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白牯牛還陽
秋後的東北風,這匹脫韁的野馬,肆無忌憚地在白牯牛潭上空狂奔。奔累了,駐足喘息,歇停一陣子,又嘶叫起來,開始新一輪狂奔。潭邊的樹林,早已被這匹野馬踐踏得遍體鱗傷,卻仍不屈不撓地前堵後追,以身相搏,妄想著拴住它飛馳的腳步。怎奈力不從心,隻得悲壯地發出“嗚嗚”的呼喊。
竇曾台上的人們,有更多的男女,在夜半至清晨的睡夢中聽到了白牯牛“哞哞——不——”的叫聲。起床後,他們利用大風歇息的短暫時間,走出門相互問詢,證實了同樣的耳聞,不免有的不安,有的惶恐,有的坦然。有人偷偷傳出話來,說白牯牛還陽了,把哪家的老婆子紮下來,抖摟出誰誰做過的壞事。一時間,這消息不脛而走,演變成白牯牛還陽來論是非,幹了虧心事的,早說早了,莫想再騙過白牯牛。於是,東家偷了西家菜,左門抓了右戶雞,大伯子摸了弟媳婦白奶奶,都被白牯牛撿掇出來。內心不安的,暗地裏約結怨的人到僻靜處賠禮道歉,化解誤會,消除過結。
風亭整夜睡得不安穩,一門心思琢磨怎麽對付來相親的“苕角子”,幫獨梅退了親事。他沒有聽到白牯牛的叫聲,也全然不知台上人們的傳言,起床後,乘大風停息,像往常那樣,把憋了一夜的晨尿撒在苦楝樹下,然後巡視他的茅草棚,發現苦楝樹一根折斷的枯枝,紮進了棚頂,戳開茅草,掀開了一個大洞,茅草飛絮般從洞邊飄揚而出。他連忙叫醒羅老坎,找來茅草和篾片,爬上棚頂,修補風洞。剛剛幹完,大風又起來了。
他覺得肚子餓,回到棚內找吃的,迎麵碰上玉珍端盆碎米糠出門,說是到姑奶奶家借磨子,把米糠磨成粉,和著野菜熬粥喝,興許能將就幾天。風亭連吼帶勸,把玉珍堵回棚內,說:“麽時候都可去磨,就今兒不能去。徐先生上午去算命,下午相親的要進門,你莫去說漏嘴。”
玉珍把盆子扔到鍋台上,說:“自己肚子都填不飽,還喜歡管別人家那些閑事。”玉珍是個熱心腸的女人,跟獨梅兄妹相處得也蠻好,但她不敢讚同姑娘自己選婆家。對風亭和徐先生他們商議的那套整治“苕角子”的把戲,她一個耳朵聽另個耳朵出,不往心上去,隻當看場皮影戲。她不反對風亭出頭幫獨梅退婚,曉得男人是好心,但不願看到自己男人與隻差二三歲的獨梅過於親密,又不想挑明,便時不時找些沒油沒鹽的話說。“你不顧自己的肚子,也要管管我們娘倆的肚子呀。莫在家找吃的了。家裏麽家都沒得。你到外邊喝風去吧!”
“哪個說我不管了?哪個說我不顧肚子了?家裏不是還有幾塊光洋嗎?兌換些米麵,顧了肚子再說別的。”風亭說。
“你還在打那錢的主意?我早就托人帶到曹家嘴銀匠鋪去了,跟金舫娃兒打個銀狗圈。稍體麵點的男娃,哪個沒得?”玉珍說。
“總不能顧了麵子,虧了肚子吧?”
“餓了肚子,隻有自己曉得。要是丟了麵子,別個都曉得。你要是真想顧住肚子,我這裏不是還有你從桃花崗帶回來的三十塊光洋嗎?先挪出幾塊,頂過眼前的饑荒,以後再填上唄。”
“別別別,談別的錢都可得,這個錢碰都不能踫。我答應別個,留給姑奶奶救急用。”
“那就隻好捏著錢袋子餓肚子囉。你去喝西北風吧!”
一個老婆婆,拄根竹竿,領個七八歲滿臉鼻涕的娃兒,端個缺口瓷碗,出現在棚門口。
玉珍正在氣頭上,繃著臉說:“去去,我家早就斷餐了。到別家去討吧!”
老婆婆一言不發,轉身要走。風亭攔住她,對玉珍說:“你忘了神廟《民約碑》上說的呀,竇曾台哪有趕走討飯人的事啊!”
