保甲長掛名。抗戰時期,又變成了維持會,還是由支應白軍的人兼著。竇曾兩家上了年紀的男人,都輪流當過各色各樣的會長。剛解放時,曾善明掛著農會會長的名。前些時,土改工作隊進村,改組了農會,竇為香當了會長,還兼著民兵小隊長。通知送到他家,他把丟娃和風亭找來,和工作隊員一道,挨家挨戶動員台上的人們到河邊聽宣傳。

獨梅很順利地說服了她奶奶,把兩個工作隊員接到家,住進偏廈子工具房裏。這幾天,工作隊跟她講了好多搞革命的道理。獨梅像灌滿油的燈撚子,一撥就亮,東家說,西家走,軍鞋軍襪和草鞋麻繩等,收了好幾籮筐。她叫風亭和丟娃一人挑了一擔,隨人群來到河邊。

竇為香村頭村尾轉一圈,看到滿村的人幾乎走光了,最後一個來到河邊。汽筏子已經停靠在河岸,像上次風亭大舅來時一樣,船上的人正在搭跳板。船身麵向岸邊一溜有幾個醒目大字“洪湖縣土改宣傳隊”,船幫上橫的豎的掛著一些標語:“鏟除封建土地製度!”“窮苦人翻身做主人!”“打倒地主富農,團結中農,依靠貧雇農!”等等。船中頂頭一根鐵柱上,有個大喇叭筒子,裏麵正在播放一個姑娘娃的聲音,尖聲激昂地講解解放區土地法大綱,說些推翻壓迫、反對剝削的話。

河灘上的人們,像趕街一樣聚集在汽筏子當麵的草地上,有的坐,有的蹲,圍著汽筏子說說笑笑,如看西洋景。沒有出過門的婆婆姥姥,弄不清這麽小的鐵筒子,怎麽裝進去一個姑娘娃,互相詢問著,爭吵著,任憑獨梅怎麽解釋,她們也不信,各說各的猜想。娃兒們在人縫中穿來竄去,幾個調皮的娃兒,撿起泥巴坨,投向那個會說話的鐵筒子,看看能不能打疼她。船上有人一聲吼,娃兒們便轟地一下跑遠了。各家主事的男將,不露聲色地聽著,默默記下鐵筒子裏的話。

跳板搭好了,風亭和丟娃挑著籮筐上船,後麵跟著獨梅。他們交了支前物資,收了錢。風亭丟娃把空籮筐送回岸上。獨梅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紙條,喊些人的名字,把錢發給她們。收到錢的,咧嘴數著手裏的新紙錢,數完了,咯咯地笑。玉珍和獨鬆媳婦側身低頭,數的時間最長,好不容易數完了,兩人碰碰胳膊,躲到一邊互相問個數。

獨鬆媳婦說:“你太狠了,再趕也趕不上你。”

玉珍說:“跟你們家不一樣,我屋裏早就沒得吃的了。不發狠換點錢,隻能喝西北風。”

獨梅發完錢,蹭到丟娃跟前,低聲問:“喂,你要我做的事,我都給你搞好了。我的事,麽樣了?去沒去?”

丟娃不看她,仰臉說:“麽時候不好問,這時候問?”走開了。

喇叭筒子裏繼續喊著,女聲變成了男聲。岸上娘們一片驚呼,這把戲玩得太玄了,女娃還沒爬出來,那個男娃兒怎麽爬進去的呀?