“你滿屋找找,看哪有一顆米。”玉珍回屋,不理睬他們。
風亭端起玉珍剛才扔在鍋台上的半盆米糠,倒進簸箕,一邊簸去糠皮,一邊問老婆婆,解放了,怎麽還出來討飯?婆婆說,領孫娃子在外討了一年多,聽說老家解放了,這才邊討邊回家。風亭簸出一小碗碎米,倒進老婆婆碗裏,勸她早點回家。老婆婆一口一個多謝,領著到娃子走了。
風亭披件夾衣出門。一股涼風襲來,他打了個寒戰,心想,我就不信老天爺能餓死老子,守著前邊的河旁邊的潭,靠水吃水,就算不長膘,也餓不死人。他緊裹夾衣,一路小跑,來到土窯旁河灣靜水處,挽起褲腿,跳進涼嗖嗖的水中,俯身拔些蘆葦根、野茭白、荸薺杆等灘塗植物,撈些菱角藤、睡蓮杆、扁擔嘎子之類水草。這些東西,豐年常用來喂豬,遇災年,窮人用來充饑。他脫下夾衣,褢成一團,一路小跑回家。說:“飯來了,過早吧。”
玉珍哭笑不得,把風亭帶來的東西切碎,撒些細米糠,熬成一鍋粥,叫醒獨梅,一起早餐。風亭不用筷子,轉著碗邊“呼呼”地往肚子裏吸,感到好香好香。
獨梅嚐了幾口,卡在嗓子裏,吞不進去,放下碗,說:“今兒的事,還不曉得怎麽下地,吃不下。”
正好獨蘭來接獨梅回家。風亭說:“你倆莫忘記呀,照我昨兒告訴的話,一步一步地做。獨蘭,等‘苕角子'喝了茶,到潭子邊樹林找我。”
獨蘭說:“曉得。你怎麽跟我奶奶一樣。”
大風把太陽刮得無影無蹤,鄉下人不見日頭和人影,全然不知道過了什麽時辰,隻能靠雞回籠狗回窩之類來判定時間,再就是看自己肚皮鬆緊,餓了就到了吃飯的時候。風亭早上喝了稀粥之後,來到他的菱角田。曾善明收割後的地裏,密匝匝一片黃豆樁子,曾家還沒來得及拔去曬幹當柴燒。他氣呼呼地用草鞋踢踏這些黃豆樁子,本來是老子的田,卻長了別人家的糧。趙扶民老庚哥說過應還給他,小個子鄉長也答應,土改工作隊進村就幫他還田。解放幾個月了,工作隊也來了,他的田還是沒要回來。他特地問過鄉長,鄉長變了口風,勸他莫急,慢慢來,話裏隱含著牽扯到曾善亮親屬,不能動粗,要講究點方法。他就不明白了,連曾善亮的親娘親哥都批鬥了,為麽事退田就不敢動了。風亭急不得,氣不得,眼看自己田裏糧食讓別個扛回家,滿肚子怨恨沒地方撒。他一連踢倒了好幾茬黃豆樁子,突然發現樁茬子邊有些沒收盡的黃豆,散落地下生出了豆芽。嬌嫩的銀針式的芽杆,頂出兩片鵝黃色的豆瓣,像新生兒的屁股丫子。他頓時覺得自己肚子又餓了,蹲在地上撿了滿滿一衣兜豆芽,回家清水一煮,填飽了肚子,斷定日頭已偏西,“苕果子”該來了。
風亭來到潭子西邊靠近姑奶奶家的樹林裏。他把謀劃好了的各個細節,像軤棉紗似的在心裏梳理一遍,沒有發現漏洞,便若無其事的就地溜達,靜候獨蘭來報信。
獨蘭終於來了。她氣喘籲籲地跑到風亭跟前,小臉通紅,掛著汗珠。“風亭哥,那個‘苕果子'還沒倒,你看怎麽搞?姐叫你快去!”
“徐先生來過了?”
“昨兒來了,今兒上午又來了,搞得跟你說的一樣。”
“你姐把藥茶端給‘苕果子'喝啦?”
“喝啦,我看到他喝的。全喝了。我收的杯子。他還把了壓杯錢呢。”
“你哥拿煙給他呼了?”
“呼了。他直說這煙嗆口呢!”