這時,謝仁鄉鄉長洪少譜出現在跳板上,往岸邊走了半截,站住腳,手搭唇上,大聲喊道:“竇為香!丟娃!還有竇先智,來了嗎?上船來。”

人們把目光投向丟娃和風亭,有人“嘖嘖”吧嗒嘴,半是羨慕,半是揶揄。他倆謙讓著走向跳板,回頭看到竇為香披件夾襖,背著手,一步三晃,從堤上下來,便停住腳等他。竇為香目不斜視,也不與人打招呼,徑直踏上跳板。

喇叭筒裏的男娃還在認真地耐心地講解土改的政策,還有那些步驟和方法什麽的。河灘上的大人們都安靜下來了,認真地耐心地聽著。這是個天大的事,爺孫八輩子沒聽說過,每句話都往心裏記。

三人上船,被人引到一個船艙。風亭第一眼看到他的老庚哥趙扶民,洪湖縣軍管會宣傳部長。他還是穿著那件學生裝,上衣口袋露出兩支鋼筆帽。區長劉小牯,鄉長洪少譜,駐隊工作隊員,還有些不認識的人,坐在趙扶民對麵的條凳上,腿上擱個小本本,邊聽邊記。

趙扶民正在給沿河區鄉幹部和工作隊員講話,看來快講完了,見風亭三人進來,隻是輕輕點點頭,示意他們到後麵坐下,繼續講:

“總而言之,你們要像對待自己媳婦生娃那樣,像對待給祖墳燒香那樣,像對待自己身上心肝血肉那樣,對待這次土改試點。同誌們,貧苦農民活著朝思暮想,死了也忘不了的土地,終於回到自己手裏。開天辟地第一回,人世間還有哪件事比它大呀?土改的步驟,要一步一個樁地走。先是清查人口,登記戶籍。再是清點財產,丈量土地。接下來,劃分成分。最後,分配土地。

“同誌們,可不能小看劃分成分這一步啊,這是給成百上千的農民掛牌牌、戴帽子的大事,要是戴錯了,且不說人家現時受冤屈,子孫後代也要跟著受牽扯。我們的革命,已經取得了全國的勝利,再過幾天,就要在北京成立新中國的中央人民政府。這場革命的勝利,是怎麽來的呀?是工人階級領導,貧苦農民兄弟當主力,富裕農民跟著走,打下來的。今後的路怎麽走呢?就是要清算地主富農,團結中農,鐵了心地依靠貧雇農。這對於我們黨來說,是區分敵我友的首要問題。對於農民自個來說,是劃線站隊,朝哪條路走的方向問題。所以說呀,劃成分不能搞錯。搞錯了,就混淆了敵我友,搞亂了階級陣線。

“好了,就講到這為止了。各區鄉領導回去,根據自己那裏的情況,再做些研究,拿出一套辦法來。謝仁口鄉的試點,先走出幾步看看。”

趙扶民在艙內講話的時候,船上的喇叭筒子變換了題目,現場解答問題。岸上的人,喊的喊,叫的叫,嚷成一片。這時,喇叭裏沒了聲,有人進艙來報告,說岸上淨問些稀奇古怪的話,他答複不了,請趙部長親自出麵解答。

趙扶民說:“小牯,你是區長,你去。我與竇先智幾個談談。”

一些幹部模樣的人,捏著小本本,從船上下來,上岸四散離去。

劉小牯站在船頭,手裏握根搗蒜棰似的棍棍,對著自己嘴唇。“我是你們的區長,叫劉小牯。有麽話,你們盡管問。”他用不太熟練的土話說。

岸上的婆婆姥姥,隻見他動嘴不出聲,聲音從船頂的喇叭筒子裏傳出,突然明白,這是個傳聲筒子呀!大家“哇哇”驚歎一陣子後,提出了各自關心的問題。

“我們在這住了一生年,那些剛來的外鄉人,瞎眼跛腳的,鑲金牙的,窯子裏的,還有路邊撿來的,未必也要分田哪?太不公道了!”雨亭先開口,還在念念不忘趕走外鄉人,暗指羅老坎那些人。

村東頭光棍周新娶了新堤妓院從良的女人,肖老大收留了漢口逃來的鑲金牙的三姨太。他倆聽出雨亭話中話,同時嚷道:“外來的也是人,為麽事不分?”

收留了羅老坎的玉珍,收留了丟娃的姑奶奶,都沒吱聲。白大姑嗬斥她的二兒子“你莫在這嚼腮!”

“剃頭匠不能分田,他又不會種田!分把剃頭刀子吧!”有人反擊雨亭。

“拍漁鼓筒子的,也不會種田,隻會出門討錢,也不能分。”有人扯上了竇為聖。

“不會種田的,多了。下馬腳當幫辦,打板凳修灶,看病賣草藥,閹雞公,彈棉花,補鍋補碗的,哪樣離不開人家。不分田,你找誰去?”另一些人不讚成,隨即起哄。

劉小牯用手拍拍那根搗蒜棍棍,喇叭裏“嘣嘣”響了幾聲,蓋住了人們叫嚷聲。“你們莫吵。聽我說。這幾天,我們就要清點登記外來人員。隻要不是壞人,登記了,就是我們竇曾台人,一樣分田分地。鄉下手藝人,雖然不會種田,但種田人離不開他們。他們也是受封建壓迫剝削的階級兄弟,同樣分田。”

“好!哦哦!”一幫人齊聲叫好。

“剛才喇叭裏說,按人口分田,我光棍一個,他周長子五個丫頭,他分的田比我多那麽多啊。早曉得有這事,老子十歲就完婚,生一匹條子娃,該多好哇!”

“怎麽瞎搞啊!女娃分了田,嫁出去,那田也帶不走啊,當爹的白落。我三個男娃子,還要娶回來三個,個老子吃虧死了。”

“劉書記,是不是生下娃就有田呀?抱養的,分不分?過繼來的,算哪家呢?”

幾個男人剛喊完,很少在人前多說話的獨鬆媳婦,突然尖聲尖氣地說:“要是剛生的娃也分田,我剛損的娃,分不分?才死了三個月,好背時喲!”

劉小牯耐心地細心地聽,見再沒人接著問,插空回答說:“娃兒們怎麽分田?省裏來的暫行辦法有規定,十五歲以下的娃,不論男女,暫時不分。十五歲以上的,男娃算整個,女娃算半個,參加分田。女娃嫁出去的時候,政府再收回來。招倒插門的,不僅不收,還補上另一半。娶進來的,按整個補上。要是男娃到別的鄉插門,他分的田也要收回來。要是女娃總不結婚,老守著爹娘,就隻能分半個的田。這是個麽道理呢?就是說,政府主張男女平等,鼓勵成家,人人有田種,大致公平。這叫做原則。”

“劉區長,您怎麽曉得這麽多啊?打日本的時候,戴家場有個砍了腦殼的好漢劉黑牯,是你哥吧?區長多大的官?比縣長官大嗎?”

這人問完,馬上招來許多人指責,七言八語地罵他“扯些沒用的”,“腦殼裏生了蛆。”

劉小牯不生氣,笑著說:“他是我本家哥哥。共產黨不講官大官小,都是替你們辦事的。”

“照您這麽說,這個也分田,那個也分田,哪來那麽多田分?竇曾台四十來戶人家,沒得有田有地的大地主富農,總共二百多畝田,怎麽分?”竇為鬥凡事心裏有數,工於心算,想了又想之後,提出了問題。

果然,這個問題受到了劉區長表揚。

“這個大哥問得好!分田是土改的最後一步,先要登記人口,丈量土地,劃分成分,最後才是分田。也就是說,人人都劃了成分,就好分田了。對惡霸地主,堅決鎮壓,沒收他們全部財產,包括土地。對一般地主富農,隻沒收部分土地。中農呢,保留他們原有土地。分田,就是把沒收的土地,分給少田的貧農下中農和沒田的雇農。謝仁口鄉是縣裏土改的試點鄉,已經有個初步方案。我叫鄉長來告訴你們。”劉小牯朝船艙門口喊道:“少譜,洪鄉長,這個問題,你來跟鄉親們說說。”又輕聲跟他交代幾句。