風亭牽著獨蘭的手朝她家走,邊走邊問,腦子裏飛快地轉圈圈,尋找問題出在哪。
“你來的時候,‘苕果子'在幹什麽?”風亭又問。
“我奶奶陪他說話。我姐在房裏沒出來。我爹幾個在閑扯。”
“說些麽事?”
“奶奶講這幾天白牯牛還陽的事。”
風亭跨進門檻,看到‘苕果子'臉色發白,輕輕晃頭,指頭上夾著的香煙熄了火,心裏明白了三五分,先朝姑奶奶打招呼:“家裏來稀客啦!”徑直走到桌邊,拿起紅雙喜煙盒,看出才少了一支,便抽出一支自己點上,再抽出一支給‘苕果子'點燃。
姑奶奶沒理風亭,繼續給‘苕果子'講白牯牛沉潭的往事。“可憐的白牯牛,硬是叫順坡下潭的石滾拖著,一步一步倒著跌進水裏,四條腿撐不住啊,眼淚汪汪地朝天‘哞哞'叫。好慘囉,才兩歲的口,白大姑娘屋陪嫁來的。這些日子,台上人半夜總聽白牯牛叫,冤魂不散囉!好在白牯牛通人性,明事理。叫幾聲,也隻是報個凶吉。還陽來,幫人間評評是非,並不禍害人。好人不怕,隻有壞人才怕。算是我作的孽呀,那時候,死鬼善亮把信來,說是莫拿竇家人沉潭。沒得法子呀,總得救風亭娃的命,拉白牯牛當了替死鬼喲。您看,風亭來了。他都長這麽大了。風亭,你也不喊稀客呀!”白奶奶講起來沒完。
“苕果子”痛苦地略微抬頭看一眼風亭,無力吭聲。風亭靠近他,深深吸幾口煙,無意間,把煙霧噴到他臉上,兩眼盯住他,說。“您不認得我啦?撕了我的土地證,搶了我的菱角田,抓我的壯丁,逼得我全家不安生。就算我不找你,神鬼也不會放過你。惡有惡報,您報應到了。”
風亭話音剛落,“苕果子”臉上白一陣青一陣,額頭滲出密麻麻冷汗,一頭栽倒在地上。在桌子另一邊閑聊的曾善明曾獨鬆和“苕果子”侄兒,慌忙圍攏過來,連聲驚呼怎麽啦。姑奶奶猛然記起徐先生上午來算命時講過的話和留下的一小包藥粉,慌忙找出來,叫在夥房忙活的二黃嬸端水來,幫“苕果子”吞下。風亭一把奪過來,捏在手裏。
接下來出現的事情,風亭和徐先生都沒有預料到。
“苕果子”倒在地上,稍躺了一會,突然頭點地,撅起屁股,陀螺似的打圈,唇邊冒白沫,嘴裏“嗚嗚”響。轉了幾圈,坐在地上,兩手合十,又作揖又磕頭,斷斷續續說出話來:
“牛爹爹——牛祖宗——求您莫頂我,我說,我說,照實說——”
屋外的大風,好像從四麵八方趕來,圍攏在曾家瓦屋四周,震得屋頂瓦片“哢哢”響。風透進來,繞樑盤旋,在椽壁間轟鳴。一個聲音,似乎在遠處,又似乎在耳邊響起。不過,滿屋的人,誰都沒有聽清楚。
“……”
“不是我有意,害他家姑娘,是曾善明,在謝仁口茶館先提起來的。”“苕果子”嘴裏冒出的話,雖然忽高忽低,忽緊忽慢,卻漸漸變得流暢多了。聽起來,確是他的口音。
“……”
“是,是的,這娃兒是有羊角風。那隻是三個月才發一次。不發的時候,好人一樣。過日子,不礙事。”
“……”
“好好好,我不強嘴。聽您的,退親退親。從今往後,不提不提。”
“哞哞——”一陣沉悶的聲響,在屋裏屋外撼動。這次,滿屋裏的人,除風亭和獨梅獨蘭外,全都聽清楚了。
“白牯牛神來了!”不曉得是誰顫噤噤叫了一聲。姑奶奶連聲叫上香上香。曾善明點燃三炷香,插在神櫃頂上香缽裏。堂屋裏的人,齊刷刷跪倒在地。獨梅和獨蘭扒在她房裏門縫看熱鬧。風亭雖不信鬼神,但也被這場景驚呆了,手捏解藥,眼盯“苕角子”,坐在一旁抽那半截嗆人的香煙。
“……”
“真的再沒做麽孬事。不信,神牛爹爹,您問曾善明。”
曾善明聽到這幾句話,五體投地,把腦殼嗑得“呯呯”響,大氣不敢出,隻在心裏暗自罵狗日的“苕果子”,怎麽把自己扯進來了?