洪少譜接過那個棍棍,對著嘴巴說:“老少爺們,我來跟大家交個底。這次土改試點,不隻是竇曾台自己改,而是全謝仁口鄉一起改。全鄉有個惡霸地主夏強德,政府法辦了他。還有個不法地主,政府也在強製他就地改造。這兩家占有的土地,是幾多呢?兩千五百七十四畝,占全鄉土地的八成。剩餘兩成的土地,隻有七百零六畝。全鄉二百一十五家農戶,平均每戶三畝多一點。全鄉農村人口六百一十人,平均一人一畝多一點。地主的田哪裏來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有的是跑馬插標強占的。有的靠雇工地租放高利貸,從窮人手裏強收來的。還有的仗國民黨槍杆子撐腰,強征來的。你們台上竇先智的菱角田,就叫聯保處強征走了嘛!這次土改,要把沒收的這兩戶大地主的田,全部分給貧窮農民。這不有田了嘛?放心了吧?”

“您朝細處說,這成分怎麽個劃法?這田又怎麽個分法?”還是竇為鬥,盯住問。

“跟你們打個比方,我這裏有四個籮筐。一個叫雇農,無地無房無農具無其他財產,隻有兩隻手,給別人幹活。這樣的人,要分給他土地農具和地主的浮財。分多少地呢?大致按全鄉成年農民平均占地算,一人分一畝八分地。你們台上的丟娃就是這樣的人。第二個籮筐叫貧農,隻有少量的地和小型農具,有簡陋的房屋和很少的積蓄。對這樣的人,家裏田少於人均數的,給他補齊。稍多一點的,也不回收。第三個籮筐叫中農,有超過人均數不多的土地。大約不超一倍吧。有蠻好的住房和齊備的農具。這部分人根據財產的多少,還可以分為上中農和下中農。對他們的財產,維持不動。第四個籮筐,就是地主富農了。他們擁有大量土地和大型農具牲畜,家財成百上千,自己不勞動,靠雇工或放租放貸過日子,日子過得流油。他們是剝削階級,土改就要打倒他們,讓他們把剝削去的東西吐出來。對這些人,隻保留人均數的土地和必要的生產生活資料,讓他們自食其力。其他的財產通通沒收,分給貧雇農。這裏麵,地主和富農還有差別,擁有財產的程度不同,沒收財產的多少也會不同。

“鄉親們,我把這四隻籮筐擺到這裏。你們自己往裏裝,看看是哪個籮筐的。”

洪鄉長話音剛落,河灘上立刻像油鍋裏進了水,炸開了鍋。有的一家子湊在一起,掰指頭算家產。有些人擁到竇為鬥身邊,請求他給自己算算,該是那隻筐裏的。大多數人歡呼雀躍,樂得在草地上打滾,互相捶胸打臀,亂喊亂叫:

“變天囉!翻身囉!”

“這成了一個麽子朝代呀?天下還有這種好事?”

“個老子也有今天呀!”

“狗日的日頭從西邊出來了!”

“今兒就算是做夢,老子也不想醒了。”

有人罵天罵地:“個婊子養的,老子剛剛買了一畝田,把跟兒子說媳婦娃的十來塊光洋丟到水裏了!”

還有人號啕大哭:“可憐我的爹呀,早死了半年,為麽事不活到今兒呢?福份太淺了嗬。”

河灘上隻有三個人不動聲色。

羅老坎兩手抱頭,瞎眼睜著,好眼閉著,順坡躺在草地上曬太陽。風亭從桃花崗回來的當天晚上,跟他躺在鋪板上,告訴了他家裏的事。茅棚燒了,媳婦死了,兩兒一女各奔東西,沒人記念他這個爹,無家可歸了。照區長、鄉長的說法,他可以留在竇曾台,總算有了個落腳生根的地方,還可以分到一畝八分田。按常理,他應該喜得屁顛屁顛的,但他喜不起來。南來北往一二十年,見的世麵多了,早年農民也分過田,地主還鄉團回來,還不是又交出去了。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他才不信呢!好在自己還有那麽些光洋,跟風亭說的時候,埋伏下來九十塊,風亭送出去三十塊,退回來三十塊,還有風亭死不肯要的三十塊,一共還有一百五十塊呀,就算再變天,再出個麽禍事,也怕不到哪裏去。前兩天,白大姑告訴他,村東頭周家寡婦拉扯兩個娃兒,日子熬不過去,想撮合他倆。要是這事真的成了,他就有了個安身的窩。所以他無喜無憂,閉目養神。