“有這事有這事。那也是曾善明求我辦的。”
“……”
“他先叫我開個證明。他兒子領去的。是給過一塊光洋。到共產黨區政府辦證?我真的不曉得。我來過,收稅驗證。撕了他的證。那是共產黨發的。當時沒抓走他。收了,收了錢。”
“……”
“沒收,充公,那是黨國的規定。您莫冤我,哪是我要抓他的丁?有人寫了紙條子,說他家兄弟過繼後,人家生了兒子,不能免征。派人半夜抓他,是聯保長夏強德安排的。我真的不曉得。轉租,那也是規定。他家是榮屬。後來轉讓給曾善明,是他求我幫忙辦的。收了幾塊光洋。國民黨快垮了,出手分錢。”
“……”
“就這些。半句假話,您頂死我算了。”
“……”
“再不敢了。好好,牛祖宗,牛神仙!我具結,保證,永不做壞事。”
說到這裏,“苕果子”癱在地上,沒了聲音。風亭用腳踫踫他,沒有反應。風亭把他翻個身,仰麵放平。隻見他臉色趨緩,漸漸變成了苕果子本來的顏色,喘了幾口粗氣後,長長哼了一聲,死豬似的睡去。
“獨梅,端水來喂藥。”風亭蹲下,扶“苕果子”就地坐起,把解藥灌進他嘴裏後,放下他原地躺倒。
其他人仍跪在地上不敢出聲。
一支煙功夫,“苕果子”醒了,自己坐起來,四處望望。“哼,這是在搞麽猴?”一副往日的模樣。
屋外的風聲小了許多。
屋裏跪著的人陸續爬起來,“苕果子”侄兒卻站不起來,身子一歪,就地倒下。羊角風犯了。
“滾!趕緊滾!獨鬆,把這兩個狗雜種趕走!”曾善明連聲咆哮。他平時很少發火,再大的事也是輕言細語,這時臉色鐵青,全身發顫,緊握拳頭,連連擂桌子。
“善明,你這是怎麽啦?”“苕果子”手指頭彈彈衣襟上的泥土,靠近善明問。
“你閉嘴!跟老子快滾!莫叫老子再看到你。”善明一掌拍到“苕果子”胸前,把他推了個趔趄,差點倒在地上。
“中邪了!這家人撞了鬼。”“苕果子”挽起人事不省的侄兒,撥浪鼓似的搖頭,接過姑奶奶扔來的東西,一步一拖出門走了。
“苕果子”倒地冒出來的那些話,隻有二黃嬸一個人沒聽明白。她也沒往心上去,更不會細想,隻是看到“苕果子”侄兒倒地發羊角風,才覺出這兩個臭男人騙了她們全家,差點坑害了自己的姑娘,滿腔怒火噴出來。她進夥房拿上菜刀和砧板,幾步跳出門,朝著不遠處那叔侄倆的背影,操刀剁砧,蹦起腳來開罵:“個挨千刀萬剮的,弄個羊角風來騙老娘!半路上,叫牛腳板的水淹死你,叫雞蛋大泥巴坨蹌死你!死都不饒你,陰司地府磨了你狗日的,碓窩子碓了你狗日的……”
屋裏人還沉浸在驚詫與敬畏之中,沒顧得上外麵二黃嬸叫罵。姑奶奶最先緩過神來,親手燒香作揖,喃喃禱告:“白牯牛神啊!您說的,我們都曉得了。放心回吧!明兒在神廟給您擺上神位,初一十五上供上香,超度您轉世。”
姑奶奶禱告完畢,側耳聽到門外二黃嬸叫罵聲,垂頭歎氣:“寡婦打鑼喊野男人,真不曉得丟人哪!”吩咐獨梅:“還不去把她拖回來?”
獨梅不動,摟著獨蘭坐在她房門口的門檻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她心裏暗自歡喜,沒費吹灰之力,這個坎就過去了,嘴上卻在不停地哭訴。“天下哪有這樣的爹娘?把自己姑娘往火坑裏推呀!要不是牛神顯靈,我一生年就糟蹋了!”
獨鬆媳婦損了兒子不久,又懷上了,剛剛顯身,怕動了胎氣,回自己房裏,關上門,圖個耳眼清靜。
曾善明鐵青的瞼,越來越暗,像抹了一層煙灰。他倒不為獨梅的婚事氣惱。自願與徐瞎子打賭,真應了這瞎子的話,賭輸了,自己認帳。多虧發現了“苕果子”侄兒羊角風,不然的話,真害了自己姑娘。好在相親的時候露了餡,也不算丟人。今後為姑娘再找個門戶相當的,也不難。他氣惱的是那三畝五分菱角田,自己做過的那些事,連他娘都不曉得,滿以為洋鐵桶子焊了縫,透不出丁點氣來,卻叫“苕果子”這狗日的戳漏了。他篤信鬼神,絲毫不懷疑白牯牛顯靈。真是神靈不可欺呀!人不覺,天在看。是膿皰,總有一天會穿頭。他不怨白牯牛神,但也不怨自己,都是竇為新惹的事,沒有他做在前,哪有自己做在後?神靈為麽事不去懲罰他呢?總有一天,他老小子也跑不脫。穿了包的是,往後怎麽收場?全台上的人,都會另眼看他,背後戳他後腦殼,他又不能跟人說明白,總不能把自己媳婦幹的醜事說出去呀?他一時拿不出主意,趴在方桌邊,把頭埋在手臂裏,二話不說。
風亭嘴裏一直叼著那小半截嗆人的香煙,早就熄火了。此時,他一口吐到地上,腳尖不停地輾踏,直到輾成了細末。還趁人不注意,把桌上那包煙悄悄裝進荷包,打算丟到潭子裏,免得日往露出馬腳。按理說,現在他應該歡喜才是,徐先生和他預設的計謀,一步一步實現了,獨梅的婚事,自然而然攪黃了,免了日後許多口舌。尤其是他的菱角田,是怎麽被曾善明占去的,一兩年都沒搞得清,今日沒費勁沒勞神,意外地刨到了根底。可是,當他看到曾家人亂成一團,特別是看到姑奶奶蒼老的臉上無助無奈的神情,他一點也歡喜不起來,反倒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搞過分了。他正想對姑奶奶說幾句安慰撫貼的話,姑奶奶先發話了:
“都莫像霜打的茄子癟了頭!聽我說。獨梅你也莫哭,這不,正好遂了你的心,還哭麽家?你爹娘也是為你好。風亭娃兒,今兒的事,恰好叫你踫上,你都看到了。說是家醜不外揚,我也不怕外揚,自己長了皰,總是要流膿。你回去告訴你爹,這幾天,善明跟你爹邀幾個大戶人家商議一下,在台上的神廟給白牯牛立個牌位,初一十五都去拜拜。白牯牛是我們竇曾兩家的恩人,從今往後,都不能忘記它。其他的事,以後再說。”
“我回去跟我爹說。今兒的事,我不會到外邊瞎說。您放心。”風亭滿口答應。
曾善明不說話,站起身,要往外走。
風亭攔住他,輕輕叫一聲:“大爹!我問您一句話。菱角田這事,是不是像曹老大說的那樣?”
風亭和徐先生原本算計的是,藥倒“苕果子”,逼迫他退親就完了。半路蹦出個白牯牛回陽,扯出了他的菱角田。他骨子裏就不信鬼神,總以為“世上無神鬼,盡是人在鬧。”但“苕果子”嘴裏冒出來的話,句句都沾邊,把他想不通的彎彎腸子都擼直了,未必世上真的有鬼神?他將信將疑,想當麵跟曾善明討個明白。
“真的又麽樣?”曾善明立住腳,送他一個白眼。
“那就是真的了。”風亭心裏說,嘴上沒出聲。他想起自己兩次討要菱角田,一次碰了軟釘子,一次碰了硬釘子。這回正好當姑奶奶的麵,把由頭找出來。自己與曾家無冤無仇,打小就在姑奶奶眼前膝下晃來竄去,跟獨鬆獨梅像親兄妹一樣。竇曾兩家聯著姑表親,表姑爹為麽事設這麽多計巧,占自己外甥的田呢?他扯扯曾善明袖子,說:“大爹,要是真的話,您為麽事要這麽做呀?”
曾善明以手揮袖,往門外走,回頭丟下一句話:“回去問你爹。”跟第二次討田時丟下的話一個樣。
風亭本想跟出去追問一番。姑奶奶擋住他,說:“娃兒,聽姑奶奶的,他都認了,先莫為難他。我會跟你討個明白,再把準信告訴你。你先回吧!”