竇為新叼著土煙卷,在人群外走動。他才不在乎分田不分田呢?過日子,靠手藝,有一藝,吃遍天,沒見過哪個手藝人餓死。現有幾畝田,飽個肚子就行,要那麽多地搞麽家?多了也種不過來呀!累死累活,哪有做手藝輕巧。他看到身邊歡喜若狂的人們,心眼裏看不起他們,都是些憨巴!多份田多份罪受,今兒喜明兒哭去吧!他有意朝曾善明走過去,心裏**漾著一種莫名的快意。個皮筲箕,滴水不漏,叫你攢錢買田,這下好,劃你個富農,看你還狠不狠?花那麽多心思,占了我兒子風亭的田,怎麽吞進去的,怎麽吐出來吧。

曾善明盤腳坐在草地上,胳膊肘子撐住腮幫,支在大腿上,低頭斜眼觀察每個人的表情,暗自想著自己的心事。這回怕是要走黴運了!那天在徐瞎子那抽彩頭,怎的就抽了這個呢?“積積攢攢,攢把雨傘。狂風一吹,一根光杆。”豈不應了這話!攢了這麽多田,收了個長工,還雇過短工,要是劃成了富農,沒收了田倒忍得下去,挨鬥怎麽熬呢?他心裏沒底,焦慮地左顧右盼,看到竇為新走過來,眼前閃過一絲亮光:都是這家夥惹的禍,不能放過他。他還親口答應過,從那事之後,要聽自己的,得在他身上打主意。他站起身,胳膊肘子碰碰竇為新:“散場後,跟我走!”

河灘上鬧騰的人們稍微平息了一會,一個小夥子朝船上喊道:“我說區長、鄉長啊,您說這四個筺,哪個好?要是把田都交到我手裏,請長工短工幹活,自己吃香喝辣。我看當富農好。”

沒等船上的人回答,河灘上議論開了:

“你個憨東西,當富農,你想挨整哪?”

“剛才喇叭裏的話,白聽了?”

“鍋裏炕米粑,翻了個個。變天了,當貧雇農光榮!新政府要靠你呢!”

“依我說,當中農好,上不出頭,下不拄地,少惹事。”

船外鬧哄哄的時候,船艙內,趙扶民正靜靜地跟竇為香三人談話。他深入淺出地講農村各階級狀況,革命的性質和前途,革命勝利後的新任務,說革命推翻和打倒的不是哪幾個人,而是壓迫剝削窮人的舊製度。說解放也不是給哪個或那些人帶來好處,而是建立一個為大多數人謀利益的新製度。最後,他拉著他們的手,說:

“你們的情況,我聽說了。你們在鄉裏受過訓,已經懂了些革命道理。今天專門叫你們來,個別談談,就是想讓你們在已經開始的土改中,帶個好頭,做個好樣子,起個好作用。記住我今天說的話,永遠為大多數人做好事,不要總想到為自己辦好事,也不為少數人謀私利。”

竇為香、丟娃連聲表態記住了。風亭想了想,問道:“老庚哥,我的菱角田還能不能要回來?”

趙扶民笑了,說:“看看,剛講了不要隻想到自己的好事。當然,個人利益也是要顧及的。我問過區鄉幹部,前期沒辦這個事,是因為曾家情況複雜。現在起了變化。你回頭問鄉長吧。哦,我給你的圓珠筆,你是不是用來學習了?”

風亭摸後腦殼,說:“往後我學。”

趙扶民把三人送出艙,來到甲板,正好聽到岸上人們議論四個筺哪個好。他對劉小牯和洪少譜說:“教育農民的路還很長很長啊!但不能因為路長而邁不開腿。小牯,少譜,你們要抓緊宣傳教育。”

汽筏子鳴聲喇叭,開走了。船後留下一串長長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