當天夜裏,姑奶奶把善明叫到自己房間,關上門,吹熄煤油罩子燈,母子倆摸黑說夜話。
“善明,今兒沒得外人,我們娘兒說會話。這個台上,過去連個名字都沒得。自從有了竇曾兩家,才叫竇曾台。當年你爺爺和你外姥爺,點香拜神發過誓,說竇曾兩家永不打過結,還一起立了個民約碑。幾代人都和和氣氣,相互拉扯著過日子。後來出了你兄弟跳潭的事。憑良心講,你兄弟告密在先,他竇為香才叫學校開除了,後來才有竇為香這個壞東西告密抓善亮。為這個事,竇曾兩家才結了仇。現今好了,善亮沒有死。風亭說,在桃花崗見到善亮的朋友,區裏鄉裏來人也說,善亮還活著。我猜呀,風亭見到的這人恐怕就是善亮本人。這個仇啊,該解了。隻要你娘我還活著,竇曾兩家就不能結仇。你爹走得早,我雖生養了你們姊妹四五個,活下來就你兩兄弟,老二雖說活著,還不曉得在哪裏,跟死了差不多。娘眼前就你一個兒,有話隻能跟你說。你也莫嫌我絮叨!我說這些,想叫你心裏透亮點。”姑奶奶小聲小氣,說得很慢,黑暗中看不出臉上表情。
“娘,您說的這些,我都曉得。我對他們竇家,沒得二心。”善明曆來在他娘麵前百依百順,輕言細語,又與他娘不同,從不多說,隻要說出來,就哢嘣脆。這幾句話,算是多的。
“哪我問你,那個書辦說的是不是真的?”
“是。”
“娃兒,你把你娘搞糊塗了。為了這三畝五分田,你怎麽要費那多心思,想那多計巧,硬要搞到手。你不缺田啦,養活一大家子,綽綽有餘。到底為麽事?”
“我不能說。”
“善明,現兒就我們娘倆,兩眼一抹黑,上不見天,下不見地。你說出來,天大的事,你娘都扛得住。你說。”
“說了丟人。”
“你這娃兒,叫你說你就說唄,未必還要我求你?不管好事壞事,隻要不潑出去,還不是爛在自己鍋裏!說吧!”姑奶奶語氣加重,聲音稍大了些。
善明知道今兒不說不行了,便從兩年前那個立秋的清晨說起。竇為新如何騙奸了他媳婦,兩人怎樣在神廟密談,依照民約碑的說法,商定暗自抵田。他又如何設圈套,先讓聯保處沒收了風亭的田,後又接收過來。竇為新如何暗地裏幫他,阻攔風亭討田。一五一十,全盤倒出。
姑奶奶聽完,半天沒吱聲。
善明黑暗中看不到他娘臉色,顯得有些不安。說:“我說不講吧,您硬逼我講。講了,又戳傷了您的心,又該埋怨我心狠手狠。”
姑奶奶還是沒有吱聲。
“不是我狠,是他竇為新做了初一,我才做十五。允他不仁,就不允我不義呀?”善明以為他娘生他的氣,多說幾句,為自己辯護。
“哎!”姑奶奶長歎口氣。“我哪在怪你喲。雖說你心狠了些,倒也是逼的。我在想,竇家怎麽生出為新這麽個壞東西來了?當年忠賢老爹領著我們幾兄妹在這裏落腳,是好心的曾家人收留了我們。沒得曾家,哪來竇家?他竇為新做出這種說不出唇的事,壞了竇家幾代人的好名聲。祖宗棺材裏麵也睡不著喲!竇家門風敗壞了,祖上無德,禍及後人,這是說書的常話,還不是害了竇家後人。”
“您還在為竇家著想啊?今兒,風亭曉得了原委,鬧出事來,怎麽辦?”
“我雖沒讀過麽書,倒也聽過說書。人家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你婆娘失節,曾家人也沒得顏麵了。依我看,這事篾穿豆腐,沒得提手,真不能張揚。他竇為新這狗東西,也不會自己張揚。都爛在各自心裏算了。隻是那塊田,還是要退還給風亭,人家娃兒沒沾邊做壞事。怎麽個退法,要講究講究。要退得水從石板上過,不留丁點印子。今兒不說它了,往後再想法子。回屋睡吧。”
姑奶奶點燃煤油罩子燈,母子各自歇息。